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萱
國外學術界對于隱喻的研究由來已久,多個學科領域還曾掀起一股隱喻熱潮,而反觀國內對于隱喻的研究卻起步較晚,并且大多還囿于修辭層次,對隱喻的跨學科研究仍不夠完善。隱喻作為一種重要的認知現象,并非是一種單純的修辭,其對于藝術語言以及學科交融的影響是極其廣泛而深刻的。多模態研究的深入與科學技術的快速發展為多模態理論的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和技術支撐,也為隱喻的多模態研究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1]。以Forceville 為代表的研究者通過圖像、聲音、顏色等不同模態符號對隱喻進行構建和表征,更加全面準確地解讀多模態語篇意義,將研究對象拓展到漫畫、廣告、連環畫等多種形式。電影作為第七藝術,能夠把動態與靜態相結合,把時間與空間相統一,同時又具有紛繁的造型和多變的節奏,不同于平面藝術依靠色彩、線條和構圖等元素來傳達信息,電影藝術是一種擁有更多表現空間的綜合藝術。本文在多模態隱喻理論的視角下,探析韓國電影《寄生蟲》通過建構隱喻元素來表達電影主旨的途徑。
對于隱喻的研究經歷了一個從最初集中在語言、文字領域到逐漸轉向圖像、聲音等多模態領域的過程。美國語言學家Lakoff 和Johnson 在1980年出版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2]一書中首先提出概念隱喻理論。“隱喻是一種思維和行為方式,語言只是概念隱喻的外在表現形式”[3],概念隱喻理論成為了語言學界關注的焦點,但其跨域映射機制仍有尚未完善之處。
1996 年,Charles Forceville 在概念隱喻理論的研究基礎上,提出多模態隱喻理論,將語言層面的隱喻與圖像層面的隱喻進行資源整合,并在對模態進行區分的基礎上將隱喻分為單模態隱喻和多模態隱喻,兩者的區別在于源域和目標域是使用一種還是多種模態來表征隱喻意義[4]。2009 年出版的論文集《多模態隱喻》[5]是Forceville 理論成果的集中體現,書中對于多模態隱喻理論做了更詳盡的論述,并將模態的界定與感官聯系在一起,基于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從而得出對模態的定位,調動多感官的方式能夠更加生動傳神地傳達信息,彌補單模態隱喻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因此,引入多模態不僅豐富了隱喻研究,也為電影多模態隱喻研究拓寬了道路。
韓國導演奉俊昊執導的《寄生蟲》在獲得第72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影片金棕櫚獎后,又將第92 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劇本、以及最佳國際影片四項大獎攬入囊中,無疑是本屆奧斯卡獎的最大贏家。影片講述了一個窮人家庭通過謊言和信任鎖鏈寄生于富人家庭的故事,用黑色幽默的手法揭露了階級的分化與失序狀態,充滿了對現實的批判與反思。
2.1.1 寄生蟲的主題隱喻
蟲是電影《寄生蟲》中最為醒目的主題隱喻。這一隱喻中的源域是蟲,目標域則是生活在底層依靠上層階級生活的窮人。電影《寄生蟲》借用“寄生蟲”的隱喻,揭示了階級將社會分割為“地上”和“地下”兩類人[6],以”蟲“的視角揭示了社會階級的固化,上層階級的偽善面目以及底層人物的悲哀,包裹了對于“階級差異”主題的隱喻。電影的開場部分,基澤坐在桌前吃早餐,伸手把桌上的灶馬彈走,表達了自己對它的厭惡。灶馬這類生命力頑強的昆蟲常出沒于家庭灶臺與雜物堆中,一年四季都可以見到,象征著社會中窮人階層的普遍存在。灶馬常光顧“足食之家”,而實際上,基澤一家也是富人階層、乃至社會的寄生蟲。下暴雨的夜晚,基宇、基婷和爸爸慌忙溜出富人家,在暗夜里逃竄,正如“半夜只要開燈,蟑螂就會全部躲起來”。影片結尾基澤在殺完人之后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那就是回到地下,這些在地底下生長的人最后還是只能回到地底下去,無法留在“地上”生活。影片中的底層人物是被上層階級剝削的個體,但同時又像寄生蟲一樣依附富人階層生存,他們努力想改變自己的命運最后卻徒勞一場,永遠在被驅逐卻又永遠頑強生存。
2.1.2 山水景石的意象隱喻
山水景石是《寄生蟲》中所使用的一個意象隱喻。敏赫給基宇帶來了一塊象征財富的山水景石,這種石頭常出現在河流下游,長時間的水流在石頭的表面上留下了一條條紋路,山水景石的意象與基澤家的處境極為相似:處在河流下游的石頭上有著象征高處的圖紋,處在底層的基澤一家也是費盡心機地爬往高處。當基澤家被淹,這塊本該沉于水底的石頭卻飄浮上來,極盡嘲諷。敏赫只是想用一塊假石頭騙基宇替自己去當補習老師看著多惠,基宇對他來說毫無威脅,因為他其實也把基宇視作下層階級的人,他認為多惠絕不會看上基宇這種窮小子。然而就像敏赫說的,這塊山水景石代表著“運氣“,確實為基宇一家帶來了財運,可擁有財運的同時也伴隨著風險,基宇覺得這塊石頭一直粘在他身上,事實上這塊石頭也一直和他們一家的命運聯系在一起。基宇是第一個沾上這塊石頭帶來的財運的人,接著這一家人的欲望越發膨脹,直到一家四口全部入駐富人家,對于金錢的貪欲逐漸讓他們迷失,導致了悲劇的發生。基宇把石頭當作殺人利器帶到地下室,卻反而被砸傷頭,一家人的財運也轉變成了兇兆。而影片最后,撿回性命的基宇又將這塊石頭放回水中,此時的山水景石看起來與其他石頭一樣普通,一切回歸真實,落下帷幕。
2.1.3 場景空間的對比隱喻
場景空間同樣也能為視覺隱喻提供素材:影片中有很多關于樓梯的隱喻,樸社長家所在的富人區都是長長的上坡,家里也都是升往高層的樓梯,而窮人們住的地下室都要經過一段向下的樓梯,導演用樓梯將窮人和富人區分開來,影片中這種向上向下和地上地下的對比以及上下切換的鏡頭是對階級差異最為明顯的隱喻,由低到高的階梯,從貧到富的身份轉變不斷暗示著窮人要想有好出路,就必須往上爬。基澤一家住在半地下室結構的房子里,只有一扇和街道地面齊高的窗戶,時常還有醉漢在窗前小便,而社長家卻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則是被綠樹環繞的草地。當基澤與兒女在暴雨中如蟑螂般逃竄,跑過一段一段向下延伸的樓梯,回到已被灌滿水的房子里時,社長與夫人卻能夠安穩的坐在自家的沙發上,透過大落地窗觀賞雨景——水往低處流,城市里的污流最終都匯入底層人的住處。豪宅地下室內的前傭人雯光正對著馬桶嘔吐,下一個鏡頭就切到基宇家由于暴雨正在向外傾瀉污水的馬桶,這兩個鏡頭的連接似乎也在隱喻同是生活在地底下的窮人之間的連結。
導演通過塑造聽覺意象來渲染氣氛,在補充畫面內涵的同時也協助表達了影片的主題內核。《寄生蟲》中最為人稱道的配樂片段當屬其中長達7 分多鐘的復古巴洛克式樂曲——The Belt of Faith,這段配樂出現在窮人一家逐步進入富人家工作的過程。從基宇陪父親去車店試奔馳車,到窮人一家陷害對桃子過敏的傭人患有肺結核,整個計劃的實施就和這首七分鐘未斷的古典樂章一樣,如行云流水一般順暢。樂曲的旋律隨著快慢鏡頭的節奏變化與交叉剪輯的蒙太奇一起將情節推向高潮,社長太太一步步走入了窮人一家設下的謊言圈。這首由鄭在日創作的樂曲意指“信任鎖鏈”,與上一段落末尾女主人所說的話相呼應,隱喻一條將窮人一家植入寄生家庭的鏈條,具有諷刺意義。
片中另一首頗具意味的意大利老歌In Ginocchio Da Te 充滿著一種浪漫主義的情調,歌名意為“跪在你面前”,而影片對應的畫面中正好是窮人一家被罰跪在前傭人雯光和她丈夫面前,構建出聲畫隱喻映射的和諧一致。黑膠片緩緩轉動,古老的樂曲流淌而出,傭人和老公回憶抑或是想象著一個陽光午后,夫妻二人在南宮老師蘊含藝術靈魂的客廳里共舞飲茶。基澤一家沖過來搶手機的舉動打破了夫妻二人美好的想象,所有人廝打在一起,兩個寄生家庭為了守住各自的謊言與秘密,不得不撕破臉,拼盡全力地爭奪“寄生權”。然而音樂并未戛然而止,慢動作鏡頭配上舒緩浪漫的意大利曲調,與這場混亂的打斗場面碰撞出了戲劇性的火花。
影片中提到的“氣味”也是構建電影隱喻意義的重要一環。電影中富人家的小孩多頌聞到基宇一家身上都有一股相同的氣味,這種氣味是由于長期住在潮濕的地下室而沾染上的,物理層面上的氣味被隱喻成人身上的窮酸味,帶有一種階級歧視的意味,也暗含著底層人物對于自我認同的自卑感。這個味道也是基宇一家的痛點,這仿佛是他們窮人身份的象征和烙印,他們竭力想要擺脫這種窮人的味道,卻始終無法遮蓋。小兒子生日會那天,女主人在車上聞到金司機身上的異味皺了皺鼻,事實上前一晚金司機家里被淹,他在體育館睡了一夜,身上確實應該是有味道的,但對于金司機而言,女主人的此舉刺激了他心里的敏感神經,會讓他認為女主人是聞到了他身上的“窮人味”。因此在影片結尾處,當樸社長搬動窮人身體去拿車鑰匙時,樸社長臉上厭惡的表情一下子再一次戳到了基澤的痛處,被激得惱羞成怒的他最終揮起了憤恨的刀刃,扎向了懸殊的貧富差距和堅不可摧的階層壁壘。導演用氣味來具象化階級之間的差異,強化了這種階級區隔的矛盾與沖突。
與靜態文本相比,多模態隱喻的表征在電影這一動態文本中要顯得更加復雜和多元,深入分析各個模態之間的隱喻映射關系,有助于更準確地解讀電影主題。本文在多模態隱喻理論的視域下,從視覺、聽覺以及嗅覺的角度解構電影《寄生蟲》中的隱喻表征,通過解析多重感官中的隱喻元素深入探析影片的主題,為呈現電影的文化內涵提供了更廣闊的空間以及更多元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