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9月,如果你在機場、火車站、地鐵上、巴士上、校門口,看到兩眼通紅淚流不止的中年人,請不要安慰他,讓他痛快地哭一場吧。
他們都沒什么事。只不過,是在忍受子女離巢的陣痛而已。
你們早晚也會有這么一天。誰也別笑誰。
——這不是我說的。這是雁秋說的。
雁秋清楚地記得,那天從兒子學校出來,眼淚忽然決了堤。她怕兒子看見,不敢擦。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確認兒子看不見了以后,才停下來抹了抹眼睛。然后她回頭看了下兒子的學校,那個瞬間她的腦子里涌出一個瘋狂的念頭:她不想回去了,她要留在這里,就在學校旁邊的小區里,租個房子,陪著兒子。但是老梁肯定不會同意,不只是老梁,兒子也肯定不同意。一想到要把兒子一個人留在黃土高坡,雁秋的腿就像灌了鉛。
那會兒離飛機起飛還有三四個小時,她有足夠的時間哭一場。剛好路邊有個餐館,就是前一天她和兒子一起吃飯的地方,她想都沒想就走了進去,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來繼續哭。
餐館老板估計見多了這種場面,很體貼地保持著沉默,甚至連投過來的目光都帶著明顯的克制。
雁秋想著剛才的分別,兒子送她下樓,他少有地挽著她的胳膊,平時嘰嘰喳喳的,這一路上卻沒吭聲,眼睛看上去紅紅的。到了大門口,兒子還想繼續往外送,雁秋攔住了他:“天要黑了你趕緊回去,平時沒事別出校門啊,外面不安全,要啥就打電話,媽給你送過來。”
兒子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他說:“媽,這些年你陪我讀書太累了,好好歇歇,別跟我爸吵架。”
雁秋扭頭就走。她不敢回頭去看兒子。因為她已經滿臉是淚。她想兒子肯定也哭得稀里嘩啦。
這家伙嘴硬。在家里總是裝出一副恨不得馬上離家的嘴臉,對她各種嫌棄和打擊。他甚至一度反對雁秋送他去西安。現在,他竟然在這個時候說出這種話。到底是懂事了。
雁秋是如何叫了網約車,又如何到達機場的,她已經完全忘記。辦完手續,坐在候機室里,她猛然發現,對面坐著的中年女人,跟她一樣紅腫著眼睛,一看就也是送完孩子上大學獨自回家的。

雁秋回到家,心里仍然堵得慌。原來喧鬧的家忽然變空了。兒子的臥室安靜得讓她抓狂。她仍然每天早上六點準時醒來,習慣性做好早餐,去兒子房里喊他起床,才想起兒子已經去上大學了。
她一天要給兒子打好幾個電話發幾十條語音。如果兒子沒接或者沒回,她就胡思亂想。在網上看到有學生從上鋪墜落的新聞,她立馬嚇出一身冷汗,馬上打電話叮囑兒子睡覺翻身一定要注意。
看到校園貸的舊新聞,也嚇得睡不著,半夜三更給兒子發了一堆信息。
反正是各種擔心。
雁秋覺得自己忽然變老了。在兒子離巢的這個9月。她的心一下子老了10歲。
雁秋是在兒子小學六年級的時候辭職的。此后她一直過著以兒子為重心的陪讀生活。兒子六年中學,她每天就像一個斗士,制訂各種目標,送他上下學,奔波在各種培訓班之間,分毫不差地在有限的時間里端出各種美味佳肴。那會兒也有焦慮和煩惱,但是總的來說過得非常充實。
兒子離巢后,她失去了目標。不知道自己該為什么活。她覺得她已經沒有力氣往前走了。老梁已經不止一次抱怨,說她整天魂不守舍,做飯也太馬虎了,晚上就煮個粥炒個青菜,別的啥都沒有,要知道兒子在家時,每天晚餐的標配是四菜一湯。
雁秋懶得搭理老梁。愛吃吃不吃拉倒。
老梁說你得給自己找點事做,去當義工、跳廣場舞、養花、養只貓狗、旅游,干什么都行……
老梁說臭小子長大了,他有他的生活,我們也要學會度過沒有他的日子,你現在想他想得不行,說不定寒假回來沒幾天,你就嫌棄他礙事想踢他走呢!
雁秋覺得老梁說的有理,但還是提不起勁。
也許,她需要時間吧。
雁秋想兒子想得心都碎了的時候,藝斐媽和珊珊媽也在經歷同樣的離愁別緒。
三個家庭的區別,只是雁秋的兒子已經年滿18歲,他是去異地上大學,而藝斐和珊珊只有11歲,小小年紀的她們,為了實現心中的芭蕾夢,遠離家鄉,到遼芭附中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與雁秋相比,藝斐媽和珊珊媽擔心的東西更多,心里也更忐忑。畢竟孩子太小,之前從來沒有離開過父母,獨自一人在那么遠的地方上學,她能承受艱苦的訓練嗎?能夠適應新的環境嗎?能和同學友好相處嗎?遇到麻煩了怎么辦?萬一生病了怎么辦?想家了怎么辦?
如果說雁秋的心里裝著一百個牽掛,藝斐媽和珊珊媽的心里有一萬個不放心。
送藝斐入學前,藝斐媽曾經有過一段時間的糾結。她跟我說:“我現在有點懷疑自己,把這么小的孩子送出去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這可能是每個小藝考生家長都要面對的問題。
孩子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考上舞校,按說應該高興才對,但是,面對孩子提前六七年就離巢的事實,家長的擔憂和高興一樣多。
舞校的管理很嚴格,對孩子的獨立性要求很高。雁秋想方設法在兒子的大學里逗留了三天,藝斐媽和珊珊媽在遼芭附中逗留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幾個小時。報到那天把孩子送到學校,分了班就離開了,第二天借著送東西過去的名義,在宿舍短暫停留了一小會兒。這一次分別,再見面估計就是寒假了。大門口一片撕心裂肺的哭聲。藝斐媽出了校門就哭了。珊珊媽很能忍,忍到車站,也哭了。
我坐在千里之外,聽兩個媽媽描述當時的場景,鼻子一酸,沒來由的,眼淚瞬間滾了出來。
那天放學后我問桔子:“如果你是藝斐和珊珊,現在是什么心情?”她說:“興奮。”“你會想媽媽嗎,會難過嗎?”“想啊,有一點點難過,但是,我更想知道接下來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的。”
這就是一個孩子的視角。
她是向前看的。她才不會因為這分離的痛苦放棄前方的路。
曾經我離巢的時候,也是這樣“無情”和“灑脫”。那個下著大雪的大年初一,我娘在后面哭,我背著包,歡快地向前走去。我迫不及待,要越過群山,斬斷羈絆,奔向我的未來。
離巢,是一個孩子獲得成長的必經之路,也是一個家庭更新換代的必經之路。
曾經偶然看到過一個叫《離巢》的微電影,里面一個名叫白迎港的大三學生的一段話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說:“你慢慢長大,你必須脫離他們,這就是一個過程,你壓抑自己不能說的一個過程,因為你知道說出來他們會難過,你也會難過。但是就是要分別,沒辦法。他們想要你以后待在他們身邊,他們老了需要人照顧,但是你有你的理想,你需要脫離以前的環境不斷地奮斗,成長是必須的,離開是必須的,我只能實現我最好的自己,這是他們賦予我這個生命的意義。只有我變成更好的自己,將來才能更好地陪伴和報答他們。”
既然,孩子一直在做飛的準備,我們,就努力去做,空巢的準備吧。離巢前讓他們的翅膀強勁有力,離巢時干脆利落地一腳踹出去,離巢后祝福和相信他們。這是艱難的功課,更是對孩子真正負責的養育。
如果有一天,桔子像藝斐和珊珊一樣,考上遙遠城市的某個舞校,我會把她送到校門口,然后扭頭就走。在她看不見的某個地方,也許我會蹲下去,抱著異鄉的某個石獅子痛哭一場,等到哭累了,擦干眼淚拍拍屁股,起身奔赴我的生活。
在這一切來臨之前,我還是好好享受當下的幸福吧。為她操勞一日三餐,每天放學聽她嘰嘰喳喳匯報學校見聞,晚上睡覺讓她把腳搭在我身上,出門散步勾肩搭背,偶爾生個氣吵個架過一會又和好——當她離巢,這些瑣瑣碎碎的細節,都是鋪天蓋地的幸福。
(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湯馨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