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隊選秀節目中,一個搖滾樂隊的三個成員,在樂隊發展和個人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掙扎求生,組合、離散、參賽、精神病、骨肉皮……樂隊成員的不同音樂理念,不同生活目標的碰撞交鋒,令人體會當代都市生活中最激蕩的青春時刻。
上半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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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幾天,鼓樓那家開了十幾年的唱片店就要關門了。店里所有的唱片都打一折,有些舊點的CD都是論“摞”賣的。孫闖闖站在店門口,躊躇之際,忽然在地上看見了“扭曲的面孔”幾個字樣。他蹲在地上,把那張唱片撿了起來。這是樂隊最后一次巡演的live,雖是盜版的,但老板標價很高。他欣慰地放了回去。
該去看看子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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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開跑還有一個小時。扭曲的面孔樂隊仨人都已經到了馬拉松現場。烈日炎炎,柏油路面上的熱氣在蒸騰。子夜要求孫闖闖和大餅的裝備都得跟上,無論跑得如何,穿得都得像專業的。到了現場,子夜很滿意,確實很像那么回事。
馬拉松現場十分混亂,參賽者們躍躍欲試,相互切磋著跑步要領和心得。三人排在浩浩蕩蕩的隊伍里,領完號碼牌就已經累得一身汗了。子夜說,都這么半天了,怎么也沒人跟咱們合影呢?大餅從兜里掏出了三個隊標貼紙,說,把這都貼胳膊上,這樣別人就知道了。孫闖闖說,我不貼,太傻了。不知道的以為咱們是這樂隊粉絲呢。子夜想了想說,還是貼上吧,萬一被拍到網上,對樂隊也是種宣傳。再說,說不定就有人認出了咱們呢?二對一,孫闖闖處于弱勢,不得不從。
子夜作為樂隊主唱和隊長,一直在給大餅和孫闖闖做跑前的心理輔導。
“都打起精神來,一閉眼睛就完事了。”
“哪那么簡單?你看看這一個個的,渾身都是腱子肉。”大餅瞇縫著眼睛,一直往周圍的小姑娘身上看。
“實在不行,你就盯準了一個姑娘,跟她屁股后面跑。”孫闖闖說。
這仨人里面,子夜的體力是最好的。為了在臺上邊唱邊跳,他給自己定了一個健身計劃——每天晨跑五公里,除非頭一天晚上喝大了。他們誰都不愿意承認自己老,但畢竟都是奔四張兒的人了,難免連蹦帶唱幾首,就開始喘。除了子夜,他們都說他是逆生長。大餅是鼓手,渾身上下就倆胳膊最有勁,每次只能打三首歌。大餅愛吃宵夜,所以體重總也減不下來。坐在一堆鼓中間,存在感倒是挺強的。每次演出,演到第四首他就得休息,一般都把抒情的歌插進來,或是子夜在臺上講兩句,來個抽獎環節,調節氣氛。但主要都是為了讓大餅休息一下他的倆胳膊。別人都說,扭曲的面孔居然還搞粉絲抽獎,這兩年真是越來越流行范兒了。孫闖闖是樂隊的鍵盤,能站著演完一場演出就不錯了。演出的時候從來不跳,就一直站著。時間久了倒也自成了一種風格,像是機器人、死人。但乍一看還挺起范兒的,頗具電子感。但跑馬拉松這事兒,真能要了他的命。
子夜來來回回地望著周圍,時不時還捯飭一下頭發。大餅東張西望地,一直在找那位跟他們碴架的男粉絲。
“我這看了半天,都沒見著那孫子人影。該不會是認,不敢來了吧?”
“人這么多,哪那么容易找?再等等。”子夜說。
“說實話,我都忘了那人長什么樣了。”孫闖闖說。
三人淹沒在人群中,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
“欸?你們說,怎么也沒人找咱們簽名呢?”大餅說。
孫闖闖也向四周看了看:“你看這些中老年同志,有像聽搖滾樂的嗎?”
“也有年輕的啊?你看這幾個小姑娘,還都挺好看的。”大餅說。
“這幾個一看就是傻白甜。而且,你往人家屁股上看的時候能稍微含蓄點嗎?”
“欣賞女性之美,從來不需要含蓄。”
在孫闖闖和大餅斗貧之際,大喇叭開始廣播了,說是比賽還有十分鐘開始,請各位參賽者各就各位。孫闖闖心不在焉,悶悶不樂。本來蘇玲兒說好今天會來的。但現在也沒聯系上,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愛去哪兒去哪兒吧。
比賽開始倒計時,發令槍一響,孫闖闖突然兩眼一黑,天昏地暗。
一個月以前,扭曲的面孔在一個能容納100人的livehouse演出。據livehouse的老板說,演出的票只賣了一半。但當晚,幾乎滿場。一半的人是來看演出的,一半人則聚在旁邊喝酒泡妞兒吹牛X。所以,這更像是一個大party,所有人都很放松,包括樂隊的這仨人。
前三首演完了,到了抽獎環節,子夜正要公布獲獎人名單時,有一個狂熱女粉絲聲嘶力竭地喊著子夜的名字,另一名男粉絲就罵:傻X吧?別瞎喊。這時候子夜就在臺上批評了那位男粉絲:咱們對女性還是要有起碼的尊重,怎么能隨便罵人呢?那位男粉絲像是喝多了,突然就急了,我看你也像傻X!大餅一下跳到子夜旁邊,站在臺上指著鼻子就罵那個男粉絲。倆人罵了一番,開始有打架的意思。
大餅:“不服你上來!”
男粉絲:“不服你下來!”
“你丫上來!”
“你丫下來!”
最后,誰也沒上來或是下去,旁邊好幾個人都在拿手機錄視頻,并沒有拉架的意思。孫闖闖和子夜都覺得很丟人。子夜突然掃了下吉他,和孫闖闖對了個眼神,開始了下一首歌。大餅指著那位男粉絲:“完了你丫別走。”大餅坐了回去,抄起鼓棒一頓玩命地敲。臺下又一片歡呼號叫,跟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這首歌比平時排練的時候更燥,主要是大餅更燥,像是要把所有的鼓都敲爆一樣。大餅越使勁,子夜唱得就越賣力,最后都破音了。臺下的粉絲也都瘋狂地跳了起來,最后全場的人都擠到了臺前,還有人跑到臺上來“跳水”。但無論臺上、臺下怎么折騰,孫闖闖依然像個死人,沒有表情地低頭彈琴。他好像被一個巨大的玻璃罩子隔離了,里面是他的世界,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想什么呢?
演出在后半宿結束了,子夜、大餅及livehouse老板等人一直喝到了天亮。孫闖闖演完就回家睡覺了。
第二天一早,孫闖闖被電話吵醒。是費主席。
“別睡了!我X,你們丫火了!”
“我知道我們挺火的。”
“你們上了熱搜,我X……”費主席激動地不停在說感嘆詞。“你快拿手機看看,微博、朋友圈、抖音,都刷爆了。全是你們視頻。”
孫闖闖驚醒,想到了肯定是昨晚跟粉絲罵街的事。不由得一直說:“完蛋了,完蛋了……”他后背一陣發涼。正如主席所說,真的滿世界都是他們的視頻。大餅在視頻里罵人的樣子狼狽不堪,像個汗流浹背的胖潑婦。子夜在大餅身后站著,幾次試圖勸架,未遂。孫闖闖在視頻里的畫面較少。而那位男粉絲一直都沒出現。幾個人在臺上站著,顯得特別傻。
這時候蘇玲兒的電話來了,她終于出現了。
孫闖闖已經顧不上生蘇玲兒的氣,頓時有點蒙。
“你們樂隊可夠牛的,現在哪哪兒都是你們的視頻,這是要火起來的節奏啊!”蘇玲兒直奔主題。
“這有什么可高興的,丟人丟大發了。這么多年白干了!”
“這你不懂了吧,好多人想上熱搜還上不去呢。”
“你趕緊說說你,昨天不是說來看演出嗎?你這人到底有沒有點譜?以后做不到的事別隨便答應別人。”
“瞧給你氣的,至于嗎?昨天一姐們兒生孩子,特別突然,說生就生,我過去看她來著。”
蘇玲兒是孫闖闖女朋友,也許蘇玲兒并不這么認為,但在孫闖闖心里,她就是他女朋友。而在別人眼里,倆人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他們在一起合合分分快兩年了。蘇玲兒是攝影師,和圈兒里這些人也都很熟。
“別生氣了,我一會兒過去找你。對了,我晚上要拍你們,《音樂派對》要用,估計也是想蹭熱度。”
“今天沒空,我一會兒得找子夜他們去。今天還有排練呢。”
“就拍兩三張,拍你們排練照片也行。”
“一張都不行!”說完孫闖闖憤怒地掛下了電話。
昨天和子夜、大餅說好了今天下午排練,但此刻倆人都處于失聯狀態,不知在哪兒,想必昨晚上又喝大了,并且肯定還不知道現在發生的這一切。孫闖闖坐在床邊上,一直刷著手機。網上的評論有好有壞,他沒仔細看,也不敢看。只是隨著視頻點擊量的提升,那種不好的預感就越強烈,他覺得樂隊要完蛋了,自己也要完蛋了。心像一塊巨大的鐵,無限地下沉,沉到頭暈目眩、渾身無力。他要見到子夜和大餅,立刻。
下午時分,子夜和大餅紛紛醒了,看見孫闖闖打了二十多通電話以及諸多條的微信,也有點慌。幾個人迅速紛紛趕到了排練室。令孫闖闖意外的是,子夜和大餅都特別興奮,尤其是大餅,還大聲讀起了網友的評論。但孫闖闖聽得出來,他都是揀那些好聽或略帶有諷刺的念。難聽的話他都沒念。子夜在一旁,繼續刷手機。孫闖闖終于聽不下去了。
“行了,別念了。我就不懂,你們怎么能這么高興呢?這不是什么好事。咱得想辦法把這事平過去。”
“怎么了,這還有一個特別逗的。說‘那個粉絲肯定特別丑,連個面都不敢露。欸?那男的長什么樣來的?我都忘了。老孫,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
“欸!這男的在微博@咱們了,說‘你們丫也就會打嘴炮兒,下來我一挑三都沒問題。年紀一把了,還在臺上嘚瑟,真難看。”
大餅急眼了,說非要弄死他。
子夜讓他冷靜,大餅又說:“說什么都能忍,但這孫子說咱難看,就不能忍!”
樂隊微博賬號是公用的,他們仨都能隨便在上面發消息。大餅立刻上了微博,給那男的回了一條:“你要約在哪兒?你約哪兒我去哪兒!”
男粉絲又立刻回了一條:“一星期后,北三環馬拉松現場見!”
仨人都傻眼了,不知道這是什么路子。圍觀網友又嗨了,紛紛在下面留言聲稱要來圍觀。大餅還在慍氣,子夜若有所思的樣子,像是在盤算著一件什么大事。孫闖闖站了起來。
“大餅你不覺得丟人嗎?”
“等會兒,我覺得這是好事。咱們終于要走起來了。”子夜說的時候煞有介事,像真的就要走起來了一樣。
“這么多年都沒火,最后靠罵街火了。你沒想過別人會怎么評價咱們嗎?你們是不是覺得特別有面兒啊?”
“這事有這么嚴重嗎?你別總上綱上線的。”大餅說。
“就是的,你別這么悲觀,這是大好事兒。而且我覺得這馬拉松得去。不管能否跑下來,咱們都得去。”
“沒錯,必須跟丫死磕到底。”大餅是個特別簡單的人,不明白子夜在說什么。
“要去你們去。我反正肯定不去。”孫闖闖起身要走,一下被子夜拉住了。
“你等會兒,我知道你覺得這事特別傻,但你仔細想想,咱們樂隊都組了三四年了,一直也沒公司要簽咱們。那種小酒吧的演出每次也沒幾個人聽,這種日子還得過多久?反正我是覺得要熬到頭了。咱們現在就要增加曝光率,再加上好好排練、好好寫歌,作好充分的準備等著唱片公司在網上看見咱們。我相信,是金子都會發光的。”
無論子夜怎么勸說,他就是無法認同。孫闖闖有種不好的預感,而且這種預感特別強烈。
第二天,子夜把孫闖闖和大餅聚集到排練室,就這次跑全馬的事開了一個會。他說:
“不管跑成什么樣,裝備必須得專業,不能像以前演出似的,穿得稀里糊涂的。上了熱搜,就意味著咱們已經被更多人知道了,而且見著那位先生,咱還得客氣點,咱們是有素質的樂隊。尤其是你,大餅,注意控制情緒,跑的時候暗地里較勁就完了。”
孫闖闖從始至終沒發表什么意見。那種不好的預感時時刻刻都在伴隨著他,讓他心里發慌……
馬拉松現場,孫闖闖當即暈了過去,被醫護人員抬到了場地邊上臨時搭建的急救室。醒來的時候子夜和大餅也都在旁邊陪著他。孫闖闖說:
“怎么樣了?跑完了?”
“那孫子沒來,咱們好像被玩了。”大餅說。
子夜在一旁抽著煙沉默著,他不再用手機上網了。他知道,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孫闖闖把眼睛閉上了。
2
這件事過后,確實有幾家livehouse請他們過去演出,而且演出費用也確實有所提高。在事業上算是一個小高潮。但也僅此而已,風波過去,小高潮也迅速退潮了。他們仍是一個毫無名氣的樂隊,迅速被人們遺忘了。子夜受到了嚴重打擊,但他從來沒表現出來,他堅決不能顯出一副被擊垮的樣子,讓別人笑話,讓別人瞧不起。他強迫自己抑制住幾近崩潰的情緒,依舊每天寫歌,更新微博,喝酒應酬。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別人問起,他就“嘻哈”著打個岔就過去了。
大餅沒什么感覺,就是覺得被這孫子玩兒了,特別生氣。但也沒什么辦法,權當是在網上火了一把,也沒什么損失。而孫闖闖消失了三天,他把自己關在家里,反復思考著一件事,就是他是否要離開樂隊。自從這件事發生以后,他覺得子夜、大餅離自己越來越遠,并不是誰變得更好了,或者更糟了,只是有什么事,大家不再能像以前那樣,奔著一個目標使勁兒了。他覺得,如果再不離開,這么下去他就會被耗干,直到毫無氣力。
這天,子夜在群里說晚上排練,大餅應和著,孫闖闖沒回信。到了晚上,子夜和大餅都已經到了排練室,等了半個小時,只等到了孫闖闖的電話。孫闖闖把自己要離開的事告訴子夜了。其實子夜也早就有心理準備,他隱隱地感覺到,孫闖闖遲早都會離開的。但他還是不愿意承認這個事實。子夜一直壓抑的情緒和孫闖闖離開的消息,徹底把他擊垮了。他深深地把頭低了下去,脖子后方的骨頭高高凸起。大餅見子夜這副樣子,停止了打鼓,坐在原地,愣愣地看著他,小聲說:“子夜,沒事吧?”子夜趕緊搖搖頭。
過了會兒,他控制住了情緒,說:“能跟我說說為什么要退出嗎?”
大餅嚇了一跳,瞪著大眼睛看著子夜。
孫闖闖想了想,說:“通過這次的事,我覺得你們應該換一個人。或許那個人能跟你們走得更遠。”
“我不是特別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指咱們對待這件事的態度。算了,總而言之,我們想要的東西已經不一樣了。”孫闖闖說得很抽象,也沒再具體解釋這“東西”到底是什么。
子夜知道,孫闖闖這是又犯病了,那股子理想主義青年的勁兒又上來了:“老孫,這樣吧,先別說走。還像上次那樣,我給你放個假,時間長短你來定。等你調整好了,再回來。”
孫闖闖明白子夜的意思,他是想給彼此一個臺階下。無論是一個多么不起眼兒的樂隊,樂隊成員離開都不是一件小事。如果此刻子夜同意,那么他們彼此之間的情分也就到頭了。孫闖闖順勢答應了。這樣也好,也好,孫闖闖想著。
下午,孫闖闖躺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上費主席的畫——女人裸露著上半身,下半是曼陀羅。花瓣肆意延伸到了墻壁上。孫闖闖的思緒就像這花瓣,沒有頭緒地肆意飄散。他前妻在四年前搬走了,因為這畫前妻跟他吵了好幾次,但也無濟于事。那幾次吵架的情景,突然歷歷在目。前妻嚷嚷一句,孫闖闖就接一句。他兩只耳朵旁“嗡嗡”作響,像是幻聽。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緩過神來,屋里寂靜得讓他坐立不安,忽然間又發現自己有種要哭的沖動。這是他離開樂隊的第十六個小時。自己真的要離開了嗎?一切都是那么虛幻。外面的陽光、和前妻剛剛的爭執、馬拉松、上熱搜、退出樂隊……他閉上眼睛,決定再去睡一會兒。
在夢里,蘇玲兒和他在一艘去往印度的船上,他們倆在搖搖晃晃的甲板上發了瘋似的跳舞,莫名地特別開心。突然一個浪花拍在了孫闖闖的臉上,他驚醒,蒙蒙眬眬地發現蘇玲兒真的就在眼前。她用一雙冰涼的手糊在了孫闖闖的臉上。
“嚇我一跳,你怎么來了?”孫闖闖使勁揉了揉眼睛,打了一個哈欠又說:“神出鬼沒。”
“我怎么不能來?”蘇玲兒一下躺在了孫闖闖懷里,倆人抱在了一起,順勢折騰一番。
事后,蘇玲兒說:“我怎么覺得你今天狀態不太對勁兒呢?”
“我離開樂隊了。”孫闖闖漫不經心地說。
蘇玲兒“騰”地坐了起來,一副驚呆了的表情:“你說真的呢?”
“真的。”
“這么大的事,怎么沒跟我商量呢?”
“你來無影,去無蹤的,你跟誰商量去?”
“我天天給人家拍片兒去,都是干正經事呢。現在說你呢,你為什么要離開?子夜同意了?”
“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唄,子夜算是同意了吧。原話是要給放個無限長的假期。”
“那還有緩兒。你都不知道,未來樂隊的日子會越來越好。你可別任性,歇幾天趕緊回去。我真挺看好你們樂隊的,肯定能紅。”
“是嗎?那你預測一下,咱倆未來會怎么著?”
“咱倆應該會結婚,并且有很多孩子。”
“你喜歡孩子?”
“不喜歡,隨便那么一說。”
孫闖闖看著天花板上半裸的曼陀羅女人,突然覺得此時此刻的場景和心情似曾相識。他前妻似乎也跟他說過類似的話。外面突然電閃雷鳴,下起雨來。夏天的雨總是這么的不同凡響,來得快,去得也快。孫闖闖看了看表,此刻是晚上九點了,離開樂隊已經一天了。他突然很低落,他不知道沒了他的樂隊會變成什么樣。他不敢問子夜未來有什么打算。他覺得自己特別混蛋。孫闖闖用力抱著蘇玲兒,蘇玲兒憋得快喘不過氣來了。
“你千萬不能再離開我了。你要是不在,我該怎么辦?”
蘇玲兒聽完這話,立馬就了。無論孫闖闖說的是真是假,她都要立刻離開他。孫闖闖抱著蘇玲兒不知不覺睡著了。蘇玲兒小心起身,久久地看著睡著了的孫闖闖,給他寫了一張字條:我這人沒什么安全感,也給不了你安全感。不是有一句話叫 “他人即地獄”嗎?我覺得我自己就是那個地獄,我總想讓身體的那個怪物出來,出來跟我聊聊。我不想再耽誤你時間了,咱倆還是算了吧。
等孫闖闖再醒來的時候,蘇玲兒已經走了。孫闖闖這次沒太傷心,只是覺得自己很失敗。他已經受夠了蘇玲兒動不動的“失蹤”,分了也好。至于樂隊,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子夜和大餅,但如果繼續待在樂隊里,他將會變成一個只會彈琴的工具或是擺設。最壞的結果就是到最后連子夜和大餅都會嫌棄他,直到被樂隊開除。一想到這,他還不如去死。主動退出是最好的方法,但此時此刻,除了逃避,他不知道應該做什么。離開一段時間,讓自己忘了蘇玲兒,忘了樂隊,忘了子夜和大餅。
孫闖闖立即收拾包裹,隨便撿了幾件衣服塞到包里,直接去了火車站。本來想去成都,可當天的票都賣沒了,只好買了張先去天津的車票。上了火車他給費主席發了一個信息:我出門幾天,家里的金魚隔三岔五的幫我喂一下,鑰匙藏在門口自行車車筐里了。還有,我離開樂隊了……
3
子夜上一次給孫闖闖無限期的假,是因為蘇玲兒。
蘇玲兒是個攝影師,而且相當的著名。她拍過很多有名的作家、藝術家和做音樂的人。音樂雜志上,幾乎每期都有她拍的照片。但蘇玲兒并不是很在意名氣之類的事,她喜歡在這個圈子里混,也喜歡拍照,喜歡搖滾樂。蘇玲兒比孫闖闖大一歲。在她二十歲出頭的時候,就喜歡攝影。由于工作原因,她年輕時候結識了一個當年很火的樂隊主唱,沒過多久倆人就在一起了。后來,她就進入了這個圈子。再后來,她就認識了孫闖闖。
蘇玲兒是那種跟男人上完床,就當沒這事發生過一樣。孫闖闖那會兒覺得跟蘇玲兒上過幾次床,她就是屬于自己的了,但恰恰相反。他越來越不了解她了。蘇玲兒從沒跟他講過關于自己家里的事兒,但話里話外的,他總覺得蘇玲兒的父母已經不在世了。一個人漂泊了這么多年,她倒是習慣了。
孫闖闖不能沒有蘇玲兒,她總是給他講一些離奇的故事。這些故事有的是她從盜版書里看的,也有的是聽別人講的,也有的是自己瞎編的。孫闖闖曾經說:“我真想把你腦袋打開看看,里面還裝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蘇玲兒講什么孫闖闖都愛聽,她講故事的時候,繪聲繪色,學誰像誰。孫闖闖說,她應該去當演員,但蘇玲兒說,我一面對鏡頭就害怕,所以她從來不拍自己也不讓別人拍。孫闖闖覺得蘇玲兒講話的表情和語調都是那么的美妙。她就是孫闖闖的創作源泉,是他的天仙,是他的一切。沒了蘇玲兒,孫闖闖什么都干不了。
他們是在一個livehouse門口的面館認識的。那時候是冬天,夜里看完演出都饑腸轆轆的。倆人因面結了緣。后來知道,蘇玲兒是一個攝影師,尤其喜歡拍人。她說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扭曲的面孔樂隊了,最喜歡的是子夜,嗓子簡直太好了。孫闖闖點點頭,同意蘇玲兒的看法。蘇玲兒當時對孫闖闖特別客氣,說特別想拍他們樂隊,不知道是否有機會。孫闖闖的自卑是與生俱來的,再加上自己的樂隊也沒什么名氣。當蘇玲兒提出要拍他們樂隊的時候,孫闖闖一下就把頭不自覺地低了下去,使勁吃面。他邊吃邊說:“什么時候都行。”
剛認識沒多久,蘇玲兒就成功地把扭曲的面孔給拍了。但蘇玲兒那會兒主要是奔著子夜去的。照片上,孫闖闖永遠都低著個腦袋,顯得特別頹喪。而子夜和大餅就顯得特別投入和自信。孫闖闖羨慕子夜的自信,但就是學不來。
孫闖闖家在鼓樓西大街的一處平房里,蘇玲兒喜歡在那兒拍照,孫闖闖就帶著蘇玲兒七拐八拐在小胡同里轉悠著。
蘇玲兒:“你家到底在哪兒啊?跟迷宮似的。”
孫闖闖:“就這一條道,往死里走就到了。”
又拐了一個彎兒,孫闖闖指著斜對面的房子說:“就這,記住了嗎?”
“記住了。”
之后蘇玲兒又來了他家附近幾次拍照,就這樣,倆人就好上了。剛好的那幾天,倆人如膠似漆,去哪兒都一起去。孫闖闖陪著蘇玲兒拍照,蘇玲兒陪著他去排練。可是沒過幾個星期,蘇玲兒就受不了了。她突然說,“咱們這樣不行,咱倆還是得分開住。我現在拍照已經沒感覺了。我需要空間。”就這樣,蘇玲兒的行蹤開始飄忽不定。起初,孫闖闖完全尊重她的選擇,盡量不去過問她的事。可到后來,他就繃不住了,每天都要給她打無數個電話問她在哪兒。
“你在哪兒呢?跟誰在一起?”
“這跟你有什么關系呀?”
“我就是想知道。”
“在外面呢,和朋友一起。”
“我去找你。”
“不太方便,全是男的。”
“好吧。”
沉默了半晌,孫闖闖覺得他應該再說點什么。
“是不是我說什么你都信?”蘇玲兒又說。
“嗯。”
“為什么?”
“我沒什么可值得被騙的。”
“你是大傻子吧?”
蘇玲兒像是笑了一聲,掛了電話。孫闖闖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反正她說什么孫闖闖都愿意相信。
蘇玲兒消失的那一年,孫闖闖像個神經病一樣。一星期不出門,或是一星期都在外面飄著,連家都不回,夜里泡完吧,直接去費主席家里住。或是花200塊錢給大餅,讓他介紹姑娘。那一陣,大餅也被孫闖闖差點逼瘋了。給他介紹所有的姑娘他都不滿意,有一次還差點跟一個姑娘打起來。弄得大餅也挺尷尬的。但孫闖闖依然不罷休,繼續讓大餅給他介紹姑娘認識。大餅說,我這兒真沒了。孫闖闖說,我給你加錢。大餅說,你給我兩千我都給你找不著。
蘇玲兒偶爾會更新博客,在網上發一些新拍的照片。她的行蹤不定,照片和時間對不上,很混亂、很隨機。有時會發一些在緬甸的照片,有路人,也有她自己。孫闖闖想,這是誰給她拍的呢?鏡頭里充滿著曖昧。有時候也會發一些舊照片,照片上的人很多都是熟悉的面孔,其中就有他自己。看到那些成了名的面孔,孫闖闖就會想,你是不是又跟他們睡了?她有時候又發在俄羅斯、內蒙古、成都、印度還有不知道是哪兒的小城鎮,她從來不拍自己。
蘇玲兒偶爾也會在網上發一些她寫的小說,或是詩歌。
有一次蘇玲兒發表了一篇小說,里面有孫闖闖的影子。他看了好幾遍,越看越覺得寫的就是自己。
蘇玲兒,你到底在哪兒呢?
蘇玲兒,我想你了。
她消失的那段時間,孫闖闖總找費主席喝酒。費主席告訴他,蘇玲兒恐怕是一個永遠都不會受傷的人,她把自己保護得太好了。但孫闖闖還是很難過,說自己就能保護她。費主席說,你拿什么保護她?孫闖闖說,他會努力寫歌,努力做音樂。費主席一聽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子夜叫孫闖闖去排練,他說狀態不好,要休假。子夜問他什么時候能調整好,他說,不知道。我要無限期地休假。那一陣子子夜和大餅也很無奈,想重新找個鍵盤,但又沒有合適的人。滿大街都是鍵盤,可合適的人就是找不著。別人都以為他們樂隊解散了。
沒過多久,孫闖闖徹底消失了,誰也找不到他。
又過了很長時間,他回來了。他去了趟印度的gowa海灘。這個漫長的假期總算結束了。
4
“熱搜”事件雖然過去了,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響動。最近的確有幾家唱片公司給子夜打了電話,但這幾家公司不是聞所未聞,就是野雞公司,要不就是有特別瞧不上眼的樂隊在旗下。直到早上迷樂公司打來了邀請電話。子夜相當興奮,立即聯系了孫闖闖和大餅。這是孫闖闖離開北京的第三十五天。孫闖闖接了電話,電話中聲音很嘈雜,偶爾還有鳴笛聲,這鳴笛聲特別像火車的聲音。想必還在外面飄著呢。子夜問他在哪兒呢,什么時候能回來?孫闖闖那一頭的信號不好,有一句沒一句地大聲嚷著。其大意是他也不確定。子夜給孫闖闖發了一條信息:速速回京,迷樂公司要簽咱們了。孫闖闖沒回信,不知道是信號不好,還是不想回。子夜又發了一個很長、發自肺腑的信息,讓他趕緊回來,他們需要他。
大餅跟子夜相約,一個小時后到排練室。倆人見面后只是不停地抽煙,接下來該怎么辦,兩人都不知所措。對于三缺一的他們來說,接到迷樂公司的電話或許是個壞消息。子夜和大餅都有種預感,孫闖闖可能不會再回來了,但誰也沒有說出來,誰也不敢說出來。子夜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他對大餅說:
“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換回老孫。如果他能回來,我一定死死地抱住他。什么都聽他的。”
“別這么想,又不是沒了他咱就玩不轉了。”大餅有點生氣。
過了許久,子夜說:
“你不懂。”
排練室里烏煙瘴氣,墻上貼的海報和他們演出時的照片變得很朦朧。倆人躺在沙發上,像是在等死。這時候,門開了,是蘇玲兒。子夜使勁看了半天,一下從沙發里彈了起來,像是見著親人般。
蘇玲兒捂著鼻子:
“還以為你們這兒著火了,這是抽了多少煙?”
“你知道老孫在哪兒呢嗎?”子夜著急忙慌地問。
“我不知道啊,還想問你們呢。”蘇玲兒捂著鼻子,把門敞開散著煙味,并試圖找出一個落腳處。
子夜一下又蔫兒了:“那你干嗎來了?”
“你這是什么態度?我剛在附近拍完片兒,就說過來找你們待會兒。”
“那你隨便坐吧。”子夜又說。
“怎么了?為何如此消極?聽說迷樂公司要簽你們了。”
“消息還挺靈通的。”大餅說。
“那必須的。”
“你有這跟我們聊天的工夫,能不能把老孫給弄回來?”子夜說。
“他跟我沒關系了。”蘇玲兒說。
“什么叫沒關系,他走了不都是因為你?”子夜試圖把鍋甩在蘇玲兒身上。
“你可真逗。你們真不知道老孫走是因為什么嗎?”
屋里突然安靜了。子夜和大餅都不再抽煙,期待著蘇玲兒接下來的話。
“他是對你們太失望了,不想玩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大餅剛穩定下去的情緒,又高漲起來。
“就是我表面的意思。你們自己體會體會吧。勸你們趕緊再找人吧。”
說完,蘇玲兒摔門就走了。大餅氣急敗壞地想追上去,被子夜拉住了。
蘇玲兒帶著一身的煙味兒跑出了排練室,隨便朝著一個方向走,邊走邊哭,哭得一發不可收拾。孫闖闖到底是為什么走,真的跟自己一點關系也沒有嗎?她也說不清楚。只是此時此刻,她很想孫闖闖,特別地想。
然而,此時此刻的孫闖闖正坐在前往大理的綠皮火車上。五點到大理,看完梭子樂隊的演出,再與他們吃一頓火鍋,喝點酒。他心里什么都沒想,毫無牽掛,一直望著不斷向后的風景。子夜、大餅、蘇玲兒和費主席,這些人他好像全都忘記了。孫闖闖覺得此刻自己是在一條飛馳的綠色巨蟒的腹中,特別安心。他靠在窗戶邊上,睡著了。
到了大理已經晚上了,看了看時間,這個點直接趕到梭子演出的livehouse那兒,正好。此刻livehouse已經擠滿了人。一百張票很快一掃而空,最后老板一高興,就讓所有粉絲能擠的都擠進來。孫闖闖越過了重重人群,擠到了休息區。見著樂隊的四個人,特別高興。沒多久,孫闖闖就把自己喝大發了。經紀人一直攔著他們別喝多了,但梭子主唱見著孫闖闖也是很興奮,以至于無法控制自己了。最后,臨上臺,樂隊幾個人喝得迷迷糊糊,但反倒在臺上的效果特別好。臺下粉絲全炸了鍋。孫闖闖喝多了,又加上一天的奔波,直接在后臺休息區的沙發上睡著了,睡到不省人事。再睜眼睛時,是演出結束后了。十一點左右,樂隊四人又把他圍上了。
孫闖闖醒了酒,幾人又轉場去了另一個能坐下來聊天的地方。
大理是孫闖闖這趟無目的旅行的最后一站,梭子樂隊也是他最后見的一波兒人。他自己其實沒什么計劃,只是覺得是時候該回家了。他將在外漂泊的這段時間稱之為太空旅行,在一個自己設定的虛無世界里肆意飄蕩。臨出發前,他認為自己可以思考或是想清楚一些事情,又或許可以將自己前段混亂無序的生活,梳理一通,但最后發現,事情遠不是他想象的那樣。這只不過是一場毫無意義的逃離。
孫闖闖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子夜給他打了無數個電話,孫闖闖知道子夜找他無非就是再說一次迷樂公司要簽約的事。這么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只好給子夜打了回去。
“總算找著你了,現在有一個特別緊急的事,你可仔細聽好了。迷樂公司要簽咱們了,以前你怎么任性都行,可這次你得認真一點。”子夜說。
“嗯……”孫闖闖發出了一個沉悶的聲音。其實昨天在火車上,子夜的那通電話,孫闖闖聽清楚了,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這不就是機會嗎?樂隊一直等待的機會,可是這個算是自己的機會嗎?他猶豫了。
“我也不知道。我跟你說了,我現在特別擰巴,就是怎么著都不行。我得再需要點時間調整。”孫闖闖說。
“老孫,你都調整一個多月了。我不知道還要等你多久。我也……”
“你也不想等了吧?”孫闖闖打斷了子夜的話。
子夜停了片刻。
“你猶豫了?”孫闖闖又說。
“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現在沒有時間讓你猶豫了,一切都準備就緒了,終于有公司要簽咱們了。咱們等了這么長時間,機會終于來了,我不想就這么放棄。”
“子夜,我想這就是咱倆最大的不同。你的目標,你在追求的東西都很明確。現在,你終于等到這個機會了,我為你高興。但,你知道嗎,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里,我一直在想,我做音樂到底是為什么?可我越來越迷茫,有時候覺得音樂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身體結構的一部分。寫歌、聽歌是一個特別理所應該、順其自然的事。我壓根就不想讓公司簽,有公司要簽,這事我一點都不高興。寫歌、發專輯、巡演,我討厭這些事。還有,我必須要告訴你,那次馬拉松的事發生了之后,我就突然有種感覺,咱們早晚會分開。”
子夜有點蒙,半天沒說出話來。
“我怎么沒太明白你意思呢?你在等什么?你玩樂隊是為什么?跟我們耗這么長時間又是為什么?你是覺得做音樂自娛自樂最有勁唄?”子夜說。
“我也不知道我要干嗎。”
“我再問你一遍,你已經決定要離開了嗎?”
“是。”
“那我再跟你說得明確點吧,直到現在外人都不知道你走了的事。迷樂公司也是沖著咱們仨要簽約的。樂隊要是換了人,我不知道人家還愿意不愿意簽。所以,看在這么多年情誼的份上,你先回來,咱仨先把約簽了。回頭你再找個理由,跟公司好好說說,你看行嗎?”
孫闖闖冷笑了一下,想了想:“子夜,我挺佩服你的。不管什么時候,都能這么冷靜和理性。”
“所以你是答應了嗎?”子夜沒心情聽孫闖闖對他的人格總結,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孫闖闖的答復。
“第一,咱不能騙人家。第二,這屬于違約。”孫闖闖又說。
“一切后果,我擔著。”子夜信誓旦旦地說。
“行,可以。我今天就回去,晚上到北京,明天就能跟你們去簽。”
孫闖闖掛了電話,坐在小旅館的床邊上。或許這也算是對子夜和大餅的一種補償吧,簽完約,我們也算是兩不相欠了。這樣挺好。
在外漂著的一個多月,蘇玲兒似乎已經淡出了孫闖闖的生活。可當火車剛一進到北京站的時候,蘇玲兒好像一下子又回來了。他努力克制著自己不去想她。
孫闖闖翻了一圈聯系人,給費主席打了過去,告訴他自己回京的消息。費主席這一個月把自己藏在了工作室里,猶如自我隔離般地涂涂畫畫,眼睛越發的干澀。得知老孫回京,立馬放下了手里的顏料,換了身干凈的衣服出了門。外面雖然有些陰天和霾,但對于不怎么出門的他來說,這含蓄的陽光足以讓他睜不開眼睛了。他邊走邊咳嗽,丙烯的氣味讓他氣管和喉嚨干澀,他走起路來,真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
費主席趕到孫闖闖家里的時候,孫闖闖正好洗完澡,香氣撲鼻,他見著費主席就說:“你丫也太臭了,這幾天沒洗澡嗎?”
“也沒幾天。”費主席順勢走到冰箱前,翻著里面的吃的,可孫闖闖離家一個月了,冰箱里除了幾聽啤酒,空無一物。費主席又把冰箱門關上了。費主席腸胃不好,從來不敢喝冰啤酒。
“你可真行,給我留了個字條兒就走了。”費主席說。
“前段時間狀態特別差。”
“你真決定離開樂隊了?”
“之前本來還挺猶豫的,但你知道子夜這孫子昨天跟我說什么嗎?”
“什么?”
“他說,迷樂公司要簽樂隊。但對方不知道我要走的事,所以子夜告訴我,要走也得假裝跟他們一起把約簽了,回頭再走。”
“這能行嗎?這不是騙人呢嗎?”
“誰知道呢,子夜說他回頭給我找個理由。”
“你答應了?”
“答應了,就算是我對子夜的補償吧。我離開樂隊也確實挺自私的,沒想過他們未來會怎么辦。但我真的待不下去了,我是徹底看透子夜了。”
“也沒什么的,人各有志。”
三伏天,費主席手里捧著一杯溫熱的茶,呼呼冒汗。他皺著眉頭,捧著杯茶不知道在想什么。過了老半天,孫闖闖都要忘了這個話題,費主席突然說:“子夜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他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面,似乎魂兒已經飄走了。
“誰啊?”
“鄧科。”
“鄧科是誰啊?”
“一個制片人,做電影的。之前坑過我一朋友。那人也是,頭腦特別清晰,有原則,沒底線。他的名言就是,我是制片,不是人。”
孫闖闖瞪大了眼睛,聽得津津有味,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這人后來怎么了。
“這人現在挺牛逼的,做了好幾個電影。之前上映的《鳥人》就是他拍的。你知道那電影吧?拍炎亞綸的那個。”
“廢話,我看了兩遍,痛哭流涕的。拍得真好,但那電影的氣質跟你說的這個鄧科,明顯不符啊?”
“后面的事兒深了,鄧科搶了別人的本子。”
“這還叫有原則?我看是沒原則、沒底線。”
“人家怎么沒原則了,人家的原則就本著掙錢、成功、票房大賣的原則。人家的原則只不過跟你的不一樣罷了。”
“你還挺向著他說話,一口一個‘人家的。”孫闖闖略顯不高興,費主席也半天沒說話,茶已經不燙了,但還是一口口抿著喝。
“所以我說啊,子夜這人野心挺大的,以后沒準真能成事兒。我勸你再好好想想退出樂隊的事。”
“子夜跟他可不是一回事兒。況且子夜都在圈子里混多少年了,也沒見他成事兒呢。”
“那是時機未到。”
“我覺得不是,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也是,你這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家又是北京的,沒什么經濟壓力。這么混著吧。”費主席說完,把手里沒喝完的茶放到了桌子上,“我回去了,明天得交活兒。”
費主席走后,他一直琢磨著鄧科這人,他覺得有點意思。《鳥人》這電影他看了不止兩遍,炎亞綸他認識。不止是認識,她曾經落魄那會兒漂在北京,住過孫闖闖家里,掏心掏肺地聊過幾個晚上。沒過多久,炎亞綸就自殺了。他總覺得鄧科跟自己、跟炎亞綸有著點說不清的聯系。但鄧科是搶了別人的本子,搶了誰的本子呢,這就無從知曉了。
這時候,子夜給他打了電話,說明天過去迷樂公司簽約,穿得盡量體面點。電話中,子夜的語氣很冷靜,把事情清楚地交代后,就掛了電話。孫闖闖答應了。掛了電話,孫闖闖心里涼涼的。
5
迷樂公司在一個創業園區里,很好找。三人都按照時間,集合到了公司門口。子夜穿了那套Gaga設計的衣服。Gaga以前是一個朋克樂隊的女主唱,后來朋克沒什么市場后,就改做時裝設計了。她主要是做樂隊的演出服,好多有名樂隊演出時候都穿過,從而在音樂圈和設計圈一舉成名。隨后,她又開始設計日常著裝,當然了,也都極為古怪,長得沒型兒的人就穿不了她的衣服。Gaga設計的衣服品牌,價位也頗接近于世界二流的奢侈品品牌。去年,子夜就斥巨資買了Gaga的衣服,孫闖闖和大餅當時還勸了半天,最后也沒攔住。后來才知道,子夜是看上Gaga了!
孫闖闖和大餅看著子夜的衣服,往事歷歷在目。大餅本想開子夜幾句玩笑,但看老孫和子夜都一臉凝重,也就憋回去了。子夜穿著這身衣服站在公司門口,特別起范兒,像成名已久的巨星。
“進去吧,老孫,到時候你就別說話了。”子夜說完,帶頭先進去了。
孫闖闖先是使勁點了下頭,然后跟在他后面,雙手插兜。他看著子夜頗具歌星范兒的背影,越琢磨覺得越有意思。子夜真的是鄧科那種人嗎?希望不是,不然我一定會跟他決裂的。他一邊琢磨著,腦袋一邊不自覺地輕輕點頭。他想:這還是當初認識的子夜嗎?
迷樂公司的老板叫楊一帆,別人都管他叫楊隊。因為他曾經帶過一隊人馬從北京騎摩托去過大理。其實也沒多遠的距離,與那些動輒就騎摩托去西藏的人沒法比,但這些人畢竟不是探險家,對于這些奔六張兒的搞音樂的人來說,已經不簡單了。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的,后來大家就都管他叫楊隊了。楊隊是個性情中人,辦事講究,人也義氣,但這人不太會經營自己。一把年紀了,還動輒就來個“說走就走的旅行”。同時也少了點對音樂的靈氣和才氣。或許這就是為何做了一輩子音樂,如今還沒混成功的原因。
楊隊沒什么架子,看見了他們三個后特別興奮。一直在聊上次馬拉松的事,又問子夜的衣服哪兒買的。東聊西聊的,也沒說到簽約的事。大餅跟楊隊聊得熱火朝天,子夜一直端著個架子,看著就累。孫闖闖不怎么說話,一直觀察著子夜和楊隊。
聊了一個半鐘頭,楊隊突然說:“行,今天聊得挺高興的。你們去找歪歪簽合同吧,我這人簽樂隊吧,主要看性格能不能合得來。我覺得你們不錯,你們這仨人搭配得也好。條款合同都寫著呢,要是有什么不同意的,咱們再談。合同都是模板,其他樂隊也都是這么簽的。我要出去一下。我定制的摩托車頭盔到了。”
楊隊拍了下子夜的肩膀,就走了。留著仨人還在辦公室。
“嘿,這人真有意思。”大餅說。
“你去找歪歪。”子夜跟大餅說。
大餅站起來去了公司的公共區域,喊了一聲:“誰是歪歪啊?楊隊讓我們來簽合同!”
孫闖闖還是坐著,低著頭,看合同。看到違約金一百萬時,心里不由得緊了一下。他一直琢磨著楊隊這人。他看著挺實在,如果讓他發現事情的真相,他會打官司告我們嗎?到時候真讓賠這錢,可怎么辦?孫闖闖突然又想起了昨天費主席的話,想著鄧科和子夜。
子夜把合同拿回了家,說是要仔細看看。事后,三人出了公司。大餅說:“咱們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什么飯?是慶祝成功簽約了,還是吃個散伙飯?”子夜說。
“老孫,你真要走?”大餅說。
孫闖闖沒說話。
“我還有點事,先走了。”子夜順勢揮了一下手,攔了輛出租,走了。
“對了,你走了的這段時間,蘇玲兒來過排練室一次。”大餅說。
孫闖闖這些日子盡量不去想蘇玲兒,把關于她的一切都拋在腦后。努力沒白費,當大餅提起蘇玲兒的時候,他沒什么過多的感覺。
“你不在那會兒,子夜狀態特別不好。我們也沒什么心氣排歌。子夜就跟蘇玲兒戧了幾句,弄得大家都挺不高興的。”
孫闖闖一直聽著,說了半天好像也沒什么重點,他有點不耐煩了,準備要走。
“那天蘇玲兒說,是你不想玩了,是嗎?”大餅又說。
“嗯。”
“你打定了主意,向來也不會改。行吧,既然決定了,那我尊重你的選擇。”
“有合適的人了嗎?”
“還不知道呢,但子夜好像已經在開始找人了。他沒跟我直說,是我猜的。有些事,他也不會告訴我的。”
已經在找人了?孫闖闖突然說不出話來了,頭皮一陣陣發麻。這下,他的心徹底涼了。他使勁吸了一下鼻子,點了點頭,又拍了下大餅的肩膀:“知道了,哥們兒。我先走了。”
孫闖闖游走在大街上,腳步沉沉的。他想著,這個約算是簽完了。和子夜算是兩不相欠了。這么多年的哥們兒情誼是不是也結束了?他已經在找新的鍵盤了,他就這么心急嗎?蘇玲兒又跑到排練室里干嗎呢?
孫闖闖今天算是正式離開樂隊了,子夜也不再想給他機會了。他今后怎么打算,自己一點也沒想過,一直在想著剛剛大餅說的事。
蘇玲兒的消息很靈通,又不知道是從哪兒聽來的孫闖闖已經回京的消息,她立刻打了電話。
“你回來了?”蘇玲兒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怎么了?”
“什么時候回來的呀,也不跟我說一聲。”
“我為什么要跟你說一聲呀,咱倆已經沒關系了。”
“還生我氣呢?”
“沒生氣,我一點都不生氣。這段時間,我也想明白了,你說得對,咱倆確實不合適。”
“我跟你開玩笑呢,你走這段時間,我特別想你。但知道你狀態也不好,所以一直沒敢給你打電話。你在哪兒呢?我去找你,咱倆見面聊。”
“算了,沒這個必要了。我已經離開樂隊了,以后你也別總去找子夜他們了。”
說完,孫闖闖就把電話掛了。
幾個小時之內,孫闖闖把曾經認為生命中除去父母以外,最重要的兩個人都徹底屏蔽、刪除掉了。全新的生活似乎在向他揮手。
第二天上午,子夜突然約大餅吃午飯,說新成員找到了,想讓他一起去見見。大餅驚呆了,沒想到子夜的動作會這么快。新的鍵盤手早早地就在餐廳里等著了。子夜和大餅也準時到了,見了他們來,鍵盤手趕緊站了起來,看上去很拘謹。新的鍵盤手向大餅自我介紹著,說自己叫陳建軍,從小彈琴,已經彈了三十幾年的琴了。大餅也客氣地回應著,但整頓飯下來,大餅的情緒看上去不高。飯畢,子夜問大餅:“你怎么了?一直沒怎么說話,你是不是覺得不行?”
“也不是……不行。你剛說他叫什么?”大餅問。
“陳建軍。”
“哦,就是感覺普通了點,但沒準人家也有別的過人的才華呢。我相信你的眼光。”
子夜不再說話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一個星期以后,孫闖闖離開樂隊的消息,還沒等子夜告訴楊隊,就傳到了人家的耳朵里了。消息走漏得很快,不知道是誰傳出去的。網友們議論紛紛。楊隊很氣憤,說你們要是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就要按照違約處理。違約金合同上面寫得很清楚。子夜一下就慌了。
雖說之前子夜信誓旦旦地說過他會承擔一切后果,但事情來了的時候,還是第一想到了孫闖闖。第二天,孫闖闖、子夜和大餅一起去了楊隊的公司。子夜非常誠懇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楊隊,孫闖闖沒說話,他不知道應該說什么。但楊隊仍然很氣憤,又把合同拿了出來,要他們賠償違約金一百萬。看來子夜和大餅都把楊隊想得太簡單了。
違約的事又把三個人湊到了一起,三個人又回到了排練室。
“這下怎么辦?一百萬,打死我也拿不出這么多錢來。”大餅說。
“這事跟你們都沒關系,是我自找的。”子夜說。
“別說那沒用的了。”孫闖闖說。
子夜沒搭理他,獨自走了出去,說想透透風。
6
與此同時,在霧行娛樂公司里,陳總、節目策劃大飛、制片人鄧科,以及五六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人,正在為新的選秀節目的事兒討論一上午了,但還是沒有結論。這幾個人每當聊到節目時,就總聊跑偏。扯了三個多小時的閑篇,大家都口干舌燥了。幾個年輕人也都快坐不住了。
“趕緊說正經的,中午我還有飯局。”陳總說。
“其實也沒什么可聊的了,這選秀節目都大同小異,規則也都差不多。”鄧科說。
“大飛,你再把規則大體重復一下。丁丁,你記錄。”陳總說。
“規則大體就是,請三十個樂隊進行十輪比賽。逐一淘汰,最后分出前三。第一輪先淘汰五支樂隊……”丁丁奮筆疾書,生怕漏下了什么。
“欸,對了!”鄧科突然想起來了什么,打斷了大飛的話,“聽說了嗎,孫闖闖單飛了。他們新鍵盤叫陳建軍。”鄧科說。
“是啊,這不前兩天的事嗎?”大飛說。
“所以,我有一主意。”鄧科說。
“什么呀?”大飛說。
鄧科抿著嘴,把頭微微揚起,一臉壞水地看著陳總。陳總已經隱隱約約地猜出他要說什么了。
“你快點說啊!”大飛有點等不及了。陳總也是一臉好奇地看著他。
“我覺得可以這樣,咱們加一個環節。就是等到扭曲的面孔進入到前五的時候,讓孫闖闖來挑戰他們,如果孫闖闖贏了,那么扭曲的面孔就直接被淘汰,讓孫闖闖直接進前五。”鄧科說。
“那萬一孫闖闖不同意呢?”大飛說。
“不同意就讓別人上唄,反正想來的人多的是。”鄧科說完靠在椅子上,把一只腳搭在了另一條腿的膝蓋上,玩命地抖著。
“孫闖闖要是不來,就沒必要讓扭曲的面孔進前五了。”大飛說。
“咱們這節目主打的可是公平公正。”陳總瞪了一眼大飛。
“公平公正?”
“沒錯,所有數據都必須是真實的。作假的節目太多了,沒意思。現在觀眾都不傻。”陳總又說。
“我覺得陳總說得對。以扭曲的面孔實力,能否得冠軍這個咱不好說,但進前五肯定沒問題。”鄧科趕緊附和著。
那幾個年輕人面面相覷,丁丁是扭曲的面孔粉絲,也是孫闖闖的粉絲。丁丁現時瞪大了眼睛,推了推快掉下來的眼鏡,用一種期待,以及求救的眼睛看著陳總。丁丁是陳總公司的人,她想著,要是陳總開口否認,那她絕對也會提出反對意見的。可陳總看著鄧科,過了會兒說:“行,你這主意不錯。”陳總說完,并沒有很高興的樣子。站起來走出了辦公室,丁丁看著陳總,把頭低了下去。
大飛:“這點擊量肯定能上去,但你說孫闖闖能同意嗎?”
鄧科:“我覺得沒問題,這幫人都等著這機會呢。實在不行就多給點兒出場費。”鄧科又補上了一句:“讓孫闖闖做突襲嘉賓的事要保密,千萬不能泄露出去。”
丁丁還是沒抬頭,一直摳著筆記本的鍵盤,實在不忍將這段記錄在內。
“行,今天咱們就開到這兒吧,各位同事請盡快通知、聯系名單上的樂隊。”陳總說完,大家陸陸續續走出了辦公室。
霧行公司90后的同事們,辦事都很高效、很專業。正當子夜發愁怎么湊這一百萬時,突然接到了迷霧公司打來的電話。對方跟子夜大體了解了一下關于樂隊解散和新成員陳建軍的消息,又說了說節目的事情。他們聊了半個小時,對于孫闖闖的事都只字未提。子夜的大腦飛速運轉著,突然一下就答應了參加節目的事情。子夜迫不及待地給大餅打了一個電話,說:“這下齊活兒了!半個小時后在排練室見,把陳建軍也帶上。”
子夜飛奔到了排練室,激動地把節目的事告訴了二位,說:“咱們終于有救了。這節目一定要參加。首先,這是節目組自己上門找上來的,咱們要是能在節目里火一把,楊隊那邊就有交代了。成了名楊隊也高興,這一百萬就不用賠了。”
“那萬一楊隊還是不依不饒呢?”大餅問。
“上了節目咱們身價就不一樣了,咱們用上節目的費用和以后演出的費用慢慢還也行。”
陳建軍聽得一頭霧水。
大餅盤算了一下,目前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不行也得行。
第二天,他們仨去了迷樂公司,楊隊坐等他們的解釋。子夜說了說他們的計劃。楊隊一臉狐疑地說:“我現在都不敢再相信你們說的話了。”
“保證是真的,人家等著我們簽合同呢。不信您可以跟霧行公司的人去核實。”子夜說。
楊隊還是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子夜。子夜趕緊又說:“我沒跟霧行公司的人說我們簽約了您的公司。要不然,電話可能就直接打到您這里了。”
楊隊表情有點松懈了,子夜又說:“之前瞞著您是我們的不對,但我們也是有難言之隱。您的消息太靈通了,還沒等我們解釋您就知道了。放心,我們要是上了節目,一定全力以赴。”
“這是你們新找來的鍵盤?”楊隊上下打量著陳建軍。
“對,小伙子挺有才的,關鍵是踏實。”
“你們跟孫闖闖到底怎么了?”楊隊突然很關切地問起來。
子夜見楊隊話鋒一轉,立即就順著聊了下去。他把孫闖闖過往的一切不靠譜的任性行為全都說了出來。大餅和陳建軍一句話也沒說。聽著子夜控訴孫闖闖,大餅心里不是滋味。楊隊聽完子夜的話,皺著眉點了點頭:“這么說,這孫闖闖換了還是對的。是嗎?”
“那當然了,換他是早晚的事。而且他一直狀態不好,也寫不出什么好歌來。”
“你說得對。”楊隊若有所思地點著頭,“歡迎你的加入。”楊隊站了起來,與陳建軍握手。
子夜心臟快速而有力地跳動著,好幾次都差點噎得自己說不出話來。楊隊原諒了他們,但唯一的條件就是必須要進前五。他知道,只有進了前五以后的身價才能上去。子夜信心滿滿地答應了。這事就算這么過去了,一百萬暫時也不用賠了。但唯獨的就是,委屈了孫闖闖。
晚上,孫闖闖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形,平鋪在床上,腦袋里空空的。一直哼著《一無所有》。整晚,他都半夢半醒,迷迷糊糊,做了無數個夢,真真假假的自己也分不清楚。第二天早上,兩側太陽穴一蹦一蹦地跳痛著。他起來泡了一杯濃濃的普洱,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他試圖回憶昨晚的夢或思考的事情,卻又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他起身拉開窗簾,推開窗戶,悶熱的風襲來。今天似乎又升溫了。他望著遠處,想著今天應該做些什么,他要讓自己忙碌起來,要忘記昨天與子夜的談話,忘記蘇玲兒,忘記樂隊,要忘記與曾經有關的一切。他用盡全力,繼續假裝把自己沉浸在一個只有音樂的真空環境中,以維持著某種莫名的愉悅。他迅速把自己洗漱干凈,隨便吃了點早餐,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他坐在三架鍵盤中間,腦子里瞬間浮現出了一段歡快的旋律。沒想到,今天的創作竟如此順利。直到中午為止,他對自己的心情以及創作都十分滿意。他從來沒有如此這般重視過自己的心理狀態,以及對其進行評價。為了維持這種莫名的快感,他絲毫不敢懈怠。中午時,已經筋疲力盡了。
他反復聽著剛才的編曲,一遍又一遍地聽,情不自禁哼唱起來。他用一種極為放松的姿勢攤在了椅子上,子夜、大餅、蘇玲兒一股腦的又都跑出來了。他們會喜歡這首歌嗎?子夜會不會覺得太流行了?大餅的鼓怎么配上?他頓了頓,忽然覺得應該與子夜和好,昨天的那場對話子夜或許已經忘記了。我不能沒有子夜和大餅,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我們已經被公司簽了,未來的道路是光明的。那首他剛剛做完的曲子一直循環播放,再一遍地確認,這真的會成為扭曲的面孔成立以來,做過的最棒的一首歌。我們真的會一舉成名,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成名。我們必須和好,就像當年那樣。
孫闖闖越想越激動,他雙手甚至略有發抖,拿起了手機準備給子夜打電話。可就在此刻,微博突然蹦出了一條消息,是關于扭曲的面孔樂隊的。他迫不及待地點進去看——扭曲的面孔樂隊已被迷樂公司簽約,與此同時,主唱子夜宣布,鍵盤手孫闖闖正式退出樂隊,單飛。吉他手陳建軍將加入樂隊……
孫闖闖突然接到了大餅的電話,他把昨天和今天發生的事一一告訴了孫闖闖。孫闖闖沒想到僅僅兩天的時間,居然發生了這么多事。孫闖闖說,挺好的。這下也不用賠錢了,你們也找到合適的人了。挺好的……
我們的友情是虛假的,
我們的愛情是虛假的,
我們的努力是虛假的,
那個為之奮斗和不顧一切的東西是虛假的,
我之所以稱之為是“東西”,
是因為/我連它具體是什么,
都不知道,
一切都是虛假的。
當孫闖闖把這些寫在紙上后,又看了幾遍。音響里循環放著前些天寫好的歌,他一邊看著,一邊哼唱了出來。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音樂滿屋,遮蓋住了一切。他仔細認真地將詞填寫進旋律中。反復修改,但怎么都覺得有點別扭。他靠在椅背上,心里仍是像有堵不透風的墻。他想著,我該恨子夜嗎?
下半部分
1
丁丁一直在想,自己是否要去跟陳總再聊一下關于孫闖闖“突襲”的規則。自己在公司里畢竟三四年了,算是個元老,和陳總一起也做了五六個項目了,況且陳總也是扭曲的面孔粉絲。扭曲的面孔不是什么有名的樂隊,如果不是陳總喜歡,他們也進不了這個節目。但讓孫闖闖去“突襲”自己來掙收視率,手段未免也太下三爛了。但自己畢竟不是什么領導,對于陳總已經決定的事,自己當然是沒什么資格再去質疑或是反駁。
下午,陳總回了公司,丁丁踟躕了半天,還是推開了陳總辦公室的門。
“陳總,您現在忙嗎?”丁丁說。
“進來吧。”
丁丁進了辦公室,又突然覺得不知道怎么開口。
“陳總,我想再跟您商量一下關于孫闖闖‘突襲的事。”
“你說。”陳總面無表情地說。
“我覺得這……是不是不太好呢?”
“哪里不好了?”
“就是覺得……有點太不厚道了。”
“忘了我之前怎么跟你們說的了?一切以節目點擊量為主,其他的都不要說了。”
丁丁知道再說就是自討沒趣了,她剛要走出辦公室,又被陳總叫住了:“孫闖闖我來聯系他。名單上的樂隊,還有其余幾個‘突襲嘉賓,你們盡快聯系。還有,‘突襲嘉賓要保密,不能讓參賽樂隊知道。最后一個事情,節目海報現在就要開始找人設計了。”
“還找費主席嗎?”丁丁問。
“行,就他吧。”陳總回答。
丁丁答應后,出了門。
孫闖闖把自己關在家里快半個月了,這期間他做了三首歌。自己覺得還算滿意,休息的時候不是睡覺就是看幾部老電影。前幾天,蘇玲兒來過兩次電話,孫闖闖都沒接,后來就沒再打過了。費主席找過他幾次,給他帶了點外賣和啤酒,他們討論著彼此近期的作品,都覺得對方進步了。
這天,費主席接到了丁丁的電話。丁丁跟費主席曾經合作過兩次,彼此已經很熟悉了。丁丁大概說了下情況,費主席就明白她的意思——繼續給節目設計海報。費主席很高興,霧行公司向來很大方,而且從不拖欠報酬。而此時,費主席已經將近半年沒收入了,正在發愁錢的事時,就接到了“大單”,真是一場及時雨。
丁丁在電話里說:“您是不是跟孫闖闖挺熟的?”
“對,他是我兄弟。”
“那我大體跟您說一下海報內容,是要設計孫闖闖做突襲嘉賓的,而且突襲的就是他原先的樂隊。”
費主席一下急了,剛要說話又被丁丁打斷了:“費老師您先別激動,我知道這樣不好。我也是孫闖闖的粉絲,但我也沒辦法,是我們老大和制片人要求的。還有一事,這次的節目據說十分的公平公正,不摻假數據。所以扭曲的面孔進了前五,孫闖闖才能做突襲嘉賓呢。”
“那你們著急做海報干什么?”
“這事兒不都得往前了趕嗎?”
“我看你們就是有貓膩,什么公平公正,都是假的。”
“那您不信就算了,我也沒辦法。您看您這活能接嗎?不能接的話,我還得再去找別的設計師。”
費主席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答應了。反正孫闖闖也不會問海報是誰設計的。他不問,我不說。
“這公司可真夠陰的,還帶這么玩的?”費主席全身像被微弱的電流過了一遍似的,從頭皮麻到了后背。他在心里嘀咕著,想必老孫現在還不知道有這事,那到底要不要告訴他呢?費主席思來想去,最終也沒想明白。他索性打開了電腦,開始設計海報。這畢竟是一個“大活兒”,先保住自己的飯碗再說吧。可當海報基本成形,兩方嘉賓名字擱在一起的時候,突然有種已經失去孫闖闖的感覺。費主席盯著屏幕,他的痛苦很抽象,是無法言說的。
晚上,孫闖闖總覺得心里慌慌的,渾身不對勁。可為什么而慌,自己也不清楚。他一會兒坐在沙發上,一會兒又躺在床上,電影看不下去,音樂也聽不進去。無所事事的他,終于把自己安放到了書桌前,下了一個決心。上網查了一下扭曲的面孔,關于自己離開樂隊的消息已不再是熱搜,但每當搜到樂隊的名字和“孫闖闖”這仨字時,還是會有大量的關于自己離開樂隊的新聞。每個網站上的說法不一。他像個局外人一樣,看著網友們熱火朝天的議論,又把他們曾經種種的往事七嘴八舌地貼在了評論區里。往事歷歷在目,自己的決定真的對嗎?他心煩意亂,決定給費主席打個電話聊聊天。
費主席此時正處在苦悶的自我懺悔中。突然電話響了,嚇得他渾身一顫,正是孫闖闖的電話。他看著手機亮起的屏幕,尋思著要不要接呢?已經接近夜里十二點了,這個時間打來電話,肯定是有要緊事,難不成就是為了這事?不對,他此刻肯定還不知道呢,那能是什么事呢?費主席盯著屏幕,手機不停地在桌子上振動著,心也跟著一起振動著。終于,手機消停了,屏幕也暗了。費主席再次把目光轉移到電腦上,盯著海報上“孫闖闖”和“扭曲的面孔”這倆名字。怎么就混到今天這一步了呢?我們是怎么了?費主席有種想哭的沖動,可看著屏幕中若隱若現的自己,又覺得十分可笑。他覺得孫闖闖已經離開他了,但他無力改變現狀,也無力去為他們之間的關系做點什么,現在唯一能做的,可能就是以后找個機會跟孫闖闖道歉吧。
2
有關《新生唱將》宣傳逐漸涌出,手機電腦、街邊上的公交站,甚至電梯和地鐵站里,哪哪兒都是這節目的海報。海報上,扭曲的面孔三個人占據了相當大的比例,其次幾個歌星零零散散地被排在他們的周圍。子夜和大餅被電腦后期修得幾乎面目全非了,大餅看著像只有八十公斤左右的,子夜看著像女的,至于陳建軍和其他幾個歌星,孫闖闖沒怎么仔細看。節目定于下個月十號開始播出。然而,子夜他們幾個現在已經進到了節目組。
進節目組這事,是蘇玲兒告訴他的。其實也不是蘇玲兒自己告訴他的,只是昨天孫闖闖翻看了她的微博發現的。蘇玲兒在網上是這么寫的:預祝一切順利。下面附了幾張子夜進組的照片。照片應該是子夜傳給蘇玲兒的。看來他們現在走得很近。孫闖闖不敢再想下去……
費主席也不知道最近在忙些什么,孫闖闖說約他吃飯,他卻總說自己忙。他總覺得費主席在故意躲著自己。也許他現在真的很忙吧。他頓時感到自己被全世界拋棄了。曾經,樂隊、蘇玲兒和費主席就是他的全世界,可現在,他們是一個世界的了。
子夜、大餅和陳建軍進到了節目組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錄制了三期節目,成功地進到了十五強。節目錄制得算是順利,跟子夜想象的也差不多。和他們一起比賽的還有當紅的幾個年紀特別小的明星,用子夜的話說,都是一群長得特別好看的小朋友。這些小朋友不管真假,反正在子夜他們面前顯得還挺客氣的,彬彬有禮的樣子。他們周到的禮數令子夜和大餅特別感慨,現在的小孩兒真是越來越有禮貌了,哪像他們小時候,見著比自己資深年長的前輩,也沒大沒小的。對于后輩的客氣和尊重,子夜的自我感覺相當良好,因為真的已經覺得自己是前輩了。可大餅覺得有點別扭、有點尷尬,似乎少了點人情味兒。大餅和子夜在后臺看著正在排練的小朋友們,大餅說:“你不覺得他們特像假的嗎?”
“是有點,長得都差不多。”
“不是說長得。我意思是,你看他們相互都點頭哈腰的,跟機器人似的。”
“你管人家呢。”
“我怎么覺得,咱都這么大歲數了,還跟這幫小孩兒一起PK,是不是有點丟臉呢?”
“甭說那沒用的,趕緊排練吧。回頭輸給人家,更丟臉。”
“你說……這比賽是公平的嗎?”子夜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來這么一句,著實給大餅頂著了,子夜和大餅半天都沒吭聲。看著臺上一遍又一遍排練的小孩兒們,他倆都覺得特感動。大餅突然又說:“如果節目組內定的是他們贏,我也認了。你呢?”
子夜一聽這話,有點不高興了:“我要是沒什么天賦,我也這么玩命練。”說完,他拍了拍大餅肩膀,示意他趕緊排練。
排練室里,陳建軍一直在玩命地練琴。陳建軍的琴技就如他的名字般,普普通通,讓人記不住。他只有玩命地練,才能把握住這個機會。他可能就是子夜說的那種天資一般的人。但子夜就是喜歡他,或是說,喜歡這種人。
這節目是公平的嗎?子夜不知道,反正節目組說是公平的,但他也不敢完全相信。他們也只是按照規則為自己的演出順序排了曲目。這就像是游戲,所有的游戲都公平嗎?這公平與否到底是什么標準,誰都說不清楚。大餅更想不清楚,但大餅堅信,這樣的綜藝節目肯定都是不公平的。節目組說是沒內定,也許只是沒告訴他們,因為他們不是內定獲勝的人。也許他們就是個陪襯,就是個綠葉。
晚上,子夜睡不著。蘇玲兒和他站在家里陽臺上,望著遠處還在堵車的四環路,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他一直在跟蘇玲兒念叨著今天在臺上刻苦排練的那些小孩兒,和在演播間走廊里的節目策劃鄧科,以及與導演聊得熱火朝天的鉛筆刀樂隊。他們肯定有一個是內定的,到底是誰呢?他又忽然說,如果節目組安排我們輸給那幫小孩兒,怎么辦?也太丟人了。他越念叨越氣憤。蘇玲兒在一旁抱著他的胳膊,腦袋靠在他肩上,聽他沒完沒了的自言自語。
“現在的年輕人都努力著呢,比你們可努力一百倍。”蘇玲兒說。
“是,我也這么覺得。”
蘇玲兒把嘴輕輕貼在了子夜的脖子上,子夜順勢摟住了蘇玲兒的腰。
“欸,我覺得咱們這樣特別不好,我總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子夜說。
蘇玲兒沒說話,她不再親吻子夜,又把腦袋靠回了他的肩膀。
“你沒這感覺嗎?”子夜又問。
“你還是繼續剛才的話題吧,繼續說說節目的事兒。”
子夜嘆了口氣,突然,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光念叨、抱怨、猜測有什么用,合同都簽了。”蘇玲兒說。
“以前,每次遇到事兒的時候,我都會找老孫聊會兒。雖然給不出什么特別有建設性的意見,但跟他喝一會兒,聽他聊點不著邊的,心情總能好起來,覺得一切都不是事兒。老孫就是有這種能讓人放下一切的能量。”
蘇玲兒突然哭了。
“你是不是還是放不下他?”
蘇玲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就是覺得他特可憐,特對不起他。”
“那你可錯了,他最恨的就是被別人可憐。”
子夜被蘇玲兒弄得心煩意亂,本來就在操心節目的事,結果她又為了孫闖闖哭了一鼻子。他索性出了門。
孫闖闖不在了,子夜找不到人聊天,只能給大餅打電話。大餅接了電話,沒多一會兒,子夜就頹在了大餅的客廳沙發上。大餅把窗戶全部打開了,外面車水馬龍的聲音能讓子夜稍微平靜些。
“你別總這么發呆啊,要不咱倆喝點?”大餅坐在另一個單人沙發上,看著子夜。
“不想喝。”子夜半死不活的,感覺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你這是怎么了?”
“我就是在想,咱們要是輸給了那幫小孩兒怎么辦?”
“人就是這樣,當你有了一張床的時候,你就想要一個房間。有了一個房間,你就想要一棟房子。當你……”
“行了,行了。”子夜煩躁地打斷了大餅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話。
“我意思就是,咱別不知足了,多少樂隊還都沒上這么大節目的機會呢。這平臺多大啊,有個機會露個臉不錯了。更何況,咱們現在也沒有十足的理由說人家節目組就有內幕。”
“肯定有,你沒看見今天在走廊上,鉛筆刀他們跟制片人還有導演,那聊得叫一個高興。”
“他們聊什么了?”
“沒聽見。反正就一頓地吹牛逼、一頓地樂。”
“沒準人家之前就認識呢?”
“那說明更有問題了。”
“你現在怎么神經兮兮的?不就是一個節目么,就當玩去了唄。你以前可不這樣啊。”
“你可別忘了,進不了前五,咱們是要賠那一百萬的。”子夜尋思了一下,“不行,我得去趟排練室。”子夜突然站了起來,像沒頭蒼蠅似的,在大餅家里來回亂轉地找東西。
“你說現在?”大餅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現在可都快十二點了。”子夜還是在幾個房間中進進出出,“你找什么呢?”
“鑰匙!”
“這不就在這兒呢嗎?”大餅從茶幾上拎起一小串鑰匙。子夜趕緊從大餅手上搶過來,“趕緊走,我不能在這兒待著,要瘋。”
3
這幾天,蘇玲兒又不知道哪兒去了。微博和微信朋友圈,都沒有她的動態。孫闖闖想,估計又去哪兒拍片兒了吧。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孫闖闖還是會習慣性地、時不時地翻翻她的動態。可讓孫闖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蘇玲兒哪兒也沒去,就在子夜家里待著呢。白天在子夜家寫小說和修之前拍的照片。晚上蘇玲兒就做好飯等著子夜從組里回來。但這并不是蘇玲兒的意愿,這是子夜的主意。
扭曲的面孔樂隊已經順利地進入了前十五了,已經在三期節目中亮相了,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之前的預想。可即便如此,子夜還是每天處于一種精神十分緊繃的狀態。一個是想著要出名,一個是屁股后面有著一百萬在追趕著他。節目組的規則極具挑戰性,想盡辦法,用各種幺蛾子折磨樂隊和歌手們。子夜疲憊不堪,可奇怪的是,他越是疲憊,越是像瘋了一樣地寫歌、排練。他像掉進了正在飛快旋轉的漩渦里。大餅快扛不住了,但也不敢說什么。陳建軍特別感謝子夜,感謝他的“收留”,同時他也覺得自己是特別幸運的一個人。這么多年的苦練沒有白費,終于熬到了能出人頭地的一天了。他一門心思跟著子夜走,子夜讓怎么改就怎么改,從來不抱怨。每次排練完,還把排練室的地和樂器擦一遍再走。
子夜每天回家都很晚,并且總是疑神疑鬼的。他對蘇玲兒不信任,總是覺得他不在的時候,蘇玲兒就會往孫闖闖那里跑。
但無論子夜怎么懷疑、焦慮、發瘋,他都得按照節目組的時間表按時錄制節目。他像一個被機器運轉著的小齒輪,沒有間隙地運轉著。扭曲的面孔終于靠自己的實力進到了前十。樂隊已經有了新專輯,專輯里有的歌是他們曾經和孫闖闖一起做的,也有的是最近子夜自己做的歌。鍵盤的名字已經被替換成了陳建軍。孫闖闖一邊看著新聞,一邊念叨著:“多么平庸的名字,聽著就不像能彈好的。子夜看人的能力真是越來越差了。”
樂隊不僅有了新專輯,還有了全國八個城市巡演的公告,歌兒基本都是子夜寫的,但一看就是為了湊專輯和巡演逼著寫出來的。孫闖闖竊喜著,當時的決定還是對的。他最怕的結果還是被子夜遇到了。
這時候,孫闖闖的電話突然響了。
“孫老師您好,我是霧行公司的陳賢君。”
“您好,您別客氣,叫我老孫就行。”
陳總笑了下,又說,“老孫,你知道《新生唱將》這個節目吧?”
“不太知道。我不怎么看電視,這類綜藝也不怎么看。”
“沒關系,這是一檔唱歌的選秀節目。我希望你能來參加一期。”
孫闖闖剛想開口說話,就被陳總的話堵回去,“你先別急著拒絕我。我聽說你從扭曲的面孔單飛了。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吧?網上還有人說,是子夜把你趕出來的。”
“網上說什么的都有,您別信。”
“那實際是怎么回事,你能跟我說說嗎?”
孫闖闖覺得這個陳總還挺實在的,但自己是怎么離開樂隊的,是不是被子夜趕出來的,他自己也說不明白。
“也沒什么說的,就是感覺理想和追求不一樣罷了。分開對各自未來的創作都是有利的。”
“那你覺得你比子夜強嗎?”
孫闖闖沒說話。
“我覺得你比子夜強。音樂有想法,扭曲的面孔幾首我特喜歡的,都是你作詞作曲的。”
“真謝謝您,我沒您說得那么好。我就是一個俗人,只不過比別人好相處一點。”
“你到底有多好、有多少本事不需要跟我說。你需要向廣大聽眾和你的粉絲說。”
孫闖闖猶豫了,陳總說得沒什么錯,但自己又不想去參加節目。這到底該怎么辦呢?
“你考慮一下,后天給我答復吧。”
掛下電話,孫闖闖腦袋有點發木。發了會兒呆才開始漸漸思索著,剛從一個漩渦里逃出來,又要掉進另一個漩渦。蘇玲兒、樂隊、選秀,他隱隱地覺得自己的生活正在重新洗牌。
他看著扭曲的面孔新專輯封面。第一首歌叫《重生》。歌寫得不錯,一聽就是子夜的,只是陳建軍彈得差點意思。再一看歌曲下面的留言:
“扭曲的面孔這張專輯真不錯,孫闖闖挺可憐的,居然被樂隊給踢出去了。”
“如果孫闖闖還在樂隊,品質肯定會更好。”
“扭曲的面孔也真夠狠的,孫闖闖剛一走,就發了新專輯。老孫真可憐。”
諸如此類的,覺得孫闖闖可憐的留言有二三十條。孫闖闖越看越氣憤,他最痛恨的就是被人可憐,這比不尊重我、看不起我,還讓人接受不了。雖然粉絲們沒什么惡意,但這卻正好擊中了他的要害。
此刻已經夜里十一點了,他想都沒想,又給陳總打了一個電話。陳總居然還接了。
“這么快就想明白了?”陳總說。
“想明白了,我參加。”
“這就對了。”陳總對他的答復看來很滿意。
夜深了,樓上樓下的鄰居也都睡了。屋子里只剩下鐘表在“滴答滴答”地響,孫闖闖隨著有規律的節拍,踮著腳,想道:我是不是有點太沖動了?上綜藝節目這事真的好嗎?觀眾會不會覺得我更可憐了,可憐到已經開始靠上綜藝節目來維持自己了?但剛剛已經答應了陳總,再拒絕也實在說不過去。算了,沒準這是機會也說不定。可綜藝是什么東西,到底怎么玩,游戲規則是什么呢?他打開網頁,隨便找了一個唱歌類的選秀綜藝節目看了起來。站在臺上的歌手和樂隊老師,有一些都是孫闖闖的朋友。甚至還有幾位吉他和鍵盤手都聲稱自己永遠都不會參加這種節目的。臺上的歌星和樂手們都把自己的情感放大了無數倍,動作極為夸張和做作。臺下樂迷們毫無頭緒的律動;評委老師們詞不達意的點評…… 孫闖闖果斷地把視頻關了。夜里快兩點了,老孫終于熬不住了。
第二天早上,孫闖闖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到參加節目的事,他反復問自己是不是后悔,他的反應是,還湊合吧,沒有特別后悔的感覺。但還是有點猶豫,憋不住給費主席打了一個電話,想征求他的意見。費主席忐忑不安地接了電話,果然是說要上節目的事。費主席趕緊說:
“老孫,選秀的事不適合你。”
“難道不是一個機會嗎?”
“節目里全是貓膩,反正勸你別去。”
孫闖闖掛了電話后,睡了過去。
4
孫闖闖終于接到了節目組的通知,與此同時,也看到了相關的海報。自己的頭像和扭曲的面孔放在了一起。他現在心情卻如此平靜,身體軟弱無力,靠著一游絲在茍延殘喘。他在家思考了一夜,作了兩個決定。第一個是準備認真參賽,輸贏不重要。關鍵是不能給自己留下任何遺憾。第二個就是要唱自己的新歌。這一晚上,他喝了很多黑咖啡,坐在電腦和鍵盤前,又仔細地把那首準備交給子夜的歌,重新編了一遍。最后決定把歌名定為《那是什么東西》。這次,他終于不用再附和任何人了,這次的演出,只有他自己。凌晨四點,天蒙蒙亮了,他上了早上八點的鬧鈴,閉上眼睛,在沙發上睡著了。
這一晚上,蘇玲兒沒睡著。子夜和大餅陳建軍一晚上泡在了排練室里。他們怎么都想不通孫闖闖為什么會答應來比賽,來參加這種綜藝節目。蘇玲兒獨自在子夜家,站在陽臺上,望著什么也看不見的遠處,想著明天孫闖闖和子夜他們的“對決”。她忐忑不安,覺得自己是幫兇,對不起孫闖闖,這輩子都沒臉再見他了。可是這又能賴誰呢,誰讓他當初追她的,誰讓他那么想跟蘇玲兒結婚的,居然還提到過生孩子的事。蘇玲兒繼續想著,和子夜的關系似乎也到了一個臨界點。這么在他家耗著到底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她對這一切已經厭煩透了。
這一晚上,她也作了一個決定——她要和過往說再見,不再逃離,不再逃避。鄭重地和子夜道別,找一個地方,認真地過日子,那個地方將會成為她永遠的家。那個地方是哪兒呢?她查了查自己的存款,又算了一下自己每月的收入,北京是混不下去了,而且也沒什么理由讓她非耗在北京不可。她去過很多很多地方,這次她決定把家安在四川。
她從來沒跟誰鄭重道過別,該怎么道別呢?電影小說里都是寫信告別,但又覺得太矯情。她想了想,干脆就直接點吧,她給子夜發了一條微信語音,準備了半天,最后只說了句:再見子夜。這句道別她練了好幾遍。
孫闖闖按照約定時間,前往節目組,進行拍攝錄制。當攝像機一對準孫闖闖的時候,他就倍感局促和緊張,眼神總是躲閃著,或低著頭。采訪時,半天又說不出話來。節目組說,逆襲嘉賓沒有彩排,除了不要說一些違規的話以外,可以盡情地展示你自己。
該來的總會來的,子夜和孫闖闖終于在后臺碰到面了。這是自那次在迷樂公司分別后,第一次見面。子夜有點尷尬,孫闖闖倒是看著挺淡定的。
“沒想到你能來。”子夜說。
“我也沒想到。”孫闖闖說。
子夜和孫闖闖都沉默了,本來子夜有很多想問孫闖闖的,比如你為什么會來?你來干嗎?離開我們是不是后悔了?你覺得陳建軍怎么樣?等等。就在沉默之際,子夜他們就被導演組的人叫著上臺了。幾位評委寒暄過后,嘉賓們開始了一陣熱烈的呼喊。緊接著,舞臺的燈亮了,扭曲的面孔率先上臺。孫闖闖站在舞臺的后面,看著子夜、大餅和那位他總也記不住名字的鍵盤手。大餅在開始前一秒,突然與孫闖闖的目光對上了。孫闖闖跟大餅點了點頭,大餅鼻子一酸,打響了第一個鼓點。這是扭曲的面孔第三張專輯中的第二首歌,也是最火的一首,唯一流傳過大街小巷的一首。
臺下的觀眾大聲齊唱,孫闖闖會心一笑:這下子夜該滿意了,他最喜歡的就是粉絲跟他一起大合唱,他覺得只有這一刻才是最嗨的。但孫闖闖就覺得大合唱有點傻、有點土。這一點上,他們永遠也無法達成共識。孫闖闖此刻像卸了包袱的騾子,渾身輕松。他靠在一旁,自在地也隨著音樂的韻律搖擺了起來,也跟著粉絲們一起哼唱著。
表演結束了,打分也結束了。評委們又開始了相互的寒暄和點評。子夜帶著樂隊下了臺。孫闖闖雙手交叉在胸前,上半身靠著一堵墻。
“不錯,效果挺好的。”孫闖闖說。
“加油兄弟,別客氣。”子夜有點累,喘著粗氣說。
工作人員提醒著孫闖闖準備上臺,作了一番最后的設備檢查,孫闖闖深吸了一口氣,上去了。
“這首歌獻給……我最愛的人。”孫闖闖在唱前說。舞臺如此之大,如此之明亮,他獨自站在中央的位置上,有些孤單。音樂響起了,子夜耳朵一亮,確實挺不錯的。
我們的友情是虛假的,
我們的愛情是虛假的,
我們的努力是虛假的,
那個為之奮斗和不顧一切的東西是虛假
的……
這是新歌,誰都沒聽過,用這首歌參賽太冒險了。孫闖闖獨自在舞臺上,用盡全力地演繹著。臺下粉絲雖然沒人能跟著唱,但都跟著音樂在搖晃。丁丁站在第一排vip區,號啕大哭。孫闖闖滿頭大汗,忘我地在臺上嘶吼著。這是孫闖闖首次演出獨唱,讓評委和觀眾們都頗感意外——孫闖闖竟唱得這么好。
“孫闖闖這是什么意思啊?”孫闖闖的歌詞,子夜聽得懂,大餅也聽懂了,費主席應該也能懂。只有陳建軍挺美的,跟著音樂搖頭晃腦。
“我們的友情是虛假的”,這句歌詞反反復復地在唱。真的是虛假的嗎?子夜鼻頭有點酸。他忽然覺得曾經對孫闖闖所有的遷就,和無限的忍讓都變成了自己的一廂情愿。他越唱,子夜越委屈、越失望、越氣憤。他在臺上,就像個一直在宣泄自己委屈的小朋友,這么多年了,怎么就一直沒長大呢。
孫闖闖賣力的演出贏得了臺下一片喝彩和掌聲。
當唱完最后一個音的時候,孫闖闖已經累得佝僂著后背,用力地大口喘氣。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汗,他一直在擦著眼睛,不停地擦…… 工作人員趕緊從后臺遞上了紙巾。評委一邊點評,孫闖闖一邊擦,無論說什么,他都點頭表示同意。后來其中一評委問到關于離開樂隊以及和子夜在臺上PK,心情是怎樣的時候,孫闖闖咽了下口水,手舉著話筒說:“我祝福子夜,祝福樂隊以后能越來越好。”說完,臺下有粉絲哭了,哭得最嚴重的就是丁丁。孫闖闖徑直走下了臺,評委在上面喊著:“欸,先別走,我們還要宣布比分。”孫闖闖權當沒聽見,下了臺直接走了。
“媽的,這孫子把比賽當成什么了!”子夜很氣憤。
沒想到的是,這場比賽孫闖闖贏了。當宣布完比分的時候,子夜用力踹了一腳演播室的椅子。大餅和陳建軍還有幾個工作人員嚇了一跳。
“沒事,還有下一場呢。”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勸著子夜。
“什么玩意兒,我看你們這比賽全都有貓膩!”子夜罵罵咧咧地走了。
大餅和陳建軍趕緊向工作人員道歉,大餅讓陳建軍留在這兒,自己去追子夜。按照賽制規定,還得再比一場,兩場比分的票數相加,高的獲勝。大餅勸子夜說:
“咱們還有一次機會,況且票數相差得不是很多。”
“你相信這票數是真的嗎?我覺得他們就是故意的,他們就想讓孫闖闖贏。”
“人家不都說是真實數據了嗎,你別太悲觀。”
“大餅,你這人就是太幼稚,太幼稚!”子夜氣沒消,越想越生氣,又說:
“你聽聽他那歌詞,就他委屈是嗎?”
“行了,別想那么多了。”大餅也不知道該怎么勸,隨即說了幾句片兒湯話。
“別讓我再看見他。見一次,我打一次。”
孫闖闖和子夜徹底決裂了,也與之前的生活徹底斷裂了。陳總和節目制片人大飛、鄧科對他都很滿意,說,每個圈都有游戲規則,拿出你的職業精神和職業素養。既然想在這個圈里混,想出名,那就得遵守游戲規則。其他人,都是業余玩家,所以他們早早就被淘汰了。孫闖闖客氣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第二場比賽在兩天后,要求每個樂隊和歌手都要唱一首未曾發表過的歌。子夜和大餅回家各自翻著電腦,把曾經做過的“半成品”全都翻出來了。子夜反反復復聽著,一遍遍地嘗試著如何重新編曲,過了一天一夜,仍是拿不定主意,他像瘋子似的到處給別人打電話,征求意見。最后大餅實在受不了子夜,他覺得再這樣下去肯定會瘋的。大餅突然在排練室里,扔了鼓槌說:“我不玩了。”
“別鬧了,我這煩著呢。”子夜根本不理他。
“我說我不玩了!”
“噓!你小點聲!”子夜一下躥到了排練室的門后面,悄悄看了眼門外面,趕緊把門關上了。
“你丫干嗎呢?”對于子夜近期種種神神道道的行為,大餅已經非常厭惡和不耐煩了。
“我跟你們說,這門外面肯定有人盯著咱們呢。沒有的話,估計也有攝像頭或者是竊聽器。”子夜瞪著眼睛,用特小的聲,悄悄地說,“所以你們別總動不動瞎嚷嚷。”
“那你剛才看見人了嗎?”大餅問。
“指不定哪兒躲著呢。這幫人都陰著呢。”
“我看你是瘋了吧?”
“別鬧了,趕緊再排一遍。”
就在此刻,丁丁突然給陳總打了一個電話,說孫闖闖失聯了,打了一天的電話都不接。大飛和鄧科那邊也找不到他。陳總告訴丁丁,趕緊再找一個獨立音樂人,不用特別火,有一點知名度的就行,重新和扭曲的面孔進行比賽,重新錄制。丁丁又問,那孫闖闖那期怎么辦呢?陳總說,剪了吧。
陳總大概已經猜到了,孫闖闖是不會再出現了。
陳總猜得沒錯。孫闖闖終于把那首歌唱給了該聽到它的人,心愿已了,其他的就愛誰誰吧。按理說,這種情況應該算違約,如果陳總真要和他較勁打官司的話,孫闖闖必輸無疑。但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然而,孫闖闖壓根兒也沒怕自己被告。只身一人,一無所有,什么都輸得起。
孫闖闖這次哪兒也沒去,在家睡了一個又沉又長的覺。醒來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和愉悅。他突然很想念費主席,這家伙在干嗎呢,這么長時間都沒消息。
5
子夜知道孫闖闖退出節目,是在第二天早上。當他再到節目組時,已經被告知他們要跟另一組人馬比賽。子夜氣急敗壞地喊著:“他人呢!這孫子憑什么這樣對我!”子夜情緒瞬間崩潰了,跪在地上,號啕大哭。大餅幾次試圖把子夜扶起來,但他身體癱軟得像是一攤泥。大餅心疼他。
演出臨近,子夜也突然消失了。大餅和陳建軍都聯系不到他。大餅意識到子夜應該是出事了。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給孫闖闖打了電話。孫闖闖接了,語氣挺平靜的,就像早已預料到了一樣。孫闖闖說去幫著打聽一下。隨后不久,蘇玲兒給孫闖闖打了電話,說:“完了,子夜進去了!”蘇玲兒又說:“他在八里莊派出所,你快想想辦法啊!”蘇玲兒的話應該錯不了。
“那你跟我說什么呀,我能怎么辦?”
“你這人怎么這么樣,畢竟曾經也是朋友。”
蘇玲兒在電話另一頭心急如焚。這再一次證明,蘇玲兒對子夜是真心的。孫闖闖想著,你們都是我曾經最愛的人,我可以用背叛來形容你們嗎?
孫闖闖還是通過了種種關系,打探到了子夜的情況,正如大餅所猜測的,他被上家點了。目前正是嚴打的時候,至少要關倆星期,不準探視。子夜被關進去的第四天,大餅去了趟派出所,想給子夜存五百塊錢。但派出所的人說,已經有人給他存錢了,這倆星期的飯錢夠了。大餅問是誰給他存的,派出所的人沒告訴他。
大餅從派出所出來,沿著八里莊的路一直往排練室的方向走,心里空空的。
兩個星期后,大餅到派出所接子夜出來。他瘦得已經嘬腮了,眼眶深深地凹陷進去,胳膊上還有微微的淤青,腦門上腫了一個大包。大餅在派出所當場急眼了,說誰把他弄成這樣的?民警同志說:“他連續三天了,自己往墻上撞。還一直念叨什么“有貓膩,有貓膩”,一直重復著。也不怎么吃飯,跟大仙兒似的。你快通知他家里人,帶他瞧瞧病去吧。”
大餅聽完,鼻尖酸了一下,雙腿發軟。
后來,子夜真的瘋了,進了昌平的一家精神病院。大餅在一開始的時候還經常去看望他,但沒過多久大餅談了一個女朋友,事兒多了以后就很少再去了。陳建軍又加入了一個樂隊,發展得很好,馬上要巡演了。蘇玲兒在這期間也從四川回來過幾次,特意去看望子夜,還給他帶了一些四川的辣貨,子夜悄悄地收好了,說他現在還在服用藥物,這種辛辣刺激的東西要少吃。蘇玲兒就說,我看你現在狀態挺好的,偶爾少吃一次藥也沒事兒吧?子夜點點頭說,還是遵醫囑吧,這些等我出去的時候再吃。蘇玲兒從醫院出來,吁出了一口長長的氣。他為子夜感到難過,但又不失為一種解脫。
又過了些日子,孫闖闖和大餅在一個livehouse里遇到了。大餅的新女友很漂亮,是他理想中的對象。現場嘈雜混亂,孫闖闖喝得有點多,跟著音樂和觀眾們亂蹦著。大餅突然拍了一下孫闖闖,他一回頭,沒注意腳下,被別人絆了一下。當即跪倒在地,但借著酒勁,也沒覺得怎么樣。站了起來,特別興奮地摟著大餅的脖子說:“你怎么也來啦!”
大餅覺得他喝得有點多了,把他叫了出去。
夜晚,這條街道很寂靜。耳朵被震得嗡嗡響。
“你最近還好吧?女朋友不錯。”孫闖闖被微風一吹,更暈了。
“這是喝了多少啊?”大餅說。
“沒喝多少,回答我問題。”孫闖闖把頭埋在雙腿之間,說完“哇”的一下吐了。大餅趕緊找了紙巾和一瓶水遞給了他。
“又組樂隊了嗎?”孫闖闖又說。
“沒有,我找了一份工作,想今年結婚。玩樂隊,看不著前景。”
“這下就穩定了。”孫闖闖漱了漱口,把剩下的水喝完了,算是清醒了點。
“你怎么樣?還寫歌呢?”
“還寫呢……”
大餅沖著孫闖闖笑了一下,又突然說:“去看看子夜吧!他挺想你的,之前跟我念叨過好幾次!”
“好!”
大餅的女朋友出來了,叫他趕緊進去。孫闖闖又在馬路牙子上歇了會兒,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細雨綿綿,孫闖闖醒來后發現腳不能動了。腫了一個雞蛋那么大的包。他緩慢地把自己挪到了地上,想起來了應該是昨天晚上在livehouse里摔的。他噴了點藥,覺得稍微好些了。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昨天好像說要去看看子夜。是啊,是該去看看他了。他帶了一盤自己最近做好的幾首歌,一共五首,準備讓子夜沒事的時候聽聽。他一瘸一拐地出了門。
子夜病情已經得到好轉。他說自己不想出去,出去干嗎呢?我是瘋子啊。子夜的胡子長得參差不齊,嘴唇的地方尤其濃密,臉頰上的零星一點,這讓他看起來更為落魄。子夜坐在病房中的白色椅子上,穿著一身寬大的病號服,感覺也挺酷的。孫闖闖坐在子夜的床上。兩個人,見了面都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我自己。”子夜突然說。
孫闖闖有點蒙,但鑒于他還是個病人的份上,他說什么也都可以理解。
“沒有,沒看不起你。”
“在這里待這么長時間,我突然想明白一個問題。我們曾一直反叛,想成為與眾不同的人,我們把它當作一種信念,一直堅持著。但我們都忘了,這些是要建立在一個物質基礎上的。我們都是凡夫俗子,都需要柴米油鹽。其實我們才是最庸俗的那幫人。人來到一個地方,或是干一件事,總是為了一個動機。而我的動機就是想活得體面一點。為了這個動機,我要不懈地努力。”
子夜一下子把這段時間的思考全部說了出來,他最想說給孫闖闖聽。
“咱倆不一樣。”孫闖闖說。
“沒錯,絕對不一樣。因為我一直都沒覺得你在努力。你只是一直在逃避。包括節目的事。你信么,那場比賽絕對是我們贏。但節目組可能是為了點擊率,也有可能是為了別的。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有貓膩。肯定有。”
子夜說著說著,又不著邊際,他又陷入到了一個難以自拔的旮旯里。
“行,我改天再來看你。”孫闖闖順勢走了,那盤CD也沒給子夜。
6
孫闖闖瘸著從醫院走了出來,一個熟悉身影突然出現在了眼前,是蘇玲兒。
“喲,巧了不是?”蘇玲兒說。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孫闖闖問。
“昨天回來的,你這腳怎么了?”
“昨天在演出時喝了點,一高興就跳上了,上半身出去,下半身沒跟上。”孫闖闖有點忘了是怎么崴著的了。
“都這么大歲數了,能不能穩當點?跟我分開之后,你挺美的唄。看來這幾年也把你耗夠嗆。”
“彼此彼此吧。”
走,我帶你去醫院拍個片子吧,腫成這樣,萬一骨折就麻煩了。
孫闖闖被蘇玲兒架到了一輛出租車上。在車上孫闖闖問蘇玲兒:“最近好嗎?”
“挺好的,我在四川定居了。結婚了。”
“祝賀你。”孫闖闖有點驚著了,他突然又說:“對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來著,還記得你寫的那篇小說嗎?”
“記得。你覺得我寫得怎么樣?”
“我覺得你寫得特別好。”
“那你覺得我寫的是你嗎?
“是我。”
“但他比你更純粹。”
“可能吧。”孫闖闖似懂非懂地說著。他后來又讀了很多遍,但到后來也沒明白‘比我更純粹是什么意思。
晚上,孫闖闖又接到了霧行公司丁丁的電話,孫闖闖有點擔心,怕是公司要找他算賬。可丁丁說,自己已經從那家公司里出來了,并且一直是孫闖闖的粉絲,問他需不需要助理。孫闖闖說,自己還沒到需要助理的那份上,但有一事他想要問,就是那次他與扭曲的面孔比賽,他們所得票數是公正的嗎?丁丁說,絕對的公正,這次節目所有的票數都是真實的。
孫闖闖掛了電話,繼續寫沒有完成的歌。
作者簡介
孟小書,女,1987年出生于北京。畢業于加拿大約克大學。著有長篇小說《走鋼絲的女孩》,作品集《滿月》。曾獲第六屆西湖·中國文學新銳獎,第二屆《鐘山》之星文學獎。《當代》雜志社編輯。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