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朗年
8月中旬,我住在醫院里,等待手術。
入院時被護士隨機安排到一個四人間病房里,我的床位靠門。現在,假設我是1號床,從門口到陽臺一字排過去,2號床在等手術,3號床剛做完手術,4號床和我同天入院,和我一樣剛開始做各種入院檢查。
住進去的第一晚,病房空調生生被調到了29度,我第二天起來看到溫度顯示才恍悟,我整晚翻來覆去熱汗淋漓,并不是身體出了更大的問題。
我問病友們,為何開這么高溫度。
“我妹陪護我,她怕冷。”3號床說。
哦。可是病房的主體住客,難道不是病人本人嗎。
但我沒多說什么。體恤他人是美德。
第二晚,麻煩制造者來自2號床。2號床傍晚排上了手術,晚上9點半被小推車推回病房,護士叮囑家屬說六小時內必須讓她醒著,那家屬就大大聲地在夜半三更的病房里給他的老婆唱歌,翻來覆去地說著“我老婆真厲害!”“我老婆真棒!”一類車轱轆甜話。
我本來睡眠淺,易受打擾,鄰床老公整夜大聲疾呼,我被逼無奈試過了出于先見之明隨身攜帶的海綿耳塞以及降噪耳機,都還是不能完全隔絕那源源不絕的聲浪。可是,我又怎能去阻止一個愛妻心切的老公的努力呢?
但我的焦慮也不是沒理由的。若是單純影響睡眠也就罷了,偏巧當天護士告訴我,第二天凌晨要來給我做一系列檢測,要求我務必整晚盡量平穩睡眠,9點鐘后就不要活動,喝水上廁所都NoNoNo!
又偏巧我是焦慮體質的人,越重視,越緊張。焦慮感像一只熱氣球越脹越大,彌漫整間病房,把我抵到了墻角。我怕自己睡不著翻來覆去影響檢測結果,繼而影響醫生對我手術情況的判斷,越怕,越睡不著。
睡不著。跑出去找護士。你來我往了幾個回合,護士給出的解決方案是:給你一顆藥。
我還真吃了。吃完藥,我戴上耳塞和睡帽,漸漸有了睡意。2號床家屬你就盡情地唱吧。
第二天起來,我開始思考“拿什么抵抗2號床家屬”這一嚴肅命題。好吧,我現在已經用上了我的耳塞、耳機和睡帽,手中再也沒有更具殺傷力的武器了……腦力搜索了一下我帶來住院的物品中還有什么寶藏,忽然心頭一亮:原來我還沒有彈盡糧絕。

我打開壁櫥,取出我帶來的幾本書,比較了一下。最滿意的是一本老牌文學期刊,因為字號大,而且這一期正好有我喜歡的作家須一瓜的新作《致新年快樂》。我靠到床頭,用枕頭墊著背,搭起擱板,把雜志放在擱板上,開看。
這部小說中,“新年快樂”是一家專做國外訂單的外貿公司,主營圣誕新年禮品,所以取了這個名字。公司負責人和他手下的一群保安心懷警察夢,他們反扒、幫弱者抱打不平,做了很多熱血好事,但他們做錯的最大事情是冒充警察。最后一群人各自分散,公司負責人,也就是敘述者“我”的哥哥,下落不明。
哥哥失蹤后,“我”和父親的事業繼續繁榮。但是……整部小說的最后一句是這樣的:“我們財源滾滾,每逢佳節倍思親。”
這突如其來的結束句,讓病床上的我被狠擊一掌,幾欲落淚。
2號床家屬還在大聲唱歌。我眼角余光瞟見他——咦,你誰啊?
那一整天,我只要不做檢查的時候,就看書。有時在病房里看,有時到樓下花園里去看。我甚至用一支隨身攜帶的墨水筆,在花園里給紫薇花來了幅速寫。
焦慮感慢慢減輕,晚上也不再需要吃助眠藥,一直到幾天后我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