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喆

我的外婆生于1931年,是我們信陽市彭家大戶的第一個千金,從琴詩書畫到裁剪女紅,樣樣精通。
1938年,日軍占領信陽。不管有錢的沒錢的人家,紛紛背井離鄉開始逃亡;彭家人分發了金銀細軟,解散了各房的妻妾、丫頭、長工。
外婆的妹妹弟弟隨著堂哥們響應國家號召,報名參軍了。時值八月上旬,離中秋只有七八天的時間了。想到妹妹弟弟這一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外婆決定給他們做月餅吃。家里傭人未遣散之前,外婆從沒有真正下過廚房,只在每年的中秋節跟大廚學過做月餅。
外婆去奶娘家找來“糟子(也叫酵引子)”用溫水化開,一邊加面一邊揉一邊加水,和好面后蓋上干凈的白布,三個小時,一盆面膨脹鼓起,就算發酵好了。
我的父親是個孤兒,沒有爺爺奶奶的我是由外婆帶大的。在我出生的時候,差點窒息而死,外婆倒提著我,把我救活,是外婆的果斷救了我一命,外婆一把屎一把尿地撫養我長大,教我唱歌謠、認字、數數,我年齡稍長,她又為我聲情并茂講故事,教我剪窗花。同世上所有的外婆一樣,我的外婆疼我愛我,我半天不見她就“哇哇”大哭。
聽母親說,在我剛剛會說話的時候,外婆就教我背詩。四歲這年的中秋,小小的我與姐姐站在院子里,背詩給外婆聽,當外婆聽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她的雙眼濕潤了。望著天上的一輪圓月,看著眼前的我們,聽我們稚嫩的童音一次又一次背著這首詩,她摸著我的頭,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
我的母親很會察言觀色,趕緊把兩塊月餅塞進我與姐姐的手上,讓我們到大門外找小伙伴們玩去。左鄰右舍的小伙伴,各自拿著一塊家中的月餅,炫耀比畫誰的好吃。有的是奶奶做的,有的是媽媽做的,就我家的月餅是外婆做的。小伙伴們吵嚷不休,無法定論誰的好吃,最后每個人都相互掐一點喂對方。
小伙伴品嘗過我家的月餅,個個都說好吃。其實,這一年的月餅,因為家里白面不多,我的外婆還摻了一碗玉米粉呢,加上少油的緣故,看起來色澤也不是那么好看,盡管如此,但此次的月餅“比賽”,外婆做的月餅還是拔得頭籌。我們把外婆做的月餅叫作“外婆餅”。
我七歲那一年,中秋節這天,外婆把一盆頭天晚上發酵好的面倒在家中的木案上,擰成一個個包子那么大的小團,吩咐母親把剁好的青菜餡往里面包,然后壓扁,一個個抹點油,然后放入蒸籠。包到最后發現青菜還差一點兒,外婆就對母親說:“園子里不是有一棵桂花么?”
母親趕緊跑到菜園,弄了一盆桂花洗凈剁好放點油放點鹽,再把桂花餡兒往面里包。
這天晚上,我們坐在院子里,破舊的小木桌擺放著香噴噴的桂花外婆餅,我們姐妹幾個,一人抓一個,吃得很高興。雖然外婆餅上的油很少,餅里也只有青菜和桂花,于我們來說,已經是天下最好的食物了。
外婆望著天上的月亮,突然輕輕地吟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昔是何年……”她的聲音是那么好聽,猶如她唱的《紅樓夢》《打金枝》戲文一樣,溫婉動聽,就連院子里的蟲鳴也停止“彈奏樂曲了”。
外婆停了下來,明晃晃的月下,我們看到她的兩行淚水流了下來。
“媽,你哭什么呢?”我的母親說道,她進屋去拿毛巾。我則撲在外婆懷里,搖著她說:“婆婆不哭,婆婆不哭……”
外婆接過我母親遞過來的毛巾,擦了一把淚,說道:“今兒中秋,我想起你的阿姨還有舅舅們,不知道是到了臺灣,還是打日本鬼子戰死了?”
外婆的眼淚“嘩嘩”地流著,我母親的眼淚也“嘩嘩”地流著。
字敲打到這里,我的眼淚也“嘩嘩”地流了下來。每年中秋月圓人不圓的時候,外婆都壓住她的悲傷與感情,努力地不提起她的弟弟妹妹,卻又偏偏想起。而今的我又何嘗不是呢?把我一手帶大的外婆,也已在1999年冬天,離開人世,我想她念她,時常在夢中還能清晰地看到她的模樣,醒來時淚濕滿巾。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那些我沒有見過的婆姨,舅舅,成了外婆的一塊心病。每年中秋,疼痛都會從外婆的心中浮現出來,外婆終究沒翻過這個坎兒,心中念念不忘,她念我母親也念,她念我也念,一輪明月照亮人間,照見三代人的悲歡。
在我長久的懷想中,隔著層層的時空,我看見外婆正在自家的廚房給她弟弟妹妹做月餅——真正的五仁餡。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才解散的大家族,找一些殘余的核桃仁、花生米、松子仁、麻仁、芝麻,應該不是太麻煩,何況他們家樓下還有地窖,干燥的地窖里,長年存放著食物,分了一些給解散的傭人,仍然算得上豐盛,就算一時找不到的,出門就是街市,任什么都能買到。
外婆找來找去,最終配齊了五仁,分量不算多,好在家里人也不算多,一個人吃一個還是夠了。她把碾碎的五仁包進面里,又一個個放在月餅模子里印上花樣,待到放在蒸籠里,正要生火蒸月餅時,一個軍人卻跑了進來。
說是部隊要提前出發。就這樣,我的舅舅、阿姨拎起打好的背包,跟姐姐與父親擁抱一下,就掉頭跨出了朱紅色的大門。
那一蒸籠月餅,是外婆的“處女作”,望著它們一個個在蒸籠里悄無聲息,外婆忍不住哭了,她跑出去跟著街坊鄰居們一起揮著手,看著軍車越走越遠。從此后,她再也沒有聽到妹妹弟弟的任何消息。
槍炮聲越來越近,眼看日本人要打過來了,外婆匆忙下嫁給我的貧農外公。外公家住的地方遠離鎮上,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偏僻鄉下,彎彎曲曲的山脈中,沿途有一些小村莊,算是與世隔絕了。
從那以后,每年的中秋,無論多窮,不管是白面、玉米面或者米糠,外婆總要捏幾個月餅出來蒸好,放在圓形的盤子里,給孩子們吃,給不知道還在不在的親人看。
外婆一年一年老去,我上高中的那一年暑假,她還堅持為我做“外婆餅”。其實,那時的中國,大街小巷到處都有月餅,五仁夾心比較多,硬邦邦的不怎么好吃,但比起小時候,這時的月餅已是美食。
高三的那一年寒假,為了高考,我們要補課,我趁著周末去看望外婆,晚上去早上離開。那時候,外婆的頭發已經全白了,白色的長頭盤在腦后,梳著光光的發髻,穿著自己做的偏襟上衣,黑色的寬棉褲,看起來仍是干凈利索。
她那黑紅色的嫁妝柜還在,厚實的柜門里,鎖著零花錢,鎖著我愛吃的大白兔奶糖,還有芝麻餅、麻花、麻糖。一到她家里,她就給我打開柜門,讓我隨便吃,她則到廚房忙活著我的晚飯。
她頭天晚上為我撈起泡菜,濾干水分,天沒有亮就起床為我做好早飯,炒好泡菜,家里有些干豆塊,她就把豆塊和泡菜炒在一起,把我的瓷菜缸裝得滿滿的,壓了又壓,她知道這是我一個星期的菜。看著她把一個紙包裝在袋子里,塞進我的書包,我問她是什么,她笑著說:“月餅——“外婆餅”,這是我昨晚做的大米面餅,你今晚下了夜自習吃,天氣冷不會壞,里面我包了豆沙的。”
天還沒有完全放亮,她不放心我走山路,就打著手電筒送我,寒冷的風一陣陣吹來,我一再要求她回去,可她還是堅持送我走到鄰灣,看著我與同學匯合在一起,才告訴我說:“書包里我還放有零錢,你買點熱菜吃,正在長身體營養要緊。”
看著她慢慢地轉過身,我差點哭了出來。走了老遠,我回過頭去看她,她還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向我揮著手,慢慢地成為一個黑點。這個鏡頭,一直烙進我的腦海。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個慢鏡頭,永遠無法切割,時不時在暗夜中出現,在中秋出現,讓我落淚,輾轉難眠。
時代在飛速發展,如今的生活,已經超越了我們當年的想象。每到中秋,滿大街琳瑯滿目堆放著五花八門的月餅,讓人看得眼花繚亂,有雙黃的,水果的,蔬菜的,豆沙的,蓮蓉的,五仁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色彩上,赤橙黃綠白紅一片,讓人目不暇接。但無論怎樣變化,它始終象征著團圓,思念與美好的寄托。
這些月餅,無論如何貴重、鮮艷、好吃,都比不上我外婆做的“外婆餅”。因為“外婆餅”包含著一味“愛”的食材;這是冰冷的機器模型復制著單調的動作,是機械化不能帶給我的。
失去了“愛”的味道,再華麗精美的包裝,月餅也是徒有其表;缺少了外婆的味道,世上再好的美味也都食之無味。
坐在中秋月下,仰望浩渺的天空,想起我那獨門僅有的“外婆餅”,想起我的外婆,許多思念,柔軟的情愫爬上心頭。一股甜蜜、酥軟的味道,在我的舌尖上滾動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