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人類之間的交流和互動肇始于莽原時代,礙于自然條件,其規模和形式都受到很大限制。進入文明社會,特別是國家產生后,人類的交流和互動,便受到自然、社會等多重因素的影響。近代以前規模最為宏大的文明交流之路,就是亞歐大陸(包括非洲東部地區)之間的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在這個文明交流的歷史大舞臺上,由東而西和自西徂東,是雙向互動的。
中國是稻米的故鄉,距今一萬年前,中國最早栽培了小米,最早培育了水稻,并將之傳播到全世界;同時,九千年前西方培植的小麥沿著塔里木河、河西走廊傳到了中國。印歐人遷徙用的輪式馬車,很可能也影響到了殷商的馬車及其式樣。早期的中國青銅技術比較粗簡,受到歐亞草原東部的青銅文化的影響而獲得進步。與西方的青銅器往往作為工具不同,商周時代的中國青銅器,更多地是作為祭祀等重大典禮活動中的禮器。先秦時期甘肅地區發現的青銅器,不僅明顯受到西來文化的影響,同時也是冶金技術本土化的范例。中國古代青銅器的偉大成就,足以在世界青銅史上獨領風騷。同樣,冶鐵技術也受到西方影響,到了秦漢時代,中國的煉鋼冶鐵技術已經獨樹一幟,以致羅馬博物學家老普林尼(Gаius Рlinius Sесundu,23—79)都稱贊,賽里斯(Sеrеs,中國)的鋼鐵雄冠其時。
從早期的中西交往而論,戰爭的動力作用不可無視。戰爭是野蠻的,卻也是開拓東西方交流的重要推動力。印歐人的民族大遷徙,既是人類群體的自由流動,也伴隨著戰火紛飛;它促進了東西文明、農耕游牧文明的大交流,也帶著血與火的殺戮與掠奪。亞歷山大大帝的東征,推動了希臘化時代向東方的拓展。所謂希臘化,其實就是希臘羅馬文化與亞洲各地區文化在馬其頓軍隊鐵蹄下的一種混合物。波斯帝國時期,絲綢之路的驛站和道路已經修建完畢,到漢武帝開通西域,正好實現了對接。
人類對財富與成功的渴望以及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始終是絲綢之路上東西文明交流的不竭動力。野蠻時代訴諸戰爭,隨著文明時代的推進,這種動力機制就變得多元而且復雜,戰爭本身也不完全出于純經濟或財富的目的。
首先是政治外交(包含中原王朝對周邊少數民族政權的外交)的需要,促進了絲路的開通和東西方的交往。無論是西漢武帝時期(前138)張騫的那次西域探險,還是東漢和帝時期(約97年前后)由西域地方政府派甘英出使大秦(東羅馬),都有政治、外交使命。海上出使也是如此,無論是唐德宗貞元元年(785)的楊良瑤海路西行,還是明成祖朱棣時期的鄭和七下西洋(1405—1433),也都是出于政治和外交目的。
秦漢以來北部疆域的最大威脅來自匈奴。秦修長城,漢公主和親,都是從防守層面保衛邊疆。到漢武帝時期,經過漢初六十年的休養生息,漢朝國力足以主動出擊來保護邊民與疆土的安全,因此漢武帝命張騫出使西域,尋求與同樣曾遭受匈奴侵犯的大月氏人結盟,共同抗擊匈奴,才有了“鑿空”的壯舉。安史之亂后的唐朝,西北地區的兵力后撤,給吐蕃以進犯的機會,唐代宗時期他們甚至打到了長安。繼位的唐德宗命楊良瑤出使大食,就是希望對吐蕃形成牽制,緩解唐朝西部的軍事壓力。
絲綢之路的經略歷來是中原王朝保障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張騫通西域打開中西交往的官方通道之后,中原王朝與周邊政權關系的穩定與互信,為絲綢之路的暢達提供了保障,也成為和睦西部和邊疆地區胡漢關系,維護邊境軍事安全的必要條件。
漢武帝時期河西四郡的設置,鞏固了漢朝經營西部的能力。漢宣帝時期設置了西域都護府(治所在今新疆輪臺),任命鄭吉為西域都護。其后呼韓邪單于前來歸附并和親,“漢之號令班西域矣”。漢朝采取移民實邊之策,蠶桑業在河西走廊發展起來,居延漢簡里多次出現“桑”“帛”等字,漢朝酒泉郡祿福縣出產的絲綢,被稱為“祿帛”。唐朝安史之亂之后,戰亂使得河西地區的蠶桑業迅速走向衰頹,經濟環境的惡化是導致陸上絲綢之路逐漸衰落的重要原因。
隋唐時期對于西域的經營更是不遺余力。貞觀四年(630),西北各族君長尊唐太宗為“天可汗”,并修筑“參天可汗道”,加強和便利與唐朝的交通往來。也正是從這時候開始,唐太宗進一步推行“羈縻府州”體制,與羈縻府州相輔而行的是冊封制度。羈縻府州的首領在被封為刺史、都督的同時,還對內稱王,這個王在名義上是被唐朝冊封的。這種冊封,是一種政治主導地位的宣示。借助于軍事、經濟和文化更先進的唐朝的權威,域外政權對內可加強和鞏固自己在當地的統治,對外則可防范強鄰的侵犯,同時也可以從朝貢貿易中獲得經濟利益。
不過,安全與互信也取決于朝廷對國家安全的評估,這以明代嘉靖時期最為典型。嘉靖皇帝朱厚熜在位45 年,崇道煉丹,于北方拒絕邊境互市,在南方嚴格施行海禁,原因是他對于邊境安全存在嚴重的誤判。高拱、張居正執政時期,在戚繼光、俞大猷、李成梁等名將的守護下,北方有“隆慶和議”,俺答汗以順義王的名義歸附,南方有漳州月港的開海,使海盜變成了海商。事實證明,在國家安全得到保障的前提下,絲綢之路就會物暢其流地發展與繁榮。
絲綢之路動力機制的第二個維度是經濟與財政需求。從根本上說,中國內地的巨大經濟實力,是促進絲綢之路發展繁榮的重要前提。漢唐時期中國西部地區的經濟力量對于內地的影響力有限,漢唐時代所謂的“和親”,是中原王朝與少數民族政權之間政治和解的代名詞;五代和宋代不再有“和親”,是因為中原王朝處于弱勢地位,時或納貢稱臣。無論是“和親”或納貢稱臣,雙方博弈的目的,都是尋求中原方面開放邊境互市。在中原王朝與少數民族政權的政治關系中,若中原王朝處于強勢地位,通常將雙方的經貿關系稱為“朝貢”;否則就稱為“互市”。唐朝在安史之亂之后與回紇的互市貿易,于回紇是獲得經濟利益,于唐朝則是維系政治關系。邊境互市和開放海禁,對于邊境、沿海地區百姓的生計影響巨大,但是對于整個中原王朝的經濟影響則相對甚小。
與朝貢貿易不同,宋元以后的市舶貿易展現出比較純粹的經濟訴求。唐朝在廣州設有市舶使,宋朝以后成為市舶司。
市舶貿易是宋元政府和私人海商發生的貿易關系,以追求經濟利益為主要目的。宋代市舶貿易通過對商品的“抽解”和“博買”為政府帶來了十分可觀的經濟收入。出于財政經濟目的,宋朝鼓勵民間商人和海外商人的貿易,民間商人從事貿易的條件相對寬松,貿易成績顯著者還能得到獎勵甚至被授予相應官職。這些鼓勵政策使中國沿海民間商人紛紛投向海上貿易,唐中葉以前中外海上貿易主要控制在波斯和阿拉伯外商手中的局面徹底改變,也使政府使節附帶進行的貿易行為顯得微不足道。此外,宋政府政治上的收縮和對朝貢貿易的限制也導致貿易領域被更多地留給民間海商。這些為利益奔波的廣大民間商人掀起了宋代海上貿易的高潮。泉州地區至宋代方才形成顯著的出海貿易之風習,除了政府的鼓勵之外,有學者認為,10—12 世紀泉州地區的大批回教商人(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對該地海貿習俗的形成也有重大影響。習俗一旦形成,就代代傳揚,終成該地區基本特色。①張彬村:《宋代閩南海貿習俗的形成》,《海交史研究》2009 年第1 期,第1—10 頁。
總之,中國巨大的經濟能量是中國在中西交往中的優勢。絲綢、瓷器、茶葉是海上和陸上絲綢之路最主要的出口商品。其中絲綢和瓷器是典型的制造業產品,茶葉的原料雖然出自農業,但是其制成品也屬于加工制造業。漢唐時期的出口商品主要是質量上乘的絲綢,宋元以后則加上了精美的瓷器,明清時期又加入了茶葉。傳統的熱銷產品不斷拓展新市場,而不同時期又都有新的熱銷產品加入到絲路貿易中來。
絲綢之路動力機制的第三個維度是科技的重大影響。以海上絲綢之路而言,海洋地理學知識以及航海的動力技術、造船技術、導航技術只有發展到一定的程度,才有可能進行遠洋航行。信風規律、亞洲季風規律的發現與應用(紅海經波斯灣、印度洋,到中國南海東海的航道),對海上絲路極為重要。5 世紀初的法顯就是乘坐海船從斯里蘭卡回到廣州的。中國指南針以及領先的造船技術,也支撐了宋元時期的海上絲綢之路。到了15 世紀初鄭和下西洋以及15 世紀以后歐洲人的大航海時代,對海洋的認識以及海圖的繪制,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同時,這些知識的進步也促進了海上絲綢之路的進一步發展。
絲綢之路動力機制的第四個維度是宗教熱情和知識追求。穆罕默德說,知識即使遠在中國也要去追求,可見知識對人的吸引力。漢唐時期,無數僧侶排除重重艱難險阻,東來弘法,西行求經,絡繹于途。釋迦牟尼創立的佛教早在漢代以前就已經傳入西域,新疆地區的考古充分證明了這一點。正史記載,兩漢之際,佛教傳入中土,而且是以朝廷準許的方式在中國傳播開來。但是,佛教真正大行其道是在漢末魏晉南北朝時期。早先是胡僧入華傳教,支婁迦讖、竺法護、佛圖澄、鳩摩羅什是其彰彰著名者;后來有中土僧人西行求法,朱士行、法顯、玄奘、義凈是其成就卓著者。大量佛教經典被翻譯成漢文,使得漢傳佛教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佛教寶藏。佛教音樂、雕塑、繪畫大大豐富了中古時期的世俗文化與藝術。三夷教(即祆教、景教和摩尼教)在隋唐入華,也成為中古時期中外文化交流的獨特景觀。
對于域外世界的好奇也牽引著仁人志士奔競于途。張騫通西域之后,帶回了關于西域和南亞地區的新知識,引發之后的多次派使,漢武帝甚至號召民間使團,以官方的名義出使西域。鄭和下西洋的真正宗旨,雖然迄今仍眾說紛紜,但是,政治、外交目的必定是首要的,而獲取海外資訊也應是題中應有之義。費信的《星槎勝覽》、馬歡的《瀛涯勝覽》等實地考察記錄,帶來了大量海外信息,也豐富了時人對世界的認知。與此同時,鄭和下西洋帶回的物料和工藝、技術方面的交流,促進了中國國內手工業生產水平的進步。比如,海外硬木材質入華,使明代工匠積累了制作硬木家具的經驗,對明代家具工藝的進步有重要影響。進口陶瓷原料蘇麻離青(或稱“蘇勃泥青”),深刻影響了永樂、宣德時期青花瓷的樣式和風格。也有觀點認為景泰藍的工藝發展也受到鄭和下西洋的影響。對這些工業原料的追求也刺激了中西之間的貿易往來。
毫無疑問,對于絲綢之路上的各種活動,朝廷即中央政府的考量、地方政府的出發點、民間貿易的積極性,是有很大差別的。政治穩定和國家安全是開展邊境互市貿易、官方朝貢貿易(勘合貿易)的首要訴求,民間商業活動則以利益獲取為主旨。也有許多仁人志士懷抱宗教熱忱或追求知識的理想而奔競于海陸絲路上。不同的利益訴求,共同促進了絲綢之路的繁榮與發展,而科技的進步則扮演了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