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這一口

梁柱生

明代洪武年間，朝廷見嶺南土官不服管制，就“改土歸流”，廢土官，設流官。在這種背景下，京城惡少呂品花錢買了個知縣，到容州縣赴任。

呂品的想法是，知縣雖然官不大，但也可以稱霸一方，當個土皇帝，只要是“皇帝”，轄區內的美女還不是自己說了算？原來，呂品好色，他到南方做官，是看中那里美女眾多。

呂品帶著隨從高田，一邊游山玩水，一邊騎馬南下。三個多月后，才來到嶺南腹地的容州縣。果然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美女如云。

呂品把就任文牒遞給土官看，土官只好乖乖交出縣印，回家賦閑。呂品把縣衙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天色便黑了，他上床休息。旅途勞頓多時，本縣暫且獨睡。

睡到半夜，呂品突然感到手腳冰冷，一股陰風直竄被窩，一下子醒了。床前明月光，光里有十幾條黑白相間的蛇，正抬著三角腦袋，吐著血紅的芯子，兩眼瞪著兇光，朝他蜿蜒逼來。呂品大驚，連忙放下蚊帳門，掖好，同時高聲呼叫高田。他一叫，那些蛇就循聲發起攻擊，一下一下地撞擊蚊帳。令呂品驚訝不已的是，那些蛇竟會飛！幸虧他的蚊帳是用苧麻織成的，比較經事，沒被撞爛。

這時，高田手持火把，帶領衙役闖了進來。一衙役看到那些蛇，大驚失色，掉頭就跑，可是晚了，那些蛇改變進攻方向，一條條蛇凌空飛起，準確無誤地咬在逃跑衙役的尾骨上。被咬衙役慘叫一聲，倒地身亡。沒逃跑的衙役連忙舉棒去打那些蛇。

也有幾條蛇朝高田飛來，但被火苗一燎，馬上落地，痛苦扭曲。高田腳穿木屐，乘機上前把蛇頭踩爛，將其踩死。最后一條蛇見狀，只好從窗口飛出逃逸。高田知道蛇有復仇習性，不把它消滅完，它會領更多的蛇來報復，就追出去，揮劍一砍，蛇頭嗡地朝馬廄飛去，接著傳來一聲馬嘶，他騎的那匹棗紅馬轟然倒地。上前細看，馬死了，那半截蛇頭緊緊咬住了馬的一條后腿！高田倒吸一口涼氣，幸虧剛才踩蛇時沒有被咬，不然此番小命休矣。

“這是什么蛇？這么毒，還會飛！”呂品驚魂甫定后，問當地捕頭。捕頭說，這叫“簸箕蛺”，是目前所知最毒的一種蛇，比《捕蛇者說》中的異蛇厲害得多了。

高田把那些死蛇拿回去細看，發現簸箕蛺也“黑質而白章”，跟柳宗元描述的異蛇十分相像。第二天到街上請教老中醫，對方告訴他，異蛇是簸箕蛺的老祖宗。原來，永州之野產異蛇，因唐代大肆捕捉，異蛇就爬過南嶺，到容州縣繁衍，并跟當地的五步蛇雜交，生出這種更加奇異的蛇——簸箕蛺，會飛，劇毒無比，只要有半滴蛇毒落到皮膚上，哪怕沒有傷口，人也會仆地身亡。不過，蛇肉價值連城，是強身壯體的良藥。

這么名貴的蛇，等閑人自然買不起。一下子放出這么多，而且專沖新知縣而來，兇手還用得著問嗎？定是土官！呂品恨得咬牙切齒。高田說：“咱們初來乍到，暫不忙發作。他倒是給老爺指明了一條討皇上歡心的路子?！币妳纹凡唤?，高田又說，你想，小小異蛇太醫都“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更何況比異蛇厲害得多的簸箕蛺？

呂品眼睛一亮，正愁沒特色東西進貢呢！為驗證簸箕蛺是否真的強身壯體，他叫廚子紅燒一條給他吃。吃后果然精力旺盛無比，呂品大喜，叫高田把其余死蛇臘制起來，獻給皇上。明太祖服用后，龍顏大悅，當即把簸箕蛺定為貢品，同時給呂品多戴一頂官帽──衛千總，統領耕兵千名。從此，呂品把容州縣的財權兵權一把抓，成了名副其實的土皇帝。

耕兵是當時一種兵役，官方分給他們土地，農忙種地，農閑練兵，戰時打仗。呂品手里的耕兵成了他強搶民女的工具。只要他看中的，一指，耕兵就如狼似虎撲上前，抓小雞一般。

這天，呂品帶著一幫耕兵來到土官宅院，看到土官的三個女兒如花似玉，手一揮，就捉走了。土官求情，呂品冷笑：“你放蛇咬我一事還沒跟你算賬呢！”土官的女兒尚且沒有安全保障，更別說平頭百姓了。呂品獨攬大權后糟蹋了多少民女，罄竹難書。

與此同時，呂品加大簸箕蛺的征收力度，除平常賦稅外，每戶每年交納一條簸箕蛺，沒完成的，有女兒的人家拿女兒抵賬;沒女兒的人家，男丁去給官府白干一年苦差。收上來的簸箕蛺先放在蛇池里飼養，半年臘制一次，之后送往京城。其間太醫曾叫呂品送活蛇，但簸箕蛺很怪，一離開嶺南就死，還是只好送臘制品。

不少鄉民抓蛇時被蛇咬死，到處都是呼天搶地的哭聲。簸箕蛺越抓越少，蛇稅越來越難完成。鄉民們見待不下去，紛紛外逃。容州縣一時烏煙瘴氣，民不聊生。武林人士氣憤不過，一心想除掉呂品，可呂品深居簡出，又有死心塌地的耕兵看家護院，行刺都沒有成功。只要事敗，刺客一家很快就會被抓來，扔到一丈深的蛇池里喂蛇。

這天，皇上傳旨，活蛇難送，但太醫說用活蛇泡酒，效果比臘干的蛇肉更佳，因此叫呂品以后直接送泡好的蛇酒。

可誰會泡蛇酒？呂品貼出黃榜，然而沒有一人來揭榜。不想為他賣命只是其一，其二，活蛇泡酒看似簡單，其實很講求工藝，弄不好，酒中就會有一股陰冷的腥味兒。御用的東西，有腥味兒你還想活命嗎？

呂品叫高田去尋找泡酒人。高田看到老中醫的柜臺上有一壇三蛇酒，就叫他泡簸箕蛺。老中醫連忙求饒，說一般的蛇他敢泡，但簸箕蛺不敢。為什么？因為酒壇都是廣口，泡時須把處理過的活蛇放進去，先不說處理簸箕蛺有多危險，即便放進壇子里后，只要往里一倒酒，酒精一漬，蛇就會痛得憤怒飛出，將人咬死。

“全縣只有金谷父子敢泡簸箕蛺，但一直秘而不宣。15年前，金谷兒子泡簸箕蛺不慎被毒蛇咬死后，金谷也不再泡酒了?！?/p>

根據老中醫的指點，高田在一個偏僻山村找到了金谷，原來是一位年逾花甲的采藥人，跟15歲的孫女相依為命。高田要金谷進城泡酒，但金谷說自從兒子泡酒殞命后，他就再也沒有泡過酒，工藝流程早已忘記，還是另請高明吧。

“那好，你把這些話去跟縣太爺說去！”高田叫耕兵把祖孫倆抓到縣衙。呂品見小姑娘長得很清秀，便說：“老金，你要么泡酒，要么叫你孫女來侍候我！”金谷沒法，只好答應泡酒。呂品叫高田跟金谷學藝，一是監督他，以防他做什么手腳;二是學會泡酒后，金谷就用不著了，他孫女還不是由自己擺布？

從此，金谷和孫女被軟禁在高墻大院內，一日三餐由衙役送上門，泡酒所需的材料由專人購買。

金谷破竹撕篾，織了一些圓錐狀的筌。那些筌收口處是一簇鋒利的篾刺，泡酒時把筌按在壇口，這樣，酒能倒進去，里面的蛇卻無法鉆出來。倒滿酒后，筌上壓一塊石磚。沒多久，蛇就被淹死了。再把筌拿掉，用裹著紅布的大木塞把壇口塞緊。

這只是原理，具體操作還得言傳身教。金谷見篾筌夠用了，就把幾根無節竹筒連起來，從石板的氣孔伸到蛇池里。簸箕蛺有鉆洞的習性，很快鉆進竹竿爬上來。竹竿頂端是一個活動竹筒，叫竹箜，比蛇略長，前頭堵木塞，中部開一個指頭大小的瞭望口?？吹缴吲肋M竹箜后，拿掉，再接一根竹箜裝第二條蛇，動作必須快而準，如果第二條蛇已把頭伸出竹箜，它就會一下子竄飛起來咬人。

簸箕蛺不會后退，大小跟竹箜差不多，所以沒法轉身，只好呆在里面。餓上七天后，拔掉木塞，憋悶多時的蛇就會試探地伸出頭來。這時，必須眼明手快：左手迅速捏住蛇頸，右手拇指勒住蛇胃，自上而下使勁兒一捋，蛇內的殘留物就被捋出來了。之后放進酒壇，塞上篾筌，倒酒。

制作好后，衙役把酒壇抬至冬暖夏涼的溶洞，由耕兵日夜守衛。

半年后，第一批酒泡好了，呂品開壇嘗新。他生性多疑，叫金谷先嘗。金谷拔開木塞，把頭伸到壇口，深深吸了一口酒氣，瞑目陶醉半晌才說：“開壇后的這股酒氣叫仙氣，是簸箕蛺的魂魄化成，吸之可防百病。吸了仙氣，再喝蛇酒，強身壯體的效果更佳?！闭f完用竹舀子舀了一杯蛇酒，一飲而盡。很快，他臉上的疲勞一掃而光，變得紅光滿面，神采奕奕，一下子年輕許多。

呂品叫手下人各飲一杯，飲后都連連稱妙。他這才放心，親自舀一杯慢慢品嘗，果如瓊漿玉液，不同凡響。一杯落肚，渾身就躁動不已。呂品慨嘆，太醫就是太醫，蛇酒的功力跟臘蛇肉就是不一樣！

呂品見泡的蛇酒多，離送往京城還有些時日，先喝幾壇再說！

半個月后，第一壇蛇酒喝完了，呂品開了第二壇。他想起了金谷的話，拔開木塞后，把頭湊到壇口去吸仙氣，卻慘叫一聲，趴在酒壇那兒不動了。

高田聞聲趕來，看到一條簸箕蛺死死咬住呂品的鼻子！那蛇的身子泡爛了，但頭部還是活的！

奇怪，泡了半年，怎么還沒把蛇泡死？高田仔細一看，馬上明白，原來當初裝酒時，金谷故意沒把酒裝滿。

高田帶兵直撲金谷住處，已空無一人。一番搜查，發現床下墻角挖了個洞，金谷和他的孫女早已遠走高飛！

選自《鄉土·野馬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