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寒情未倦同心結煙霞

荷衣蕙帶

小秦淮河的三月最美，夾岸的垂柳籠一樹樹碧煙，桃花蘸水而開， 一脈清流穿起楊柳輕盈的綠，桃花簡靜的紅，流成一彎平平仄仄的清麗詞句，世居揚州的高家就坐落在這小秦淮河的桐華深巷之中。書香門第的高家雖沒有麗亭花苑的鋪張， 卻有著一派花草藩籬、翠竹映窗的清雅。揚州八怪之一的高翔就在這座院落中出生成長。

高父是揚州城小有名氣的詩人，高翔成年后，他就一直在為兒子的親事操心， 后經詩友介紹，選定了同樣出身于書香世家的焦小姐。

婚后的日子就如小秦淮河的流水一樣，恬淡安詳，看似波瀾不興， 卻又別具情味。外表纖弱柔媚的焦氏是個賢淑能干的女子， 尤善女紅， 很多時候，高翔在書房寫字作畫，焦氏就安靜地坐在一旁縫衣繡花。等到兩人都感覺略有疲倦的時候，就攜手到院中侍弄花草，或是沏一壺龍井閑話桑麻。

高翔決意不走科舉之路。似他這樣隱居家中， 難免會引起鄰里的飛短流長， 被大家認為是不求上進。只有焦氏最理解他的心思，凡事親力親為，盡量節省，支持他在書畫中潛修。她從來不同丈夫講那些有關仕途的話題， 只是和高翔一起安貧樂道，守著家園孝敬父母。

高翔酷愛刻印， 常常刻好了磨去，重新刻下再磨，如此多次反復。焦氏看著夫婿不解地問：“已刻得很好了，為什么要磨去重刻呢？”高翔笑著說：“刻字如你煮飯一樣， 要久煮才能入味，我這是在煮字呢。”聽到這話， 焦氏莞爾一笑說：“這字既然是煮得的， 那么我們這里不就是煮字窩了嗎？”高翔聽到這話，拊掌大笑，連連夸贊這個名字甚妙。當即讓妻子研墨，寫下了“煮字窩”三字，找人裝裱后用來做書齋的名字。在煮字窩中，高翔創作了諸多流傳后世的佳作。

兒子出生后，他們的日子過得更是溫馨熱鬧， 不過添丁之后，家中的開銷也逐漸增多。為了鬻畫， 他難免要繪制一些應俗之作， 而在創作供欣賞的作品時， 他更愿意畫自己鐘愛的山水與梅花， 山水是他寄興云林的塵外之想， 而梅花則是他心頭的一點朱砂。橫逸疏影兩三枝，幾點梅花清氣足，高翔筆下的梅花向來清瘦， 在他的心中，妻子焦氏就是他的梅魂，看似嬌弱實則堅韌。

“去俗”和“千古”是高翔常在山水畫上蓋的閑章。他曾寫詩：“窗閑何所事，終日弄煙霞。”焦氏也極喜他畫的山水，常說：“幽居在這深巷， 實在是悠然心靜，可以滌去塵世凡俗，甚好甚好。”有妻如此，既是紅顏也是知己，高翔也因此特別地戀家。

舊時的讀書人在讀萬卷書之后，哪個不是想要再行萬里路， 讓身心在路上求知探尋？所以揚州八怪的其他人都曾游歷大江南北。高翔最愛畫的就是山水，他喜歡名山大川，但更愛自己的妻子， 所以終其一生都守著揚州城， 守著家人從不遠游， 只是把揚州附近的山水一一踏遍。

揚州的冬日雖清寒， 卻阻不了文人的雅興。一日， 高翔與友人相約游覽鐵佛寺， 待返回時天氣驟變， 山雨忽至。住持挽留他們在寺中留宿，眾人皆贊同，唯高翔一人面露難色，他不想掃了大家的興致， 卻更怕家中親人擔心，只得告辭先行。他向人借了斗笠沖入雨中，山路崎嶇，雨天濕滑更是難行，他卻絲毫不肯放慢腳步， 他知道父親對已成年的兒子必定是放心的，兒子尚小不知牽掛，只有妻子會焦慮擔心，夜不能寐。

窗外冬雨敲葉，焦氏安頓好了父母和幼子， 正獨自在燈下做女紅， 平時里熟練的針線活此時因為擔憂高翔而時時出錯，就在她焦慮難安的時刻，終于聽到了夜歸人的叩門聲，看著被寒雨淋濕的丈夫，她既心疼又欣慰，忙著拿來毛巾試面和熱茶暖身。焦氏知道是丈夫怕她擔憂特意冒雨歸家，但她不知道在高翔眼中，這一燈如豆就是寒夜里最溫暖的守候，也是他今生最動情的牽掛。

四季更迭， 不知不覺中兩人已攜手走過了數十個春秋，眼見發間的青絲漸漸染了顏色， 但他們的情意如院中翠竹般，四時常綠終年不凋。

人老之后， 身體最不耐歲月的消磨， 常年勞累的高翔在某日晨起后， 忽然感覺右臂麻木，沒有了知覺。雖然有焦氏四處尋醫問藥，日日精心照顧，也沒能治好高翔的手臂。

在消沉了一段時日后，高翔開始以左手來進行書畫創作。世人敬他的人品才華，都以能求到他的左手書畫為榮，鬻畫之業反而更勝從前。雖然如此， 但是焦氏總是顧慮他的身體狀況，不肯讓他太過勞累。

自右手殘疾，腿腳不便后，高翔就極少出門， 焦氏常常攙扶著丈夫在院中散步鍛煉，偶爾兩人會開玩笑似的閑聊著規劃規劃院中要如何開池造景，讓晚年的生活更有樂趣。焦氏說者無意， 高翔卻是聽者有心，經過一段時間的籌劃后，他特意畫了一張設計圖， 拿出了平生的積蓄， 請來了巧匠整修園林。

堆石成山，掘地為池，種蓼花以求野逸，養錦鯉以寄閑情，池上有石橋彎曲鋪一行詩意，池邊有梅花數株落幾點韻腳。看著高翔每日拖著病殘的身軀， 一點點把自己口中的藍圖變成現實，焦氏既擔心又甜蜜。她擔憂著他的身體， 也甜蜜著他們的相守， 深喜著這一生有良人相伴，情意投，知冷暖。

此后，曉暮晨昏，夫妻倆相攜著在園中走上幾圈。高翔畫累了，焦氏就攙扶著他喂一喂錦鯉，看魚兒唼喋有聲地蜂擁搶食是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更多的時候， 他們只是靜靜看著天光看著翠竹不說話， 偶爾互望，滿目都是安詳。

冉冉念舊趣，悠悠共芳華。歲寒深處情未倦，與君同心結煙霞。鬻畫煮字，共老揚州。有些告白從來都不必說出口，今生，有你陪伴，時光溫馨，山河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