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璐

我生病了。
一早醒來的時候,腦袋暈乎乎的,像是剛從過山車上下來。
“快點,刷牙洗臉,一分鐘搞定!”媽媽把我推進了衛生間。拿起已經擠上牙膏的牙刷,那股清涼的味道讓我想吐。
媽媽一邊把熱毛巾蓋在我臉上,一邊把我塞進了校服。
“來不及在家吃了,兜里有五塊錢,自己買早飯。”媽媽說。
“暈……”我指著腦袋說。
媽媽說,睡眠不足就會頭暈,正常的,待會兒就好了。
我搖搖晃晃出了家門。小布好像不放心似的,一直跟在我后面。學校就在馬路對面。可我剛走出小區,就聽到了上課的鈴聲。我在校門口買了一個雞蛋餅,給小布吃了,揮揮手讓它回去。
第一節是班主任的課,他發現我不太對勁,怕我得了什么傳染病,堅持讓我回家休息。我走回校門口,發現小布一直在等我!可我不想回家。現在還早,媽媽還沒去上班,看到我又要啰嗦了。
太暈了,太暈了,馬路似乎變得彎彎曲曲、高高低低……
“撲通!”膝蓋不知怎么地就跪在了地上,和手掌一起支撐著軟軟的身體。
“汪汪汪汪……”小布急得一陣亂叫。可是我一動也動不了,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一輛黑色的汽車在我面前停了下來。
一個身穿黑西裝、腳蹬黑皮鞋的男人把我扶了起來。
“生病了。”他說。
他把我扶上了車后座,小布也跳了進來。我半歪地靠在它身上。
車開了很久。中間經過了那家我常去的,也是我們市最大的醫院。我以為車會停,誰知道,這個穿一身黑的男人,看都不看一眼,飛速地繼續往前開。
不對勁。
“完蛋了,”我心想,“肯定是遇到壞人了!”
可是我太暈了,太暈了,我徹底倒在了小布身上……
我是聞著消毒水的味道漸漸清醒的,卻睜不開眼睛。耳邊傳來了三個聲音:
“一定是腦袋的問題。”
“可能長了什么東西。”
“嗯,打開看一下吧!”
哇,一聽到要打開腦袋,我嚇得立刻生出了睜開眼睛的力氣。
這是手術室?
三個一身白的人正站在我面前。一個染著紅發,手里拿著一把鋸子;一個染著綠發,拿著一把錘子;一個染著奶奶灰,拿著一把鉗子。他們長得說不出的奇怪,耳朵、眼睛、嘴巴都比一般人的大。
他們穿著白大褂,但肯定不是醫生,我沒見過頭發染成這樣的醫生。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那些恐怖的新聞……
我那值錢的心肝脾肺腎啊,我寶貴的眼角膜啊!
我為什么要上那輛黑車!
“喲,醒了,”紅頭發那個人說,“先打一針麻藥吧!”
說完,他拿出一支很粗的針管,一拉活塞,吸滿了淺藍色的藥水。
“來來來……”
“別別別……”我擺著手說。
“醫、醫生,”我還是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我沒什么事了,讓我回家吧。”
“不行!”紅頭發說。
“別動!”綠頭發說。
“做夢!”奶奶灰說。
一個比一個兇,三個人把我包圍了。
“求求你們了,我真的沒事了,我媽還在家等我呢,要不你們讓我打個電話給她,她會擔心的。”
他們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像沒聽懂我的話。
壞人的心腸都是這么硬的,求他們有什么用呢?
我要逃出去!
“嘭!”我用盡了全身力氣,從床上跳了起來,推開了阻擋我的這三個人。可是沒跑多遠,就撞在了一個黑色的物體上,我的頭暈一下子加重了,整個人滑到地上。
有人把我拉了起來。
我一看,原來這個黑色的物體就是把我帶到這里的那個黑衣人。
罪魁禍首啊!
我想起了自己學的那點皮毛防身術,正要一腳踹過去,突然,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撲到了我的臉上。
“小布!”我開心地叫了起來。
太好了,小布完完整整地在我面前,它沒被做成標本,它還活著,真是太好了!它的肚子鼓鼓的,一副吃飽喝足的樣子。
“她的病治好了嗎?”黑衣人問。
“這不是麻醉都不讓打嗎?”紅頭發說。
“為什么不好好治病?”黑衣人皺著眉頭問我。
我鼓足勇氣說:“你們不是醫生,這里也不是醫院!”
“什么?這里雖然不是什么大醫院,可是這個診所非常有名,有各種治療方法,能治各種疑難雜癥。我們這里的醫生都是有執照的。”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張桌子,上面擺著幾本證件。

我幾乎要相信了。
“可是你們要給我開刀,得家屬簽字吧!”我想起了爸爸在急診室的時候,媽媽顫抖地在一張手術通知單上簽字。
黑衣人明顯被我問住了。
“不用開刀。”是黑衣人背后傳來的聲音。
一個下巴上掛著一圈短短的白胡子,手里端著一碗黑乎乎的東西的中年人走了過來。
“喝了這碗藥,能治百病。”他說。
我聽到紅頭發、綠頭發、奶奶灰的鼻子里不約而同地冒出了一個“嗤”。
“動不動就開膛破肚,能受得了嗎?”中年人瞪著他們說。
“白爺,我們都做過多少手術了!”紅頭發說。
“那都是給我們的同伴開刀,”那個叫“白爺”的中年人看向我,“人能一樣嗎?要一樣了,那她還是人嗎?”
說著,他把碗沿塞進我嘴里。我一邊掙扎一邊想,什么叫人能一樣嗎,他們不也是人嗎?難道他們不是人?
“醫者父母心,聽過嗎?現在我就是你媽,哦不,你爸!”白爺兇巴巴地說。
我爸才不會這樣逼我喝藥呢!我心想,他只會連哄帶騙。
“喝藥!”
“開刀!”紅頭發說。
“喝藥!”
“開刀!”綠頭發說。
“喝藥!”
“白爺,你可別把人給毒死了。”奶奶灰說。
“哇呀!”
我一著急,在白爺手上咬了一口。他叫著松開了手,藥全灑了。
白爺氣得胡子一根根都豎了起來:“黑老弟,都怪你,不是讓你出去買個電視機嗎?你怎么把個大活人弄到這兒來!”
“電視機!” 紅頭發、綠頭發、奶奶灰相繼叫了起來,手里的鋸子、錘子、鉗子統統落在地上。
“買來了,就在外面,可是放不了。”黑衣人說。
嘩啦!一聽這話,那些人全都跑了出去。
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我抱著小布,愣了好一會兒。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角落的那張桌子上,上面擺著幾本證件。
不可能是醫生,怎么會有這樣的醫生?我心想。
我太好奇了,走了過去,打開了那幾本證件。
的的確確是行醫執照!
可是,上面的照片:肥耳朵,泡泡眼,咧到后腦勺的大嘴巴,尖得能戳破桌子的下巴……
這哪是人啊,分明是妖怪啊!
我明白了,他們都是妖怪,只不過他們變成了人的樣子!
天哪天哪,我要回家,我要回學校!
我輕輕地拉開厚重的手術室大門。
門縫外面是一個小小的候診室,布置得很溫馨:鵝黃色的沙發,鵝黃色的墻壁,鵝黃色的問診臺,還有一位戴著鵝黃色護士帽的護士姐姐。
問診臺上放著一臺32吋的電視機,畫面上一片黑屏。
“怎么回事?”紅頭發的臉貼著屏幕。
綠頭發用力地拍著電視機:“快出來!快出來!”
“要不打開看看?”奶奶灰邊說邊要扒開電視機。
“等等!”我見不得好端端的電視機給他們搞壞,不由自主地喊出了聲。
他們全都看向了我。我從門縫里鉆了出去。
“一把剪刀,一根三米長的天線。”我冷靜地說,“我會弄。”
反正逃不出去,可能幫他們一個忙,他們心一軟,放我一馬也不一定,我心想。
這可是我爸的絕活。他是給人裝電視機天線的,我從小在邊上看著。
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真快樂啊!
“哇!”我一分神,剪刀戳到了左手,鮮血冒了出來。護士姐姐立刻按住我的傷口,貼上了一塊鵝黃色的創可貼。
“不行就算了吧!”他們紛紛說。
“行了。”我按下了遙控器上的菜單鍵,開始搜臺,搜出了好多頻道。
整個候診室的人,哦不,妖怪全都興奮地哇哇亂叫。
“停停停停……這個,就這個!”他們看到一部色彩鮮艷的動畫片,真巧,主角是一群狼妖。
他們看得眼睛發光,手舞足蹈。
過了一會兒,畫面上出現了一位拿著寶葫蘆的捉妖師,他口中念念有詞,那些狼妖全都被吸進了那個寶葫蘆。
“嚇死了,嚇死了……”候診室里頓時亂成一鍋粥,妖怪們有些抱著頭躲在桌椅后面,有些爬到了四周的墻上,而且,一股腦全都現了原形:肥耳朵,泡泡眼,咧到后腦勺的大嘴巴,尖得能戳破桌子的下巴……
小布汪汪直叫。我抱緊了它:“沒事的,沒事的。”
那些妖怪捂住了眼睛,卻又忍不住從指縫里偷看……
我坐在電視機前,看了好久,整個人像被迷住似的。
都記不清多久沒看電視了,爸爸車禍去世后,電視機成了我最親密的伙伴。每次看電視的時候,我總覺得爸爸還在我身邊。
可是,不知什么時候起,在媽媽和老師眼里,電視機好像變成了洪水猛獸,要把我吞了似的。一次,媽媽從家長會回來之后,干脆把電視機賣給了收舊貨的。
我再也沒見過我家那臺電視機。
動畫片放了一集又一集,一集又一集。
我的心情很放松,感覺自己飛到了云端。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那些狼妖從捉妖師的寶葫蘆里逃了出來……
“沒了?”妖怪們愣住了。
“沒了,明天這個時候你們再看吧。”我說。
關了電視,妖怪們又紛紛變回了人的樣子,他們整整衣服,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
“太好了,大家不會無聊了。”黑衣人說,“對了,你的病……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頭一點也不暈了。”我連忙說,“我想回家。”
“你要是覺得頭暈,就再過來。”紅頭發在我耳邊說,“別找白爺,找我。”
“說什么呢?你們那種方法,治標不治本,生病了就來找我。”白爺說。
我朝他們笑著點點頭。
“外面天已經暗了,我不方便再出去,你自己回家吧。”黑衣人說。
我們走到了過道上,他幫我按了電梯。
“謝謝!”我說。
“保重,我可不想再在馬路上撿到你。”黑衣人邊說邊向我揮手。
一出電梯,就是大街上了。一輛出租車正好經過,我連忙示意它停下來。上車前,我回頭看了一眼門牌。
車開了很久,終于到家了。 家門敞開著。
“你可算回來了!”媽媽急紅了眼,“我都報過警了。”

“你以為我離家出走了?”我問。
媽媽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去哪兒了?”她問。
“到處逛了逛,散散心。”我邊說邊向自己房間走去。
“那個……今天不想做作業就別做了,我和老師說一聲。”
我從來沒見過她對我這么小心翼翼。
臥室里靜悄悄的,小布躺在我腳邊睡著了。和往常一樣,床那邊的墻上映出一個書桌前彎著腰的影子。
“九曲路99號。”我對著自己的影子說。
九曲路99號。
周日早上,我又去了那個地方,從電梯上了二樓。可是,那兒只有一家海鮮火鍋店。阿布和我,一直穿到火鍋店的后廚,也沒發現診所的痕跡。
難道這只是我做的一個夢?
不可能,我摸著手上鵝黃色的創可貼,心想,這個看不見的診所,一定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