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樹

丁尚明

一

我居住的小區里，長滿了密密匝匝的苦楝樹。剛搬來的時候，那些苦楝樹只有手腕粗。灰褐的樹干，稀疏的枝椏，再加上并不起眼的紫色碎花兒，在年復一年的日子里，我并沒有在意它們的存在。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我驀然發現，小區里的那些苦楝樹竟長得有三層樓高，碗口粗的軀干筆直而挺拔，稠密的枝杈錯落有致。記得，每年谷雨過后，當萬木崢嶸，五顏六色的花兒卸下華美的盛妝時，苦楝樹那粗糙灰褐的軀干才顯現出些許生機。幾經春風春雨的輕撫，樹干上的芽苞便很快舒展成手掌大小的葉片。花兒有五片白中泛紫的花瓣，花瓣緊圍著圓柱狀淡黃色的花蕊次第開放。微風驟起，花兒伴著綠葉翩翩起舞，散發出陣陣沁人的芳香。打這以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整個小區都彌漫在醉人的花香里。

到了夏天，苦楝樹偌大的樹冠就像一柄柄撐開的油紙傘高懸空中，給進進出出的行人撐起綠蔭，遮蔽風雨。到了傍晚，居民們便不約而聚，來到苦楝樹下乘涼。他們圍攏在一起，或吹拉彈唱，或談天說地，一番海闊天空的神侃之后，一個個才心滿意足地各自回家。

秋風起，秋雨至。一場秋雨一場寒，冬天如期而至。這時候，草木枯萎，萬物凋零，大地脫去花花綠綠的衣裳酣然睡去。人們驚奇地發現，唯苦楝樹仍高傲地顯現著生命的輝煌：它光禿禿、直插蒼穹的枝干上，綴滿了一串串圓潤金黃的果實（人們管它叫楝豆）。遠遠望去，那黃燦燦的楝豆像懸在空中的風鈴，給人以無限愉悅和遐想。我常想，在自然界中，很多植物果實有的被人采收，有的自生自滅回歸大地，唯苦楝樹和它的果實不離不棄、休戚與共，即使等到來年春暖花開日，它仍高高地掛在樹梢，陪伴著葉綠花開。它是在忠誠地履行著一種承諾，還是在無言地向世人傳遞著什么信息？

苦楝樹那一串串楝豆是漫漫長夜中閃爍的燈盞，燈盡而天未明，點燈傳燈，千燈萬盞，經世長明，讓我感悟到的是一種不畏艱難，絕不言敗，永不放棄，勇往直前的信念和力量。

佇立在沉寂的大地上，撫摸著苦楝樹那粗糙皸裂的軀干，我似乎感觸到一種生命的律動，使我滿腔的熱血沸騰。

苦楝樹，是一種古老而普通的喬木，它對土壤及生長的環境沒有特別的要求，在我國的江南及北方地區均有種植。由于它耐嚴寒，抗干旱且能在含鹽量0.45%以下的鹽漬地上良好生長，因此，它成了“石油之城”山東東營的綠化樹之一。

苦楝樹是普通的，苦楝花是盡人皆知的“鄉野之花”。自古至今，關于苦楝樹（花）的詩句，可謂俯首即拾。“小雨輕風落楝花，細紅如雪點平沙”（宋·王安石）;“鵓鳩呼雨楝花紫，大麥飲香勝小米”（元·王逢）;“細雨茸茸濕楝花，南風樹樹熟枇杷”（明·楊基）;“盼海棠簪后插到茶蘼，同夢里又是楝花風雨”（清·朱彝尊）。從春分到谷雨，在姹紫嫣紅的花花世界里，梅花始，楝花終。楝花當之無愧地成為谷雨“三侯”（中國古代將谷雨分為三候：“第一候萍始生;第二候鳴鳩拂其羽;第三候為戴勝降于桑。”）的花信。楝花謝了，也就意味著春季二十四番花信結束，宣告夏天花季的開始。

又逢五月，小區里的苦楝花再次綻放出它生命的英姿。這時，天空中飄起了久違的細雨，我情不自禁推窗凝視，貪婪地吮吸著清新而馨香的空氣，任思緒伴著窗外雨中的楝花飛揚……

二

細想，在我生命的歷程中，苦楝樹須臾沒有離開過我，從故土到異鄉，從童年到如今的知天命之年，從上學到參軍，再到轉業地方工作……我的靈魂深處總閃現著苦楝樹的影子，身心總氤氳在苦楝花的芳香里。

我的故鄉在魯西平原黃河岸邊的一個小山村，童年時村里長滿了野山菊、鳶尾花、打碗花等各種各樣的奇草珍花，野山棗、野山楂多得更是數不勝數。每到秋天，我們就把這些野果采摘回來，能打一冬的牙祭。村里最多的還要數苦楝樹，山縫里，石墻邊，村子旮旮旯旯都生長著許多大大小小的苦楝樹。

我清楚地記得，我家門前就有一棵很大的苦楝樹，村里那些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常在這棵樹下納涼閑聊。奶奶和娘則在這棵樹下做女紅。每年苦楝花謝時，奶奶就將凋謝的花瓣收起曬干，然后再細心地給我縫個“楝花枕”。夜晚，有了“楝花枕”，我不再受蚊叮蟲咬，能夠嗅著苦楝花的芳香，安逸地進入夢鄉。

奶奶告訴我，甭看村里的這些苦楝樹長得這么高大茂盛，其實都是苦命的，能長這么高大，全靠命硬罷了。它不像別的樹，沒人給澆水施肥，沒人給噴藥滅蟲，任由它生老病死，自生自滅。它從一株細弱的苗兒開始，僅憑自己的氣力一天天長大。人呀，得要有個苦楝樹的活法。

那時的我，還不能聽懂奶奶的話。長大后，我上學參軍，別離家鄉。在異鄉漂泊的三十多年里，我曾不止一次地回望故園。在靈魂的曠野里，我騎上心儀的白馬，策馬揚鞭重返天真爛漫的童年。回到親愛的奶奶、父親和母親身邊，聽到他們拉家常，聆聽他們的教誨。如今，我終于聽懂了奶奶當年說過的話。奶奶何嘗不是一棵扎根在故鄉大地上的苦楝樹呀！

曾依稀聽父親說，奶奶出身于一個大戶人家，卻嫁給了家徒四壁的丁家小子——我的爺爺。也許年輕氣盛的爺爺受夠了貧窮的折磨，也許想混出個人樣，他選擇了離別奶奶及五個年幼的孩子去闖關東。那時，最大的姑姑只有13歲，最小的姑姑還在襁褓中嗷嗷待哺。可天違人愿，爺爺不但沒有混出什么名堂，反而稀里糊涂把命丟在了那片遙遠的凍土地上，連把骨頭也沒有揀回來。多年以后，奶奶辭世下葬時，躺在奶奶身旁的只是一段圓圓的木頭。

爺爺歿的那年，奶奶35歲，作為長子的父親只有10歲。奶奶一把汗水一把淚地拉扯著五個兒女。村里人見奶奶過得實在辛苦，就勸奶奶改嫁他鄉。“封建”的奶奶絲毫不為所動，她把那雙錐子般的雙腳穩扎在丁家，艱難地操持著一家老小的生計，硬是熬到五個兒女長大成人。

算來，奶奶已故去38個年頭，父母也化為故鄉的一堆土丘，我亦過了知天命的年齡。我童年的山村已人煙稀少，到處是斷壁殘垣和破敗的老屋，唯獨令人欣慰的是，山村的旮旮旯旯依舊葳蕤著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苦楝樹。

三

故鄉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苦楝樹因為有一個聽起來不吉利的名字，苦楝即“苦戀”、“可憐”，再加上它身上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氣味，周邊一般樹木很難成活。因此，它是不能在庭院種植的。這樣的習俗我是后來才知曉的，但故鄉的苦楝樹，在帶給我少年時代的夢幻與希冀的同時，也帶給我“少年維特之煩惱”，像維特愛戀綠蒂一樣，我暗自喜歡上了村里一個叫蓉的姑娘。

蓉和我同時步入學堂，她梳著兩條粗黑的辮子，烏黑的發梢掠過腰際，一綹好看的劉海瀑布般掛在她白皙的額頭上。她明眸皓齒，少語寡言，文靜得像山腳綻放的一朵野菊花。在那個年代，學校男女生之間既不往來，也互不說話。從小學到高中，我和她都在一個班就讀，但我們很少搭訕。電影《小花》上映的那個年代，她像極了扮演小花的陳沖。那時，只要聽說有村子放電影《小花》，無論多遠，我都跑去看上一場，心想，就算是和她的約會吧。

記得，離她家不遠的一個山崗上，孤零零地生長著一棵不大的苦楝樹。在春秋交替中，苦楝樹綠了又黃，苦楝花開了又謝，無論酷夏還是寒冬，無論下雨還是飄雪，為了看到她的身影，我經常來到苦楝樹下，沖著她家門口張望一番，直到望見她的身影，才心滿意足地歸去。

也許是命運安排，18歲那年秋天我順利地參了軍。臨行前那晚，我又悄悄來到山崗上的苦楝樹下，沖著她家的方向默默張望。過了好久，天黑得已看不清來時的路，卻還是不見她的影子，我只好從地上抓摸起一捧苦楝豆，悻悻地回到家中。

我入伍了，在沂蒙山北麓的一座軍營里，我小心翼翼地珍藏著那捧楝豆。我覺得，身邊楝豆在，爹娘就在，故鄉就在。楝豆在，她的身影就在。春天里，我把楝豆種在了軍營一隅，不曾想半月光景它竟破土發芽，當年就長成半米高的小樹。看著一天天茁壯成長的苦楝樹，我生發出一個念頭：我也要做一棵扎根軍營的苦楝樹，在部隊絕不挑肥揀瘦，一定要當個好兵，做出成績好好報答故鄉的親人。

去年夏天，出差路過軍營。我見到了那棵我親手種下的苦楝樹。在我告別那座營地的30年間，它已長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參天大樹，那粗糙干裂的樹干，似乎向我訴說著它歷經的風雨滄桑。

我見到了我親手種植的苦楝樹，而我別離故鄉近四十個春夏，卻再也沒有見過故鄉那個叫蓉的姑娘。“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那天，讀漢樂府民歌《上邪》，我驀地生發出許多感慨：從少年到青年再到知天命之年，暗自喜歡一個人，忍受著幾十年單相思的苦苦折磨，像做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夢，這何嘗不是《上邪》中的心境呢？這些年，我曾不止一次地打探關于她的消息，據說，她高中畢業后在一家商場打工，后來嫁到鄰村做了別人的媳婦……她過得幸福嗎？是否還是原來的樣子？其實，這一切對我來說已不再重要，只要故鄉山崗上的那棵苦楝樹永駐我心，只要還能時常想起她當年的模樣，只要心存一份美好的念想，足矣！

四

那年，英語碩士畢業的女兒被天津一所中學錄用，當了一名英語教師。說實在的，打小衣食無憂、嬌生慣養的她，獨自一人闖蕩天津，我始終放心不下。果不其然，就在她赴津三月余，在去學校途中，不慎崴了腳，導致雙膝患上了骨膜炎。近一年多的時間里，她都只能拄著雙拐去為學生上課。

趁著假期，我去照顧了她一段時間。巧的是，從她居住的出租屋到學校約一公里的道路兩側，滿是粗大的苦楝樹。每天，在苦楝樹的綠陰下，我望著她瘦小的背影，看著她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學校，心里就像吞下一棵楝豆，有說不出來的苦。那天，送走女兒百無聊賴的我，無意中看到了女兒沒有合上的日記本。女兒寫道：《淮南子·時則訓》載：鳳凰非梧桐不棲，非楝實不食。眼前苦楝樹上結出的這一串串楝豆，原來是鳳凰的食物。苦楝樹雖不是國樹，卻顯得那樣與眾不同，還有一個有別于其他樹的好聽的英文名字：ChinaTree。作為軍人的女兒，我定要在天津做一只吞食楝實的鳳凰！

說實話，女兒是不是那只吞食楝豆的“鳳凰”我不敢說，反正，在她獨自闖蕩天津的幾年里，是憑著自己的刻苦與努力，闖出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她教的班成了全校同年級的尖子班，自己年年被學校、區教委評為優秀教師（班主任），她制作的課件還在全國中學教師教學比賽中榮獲了一等獎。

去年暮秋，苦楝豆成熟的時節，已為人妻的女兒誕下一個可愛的男嬰，女婿女兒為娃兒取名為“楝楝”，誰知，去派出所報戶口時，戶籍員卻將“楝楝”打成了“棟棟”，這下只能將錯就錯，于是“棟棟”便成了我外孫的名字。

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苦楝花細碎的花瓣撒滿整個小區，見狀，我的腦海中又浮現了明朝義士陳子龍的詩句：“連陰萬樹有殘紅，獨笠耕煙隔雨中。布谷催人春去后，平疇十里楝花飛”。繼而，我還記起了一段話：一個人如果沒有苦難的經歷，就不會對他人予以同情。苦難、煎熬就是成全。苦楝（練），苦楝（練），苦苦歷練，終成大器！

多少年來，在寂寞孤獨、無人陪伴、無人喝彩的日子里，苦楝樹，給予我許多心靈慰籍。苦楝樹，是我靈魂的棲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