薛喜君
1
正月初五傍晚,望兒狼吞虎咽地吃了五個豬肉酸菜餡餃子,偷偷地越過院墻,從劉紹全家跑出來。它一路狂奔到衛生所,狺狺地叫著撓房門。望兒的叫聲哀怨而又急切,像是急于去啃一塊豬骨頭,又像是與大黃約會。劉紹全匆匆地從院外進來,他呵斥望兒,“俺還以為你跑劉鎖彤家找大黃了,整了半天你跑這兒來了。你就不能讓俺在家消停地過個年嗎?你主人也快回來了,你鬧啥啊?可真不讓人省心。俺酒還沒喝就出來找你,等你主人回來還不剝你皮?”被劉紹全劈頭蓋臉地一頓呵斥,望兒耷拉著腦袋,低眉順眼地不敢看他。
“走,跟俺回家。”
望兒像被判了重刑的犯人,不情愿地扭搭著屁股跟在劉紹全的身后。寒風掠過衛生所門前那排楊樹的樹梢兒時夾雜著啜泣聲,枝條也盡情地舞動。劉紹全推開自家的院門,站在門口耐心地等著磨蹭的望兒。“你能耐啊,你真是長能耐了,學會跳墻逃跑了哈。”望兒望了一眼那扇黑漆的大鐵門,猶疑著站住了。它豎起耳朵凝神地聽了一會兒,突然掉頭跑走了。劉紹全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書記回來了。望兒,俺回屋整兩個菜,讓你主人來家里吃飯啊。”劉紹全搓著手,“鬼天氣,都快立春了還冷得嘎兒嘎兒的,像啥玩意兒啊。”說罷轉身縮著肩膀回屋了。
望兒一溜煙地朝301國道跑去。臘月二十九下了一場冒煙大雪,哩哩啦啦地下到年三十兒的上午。還沒等清雪就被進村和出村的車輛碾壓成寸厚的雪冰。大年初一又飄了雪花,路上的雪冰就硬滑得宛如一面光亮的鏡子。望兒果然滑了后腳,屁股扭了一下差點兒坐在地上,它狺叫了一聲又起身跑走了。
張四望的車從301國道下來時,車燈正好打到站在路口的望兒的身上。路口沒有遮擋,凜冽的風盡情地嘶鳴著。望兒瑟瑟發抖地站在風口里。張四望笑了,他一腳剎車,捷達車向前滑出一米多遠才停下來。他搖下車窗招呼望兒快上車,他又伸手拉開副駕駛的車門,“上來,這天冷得邪乎。”望兒狺狺地叫著,前爪搭在車座上,身子一躍就跳上副駕駛。張四望抓撓著望兒的腦袋,望兒盡情地舔他的手,狺狺的叫聲像是喚奶的孩子。
張四望剛拐到衛生所的下道,望兒汪汪地叫起來。張四望帶了一腳剎車,隨即哦了一聲,“你是說咱們去劉書記家吃晚飯吧?”望兒黝黑的眼神兒閃出星光似的亮兒。他哧的一聲笑了,摟一把方向朝劉紹全家開去。張四望看一眼怡然自得地坐在副駕駛的望兒,發現它眼神兒里有一絲得意。他又撫弄一把望兒的腦袋,“望兒,你越來越聰明了哈。”
他的車剛停到大門口,劉紹全推門迎出來。他握著他手,“回來了,回來了。別說俺想你,望兒剛才從院墻跳出去跑回衛生所,俺強巴火兒把它弄回來,還罵了它一通。走到大門口說啥也不進來,就又朝公路那邊跑走了,俺就估摸你回來了。”他倆一前一后進了屋。劉紹全端起灶臺上一大碗尖椒炒肥腸,“俺沒想到你今天就回來。剛初五,也不在家多陪弟妹兩天,弟妹哪能沒意見。”張四望低頭進了里屋門,看了一眼,“嫂子沒在家啊?咋是你炒菜?”劉紹全把手里的大碗放到桌子上,呵呵地笑了一聲,“今兒個破五,你嫂子包了蒸餃。俺剛要餃子就酒,就發現吃了餃子的望兒沒了。俺撂下筷子就出去找望兒,肚子餓得咕咕叫了。你嫂子讓俺炒倆菜,她到你那邊燒爐子去了。要不多燒點兒,空了幾天的屋子冷得扎骨。你不在村里的這些日子沒大燒,熏著煙火暖氣不凍就行。你先坐會兒,俺再炒個青菜,都是肉,太膩了你不愛吃,今晚咱倆敞開喝點兒。”
“嗯,少喝一口驅驅寒。”張四望脫下羽絨服放到炕梢,“這天冷得邪乎。”
望兒大概聽明白了他的話,上來舔他衣襟,又舔他褲腳。張四望胡亂地撫弄它的腦袋,開了三四個小時的車,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劉紹全讓他先吃兩口菜,空肚子喝酒胃寒。張四望夾了一塊肥腸,他說這玩意只有在鄉下才能吃出地道的味兒,在城里的飯店怎么也找不到這個味道。戒酒這兩年,張四望偶爾也只有在重要場合意思一下。回家過年,他陪岳父喝兩口紅酒,臉就火燒火燎。宋黎譏笑他,說他原本就沒量,兩年多沒沾酒更不行了。這點兒紅酒就打晃,以后還得靠我幫你擋酒。張四望搖搖頭,說我真不行了,以后就靠老婆大人罩著。宋黎得意揚揚地笑。
劉紹全說,“少來一點白的嘗嘗,這酒是俺那天到市里開會打的,設計院五年的陳釀,醇得直掛杯。”劉紹全邊說邊給他倒了小半杯酒,給自己滿上。“你嫂子吃完了,不用管她。冬天夜長,咱倆慢慢喝。”劉紹全咳嗽了一聲,“這年過得樂呵。這一年沒白干,秋菜反季銷售,庭院經濟也見到回頭錢了。掙錢了,村里也摘掉戴了多年的貧困帽子,就天天喝點兒好酒。”劉紹全典型的蒙古人性格,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而且他喝酒上臉。以前小唐一看到他顴骨通紅,就逗他說又偷喝酒了哈。劉紹全哈哈大笑,說你嫂子就說俺這人啥也干不了,喝口酒都藏不住,要是背著她找個女人也保準露餡。
張四望呷了一口酒。他搖頭說,“這酒太辣,但味正。”
“是吧,我是喝酒人,不會騙你。”劉紹全哈哈地笑。
劉紹全一杯酒都下肚了,張四望還剩下一杯底兒。劉紹全說,“喝掉喝掉,再來一瓶啤的。坐在熱炕頭上喝涼哇哇的啤酒從心里往外美。”張四望搖頭說,“不行不行,寧可少來一點兒白酒也不能喝啤酒,一摻就醉了,現在都頭重腳輕了。”
劉紹全喝了半斤,又喝了兩瓶啤酒。“等咱們鮮食玉米項目投產,咱哥兒幾個好好喝一頓,來個一醉方休。”
外屋門吱嘎一聲,望兒倏地站起來去了外屋。“俺估摸著你倆快喝完了。屋燒熱乎了,俺添了一爐子煤就回來了。”劉嫂子人一進門話也飄進來。劉嫂子急性子,干活兒從不拖泥帶水。劉紹全一喝上酒就說,俺這輩子最值得炫耀的就是俺家里的女人。做飯一路小跑,就連生孩子這么大的事兒,俺家女人都能自個剪斷臍帶。俺兒子長這么大,俺這個當爹的幾乎不沾手……劉紹全的兒子大學畢業,在廣州打工。他說,現在的孩子心思活泛,老是不著邊際地制定目標。俺家兒子說了,不在廣州買房不回來見俺倆。
“俺倒要看看,他啥時候能買上房子。”
2
張四望從劉紹全家烙屁股的火炕上下來,一出門冷風像是見到久違的親人,迎面抱住了他。他嗆一口風,隨即就開始打嗝。望兒仰起頭看他,他拍拍望兒的腦袋,搖頭示意沒事兒。清冷的夜色像一汪沒結冰的水,幽暗中透出寶石般的亮色。可能是坐在熱炕上喝了白酒的緣故,他一點兒都沒覺得冷。但他還是加快了腳步,否則一會兒就得凍透。望兒跟在他身后顛兒顛兒地一路小跑,他招呼望兒快走,望兒伸出舌頭舔他的手,舔他衣襟。他拍拍望兒的腦袋,“好了,好了,望兒。快走吧,別再把你舌頭凍硬了。”
放眼望去,遠遠近近的屯子都閃爍著燈光。鄉下人看重節日,逢年過節,村里的人家都隆重得殺雞宰羊。尤其過年,無論生活再怎么難,鄉下人家過年都有過年的樣兒。對聯掛錢兒和門前的紅燈籠必不可少,而且燈籠一掛就掛到二月二。勞累一年,鄉村人把正月當成慰問和犒勞自己的節日。正月里走親訪友,打牌喝酒串門嘮嗑,把一年積攢的怨氣和閑話都說出來。過年,對于鄉村的人來說是一個大節日,不出二月二就都在年里。
駐村前,張四望與許多城里人一樣,對節日淡漠了。小時候盼望過節能吃頓肉餡餃子,過年還有新衣裳穿。結婚后,他覺得過不過節都一樣。有時候盼著過節是盼假期,假期里他就和宋黎開車自駕游。短假期就近走,長假期就往遠處走。宋黎說生孩子前一定去趟新疆和西藏。他駐村了,生孩子都成了奢望,新疆和西藏也成了口頭上的計劃。后來宋黎病了,大把地吃西藥,又喝三個月的中藥。這次春節回家,他發現宋黎的臉色好多了,心情也好了。倆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提生孩子的事兒,他想讓宋黎再恢復一下。宋黎可能也覺得自己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力不從心。一想到孩子,張四望腦子里就涌出無限憧憬……他仰起頭,鄉村夜空清幽,繁密的星星也格外亮。他不知道宋黎睡覺了沒有,宋黎說生病后睡眠質量不如以前好了。除了生病,宋黎也因為他駐村扶貧,生活規律多少有一些改變。一個人的日子總是提不起精神,結婚十幾年來,宋黎大事小情都習慣于依賴他。
大概是燒酒作怪,平時張四望盡量不想這些,他不想讓自己內疚。駐村這一年多,張四望雖然很疲憊,但他還是感激駐村扶貧這個機會。他覺得在城市住久了人很容易飄,只有回到村莊才能意識到雙腳踩在硬實的土地上,心不慌,還有一種實實在在的踏實。四十出頭了,他覺得生命中最美好的時節還是童年和少年,無論那時候是否能吃飽穿暖,但心里總會有一種力量。長大了,又在城市生活了許多年后,常常無端地生出一種慌亂。他和宋黎交流過,宋黎說他得了城市病。他問城市病是啥病,宋黎說就是吃飽喝足閑出來的富貴病,城市人都有,而且病狀表現得也不一樣。張四望呵呵地笑,后來他想想,宋黎說得一點兒沒錯。吃飽了飯,人的想法就多了。尤其在一個環境工作了許多年后,人們彼此因為了解會生出眾多嫌隙,就會不自覺地有了戒備心。他喜歡村莊,村莊的人相對簡單多了,一句話就能打起來,一頓酒就能化解仇怨。他認為鄉村的日子是有響動的,他們整日與豬雞鴨鵝打交道,與土地打交道。種子點到土地里,他們就看著種子發芽長葉吐蕊開花結果,每天都面對生的希望。人啊,不能沒有希望。也就是說不能沒有念想,如果連念想都沒有了,那這個人真就生了城市的富貴病——抑郁。
夜色下的一個人一條狗,影子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張四望十分放松,村莊的年真好,村莊的冬天也美。
一進屋熱氣就撲到臉上,臉一下就反燒了。爐火躥騰出嗚嗚的叫聲,坐在爐蓋上的水壺吱吱地響出尖利的哨音。劉嫂子把洗腳水都給他燒好了。他脫下大衣開始洗漱,小唐在墻上掛了一塊碗口大的圓鏡子,平時他們仨刮胡子用。他在鏡子前站了一下,發現捂了一冬天的臉雖然緩過來一些,但被烈日灼過的痕跡依然清晰可見。棚頂白熾的燈光給他的臉也增加了兩個亮度,再加上反燒,他的臉色看上去像是搽了胭粉。桌上一大茶缸茶水溫熱可口,他端起茶缸咕嘟咕嘟地喝下半缸茶水。
望兒仰起臉,眼睛濕漉漉地看著他。
“你也渴了吧,聽說你吃了五個豬肉餡蒸餃,你也過破五了哈。先把水晾一晾,等我洗漱完就給你斟茶。”他把爐蓋上的洋鐵皮壺拎到門外。這個洋鐵皮壺還是前腰屯兒做洋鐵活兒的村民給他們打的。不過一年,當初閃著銀光的洋鐵皮壺烏涂得像沒了青春氣息的中年人。望兒搖晃著尾巴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后,他洗漱時腳下還有點打晃,他看了一眼望兒又哧地笑出聲,“望兒,我老了是吧。喝兩口酒就這個熊樣兒。”他擦干手從床下拽出望兒吃食的塑料盆。“有一天我要是真當爸了,還能陪兒子玩嗎?”他自言自語地到門外拎回洋鐵皮壺。水從鐵皮壺嘴里歡快地涌出來,倒了半盆涼得正合適的白開水,他又把爐膛里添滿了煤,把灌滿水的洋鐵皮壺坐到爐蓋上。他上床時,望兒凝神地看著他。
“望兒喝水吧,喝完了就睡覺。”
張四望躺在床上時,使勁地抻了抻酸疼的胳膊腿。宋黎說他駐村駐出了風濕病,以前可從沒聽他說過胳膊腿酸疼。張四望想或許是歲數大了,禁不起奔波了吧。夜深了,他不自覺地瞇起眼睛,宋黎像映在墻上的皮影,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張四望打了一個酒嗝,在望兒呱唧呱唧的喝水聲中,咂了幾下嘴睡著了。
早上起來,張四望給滕七花和唐溪水打了電話,讓他們過完十五再回來。他說村里沒啥事兒,村民們都沉浸在年里,還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他正洗臉,劉紹全推門進來,他說,“你可別自己做飯,反正過年家家戶戶都吃兩頓飯,你睡醒了就來家里吃一口。”張四望說,“吃飯這事兒在電話里說就行,你咋還特意跑一趟,大早上冷得都能凍掉下巴。再說,我根本也沒想開伙,我懶得做飯不說,吃菜還得到你家去取,莫不如就去吃一口現成的。”劉紹全說,“俺也想到村部看看,再把爐子點著燒上,這個鬼天氣再把暖氣凍裂可就糟糕了。”
吃早飯時,張四望說,“過年咱們也別大意,沒事兒就各屯兒走走,拜訪一下貧困戶,再檢查一下各屯兒有沒有推牌九賭博的。好不容易壓下去的賭博風,別再因為過年人們都閑得無肌六獸時抬頭。一個正月呢,一閑下來就該想歪門邪道了。下屯再順便安排一下春耕,今年肯定以種苞米為主,鮮食玉米加工廠無論遇到多大困難都要在秋天之前建好。缺口資金,工作隊再想辦法。加工廠項目不僅關乎到村里日后的經濟,還關乎脫貧后會不會返貧。精準扶貧,不是走過場也不是做樣子。工作隊來一心村一年多了,原則是今年六月份回去,但看現在的情況,工作隊得駐到2020年全面實現小康以后。但不管工作隊駐村還是不駐村,一心村都是我們仨的家,就算以后工作隊離開了一心村,也會時時地牽掛村里,牽掛村里的每一個人……”張四望說得動情,他的眼角也有些濕潤。
劉紹全給他夾一個黏豆包,“別撂筷子,青蘿卜蘸辣椒醬下飯。多吃點兒,兩頓飯。”
3
張四望和劉紹全分別走訪了六個屯兒,除了在打點屯兒抓住幾伙兒打牌的村民,還在上腰屯兒抓了一伙兒推牌九的。前一伙兒都說是小打小鬧,但張四望還是對他們提出了警告。而對上腰屯兒推牌九和從中抽取紅利的村民罰了款,罰款都交村財務。他說過年了,放松一下可以,但不能動真章兒。以后我們村舉辦“五好明星家庭”評選活動,被評上的家庭村兩委有獎勵。就用罰款來的錢,給村里表現好的、積極向上的人獎勵。評選時家風好不好,也是一個重要條件。
張四望打算到吳靜余家看看。他回來這些天了,按說吳靜余應該聽說他回來了,以他的熱情早就給他打電話或者到村衛生所來說幾句閑話。可他頭影沒露,這不正常。劉紹全說吳川自從上次把那只大公雞攆得跑死了,不像以前那么愛發病了,基本就在炕上躺著。他都能把一只大公雞攆死,他自己也累夠嗆。怕是累傷了,夠他歇一陣子的。張四望有點自責,他覺得自己疏忽了這戶剛剛走出貧困的貧困戶。明天無論如何都得去趟吳靜余家,再把小唐給吳川的拉力器和啞鈴送過去。張四望心里惦記吳川的病情,還有尚小云也令他隱隱不安。尚小云宛若一撮房子的檁木,她要是斷了,吳家這撮房子就塌架了。
張四望剛要躺下,走廊就想起急促的敲門聲。望兒先他跑出去,匆忙中他把拖鞋都穿反了。進來的是劉紹全。“這個吳矬子,俺還以為他們消停地在家過年呢。哪曾想他兒子不鬧,他起了幺蛾子。江老太在他家跳大神兒,聽說都跳七八天了。”劉紹全攤開雙手,“這人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時看見咱們說得可好聽了,轉過身就不是他。”
張四望看著劉紹全,愣了一下。
吳靜余家這個年過得不太順心。雖然燎了豬頭,烀了豬肉,灌了血腸,還燉了一大鍋酸菜血腸白肉,凍了半缸黏豆包,可一看到躺在炕上懨懨無力的吳川,吳靜余就沒了心情。就連尚小云蒸的又白又暄騰的饅頭和白面豆包也難以下咽。自從吳川攆死那只大公雞后,他自己也仿佛傷了元氣,躺在炕上起不來了。要是不強拉硬拽,恐怕他連飯都不知道吃。即使吃飯,吳川也跟以前判若兩人。上桌不過喝半碗米湯,要是能吃半拉饅頭或兩個黏豆包,全家人比過年都高興。尚小云不給他夾菜,他連菜都不動一口。吳靜余蹲在灶膛前抹眼淚,他老婆疑惑地問他,“好模樣兒的又哭啥?川兒這樣多好,不作不鬧不跑不打人,俺們再也不用跟他提心吊膽了。”吳靜余使勁地斜楞她一眼,抹了一把眼淚,“你除了吃飯睡覺啥也不懂呢?”他老婆也回瞪他一眼,“俺還干活兒。”聲調也明顯地高了。吳靜余嘆了一口氣,推門出去了。
夾著雪花的風倏地鉆進來,他老婆打個冷戰,“小的不鬧,老的作。這一天要是不掉幾回臉子就活不下去。”說著把手里的飯勺扔到灶臺上。要不是眼看來到年了,又忙著賣苞米,吳靜余就打算帶吳川去齊齊哈爾的鶴城醫院住院了。他和尚小云商量,她也同意到醫院檢查一下,不行的話就住院,省得過年都不消停,萬一要是有個好歹的咋辦?兒子讓吳靜余活得膽戰心驚,但一想到沒有吳川的日子,他活著連點兒亮兒都看不到,他天天都有替吳川死的心。不管怎么說,只要能天天看到吳川,他就覺得自己這口氣才能喘勻乎。小年兒前,他和尚小云帶著吳川到醫院做了檢查和化驗。吳川除了白細胞有點高,各種微量元素也偏低,其他沒啥大礙。
“啥叫微量元素呢?”吳靜余口氣重,他說話又愛沖著人臉。醫生下意識地往后閃一下,說回家多吃飯多補充營養。醫生說吳川喉嚨紅腫,是造成白細胞高的原因,開兩盒頭孢回家吃一周。醫生的話讓吳靜余懸著的心落了下來,但他還是常常在睡夢中驚醒。
一到晚上,吳靜余就像窗下聽房的偷窺者,他人在東屋睡覺,心卻在西屋。若是能聽見尚小云輕咳一聲,吳靜余就會長吁一口氣。偶爾也能聽見兒子咳嗽一聲兩聲,他繃著的心就松了下來,汗也消下去。吳靜余的聽力越來越好,有時候一片枯干的落葉從窗下過去,他都能聽見聲響。他哀嘆一聲,惆悵就像螞蟻從腿上爬上來,簌簌地在他全身游走。要是日子能像夜色一樣安靜多好啊,可自己家的日子卻過得雞飛狗跳。好不容易還完了饑荒,還過上了不愁吃不愁喝的日子,兒子的病卻越來越重。吳靜余寧可累折腰也要天天能看到兒子,他不能接受沒有兒子的日子。吳川不作不鬧是好事兒,可他餓死了咋辦呢?想著想著,腋窩下的冷汗又下來了,淚水也從眼角爬下來。那些日子尚小云忙完養殖場的活兒就回家,不重樣地給吳川做吃的。生病以前,吳川最愛吃尚小云做的菠菜蛋花疙瘩湯。可現在一碗菠菜蛋花疙瘩湯擺在他眼前,他吃兩口就撂下了。眼見兒子瘦成一把骨頭,吳靜余心一抽一抽地疼。可這種疼他又無從訴說,老婆聽他說話,從來都是聽頭不聽尾,他說東老婆就能聽到西。他更不敢與尚小云說,他怕兒媳婦對兒子失去信心。心里沒點兒指望的人,誰還愛在這個家待啊?
吳川像死人似的躺在炕上,不說話不作也不鬧。生人見到他誰也不會想到他精神分裂,頂多以為他生病了。吳川那雙憂郁的大眼睛總像有說不完的話。一看吳川的眼神兒,吳靜余就像掉進深淵,他在鶴城醫院見過精神病人放風,他們的眼神兒都是■呆呆的,可吳川的眼神兒咋就沒有太大變化呢?難道老天憐惜他,特意給吳川留下兩扇窗口?有時候,吳靜余也因為兒子的眼神兒心掀開一條縫兒,這條縫兒里的光亮,足以驅使他那雙腳不停地走。
傍晚,吳靜余忐忑不安。他站在地當間兒,唉聲嘆氣地跟吳川說話,“兒子,你想吃啥呢你就說,咱家現在的日子比過去好了呢,你想吃哪口咱都能吃得起呢。你要是想吃豬翹舌呢,爸就給淘弄去。”吳川生病前愛吃豬翹舌,他說豬翹舌有嚼頭還不油膩,醬得透紅發亮的豬翹舌就冰鎮的啤酒,是人間的美味。以前,吳靜余說吳川真不會吃,豬身上任何一塊肉都比翹舌香呢。翹舌那東西不香不臭有啥吃頭呢?雖然嘴上這么說,只要去親戚家吃年豬肉,吳靜余都涎著臉跟人家要翹舌。每次要豬翹舌時,他都先做一番鋪墊。他說豬全身都是寶,豬腸豬肚豬肺豬心豬頭豬拱嘴豬眼睛都香著呢,豬血更是寶,清腸養胃呢。就是上牙膛那塊東西長瞎了,牙口不好都嚼不動呢。俺家川兒這孩子孝心,他說扔了白瞎了呢,他就專門吃豬翹舌,吃來吃去就好上這口了呢……吳靜余憑著這番說辭,總是能如愿地給吳川要到一條豬翹舌。
“川啊,你要是想打人就起來打吧,俺這坨夠你打幾天的呢。要不你就唱歌,你唱歌多好聽啊,連工作隊的小唐干部都愛聽呢。”吳靜余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4
年三十兒,吳川也不起來。吳靜余家的年夜飯比別人家吃得早,尚小云說早點兒吃完讓吳川早點兒睡覺。剛十點,吳靜余就到院子里放了一掛鞭和五個二踢腳。吳悅然跟在她爺身后,手里拿著一根點燃的煙卷,她爺點二踢腳她就把煙卷遞過去,然后就跑到她爺身后捂著耳朵看騰空而起的二踢腳炸開。爺孫倆放完了鞭炮,凍得咝哈著進屋。香氣撲鼻的餃子正好撈出鍋,尚小云把吳川拽起來,像哄孩子似的哄他,說餃子可香了,還有肉段炸得又酥又脆,酸嘰溜的可爽口了。瘦成骷髏的吳川勉強地吃了兩個餃子,喝半碗餃子湯就又躺下了。吳川癡迷地望向窗外,安靜得像畫上的靜物。吳靜余沒心思吃飯,他淚水長流地看著吳川的臉,“川兒,你跟爸說句話,要是你心里不舒服呢,你就打爸兩巴掌。只要你吃飯呢,咋都行呢。”吳靜余唉了一聲,“川兒啊,你可別剜俺的心了。別看你瘋瘋癲癲的,只要你能在炕上喘口氣,咱這個家就是全乎的家呢。咱這個家不能散了,你看你閨女多好,你再看小云一天為你累的,你媽心疼得一躺到炕上就哭呢……”吳川憂郁地盯著一只從炕沿縫兒里爬出來的蚰蜒,淌出的口水洇濕了枕頭。
大年三十兒的晚上,吳靜余躲在倉房里嗚嗚哭,像一條老狗。
初一的早上,雪花洋洋灑灑地飄下來,像是風中起舞的靈幡。吳川不吃飯,連餃子湯都不喝。吳悅然守夜到凌晨三點才睡,無論奶奶怎么叫都不起來吃餃子。吳靜余夾起一個餃子咬了一口,就撂下筷子。“昨晚吃存食了,一點都不餓呢。小云多吃點兒,咱家你最挨累了呢。”他瞄了一眼老婆,“一會兒把飯菜放鍋里,別讓悅然吃涼餃子。”吳靜余轉身出了屋門,又推開了院門。走出院門他就抄起了手,脖子也自然而然地縮進領子里。于是,大年初一的村路上就有了一團滾動的黑影,雪花在他頭上曼妙地扭著腰肢,像是嘲笑他。
“你看看,大初一的,他去哪兒也不說一聲。”
尚小云瞥了一眼婆婆沒說話。
吳靜余再回來時,手里提著一個包袱,顛著腳跟在江老太的身后。雪片打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瞇縫著眼睛張著大嘴喘粗氣,雪片爭先恐后地撲進他的嘴里。
“大娘慢點兒呢,千萬別滑倒了。等俺,等俺一會兒。”
弓腰走在前頭的江老太扭頭覷著他,“再慢,你兒就沒命了。”吳靜余小跑著跟上來,攙著江老太的胳膊,張著大嘴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進門,江老太直接進了西屋,她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吳川,“你們兩口子心里可真是沒譜兒,再不求仙家幫忙,這孩子眼看就沒日子活了。”吳靜余撲通一聲跪下,雙手抱拳不迭聲地喊,“大娘,求仙家留俺兒一條命吧,給俺兒留一條命吧。哪怕用俺的命換俺兒的命都行呢……”吳靜余老婆也撲通跪到地上。尚小云云里霧里地看著公婆,婆婆扯一下她的手,她也順勢和婆婆并排跪到江老太面前。江老太一屁股坐到木凳上,依次地看著吳靜余一家人,半天也沒說話。吳靜余和老婆的哭聲戛然地憋回去,驚恐地看著江老太。江老太覷著他們,微微地撇了一下嘴。“不是俺嚇唬你們啊,這孩子就差一口氣兒。要不是你們兩口子積德,川兒早就沒了。”江老太嘆了口氣,“你們家現在手里也趁幾個錢了,房子是政府給蓋的,你們全家都農合醫療了,看病也花不了幾個錢兒。瞧院子里那一大垛苞米棒兒,怎么說也得賣個大幾萬塊啊。”江老太喝了一口水,咂著嘴兒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個人,“你家川兒這病就是耽擱了,年前要是找俺就不用費這么大的勁兒了。黑白無常就在他身邊站著,隨時都能索了他的命。要不是看他成天眼淚巴叉的,早就帶他走了。死氣都到骨頭了,仙家一天兩天也治不好他……”江老太閉著眼睛掐算手指,嘴里嘀嘀咕咕地說著。吳靜余豎起耳朵也沒聽清楚個數,兩口子虔誠地看著她,江老太半天才睜開眼睛,“準備一個黑豬的豬頭。記住,要全身沒有一根雜毛的黑豬頭。五只大公雞,要活的,兩條十斤以上的鯉魚,六尺紅布,五十刀黃紙錢,十包檀香……”吳靜余和老婆頻頻地點頭。江老太說吳川這堂事兒少則十天,多則半個月。要不,世間就再無吳川了。
尚小云起身回了娘家,她說俺媽家的豬頭是黑毛的。還沒到二月二,豬頭在倉房大缸里凍著呢,俺現在就回去取。吳靜余和老婆也分頭出去采買東西。當天晚上,江老太就帶著她的一堂人馬擺開了陣勢,開始為吳川驅魔求壽。
江老太是蒙古族,跳了一輩子大神兒。據說她奶是蒙古巫師,傳給她姑。老親舊鄰都說她姑就是為跳大神兒而生的,一輩子沒嫁人。江老太六歲那年過繼給她姑當養女,小時候跟著她姑耳濡目染地學會了跳大神。她姑打她罵她不讓她學,說巫師為蒼生消災,災禍就降臨到巫師的身上。她姑抓著她的頭發,說你活的日子還長著呢,日后你也打算孤寡地活人啊?可她咬牙不說一句話,也不掉一滴眼淚。她姑臨終時拉著她的手,流著眼淚說,“是姑對不起你,咱娘兒倆一個命。俺先去陰間那頭打開一片天地,等你去時有吃有喝也好少受些苦。下輩子咱娘倆托生到一家,堅決不做巫師,咱們都好好地活一場……”江老太倒是沒像她姑那么孤苦,二十二歲出嫁,當年就生個兒子。兒子一歲半時,男人到草甸上放馬,連人帶馬就再也沒回來。有人說她男人被狼吃得連骨頭渣兒都沒剩,可是馬呢?也有傳言說她男人帶著十幾匹馬,跟另一個女人到山里過日子去了。還有人說,男人看不慣她整天神神道道地跳大神兒,賭氣離家出走了……江老太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天后的下晚,她起來給自己烀一碗羊肉,吃飽喝足摟著兒子睡了一大覺。第二天早上起來,仿佛什么事兒都沒發生,照舊帶著一堂人馬給人斷事兒治病,給牲口驅魔接生。
江老太說她這堂人馬可全乎了,既有狐仙、蛇仙,還有她家老輩的亡人,尤其她姑也在她的堂子里。她姑可是一個厲害的主兒,她姑既是她這堂人馬的堂主,也是江老太的主心骨。江老太行走于江湖,難免會有過不去的關口,但無論多厲害的小鬼都難過她姑這一關。凡是找過江老太驅魔看病的人都說,江老太她姑輕易不出馬,除非江老太遇到難纏或者尖牙利嘴的小鬼……江老太靠跳大神兒把兒子養大,“文革”時,她供奉的堂子被革命小將砸個稀巴爛。江老太斷了吃飯的后路,表妹勸她找個男人嫁了,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挨餓。江老太咬著嘴唇搖頭,說自己就是孤寡的命。風聲一過,江老太又帶著她那堂人馬,五更半夜地出去為人消災驅魔了。江老太獨自把兒子拉扯大,兒子成家后,她冷著臉讓兒子搬出去住,還說離她越遠越好。兒子不理解,說她年歲大了,他要是搬出去住,屯兒里的人都得罵他不孝。江老太流著眼淚說,你咋不懂你媽啊,你媽命硬。你自己到外頭活人,也好給你們巴特家留下一股血脈……兒子哭著搬走了。
江老太除了男人不知去向,一個獨生兒子又搬到了城市,除運動一來受到一些沖擊外,日子過得還算平穩。她從來沒有離開過一心村,歷屆村干部都對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個孤寡的女人,除了愛跳大神兒不招災也不惹禍,不用照顧她就已經燒高香了。所以,她夾著個包袱出去舞舞叨叨就隨她了,村干部都當沒看見。江老太也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她知道村干部明里照顧她,暗里護著她。江老太在外從不提兒子,母子倆常年不在一起,感情也越來越疏淡。這兩年人們才能在逢年過節時看見她兒子的身影,江老太都八十歲了,雖然身子骨還算硬朗,但畢竟是老了。人過中年的兒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的諸多不易,無論母親如何沒好臉色地驅逐,他照舊回村里給江老太送些生活用品和一些心腦血管的常用藥。屯兒里也有人說,江老太的孫子可有出息了。到大城市念了大學,又留在大城市工作,聽說江老太都有重孫子了,但她從來不提。
5
據說,令江老太聲名遠播是她救過的一匹馬。江老太為此也大病一場,有人說江老太是為那匹蒙古馬,跳了一天一夜累倒的。事后,那匹馬活了下來,而飼養那匹馬的飼養員高四卻死了。那是一匹通身呈棗紅色,油亮得像剛出鍋的糖炒栗子卻長著四只白蹄的蒙古馬。蒙古兒馬剛剛滿六歲,飼養他的人就是高四,他給這匹兒馬起名一綹紅。高四成分高,四十歲還孤身一人。爹媽在村西頭給他留下了兩間半土房,房門上終年掛著一把生銹的鐵鎖,屋頂上長滿白蒿綠草。一到冬天,他家的屋頂上格外地蕭條和落寞。屋頂上的煙筒也不過是個擺設,再加上常年不過煙火,早就被雨雪侵蝕得齜牙咧嘴,破敗不堪,沒有一絲熱乎氣。蒿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偶爾還像在哀哭。
高四常年住在與馬棚單坯墻相隔的小屋里,村人們都習慣叫它飼養棚。飼養棚灶臺連著半鋪小炕,北地還摞著裝豆粕豆餅的細料麻袋,只留下一條不足一米寬的過道。屋子里常年彌漫著豆子的香氣和孤身男人身上的腥臊味。高四喜歡飼養棚,他說要是不聽到馬打噴兒聲,就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高四飼養了十六匹大大小小的馬,馬匹個個被他養得皮毛油光锃亮,身形優美。無論冬夏,他都把十六匹大小不一的馬趕到草甸子上。高四騎在其中一匹蒙古大馬的身上,吹一聲響亮而又悠遠的口哨,十幾匹馬就嘶鳴著奔跑起來。野花搖曳的草甸上,奔跑的馬就成了一道風景。冬天,白雪皚皚的草甸上像是火把在奔跑。屯兒里的人一看見馬在草甸上奔跑,就都嘻嘻哈哈地說高四又起秧子了。
高四飼養過一綹紅的爹媽。它們都老得走不動道兒了,還患了眼疾成了瞎馬,他也舍不得丟下它們不管。村干部說這哪行啊,養兩匹不能干活兒還能吃料的馬算咋回事兒。村干部強行把一綹紅爹媽拉出馬棚,哄弄高四說是把它們賣到豆腐坊,眼睛不用蒙布就能拉磨。屯兒里人都咂著嘴搖頭嘆息,說這要是吃一頓馬肉餡蒸餃得多香啊。高四跟在兩匹老馬的身后哭喊,“你倆回來,回來啊……”高四哭得鼻涕眼淚模糊滿臉,說他是告別不如說他是給兩匹老馬送葬。
高四心里明白,兩匹老馬連道兒都走不了,咋能拉磨呢?多半是被人吃肉了。
冬天來了,北風夾著冒煙大雪號叫著灌進馬廄的窗口。早上,每一匹馬的身上都結了一層白瑩瑩的霜,高四就用高粱秸編個簾子堵在窗口上。他還自己花錢買了塑料布,土墻上無法固定住塑料布。他就刨了一筐凍土塊,燒開水和泥把塑料布嚴實地糊到墻上。灌風的窗戶糊嚴實了,他說這下好了,夜黑你們就不用那么冷了。可是,塑料布一著凍就脆得像干巴的蔥皮,風一吹就稀里嘩啦地破了。一冬天下來要換好幾茬,但高四不怕麻煩也不怕累,他更精心地飼養一綹紅了,他聯想到自己的身世,覺得沒有爹媽的馬真可憐。一綹紅也爭氣,它完美地繼承了爹媽的良好基因。長長的鬃毛披散著,馬尾悠蕩起來時呈一條優美的弧線,騰飛的蹄子像四朵白蓮花。高四偏愛一綹紅,公開地給它吃小灶。每天晚上他躺下前,都會給一綹紅喂一捧豆粕。高四睡得晚,馬一看見他進馬廄就都不停地打嘟嚕,抗議他給一綹紅加小灶。高四嘻嘻地笑,軟語相勸地說,“你們別和一綹紅爭嘴,它爹媽不是被人拉走了嗎,死活都不知道。一匹沒有爹媽的馬多可憐,再說你們也都比它大。”可是馬匹們才不領他的情,沖著他不停地打噴兒打嘟嚕,噴出一股股酸不拉唧的氣味。高四嬉皮笑臉地照直走到一綹紅的馬槽子前,把一捧豆粕放到一綹紅的嘴巴下。一綹紅高調地打了兩個噴兒,嘴巴貼到高四手掌里的豆粕,咯吱咯吱地嚼出豆子的香氣。
這晚,一綹紅吃豆粕時還好好的,半夜,卻突然嘶鳴著叫起來。剛睡著的高四一激靈爬起來,他都沒顧上披件衣裳,就趿拉著鞋跑進馬廄。一綹紅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著。高四嚇蒙了。好一會兒他才跑回屋找了一包消炎粉,他想一綹紅肯定是胃疼了,要不就是腸痙攣或者腸套疊。一想到這些要命的病,他哇的一聲哭出來。他手哆嗦,再加一綹紅抽得牙齒緊繃,一包消炎粉連一半都沒灌進去。高四手足無措地看著抽筋的一綹紅哇哇地哀號起來,他推開門跑進黑夜時,鞋都跑丟了。他哭著跌跌撞撞地跑到前腰屯兒,跑得口干舌燥。啪啪地拍著江老太的窗戶,窗玻璃被震得嘩啦嘩啦地響。江老太慢聲細語地問,“誰呀?五更半夜地整出這么大動靜?”高四結結巴巴地叫了一聲,“珍珍大妹子,你快開門吧,一綹紅抽風了,抽得快要死了。你要是不管,我就跟它去了……”那時候的江老太還是一個全身散發熱乎氣的小媳婦,江珍珍是江老太的大名。
江珍珍知道一綹紅是高四的心頭肉,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綹紅死。這個好男人幫過她,也讓她體會到了男人。她匆忙地穿戴好,隨著高四走進夜色。
“咚——”江珍珍敲響了第一聲鑼,她邊唱邊跳。從凌晨跳到黎明,從黎明跳到黃昏——一綹紅終于打了兩個噴兒,它試著往起站。第一次前腿閃了一下,它又坐到地上了,第二次后腿沒支撐住身子。它坐在地上不停地打噴兒,似乎在給自己鼓勁。第三次一綹紅倏地站起來,還抖摟抖摟馬鬃。高四哇的一聲哭出來,他撲上去摟住一縷紅的腦袋,淚水落到一綹紅有些凌亂的馬鬃上。江珍珍收拾好東西,她背起布兜時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高四,“四哥,吃點兒好吃的吧,一綹紅活了。”江珍珍走出馬廄,連頭都沒回,她快步地走回家,插上門就倒到炕上。
高四也折騰累了,可他不想躺下,他要多陪一會兒活過來的一縷紅。這晚他照樣給一綹紅喂了細料后,才躺下睡了。人們發現時,高四僵硬得像一棵倒木。村人說,高四把壽路給了一綹紅,以后再也看不見高四起秧子了。這人一輩子真可憐,白活一回人,連女人身子的滋味都沒嘗過……
江珍珍在炕上躺了五天,爬起來時她頭暈目眩,從炕上栽到地上,額頭鼓了鳥蛋大的包。天陰沉沉的,烏云在天上如大浪般翻滾著,突然,天邊滾過一連串的悶雷。江老太一側歪又躺下了,她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半個月后,江珍珍才起來,半夜她去給已經入土的高四燒了紙錢。那以后,每逢七月十五,高四的墳頭前,都有一個女人從半夜坐到天蒙蒙亮兒,才起身落寞地走了。
6
高四心中只有馬,他寧可與馬打交道,也不想跟人說話。他跟江珍珍說,別看馬是個龐然大物的牲口,脾氣還暴躁,可它們十分可交。高四跟珍珍大妹子說話,比和馬說話還溜。高四把處男身給了珍珍大妹子后,他與珍珍大妹子說起話來利落,還伶牙俐齒。事后,高四十分感激她,要不是珍珍大妹子,他的處男身就得帶到墳塋地。雖然只和珍珍大妹子睡了三次,可是僅僅三次交歡,足以讓高四回味一輩子。即使被埋進墳塋里,他嘴角都帶著笑意。跟村里最神秘還有姿色的女人睡了覺,高四覺得這輩子值個。
第一次,江珍珍走進高四的飼養棚,是為半口袋豆餅渣兒。災荒年,江珍珍的兒子才四歲多一點兒,餓得哭聲都不如貓叫。江珍珍半夜敲開他的屋門,她說,“四哥,孩子要餓死了,俺來要一把豆粕給孩子煮碗水喝。四哥,俺知道你是個好人,你不忍心看著孩子活生生餓死吧?孩子沒爹已經夠可憐了。再活不成人,俺就跟他去了。”高四一把把江珍珍拽進屋,“珍珍妹子你進屋來說吧,讓人聽見可不得了。”江珍珍看著他,“四哥你答應給俺了哈。”高四漲紅了臉,他說,“珍珍妹子現在還哪來的豆粕了,剩下半口袋子豆餅碎渣兒都是俺從馬嘴里攢下的。”江珍珍撲通跪下了。“四哥啊,你就可憐可憐俺們娘兒倆吧。兒子是俺的命根子,要是沒有他俺也活不成了。俺沒啥回報,四哥要是不嫌棄俺這破身子,俺愿意將身子給四哥。只要能讓俺娘兒倆活下去……”高四雖然見慣了馬匹的交媾,但他第一次見到女人的身體還是哆嗦成一團。只是他并沒有像與陌生人說話時結巴得不成句,他把珍珍妹子撲倒在小炕上……
第二次,江珍珍大妹子又來找豆粕。她進門啥也沒說,直接脫得像一只褪毛的白條雞,直挺挺地躺到高四散發著男人汗水和旱煙氣味的小炕上。高四愣了一下,隨即像一只偷食的野狗,繞過那道被歲月侵蝕得光禿發亮的矮墻。這次他給珍珍大妹子攢了半袋子苞米和二斤小米。苞米粒充盈,小米粒金黃。江珍珍抓起一把小米放在掌心里,掌心里的小米像沙子似的順著手指縫兒流下去,她哭了。她說糧食味真好聞,好久沒有聞到糧食的味了。
江珍珍雖然有過男人,還生下了兒子,可她并不懂男人。男人是一口井,不落到井里根本就不知道井的幽深和井水的甘甜。
災荒年過去了,江老太再也沒走進馬棚。當清晨看見馬在東邊大草甸奔馳出一道弧線時,她抿著嘴唇想起那兩個夜晚。聽到人們說高四又起秧子了,江老太扭頭進屋時還撇一下嘴,她覺得人們可真是閑極無聊。剛從挨餓的饑荒日子里活過來,一個個還有閑心說別人。當人們的臉褪去菜色,胖腫的手腳也都消了下去,再說起來饑荒歲月,個個都不言語了。不由得感嘆:還是做一匹馬好啊,人挨餓連個孩子都懷不上。
人們一旦吃飽了肚子,花花的心思又都出來了。江珍珍也開始忙活了,有時候在自己家跳,有時候被人請出去跳。江珍珍手頭寬裕了,但她既沒買金手鐲,也沒買金鎦子金耳墜,而是請人給她打個寸厚的松木大柜子。這個柜子寬能并排躺下兩個人,高到成人胸口,柜底和四個邊角都用黃銅包著,上蓋還鑲著一把金燦燦的大銅鎖。村人都議論,說不知道這個女人又作啥妖,打個那么大的像棺材又不是棺材的柜子裝啥啊?莫非是她家的柜子能避邪……江珍珍才不理會別人說啥呢,她心里自有主意。她要攢一柜子糧食,之所以底座和四個邊角都用黃銅包裹住,是為了防耗子偷嘴。江珍珍家的松木柜成了永遠裝糧食的囤子。大概是松木透氣,還有特殊的松樹油子味,江珍珍家的糧食從不發霉生蟲,那把磨得锃光瓦亮的銅鑰匙形影不離地掛在她的褲腰上。
那晚,江珍珍從陳家屯兒回來,又跳又唱地忙活了一天,卻一點兒疲乏感都沒有,但她還是想趁夜色來臨之前趕回家。她姍姍地剛走上通往屯子的土道上,天就灰蒙蒙的了。道兩邊是一望無際的草甸子,今年雨水好,草甸上的野花開得熱鬧非凡。這個時節,黃花搶了所有野花的風頭。微風一吹,黃花就在風中搖曳出一片花海。要是不走進草甸子,根本就看不到狼毒花、野百合,還有叫不上名的紫色、粉色、白色、淡綠色的野花。雖然它們爭先恐后也想從黃花中沖出重圍,但怎奈黃花霸道地占據了身高的便宜。明天就是端午節了,北方人也稱為五月節。十里八村都有五月節采黃花菜采艾蒿的習俗,傳說五月節這天采回的艾蒿曬干后,祛邪去濕格外有效果。每年的五月節,農戶人家都采黃花菜,采一大抱艾蒿曬干。黃花菜吃一年,艾蒿供一年使用。她想一會兒先到表妹家接回兒子,再好好地睡上一覺。明早起大早,也帶兒子來采黃花菜采艾蒿。
江珍珍貪婪地看著到來的夜色,腳步不知不覺就慢了下來。草棵里蟲子的叫聲好聽極了,北方只有過了五月節,地氣才能升上來,天氣才能慢慢地進入夏天。她欣喜地從土路上下去,反正也錯過晚飯了,兒子也有他表姨照看,索性先采點黃花菜回家。她薅了兩片肥大的洋鐵葉子,把三指頭寬的一條豬肉裹起來塞進布包里。她又撩起前衣襟,騰出一只手采黃花菜。夜色下的黃花菜都閉合著,這樣的黃花菜被太陽曬一天,水分流失得也差不多了,采回家好晾曬。黃花菜厚實得密匝匝,她遺憾手頭沒有柳條筐之類的東西。明早要帶個大布袋子和大柳條筐,黃花菜晾干好儲存,萬一再趕上挨餓年頭,也能當糧食。
夜晚的微風把黃花吹得東搖西晃,仿佛有萬千身影躍動,當她笑盈盈轉身時,發現站在夜色下的高四,她嚇得媽呀一聲,她想抱起草棵里的東西離去,但腳卻不聽使喚。江珍珍心狂跳起來,她把額前的一綹頭發捋上去,那綹頭發卻偏偏不聽話地又耷拉下來。這綹頭發像夜色下情欲的道具,把她■飭得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高四■著沒腰深的蒿草和黃花走到她眼前,她喉嚨干得想喝水。她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順勢往后退了一小步。高四伸出手攔腰把她抱住,高四像一匹尥蹶子的馬,發瘋地踩倒一片黃花和蒿草,把她輕輕地放到上面。她仰臉朝天地躺在高四的臂彎里,一種從沒有過的悸動傳遍了全身,高四就像一根電線桿,震得她全身麻酥酥的。一顆比風還快的流星,疾速地從夜空中掠過。黃花悠然地搖動出月影,蟲子仿佛被這一對忘情的男女驚擾了,它們的叫聲急切而又歡愉。天地在澄凈的夜色里野合出無以言說的美妙,被蹂躪的野花和蒿草釋放出幽魂似的清香,他們沉浸在花草的氣息和貪婪里無法自拔。一直覺得自己渾身都充滿著罪惡和泥垢,即使跳進村東邊的水泡里也洗不凈的江珍珍,此刻她覺得就是死也沒白白地托生一回人。
草甸里的這次野合成了一道屏障,那以后,他們再也沒有交集。高四對珍珍大妹子念念不忘,但她每次都巧妙地回避了他。再一再二再三不能有再四,堂子里的人馬若是怪罪下來,把好人高四收了去,她就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那樣的話,東大泡子就成了她的墓葬地。可是兒子還沒有長大,她還不想死。那以后,年輕的江珍珍把自己當成了寺廟里修行的尼姑。她要讓自己的心像潭死水。
多年以后,吳靜余曾經問過江老太。“大娘,高四到底是為馬死的呢,還是心臟脫落而死的呢?”一心村的人都把心梗視為心臟脫落。吳靜余沉迷于高四和一綹紅的死亡里,他繼續問,“高四叔死了,一綹紅后來咋樣了呢?每年的七月十五,大娘真的都給高四叔上墳嗎?”江老太晃了一下神兒,而后,她輕蔑地看了吳靜余一眼,“別聽人瞎說。別瞎打聽。你歲數不大,管的閑事兒可不少。”江老太的聲音聽上去十分輕柔,可語氣卻從沒有過的嚴厲。吳靜余嚇得一吐舌頭,臉就紅了。
江珍珍很少回憶過去,她說過去就如給死人燒的紙錢,一場雨就能讓燃燒的紙錢灰飛煙滅。
7
張四望和劉紹全到吳靜余家時,江老太的活兒已近尾聲了。里屋沒有開燈,但外屋門沒插。他倆輕輕地拉開門側著身子進去,柜蓋上一扎香火像一群螢火蟲,燃出噼啪的響聲。煙霧在屋里徐徐地繚繞著,外屋幽暗的燈光從門縫瀉進來,屋地上就如豎一條亮色的繩子。黑暗中有人順手拉嚴實了門,那條亮色的繩子也迅速地隱匿了。炕上和炕沿上坐滿了人,屋子里除了香火的煙還有人們嘴里抽的旱煙。炕上坐著的人臉孔或明或暗,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除了村里來看熱鬧的人,也有吳家的親戚。吳靜余眨了幾下眼睛,確定是張四望和劉紹全,他臉倏地就白了。他霍地站起來,張四望擺手示意他坐下。八十歲的江老太身子骨硬朗,一邊唱一邊跳。
江老太對張四望不陌生,工作隊一來駐村就到她家走訪過幾次,還給她辦了農合醫療。每次走訪張四望都跟她說,兒子不在身邊,你又年歲大了,出來進去注意點腿腳。去年秋天,還帶人到她家幫忙起土豆。災荒年過后,江老太房后的菜園子就沒種過別的,幾十年如一日地種土豆。她說萬一饑荒年來了,土豆也頂餓。江老太還突發奇想地在壟溝里種黃豆,她說不圖希打多少黃豆,就是怕常年不改品種地種土豆,別讓土地活得有氣無力。江老太那口大松木柜也上了歲數,可它卻不顯老,而是在歲月的磨礪中越來越亮了。這口松木柜,從里到外都透出松木的本色。劉紹全跟張四望說過,江老太除了愛種土豆,就是看她那口大松木柜。據說,她早就跟兒子交代過身后事。百年后,就用那口大松木柜安葬她。下葬時,她的身下還要裝滿糧食和土豆。江老太那口大松木柜除了裝糧食,還裝著江老太的壽衣。幾十年了,江老太這口松木柜里的糧食依然不生蟲子,她的壽衣也完好無損。
江老太看見張四望和劉紹全,她沒停下來,但收尾時似乎有點草率。她把鑼鼓都放到炕上,瞥了一眼張四望,掐起一瓶高粱小燒像喝水似的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喝下半斤燒酒的江老太打了三個哈欠,仿佛幾夜都沒睡好覺,又像是從一場大夢中剛剛醒來,她晃了幾下腦袋又如常人一般。棚頂的燈一下亮了,江老太覷著眼睛看一眼張四望,“書記別見怪啊。有人說俺神神叨叨的就是為撈別人的好處。”江老太淺笑一下,“俺承認哪次也沒白給人干活兒,可俺這也是做好事兒啊。你看看這孩子都能坐起來了。”吳川沖張四望齜牙笑,張四望心頭一驚,吳川瘦得除了一層皮就是骨頭。吳靜余附和著說,“是啊,是啊,今晚上吃了一盤豆包呢。”他訕笑著站到張四望跟前,“書記啥時候回來的呢?”炕里和炕沿上坐著的人,像聚在窩沿上的馬蜂嗡的一聲就散了。吳靜余喊住一個叫大奎的半大小子,“黑天瞎火的別讓你江奶跌倒了,你好生地把江奶送回去呢。”江老太提起布包兒,大奎接過江奶手里的包兒,攙著江老太的胳膊推開房門。江老太轉回身:
“兩位書記,俺走了。俺還真累了,回去得好好睡一覺。人老了,不禁磕打了。”
屋子一下子就安靜下來。吳靜余老婆沒下炕,她垂著腦袋不敢看張四望。吳靜余像一只被抽動的冰尜,滿地轉悠,“書記啊,你多咱回來的呢?”張四望看著他,“我回來七八天了,你這兒忙著沒聽到我回來的信兒。”
劉紹全問咋沒見尚小云,還沒等吳靜余兩口子說話,趴在炕頭的吳川抬起腦袋,“你這都不知道啊,尚小云上樹了,跟樹上的大馬猴睡覺了,都睡出個孩子了。那孩子在地上蹦呢,穿了件白衣裳,搽兩個紅臉蛋,你們快看,快看啊——”吳川笑得直咳嗽,他噗地把一口痰吐到炕沿上。“哈哈哈哈——尚小云跟一棵大樹睡覺了。那棵大樹長得肥頭大耳,撲閃著翅膀眼看要飛了。那只大馬猴是第三者,他們打起來了,你們看,他們為尚小云決斗了。這把尚小云■瑟……”
吳靜余尷尬地咧了一下嘴,“川兒好久都沒說過這么多話了呢,這可真是見好了呢。”他拉住吳川的胳膊安撫地抖兩下,“川兒啊,讓你媽打盆水好好洗洗臉,早點睡覺吧。你張叔和劉叔來幫咱家的呢,等明個你好了,一定多孝敬他們呢。”吳靜余老婆哦了一聲。吳靜余又轉向張四望和劉紹全,有點尷尬,“書記們,你們看看,吳川好久沒說這么多話了呢。咱們去東屋喝點茶水吧。”
“吳靜余,你去刨墻挖金子啊。別忘了給俺留點兒,俺好把尚小云娶回家。”吳川的笑聲在靜夜里■人。
吳靜余隨手關上東屋的門,說小云這個年可累懷了呢。從年三十兒休到初二就上班了,她不上班就不讓俺倆干一點活兒呢,她一個人忙里忙外做飯喂豬喂雞喂鴨。家里還有親戚你來我走,這不,晚上回來做好一桌飯菜才又回養殖場了呢。那邊晚上有招待……不知道為什么,吳靜余的話讓張四望懸著的心撲通地落了下去,又懸起來。劉紹全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望了一眼張四望。第一書記沒說話,他翕動了兩下嘴唇也沒敢多說話。張四望看著吳靜余,說,“過完年就要準備春耕了,你家還有啥困難?”吳靜余搖頭,“沒有了。看來今年是個好年頭呢,過些日子春風一刮,堆積一冬天的大雪就化了呢,點籽時也不用坐水了呢。”吳靜余用余光瞥了一眼兩位村官的臉色,他說年頭好省錢省力又省事兒呢。說到種地,吳靜余的狀態興奮起來,說他家的地除了留兩根壟種黃豆,其余的地都種黏苞米。張四望點頭說,“種玉米吧,秋天咱們鮮食玉米加工廠建起來,你家那點兒地很快就能見到現錢。”
西屋沒聲了,吳靜余趴在門上往西屋看了看,臉上的皺紋都笑了。他說吳川這下可好了呢,只要吃飯就能活著呢。他打躬作揖地說,“兩位書記,俺家啥事兒都聽工作隊和村兩委的,你們指到哪兒俺們就打到哪,絕對不會拖村委會的后腿呢……”自從吳川那次發瘋攆死一只大公雞,吳靜余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張四望和劉紹全說了春耕又說了玉米加工廠,說到吳川的病,吳靜余說自個也知道兒子好不了了,但只要兒子有口氣,他和老婆就有盼頭。他們一定好好活,活到孫女上大學孫女出嫁。就算小云也老了,還有悅然管川兒,那時候俺們兩口子就能閉上眼睛了……好不容易等吳靜余住了嘴,張四望才嚴肅地說,“以后別再弄那些烏煙瘴氣的事兒了。跟你說多少次了,吳川的病要是跳大神就能跳好,每次犯病咱們就不用費勁巴力地送他去醫院了。再說,你是村里幫扶脫貧的典型,又被評為五好家庭,這個稱號怎么也得保持下去。還有啊,你家今年前后園子除了種自家吃的菜,還要以種嘎啦果西紅柿為主。這個種子是滕七花弄來的,它不是普通的西紅柿,專家們都稱它是水果柿子。味道正,口感好。但要保證絕對的綠色種植,主要是用農家肥,開園上市一斤能賣十五塊錢,還有育苗和雞鴨鵝,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等咱們鮮食玉米加工廠建成,到時候你就在家門口等著收錢吧。”
“是的呢,是的呢,是的呢……”吳靜余的頭點得像一只捉蟲子的鳥。“張書記,俺錯了。俺被吳川嚇壞了,自從去年他把那只大公雞攆得累死了,他自己個也快要活不成了。俺怕他走在俺前頭,俺知道他不能為俺養老送終了,可俺也不想看孩子先俺而去。幸虧小云是個好孩子呢,要不俺都得窩囊死了。可是,俺一想起小云,也對不起人家孩子。人家爹媽沒讓女兒離開,俺們全家就得感謝人家八輩祖宗呢……”吳靜余說著話又用襖袖子抹起了眼淚。張四望心里一揪一揪地疼,吳靜余能讓江老太在他家跳了這么多天大神兒,無非就是給自己安慰。他心里明鏡似的,兒子要是沒了,他們兩口子就是生出三頭六臂也留不住尚小云,孫女也得走,這個家真就散了。張四望理解吳靜余,他活得不容易。村里其他人家脫貧了,人家就一門心思地往前奔著過日子。而吳靜余活得提心吊膽,吃喝不愁了,他還擔心病情日漸嚴重的兒子,還有守活寡的兒媳婦。尚小云年輕得像一只鳥,守著這么一個破家過日子,她要是灰心可就糟糕了。真到了那天,吳靜余兩口子真就活不下去了。吳靜余多么希望哪天睡一宿覺起來,兒子就好端端地站到他面前。他一輩子都篤信神了仙了,怎么就能讓他一下子扭轉過來?
惆悵像一股水從心頭噴涌而出,張四望的腮頰一陣痙攣。
從吳靜余家出來都快十一點了。張四望和劉紹全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快到衛生所門口了,劉紹全說吳靜余是個人精,只是可憐尚小云了,她還太年輕。不過再回頭想,吳靜余兩口子也不容易,不指望孩子有多大出息,別有病就行。張四望點頭嗯了一聲,進了衛生所大院兒,心里在說著:“鄉村啊,你什么時候能走出貧窮和愚昧啊?只有讓那些剛走出貧困的人看到希望,他們的心才能不散。”
張四望下意識地看一眼西邊的養殖場。養殖場院里的燈火遙遠而又親近。燈光讓張四望心頭又涌上一股暖流,只要雙手不停,生活就會有著落,就能走出絕望。聽見張四望的腳步,望兒倏地從窩里出來。它深情地嗅著張四望的衣袖,舔他的手,嗅他的褲腳。
“望兒,跟我進屋吧。”門一打開,望兒率先跑進去。
8
三月,北方的春風依舊帶著冬日里的凜冽和囂張。張四望偶爾翻看閑書時,看到描寫春風如何如何柔情嫵媚,他心里就犯了嘀咕,這些寫春天的人到杜爾伯特感受一下春風,還能說春風柔情嫵媚嗎?當然,杜爾伯特的春風也不是沒有柔情嫵媚的時候,那要到四月末五月初,五月的風就再也凜冽不起來了。它的暴脾氣像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在鮮花繁盛的季節面前低下了頭。
唐溪水帶回的玉米種子,是按照各戶所擁有的土地分配的。分發種子時有十幾戶人家不領。他們圍著唐溪水嗆嗆,有兩個女人嘴里還罵罵咧咧,其中一個指著唐溪水說,“這是新種子,以前沒種過,萬一要是顆粒無收咋辦?你們說建啥加工廠,可加工廠現在連個影兒都沒有。工作隊兩年駐村,到時候整半截你們走了扔下個爛攤子,俺們到哪個十字路口燒紙去?再說了,建加工廠要那么多錢,錢又不是氣吹出來的。苞米種出來了,廠子沒建起來,要么廠子建起來了苞米沒結棒兒,你們拍拍屁股走人了,俺們找誰去……”唐溪水氣得眼睛都瞪圓了,他說,“你把手給我放下,嘴里收拾干凈再跟我說話。”幾個鬧吵的女人面面相覷地不說話了。唐溪水說,“工作隊不會走,就是走了也得對村委會對村民有個交代。玉米種子都是經過國家批準的,工作隊和村委會不會拿村莊的農民開玩笑。如果要是那樣的話,我們何必拋家舍業來駐村呢?我們對上級負責,對村民負責……”兩個女人掉頭走了。
午飯來不及做,三個人只得泡了一碗牛肉面,一根火腿腸,吃完就都下到各個屯兒里去。唐溪水又想起上午的事兒,他嘀咕著說,“怎么能讓這幫死腦瓜骨的人開竅呢?”滕七花搖了搖頭,張四望說,“慢慢來吧,不到兩年的變化已經夠大的了。”張四望看看他倆,“中午躺半個小時,下午咱們不但把種子送到農戶的手里,還要帶著合同。不管他們怎么想,咱們得把工作做到家。致富的路上不能丟下一戶人家,不能落下一個人。”
滕七花打個哈欠,“躺一會兒,睡十分鐘就行。”
張四望讓小唐和滕七花一組,他自己一組。張四望先到前腰屯兒的高超家,看見他進門,高超老婆愣了一下,吸了幾下鼻子,說張書記來了。高超聽見說話聲,急慌慌地從對面屋出來,說,“張書記是為種植黏玉米的事兒吧?”高超一腦袋戧毛戧刺的頭發都打了綹,看樣子十幾天沒洗頭了。張四望點了下頭,他看著高超問,“你灰頭土臉干啥呢?”高超咧了一下嘴說,“收拾收拾,種大田用不著鋤頭鎬頭鐮刀啥的,前后園子還得背壟,把破東爛西都掏出來該磨的磨,該換的換,省得到時候抓瞎。”高超沒好氣兒地乜斜一眼他老婆。高超老婆把手里的水瓢扔進水缸,水瓢在水面上打了兩個轉兒后,貼著缸沿停下來。高超瞪了老婆一眼,說,“張書記在這兒呢,你窮摔打啥?”女人使勁地斜楞他一眼。
“你倆這是鬧哪出?”
高超媳婦嗚嗚地哭起來,她說高超昨晚灌尿水,灌夠了就拿她和孩子撒氣。罵她不會過日子,扇她兩個嘴巴讓她滾回娘家去,還說她一走立馬就有大姑娘送上門。把孩子嚇得哇哇大哭,他像沒聽著……高超急赤白臉地阻止老婆,“你瞎說啥?是你先掐俺的,你看俺這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還拽俺半拉膀子撒潑,剛才拎水膀子還疼。”張四望笑了,說,“看看你們倆,都奔四的人了,還像小孩打架。”高超咧了一下嘴,他垂下腦袋說,“俺心里不痛快,喝點酒消愁解煩,俺一端起酒杯她就磨嘰。磨嘰不算還手欠,動不動就上手,俺能慣著她嗎?好老娘兒們要是看見男人不高興,都幫著倒酒。這可倒好,頂風上……”高超氣得咬著嘴唇用鼻子哼。
“你挺大個男人,就不能少說兩句。進屋,我跟你商量黏玉米種子的事兒。你究竟是哪根筋搭錯了,咋還起上高調了。”高超嘻嘻地笑著跟張四望進了里屋。高超老婆在外屋高聲地喊,“書記,好好收拾他,他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聽風就是雨,別人說啥他都信,跟別人穿一條褲子,俺說啥他都說俺胳膊肘往外拐。俺不說話看電視,他還拉電閘。”張四望這才明白,原來十幾戶人家不種黏玉米,是有人在背后搗鬼。張四望看著高超,“虧村委會和工作隊那么信任你,工作隊和村干部的話不聽,聽別人的哈。說說吧,那個人是誰?他咋能說動你?”高超訕笑,“書記別聽娘兒們的瞎話,俺誰的話都沒聽,就是對沒種過的種子不信任,萬一要是顆粒無收可咋辦?”張四望說,“你少跟我來這套,說說到底咋回事兒。”高超為難地哼唧了一聲,“書記,也沒人說啥。就是他們說吧,不能啥事兒都聽工作隊的,工作隊要是撤走了呢?俺們都不敢惹包喜成,別的不說,俺們這不也都還沾親帶故的。包喜成說俺們十幾戶人家都不種新苞米種子,還種原來的苞米,秋后都賣給他小舅子做酒精,沒準俺們掙的錢比那些種黏玉米的農戶還多。”
張四望知道包喜成,他平時在屯子里是一個活躍的人物,愛挑毛揀刺。只要村委會一有活動,他就陰陽怪氣地說三道四。包喜成長得剽悍,一說話還總是張牙舞爪氣勢洶洶。唐溪水早就說過,打點屯兒的包喜成才不是個東西,老在背后煽風點火,罵村兩委干部。還說咱們工作隊就是做樣子給上頭看,有了政績就滾蛋了,就回去邀功了……這種人簡直就是欠揍。等哪天他犯到咱們工作隊的手里,非得整治他一下不可。張四望也很生氣,種大田的季節不等人。還得把時間浪費到這上,他強壓火氣,耐心地與高超兩口子聊了一會兒。高超妥協了,他說本來自己就是聽村委會和工作隊的,只是礙于情面,包喜成請他喝過兩次酒,過年時還給他家送過兩根血腸,情面子上過不去罷了……從高超家出來,張四望又走了幾家,村民都吞吞吐吐地說出包喜成對他們的承諾。張四望問他們是信工作隊還是信包喜成,村民都點頭說信服工作隊,去年建的冷庫俺們就都掙錢了,俺們相信玉米加工廠一定能行。俺們都不怕干活兒,只要能掙錢就能供孩子念書,全家人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包喜成的事兒令張四望十分惱火,駐村一年多了,每推行一項工作都會有波瀾。用滕七花的話說每做一件事兒,都得剝下一層皮。
滕七花和唐溪水的工作難度更大,包喜成家就住在打點屯兒。包喜成在屯子里住了幾十年,他有一些根基。
滕七花和唐溪水上午的工作還算順利。他倆每到一戶人家,都先詳細地介紹這批甜糯玉米種子的特點。說這個吉豐505的玉米種子抗病害,抗高溫,抗干旱,穗大籽粒飽滿,口味清甜,特別適合秋后的鮮食玉米加工。種植過程中農科所的專家還會上門指導,如果秋后沒有收成工作隊愿意加倍賠償……其中一戶村民看見他倆進院就迎出來,還沒等他們說新玉米種子,村民就說,只要你們不走,你們這張臉都比那幾張爛紙有用。俺們都信你們,俺們只是心里吃不準,再加上包喜成起誓發愿地說,到秋俺們的苞米指定能賣個好價。俺們才動搖……滕七花和小唐都能理解,村民話說得糙,但說的也是實情,這些年他們被騙怕了。村民都想掙錢,也都窮怕了。一下午,打點屯兒七八戶不種玉米的人家,他們都跑了一遍。他倆說得口干舌燥,但總算說通了大部分。
傍晚,張四望回衛生所時,滕七花和小唐還沒回來。他剛做好飯,滕七花和小唐才一臉疲憊地進門。小唐說,“隊長知道了吧,還是那個包喜成在背后搗亂。我們一進門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來個下馬威。他說,俺們根本就不信這幾張爛紙,就算俺們損失了也打不起官司。你們可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了,還不是給自己個兒臉上貼金,完了就走人了。我說,你不種是吧?想種也不可能給你種了。我倆轉身就走,包喜成站在屋里還看著我們的背影冷笑。”張四望笑,“卞小個子更甚,插上大門都沒讓我進院。”小唐說,“卞小個子和包喜成穿一條褲子,倆人能尿到一個壺里。”
張四望臉色十分難看,他說到此為止吧,是時候殺殺歪風邪氣了。為這幾戶村民和包喜成家,村兩委還專門開了一個會。會上商議后,他們覺得這樣也好,如果都種新品種就沒有比較了。張四望說,“生氣歸生氣,咱們不能任他們胡鬧,也不能看著村民脫離村委會的領導。他們鮮食玉米這塊兒沒有收入,到時候在反季蔬菜銷售上給他們找找,不能眼看幾戶人家的收入下降。至于包喜成,要給他點兒懲罰,否則他就是一條泥鰍腥了一鍋湯。”
9
七月的太陽像一盆炭火,把大地烤得滾熱。滾熱的大地散發出如漩渦一般的熱浪,撲到人身上就是一層熱汗。
滕七花和唐溪水還有劉紹全要去北京參加農業技術推廣站主辦的第三十屆鮮食玉米速凍果蔬大會。張四望說我看會議通知了,說這次會議的主題是建立鮮食玉米產業交流合作平臺,連接育種、栽培、生產、營銷的產業鏈。你們仨這趟出去,不僅是開會,還是學習和取經。這對咱們村日后的鮮食玉米采收、加工、儲存、運輸、銷售等環節都能有一個宏觀的了解和認識,同時也能與有關育種、營銷的機構建立初步的聯系,這也對咱們村鮮食玉米加工項目進入到實質工作會起到一個很好的推動和促進作用。鮮食玉米加工項目畢竟是長遠項目,即使建起來,也要隨著市場的需求而不斷地改進。所以,太需要領導者卓越眼光的把控了……我在家跑跑加工廠資金缺口的那塊,缺口資金要是能順利地解決,你們回來咱們就能開始鮮食玉米項目設備的安裝、調試和試運行。張四望把手里的水杯放到桌子上,他說真是急,眼下黏玉米已經開始灌漿了,成熟的玉米不等人啊。
“書記,你身上的衣裳又肥了哈。”張四望低頭看了一眼身上淺灰色的T恤衫,笑了。
滕七花他們仨走了一個星期后,張四望回了一趟師大。他直接找校黨委書記,匯報了一心村鮮食玉米加工項目的進展情況。聽完他的匯報,書記笑了,說,“這個項目肯定是朝陽產業。我相信你們建起來不會有問題,有問題的一定是資金不足。說吧,資金還有多大缺口?”沒等張四望說話,校長推門進來,進門就說,“聽書記說駐村第一書記回來了,我馬上趕過來。”張四望站起來,“校長可別拿我這個臨時小村官開心了。”校長示意他坐下,說,“你們扶貧干部最辛苦,趕緊坐下說話。”張四望心怦怦地跳,聽書記和校長說話,再看他們胸有成竹的樣子,他試探地問,“三十五萬的資金缺口會不會太多?”書記和校長都笑了。張四望抑制住激動,他說,“要不是增加一套雜糧加工設備,只是鮮食玉米加工設備的話,資金就沒有這么大的缺口。我們仨后來想,光是鮮食玉米加工太單一了,雖然有了四百多平米的冷庫,但是糧食這塊兒還是單腿走路。我們就想增加一套雜糧加工設備,今年,一心村除了大面積種植玉米,還種植了谷子高粱大豆等一些雜糧。這些雜糧在農民手里賣不上價,如果精細加工投放到市場,利潤也很可觀。”
張四望還談了駐村扶貧工作的感受和認識,他說,“村莊可塑性太強了。現在的問題就是流動性太大,年輕人都到城里打工,留守下來的老的老小的小。尤其貧困村莊,越窮越留不住人,啥時候把鄉村建設得讓那些出去的人都爭先恐后地回來,村莊才會有更大的發展。如果村莊再繼續貧困下去,那么日漸消亡的村莊真就無藥可救了……”書記告訴張四望,這筆款都是全校教職員工捐助的,還給他們捐贈了二十把大遮陽傘。玉米成熟了,扒棒又都是手工操作,有了遮陽傘村民們就不挨曬了,陰涼對玉米保鮮也有益處。張四望說,“太好了,太好了,還是領導想得周全,領導這是在幫我們解決鮮食玉米加工前的各種實際困難。”校長接過他的話茬說,“學校就是你們的家。你們在外有困難,家里人怎么能看著不管……”
張四望從書記辦公室出來時,已經是傍晚了。他到副食店買了幾樣熏醬的肉菜,還買了一份涼拌耳絲。出門時又買了一份手抓餅,他想吃餅了。在村子里吃泡面把胃口都吃倒了,要不是忙得實在沒辦法,他一口都不想吃泡面。從副食店出來,他給宋黎打了電話。宋黎說,“你給咱媽打電話吧,告訴她咱倆回家吃飯。爸媽說咱們全家好久都沒在一起吃飯了。”張四望說,“行啊,讓咱媽做生煎排骨和煎帶魚,燜大米飯,我還帶回一大袋豆角和青菜。”
車被塞在高架橋下不動了。這兩年,張四望對城市的擁堵和塞車已經不習慣了。他焦躁地看著前方,綠燈亮了,車子也不動,他估計前邊一定是發生了剮蹭的事故。張四望搖下車窗,左轉彎車道上的一輛黑色路虎車里甩出半截煙頭,煙頭差點落在從后輛皮卡車副駕駛下來的小伙子身上。小伙子罵罵咧咧地從一輛車挨著一輛車的縫隙中跑到前面查看路況。果然,一輛白色轎車撞上等紅燈的廂貨車。張四望在高架橋下堵了一個多小時。宋黎電話里急切地說,“我都到家了,你還在路上。”
晚飯,張四望喝了半杯紅酒。他興奮地跟岳父說,“爸,錢的問題解決了。真沒想到師大這么大力支持,要是沒有師大,這筆錢我們仨哭都哭不出來。這兩年把一輩子的臉都舍出去了,把一輩子的話都說了,把一輩子不可能求的人都求了。雖然累,但看到村莊的改變也高興。”宋恩澤看著他笑,“男人總是得干點事兒。別學我,你媽最常說的就是百無一用是畫家。過去還能換個燈泡,現在誰家還使燈泡啊?都開始用什么燈帶了,燈帶復雜得我連看都看不懂。再說登高爬上的這事兒我也干不了了。”岳母搶過話,“你倆看見沒,這人老了臉皮都厚了。你爸還好意思說他的光榮歷史,快住嘴。”岳母乜斜一眼岳父,“趕緊把咱們的決定告訴孩子們。”
宋恩澤笑瞇瞇地看了一眼女兒,又看著張四望,“我和你媽決定,給一心村捐款五萬元,至于資金如何使用你們自己定。”張四望愣了,他看著岳父母又扭頭看宋黎。宋黎抿嘴笑了,“你別看我,我也和你一樣是剛知道。你還不快謝謝咱爸媽,他們也開始扶貧了。”
“爸,媽,太感謝你們了。做你們的兒子是我最大的幸福,太感謝你們了……”張四望激動得語無倫次,再加上又喝了酒。
這晚,張四望和宋黎就住在岳父母家。老兩口兒高興得都沒心思看新聞了。宋恩澤說,“明個等四望回來工作就教你媽打麻將。咱們也學學別人家,沒事兒喝點兒酒打打麻將。我也不能老畫畫,不能娛樂至上,但也要學學你們年輕人,吃點兒喝點兒玩點兒……”張四望看著岳母笑,“麻將可好學了,等明個我教媽。”
躺到床上,宋黎盯著他說,“這下好了,資金也籌到了,爸媽還給你們出五萬。有了錢就能采購設備,有了錢就能實現心愿。有了錢,你心就長草了唄,恨不能今晚就回一心村哈。這么難耐,難道屯子里有相好的了?”張四望咧了一下嘴,“你說啥呢?你看我這一腦門的官司,別說沒有村姑看上我,就算有我忙得也沒這個心思啊!再說,就算我有賊心,屯子里也沒有村姑。我工作的地方比寺廟強不了多少。有點姿色的村姑都有想法,她們早都到城市去找生活了。我也沒法做靜心修行的和尚,整日被家長里短的是非折磨得焦頭爛額。等鮮玉米下來,你最好下屯去看看,到時候你就知道。”宋黎抿著嘴唇說,“你別把話說得那么絕對啊,寺廟里的和尚也是人,生出情愫也是情理之中,沒準還生出一兩個私生子呢。再說我再愛吃玉米,也不想到你們那里吃,讓村民看見還以為你這個第一書記搞特殊呢。等你們鮮食玉米上市,我買它十幾二十箱。到時候我就坐在玉米堆里吃烀玉米、烤玉米、玉米燉排骨,吃膩了就打玉米汁喝。再動員群里的同學和我們系里的老師們買,現在人都講究吃粗糧,尤其咱爸媽,更講究粗細搭配。”
“這還差不多,這才是境界,這才是覺悟,這才是扶貧干部的老婆。”張四望笑了,“你還是去一趟吧,劉書記家的菜園子里種的豆角茄子,我們承包的大棚還種嘎啦果柿子,你嘗嘗就知道啥叫小時候的味道了。還有望兒,你要去看看它。望兒可是一條能聽懂人語的狗。”張四望沖宋黎又曖昧地一笑,“對了,望兒還是一條對愛情忠誠的狗,它和劉鎖彤家大黃都好兩年了,還那么熱乎。”宋黎瞪著他,“對了,以前我咋不知道你喜歡貓啊狗的,你對望兒咋這么上心。難道這條狗前世是你兒子,不,是你女人吧?”宋黎轉了一下眼珠,“難道是你在外頭養的女人,養的狗?”
“又開始胡說八道了哈。睡覺——”張四望抬手摁滅臺燈。
早上起來,張四望又到師大去了一趟。先到法政學院填了幾張表,又到收發室取了一摞子信件。臨近中午才辦完事兒,他匆忙地到食堂吃一口飯就開車出來。吃完飯,他想到批發市場給岳父母買點海鮮和肉,老人出門買菜拎著費勁。宋黎又不擅長買菜,宋恩澤還愛吃海鮮,他特別喜歡清蒸黃魚。張四望剛要出門口,就看見馬院李想老師的車進來。李想也看見了他,歡快地按了兩聲喇叭。他倆把車停在路旁陰涼的樹下,李想笑著從車里下來,從煙盒里彈出一根煙遞給他,說張四望黑了也瘦了。“出來太多年了,再回村莊不習慣吧?是不是快回來了?”張四望說,“還行,前一個月有點不適應,再后來好了。回來還沒具體日期。當時說是駐村兩年,但現在看不一定,估計得把2020年這場扶貧攻堅戰打完。”李想說,“行啊,反正都去了,也不差一年半載的。好好干,以后你升遷罩我啊。有時候真想離開講臺,當個一官半職的過過官癮。”李想又神秘兮兮地看著他,“跟你八卦一下。有時候八卦不都是空穴來風,你們老滕可能要有喜事兒了。”李想說前不久他們同學聚會,有同學說鄭秋找對象了,聽說是師大的機關干部,好像在鄉下扶貧。李想猶疑了一下,他猜想是滕七花。“我本來還想打聽打聽,可這酒一喝上聽就都搶著說話,就把這事兒給岔過去了。正好那天鄭秋因為有事也沒去同學聚會,要不我就問問她本人。你是他隊長,這么大事兒你能不知道?”張四望愕然地搖頭說真不知道……電話響了,張四望歉意地擺了擺手,回到車里,是村委會通訊員包文紅的電話。
“下次回來請你吃飯啊。”李想的車拐了兩個彎不見了。
張四望給宋黎打了電話,告訴她鄉里有事他直接回去了。
10
出市區用了一個多小時,上高速后張四望才吁了一口氣。以前,張四望沒覺得市區有什么不好,自從駐村以來,他就拿村莊與城市比,他一進到熙熙攘攘的市區就無端地煩躁。上了高速,他的心里才靜了下來。張四望的心情無比輕松,他怎么也沒想到,資金這么順利地就解決了。他現在急于訂貨。之前,他們就把要采購設備的廠家都看好了,價格也談到最低價。這個廠家是他們詢價多個廠商后才訂下來的。人家知道是扶貧項目,一再說這個價格已經是最低了。余款打過去對方就發貨,安裝和技術人員也隨后就到。一想到加工廠生產的情景,張四望激動地掃一眼后視鏡,發現自己嘴角的笑意與望兒有點像。他哧地笑出了聲,究竟是望兒像自己,還是他像望兒?
一條像主人的狗和一個像狗的主人,他們的前生今世有著怎樣的淵源呢?一想起駐村第一天和望兒相見的緣分,張四望心情好得無法用語言形容。看見服務站,張四望帶一腳剎車拐下了道。他到超市買了一提水,中午辣炒扇貝吃咸了,他渴了一道兒。他把一提水扔進后備箱,拽出一瓶咕嘟咕嘟喝下半瓶。他沒有急于上車,站在車下活動酸麻的腿腳。真是老了,以前一口氣跑六七個小時都不覺得累,現在跑兩個小時就覺得腰酸腿麻。他撥通了滕七花的電話,講了籌措資金的過程,他說給廠家打款時直接預約安裝時間,等他們回來就安裝。張四望說,“你和劉書記對機器設備一看就明白,一學就會,小唐也比我強。”
滕七花沒想到,他們剛走就籌集到了資金,而且還超額籌到五萬元。他在電話那頭興奮得哈哈大笑,說他們開會回來就可以安裝調試設備了,到時候邊跑市場邊跑品牌商標注冊的相關手續……張四望沒說五萬塊是岳父母捐的,他想等他倆回來商議一下,這五萬塊是給小學校還是用在加工廠的后期建設上。張四望心里也興奮,他沒想到缺口資金這么痛快就解決了。真像宋黎說的手頭有錢,腰桿就直溜。他更高興這幾個月滕七花的狀態,有形無形中有了這么大的變化。這家伙,等他回來可得過過堂,找對象這么大的事兒都不通報,太不當他們是哥們兒了。兩年了,他們仨黑天白夜地在一起摸爬滾打。小唐歲數比他倆都小,他眼見著小唐一點點成熟起來。以前那個不敢走夜路,見到狗腿軟的唐溪水早就不一樣了。艱難復雜的扶貧工作讓他們仨成為一家人,他們的感情就像手足兄弟。去年小唐受到驚嚇,滕七花離婚,他們時時牽掛著彼此,也共同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歲月。就是以后撤回去了,這輩子他們就像當年一起扛過槍的戰友一樣,不會忘卻彼此。張四望去了一趟衛生間,上車后一腳油門就上了公路。今天是周四,高速路上的車輛不多,張四望一路都沉浸在感慨里不能自拔。駐村扶貧對他們仨人來說,絕對是他們生命的財富。在城市生活工作了許多年的人,再面臨村莊的各種矛盾后才認識到,今天的村莊已然不是當年的村莊了。此時的村莊更像一個即將出嫁的小媳婦,因為有了之前的婚姻經驗,再嫁時就有要求了。所以,對駐村扶貧干部是一場大考。他們三人都在這場大考中交了一份讓師大滿意,讓一心村村民滿意的答卷。他們扶貧的心就像這七月的大太陽,烤得腦門都直冒汗。
高速路兩旁都是筆直的白楊樹,中間隔離帶的樹也長得茂密葳蕤。張四望就喜歡這段路,以前一到假期,他和宋黎自駕游,每次走到這段路都放慢速度。宋黎說,咱們就是出來玩的,見到風景就停下來看看。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他和宋黎就這樣好,無論是美景還是美食,倆人總是一拍即合。冬天,這段路上也別有一番風情。雖然白楊樹的葉子落了個精光,但喜鵲卻在樹枝上安了家。樹枝在寒風中宛如被彈奏的琴弦,奏響的曲子從來都不重樣兒。
張四望搖下車窗玻璃,風呼呼地灌進來。晚飯前,張四望回到了一心村。
張四望接到物流電話。他與物流約定了送貨時間,還電話跟廠家預約了安裝時間。一想到成熟而又清香的玉米從地里拉回來,再到機器里就變成一穗穗獨立真空包裝的金黃的玉米棒時,他就興奮得直想笑,微醺得腳下都有點飄。望兒是最懂主人的心思的,它使勁地搖晃著尾巴。張四望摸著狗頭,“望兒,咱倆吃點啥?晚上不吃飽飯,半夜餓得胃疼。”他剛打開房門,劉紹全老婆就進來了,劉嫂子說,“看這天色就知道張書記差不多回來了。你哥也不在家,園子里的菜吃不了,俺摘了一袋大馬掌豆角、線茄子、賊不偷柿子、黃瓜,還有小辣椒和蘸醬菜。”劉嫂子把幾個塑料袋子放到門口的石階上。“兔子翻白眼豆角也下來了,結得不厚,但也夠咱們嘗嘗鮮。俺給你盛一碗還拿幾個饅頭,舀了一罐頭瓶大醬,你一會兒就別做飯了,洗點兒蘸醬菜吃一口得了。”
可能是餓了,也可能是鮮食玉米的項目推進順利,張四望覺得這頓晚飯格外的香。劉紹全家的兔子翻白眼兒豆角果然好吃,劉嫂子的手藝也好,豬肉皮燉得軟爛。鄉下人過日子仔細,啥東西都舍不得扔。一年殺一頭豬,■油的油渣都盛到壇子里,燉茄子燉豆角。肉皮也是好東西,除了熬一鍋顫巍巍的皮凍,余下的肉皮也留著燉豆角炒辣椒。離開村莊多年后,張四望過慣了城市生活。他再次回到村莊時,才發現鄉村的日子才是他想要的。盡管每天都豬叫狗咬,一進院還有雞鴨鵝哏兒嘎兒的叫聲,可他覺得這樣的日子才有生氣。滕七花也有這個感覺不足為怪,他沒想到在城市長大的小唐也喜歡有響動的日子。他從沒跟宋黎交流過,他怕她搶白她。自從去年生了那場大病后,宋黎的身體恢復得不錯,雖然倆人都沒再討論生孩子的問題。但張四望的心里還是隱隱地疼,這個疼并不是因為孩子,而是宋黎的父母。他們老了,上次回師大籌集資金時,他們像見到遠行的兒子歸來似的,眼光一刻也沒離開他。岳母說,“天這么熱,四望又天天吃屯子的菜飯,咱們今天換換口味,去老俄樓吃西餐吧。”宋恩澤和宋黎都不同意。岳父說,“四望最吃不慣西餐了,咱們在家做點兒好的,再喝點紅酒。”張四望說,“我去做飯,好久沒在家沒做飯了。”岳母急忙起身,“你好不容易回來的,這頓飯你倆誰都不用,我和你爸做。宋黎在網上買的帶魚黃花魚鲅魚大蝦,幾乎都沒動。你倆不在家吃飯,我和你爸吃不了多少。趁四望在家,咱們大吃一頓。”
張四望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滿足,他覺得這個家就是他的靠山。
11
村莊的夜晚是蚊蟲的戰場,蚊蟲也是夜晚的殺手。做了殺手的蚊蟲朝著燈光撲來只有兩個結局,要么吮吸鮮血而生,要么吃飽喝足又死在巴掌下。張四望起身拉嚴實紗窗后,打開筆記本準備寫工作日記,起身倒水時似乎看見院子里有一團蠕動的東西。望兒也豎起耳朵,他眨眨眼,他想可能是燈光晃得花眼了。他剛坐到椅子上,敲門聲也隨即響起來。望兒倏地躥到走廊,他愣怔了一下,也快步地跑出去開門。吳靜余一看見他就嗚的一聲哭出來,“張書記快去俺家看看吧,李場長老婆帶兩個人在俺家鬧騰呢,要點把火把俺家房子燒了。她說俺家小云勾引她男人,堵著俺家門要把小云打死呢。吳川他媽把小云藏里屋立柜里了,俺從后窗戶跳出來的……”張四望顧不上灰頭土臉的吳靜余,更沒心思聽他■里■嗦。他推上門就朝吳靜余家跑去。
吳靜余家院門外站了一大群看熱鬧的大人和半大孩子,張四望吆喝半天,這些看熱鬧的人才散了。吳靜余家的房門大敞四開,三個外人看見他急慌慌地進來,扭頭都朝向他。張四望沒顧上跟他們打招呼,他問,“吳川呢?”如果吵嚷聲激怒吳川,那后果就不敢想象了。吳靜余說吳川吃了睡覺藥睡下了,他媽在屋里看著呢。張四望吁了一口氣,他怦怦跳的心臟也稍稍地平穩下來,他說,“有問題去村部解決,別在家里鬧騰。不知道這家的孩子有精神疾病嗎?你們中間要是誰有個三長兩短,他可不負法律責任。你們膽子也大,還到家里來鬧,沒有一點法律常識……”張四望的話一下子讓張牙舞爪的女人閉了嘴,她下意識地往兩個男人的身后靠了靠。
“走吧,跟我去村部。”
兩個男人出屋門時,還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有能耐,你老也別出門,露影兒就打折你的腿。”
張四望看著他倆,他炯炯的眼神和嚴厲的神情震懾住了這兩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
一進村部,女人就號啕大哭起來。她讓張四望給她做主,說李場長原本是一個顧家的男人,還愛她和孩子。尚小云是個狐貍精,睡了她男人還把她男人拐帶壞了。她男人現在對她不冷不熱,還待答不理。對正上高一的兒子也是不管不顧,兒子正是學習的■勁兒上,他卻當甩手掌柜的,在外尋花問柳。要是讓兒子知道他在外面養小三,兒子這些年的書就白讀了。現在孩子的心理都脆弱,本來上高中的壓力就大,平時在家我們都不敢招惹……女人說她的命苦,她為男人生了兒子,里里外外都是她一個人忙活,就是為了讓男人安心地到鄉下創業。男人把她一個人扔在家,她在家守活寡不說,好好的男人卻被屯子里的女人給睡了。男人她堅決不要了,但是錢得給她……張四望給她倒了一杯水,讓她喝口水冷靜冷靜。張四望心里一直在想,是否給李場長打電話讓他過來。他猶豫了一下,李場長能不知道老婆帶人來找尚小云嗎?他到現在都沒露頭,估計也是沒法面對這個場面。雖然與李場長接觸不多,但是村里若有個活動,李場長都打發人來捐款捐物。唉,李場長也沒能免俗,無論外頭如何愛得難舍難分,遇到問題男人都選擇回歸家庭。哪怕心里流著眼淚,也會轉頭回家過日子。
看來尚小云這個工作是干不下去了,吳靜余這個家也要散了。
兩個男人,一個是女人的侄子,一個是女人的外甥。張四望說,“你們倆跟著湊啥熱鬧?一個侄子,一個外甥,你們日后是能對你姑對你姨的生活負責,還是能給她養老?還有你們的表弟,你們能對他的人生負責嗎?遇事要冷靜,一個過了十幾二十年的家能說散就散嗎?”侄子低下頭沒說話,外甥梗著脖子哼了一聲,“那也不能讓我老姨受這個窩囊氣啊。我老姨父現在混得人模狗樣的,我老姨當年可不是白給的。沒有我老姨能有他今天……”外甥的話又碰到女人的疼處,她又嚶嚶嗡嗡地哭出聲。她說以前只聽說過張書記的大名,知道張書記是個好人,但不能偏袒尚小云,要為她這個明媒正娶的人做主。她說自己剛才說的都是氣話,是被尚小云氣暈頭了。她不想失去男人,也不想不要這個家。畢竟兒子這么大了,她也老了。她實在是氣不過才到尚小云家鬧的,她不知道尚小云的男人有精神病……女人哭得無盡的委屈。
十二點多了,張四望才把女人和兩個男人送出村部。
張四望沒有進衛生所的大院,他又去了吳靜余家。吳靜余和老婆都沒睡覺,他們兩個坐在炕沿上,吳靜余腦袋像一個大葫蘆似的低垂著。老婆雙眼紅腫,倚在墻上不知所措地看一眼吳靜余,再看一眼睡得像死人似的兒子。張四望進門,她像看到了救星。張四望說,“這么大動靜吳川都沒醒,這是吃了多少藥啊?”吳靜余老婆看著張四望唉了一聲,又低下頭。張四望說,“你們兩口子也抓緊睡一會兒吧,估計吳川這一覺能睡到天亮。”吳靜余滿臉都是眼淚,他說這個藥是新開的,也是第一次吃。看來這藥比先前的藥都好使呢,以前的藥都吃出抗藥性了。張四望四下踅摸一眼,他揣摩尚小云可能還在東屋。吳靜余拉住張四望的衣袖,像個受委屈的孩子和大人要玩具似的跺著腳,“書記,俺家小云可是個好孩子呢,她不會做這事兒,都是那個女人疑神疑鬼的呢。俺家的孩子俺們兩口子知道,她跟俺們從來沒二心呢……”吳靜余擤了一把鼻涕,“書記呢,你可要給俺們做主呢。”吳靜余像個怨婦似的又哭起來。吳靜余老婆附和地點頭,“張書記,張書記啊……”
吳靜余說話的聲音很大,張四望明白他是說給尚小云聽。
張四望走進衛生所大院時,不知道是誰家公雞打了第一聲啼鳴,隨即就引發了一片啼叫聲——天邊有了魚肚白。蒙蒙亮的天充滿了神秘感。張四望疲憊地打了一個哈欠。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