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張煌言之死為中心"/>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彭 志
若從哲思層面來考量,生死問題不但表征著生物生命的誕生與消亡,而且象征著精神生命的出現與升華,相比于“生”所帶來的新生命出現的喜悅感,“死”卻往往給人以心驚肉跳的恐懼感。古代的士人也一直在思忖、探討著嚴峻的生死問題,并渴求通過立德、立言、立功等一系列活著時的言行去實現死后言論、事跡萬世長存的夙愿。借助于種種方式,希冀以此來消解肉體隕滅對其精神傳播的限囿,死后的功過評價一直是他們的心系之處。
士人對生死問題的討論涵蓋面相極為廣泛,從可操作性上來說,若將時間維度壓縮至明清易代之際這一山河板蕩、電光火石的歷史瞬間,將空間維度聚焦于江南這一人文氛圍極為濃厚的地域,則愈發能夠更為清晰地觀察到故明士人在遭逢絕境之時的不得不為之的艱難抉擇。通過江南士人在明清易鼎之際赴死之前在獄中、刑場所題壁、口占的詩歌,則那種渾融著畏葸、緊張、舒緩、淡然的交織心緒會赤裸裸地呈現在面前,觀照彼時,生與死兩者之間的張力便得以突顯。換言之,明清易代之際江南士人對生死問題的思考與吟唱,以及對精神永生的追慕與構想,頗有死亡詩學的意味,也同樣是易代之際士人研究的重要話題。
甲申易鼎,死亡成了江南士人逃脫不了的現實處境,特別是對故國仍舊抱持著忠君戀闕思想的抗清志士,以及少部分進入了新朝在百般熬煎之后依然選擇自裁的遺民亦是如此。此類抗清志士、故明遺民直面死亡的事例不勝枚舉,已然成為一種文化現象。紹興大儒劉宗周絕食二十日而死,在做殉國決定之后,賦詩明志,“留此旬日生,少存匡濟志。決此一朝死,了我平生事。慷慨與從容,何難亦何易。”①(清)計六奇撰,任道斌、魏得良點校:《明季南略》,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82頁。常熟人兵部尚書瞿式耜在英勇就義前,揮筆寫下了《十七日臨難賦絕命詞》,“從容待死與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張。三百年來恩澤久,頭絲猶帶滿天香。”②(明)瞿式耜:《瞿忠宣公集》,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37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91頁。蘇州人金圣嘆因哭廟案被判斬首時,寫就《臨別又口號遍謝彌天大人謬知我者》表露一己心跡,“東南西北海天疏,萬里來尋圣嘆書。圣嘆自留書種在,累君青眼看何如。”③(清)金人瑞:《沉吟樓詩選》,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21頁。江南士人在易鼎之時面對死亡考驗時的人生選擇殊途同歸,以赴死明志,以詩歌寫心,與生死淡然從容地相處,斑斑心跡在字里行間里自然流露。明清易鼎之時的江南士人之死,不再從屬于私人化、隱秘性的范疇,而是借助于士人自我不斷的生前詩文書寫,以及時人、后人前后相繼的追懷文字而被塑造成了社會化、公共性的文化事件。換言之,死亡的當事人、圍觀死亡者、后世撰寫詩文悼念者,這三重力量合力奏響了演繹死亡過程與彰顯永恒生命意義的曲曲悲歌。從夏完淳、陳子龍、劉宗周、張煌言、瞿式耜等人亡國之后的主動求死或被動死亡來看,這是一種融匯了死亡當事人有意書寫及呈現死亡過程與時人現場內外觀看并記錄死亡者言行的錯綜問題。
在眾多的明清易鼎之際江南士人殉節事例中,張煌言的死頗能體現出這種錯綜性。一方面,張煌言自己在《采薇吟》里創制了五十多首詩歌,將被捕、押解、入獄、行刑整個過程的見聞與思緒完整地記錄了下來;另一方面,在從舟山押送至杭州的一路上,很多士人云集在沿路的每一站,觀看著張煌言一步步走向生命終點的過程,事中、事后關涉張煌言之死都出現了大量的詩詞題詠與人物傳記記載。以我之心直面向死而生,以觀者之眼褒獎玉碎精神,張煌言之死不單單是一個江南士人在明清易代之際的故去,以此為窗口,更可見出士人在面臨生死抉擇時的讓人感喟不已的抗爭不屈形象。
反觀學界關涉張煌言的研究現狀,或者從表現愛國精神上切入分析其詩歌藝術特征④此類文章主要有:冉欲達《評愛國詩人張蒼水》,《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8年第5期;徐和雍《關于張煌言的評價》,《杭州大學學報》1983年第4期;趙山林《明末愛國詩人陳子龍、夏完淳、張煌言的詩》,《語文學習》1983年第5期;樊清《起讀先生正氣歌》,《光明日報》2002年4月10日。,或者爭論于考證出其蒙難的具體地點⑤較具代表性的文章主要有:桂心儀、周冠明《張煌言蒙難事跡考》,《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1989年第1期;江邊鳥《張煌言蒙難南田花岙島——兼與桂心儀、周冠明兩先生商榷》,《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1999年第2期。,或者探討其與浙江人文傳統的關系⑥頗為典型的主要有:周承珩《張蒼水在杭州》,《杭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1年第2期;董郁奎《張煌言與浙江人文傳統》,《浙江學刊》1997年第6期。,諸如以上的研究,大多浸潤在濃厚的時代氛圍包裹之中,且彼此間有一定的承襲。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張暉《帝國的流亡:南明詩歌與戰亂》一書中在討論士大夫的絕命詩創作時提及“死亡的公共性:張煌言的死”⑦張暉:《帝國的流亡:南明詩歌與戰亂》,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147 -153頁。,所論尤為精彩,但因為是其遺著,在很多問題的深入探討上還未來得及展開和推進,許多有價值的維度亟待進一步挖掘。總體而言,前賢時哲對張煌言及其詩歌的深入且有價值的研究成果還不是很多,在細讀其詩歌及討論其死亡與江南士人精神變化的關系上仍然有很大的拓展空間,這也是其死亡的典范意義之所在。
張煌言(1620 -1664),字玄箸,號蒼水,鄞縣(今浙江寧波)人,明崇禎十五年(1642)舉人,明亡后,積極擁立南明魯王朱以海在紹興監國,先后賜進士,加翰林院修撰,擢右僉都御史,進兵部右侍郎。自清兵順治二年(1645)五月攻破江寧時,張煌言便舉兵反清,直到康熙三年(1664)九月被清廷殺害于杭州弼教坊,二十年里,不畏艱難險阻,輾轉陸上、海上英勇抗戰。張煌言因其一生堅持抗清并不屈就義,死后傳記文字層出不窮,生平事跡可見于査繼佐《罪惟錄》列傳卷九下、李聿求《魯之春秋》卷十四、錢維喬《(乾隆)鄞縣志》卷十六、邵廷采《東南紀事》卷九、溫睿臨《南疆逸史》卷三十二、徐鼒《小腆紀傳》卷四十四、翁洲老民《海東逸史》卷十三、趙爾巽《清史稿》列傳十一、黃宗羲《有明兵部左侍郎蒼水張公墓志銘》、全祖望《明故權兵部尚書兼翰林院學侍鄞張公神道碑銘》等等,諸書所記內容多大同小異,以査繼佐所述最為詳細。
除了以上張煌言死后他人書寫的傳記文字之外,張煌言也在有意識地用詩歌的方式記錄下一己的抗清生涯。在張煌言存世的《張忠烈公集》中,卷一至卷三《冰槎集》著錄了序、引、疏、啟、書、論、檄等各體文章42篇,卷四至卷十《奇零草》著錄了古體、近體、詞等共427 首,卷十一《采薇吟》著錄了古今體詩58首,卷十二《北征錄》敘寫歷次北征清廷始末。聚焦到詩歌部分,《奇零草》創作時間起于清順治四年(1647),止于康熙元年(1662),“奇零”是“畸零”之諧音,表孤獨、飄零之意;《采薇吟》則創作于康熙三年(1664)六月到是年九月初七被殺,“采薇”之名表明詩人欲效仿伯夷、叔齊隱居首陽山,采集植物而食的行為。通過細讀《采薇吟》中著錄的58 首詩歌,可以看到在這短短的三個月時間里,張煌言用詩歌的方式較為詳細地記錄了一己于赴難之前的斑斑心跡。
反乞食詩
山中屢空,泊如也。偶讀淵明“饑驅”句,猶覺其未介;遂作《反乞食詩》,仍用其韻。
悲風變陵谷,余行將安之。浩然懷黃綺,燁燁紫芝詞。清聲泐金石,孤情獨往來。彭澤何人斯,東籬戀酒杯。微祿已不耽,沾沾乞食詩。乞固自有意,可以觀其才。吾則愛吾鼎,白云倘分貽。
懷 古
憶昔東陵侯,浮沈在青門。種瓜皆五色,不肯負亡秦。故侯何足道,羞與世間群。及為文終客,教以報功勛。似得黃老術,知亡亦知存。存亡會有時,出處要有期。借問五色瓜,何如三秀芝。
入 山
大隱從茲始,悠然見古心。地非關勝覽,天不礙幽尋。石發溪頭長,云衣谷口深。此中有佳趣,好作采薇吟。①(明)張煌言:《張忠烈公集》,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38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73 -374頁。
以上所引三首詩,應作于張煌言解散義軍,剛隱居懸岙不久。關于張煌言隱退的原因,全祖望輯《年譜》對此有較為詳細的說明,“是時,海上諸軍零落,散亡殆盡。鄭氏既入東寧,只存閣部一族。然閣部以監國尚存,誓死不替。是年監國薨于東寧,閣部哭曰:‘已矣!吾其誰與事者?’遂以六月,散軍入山。”②(明)張煌言:《張忠烈公集》,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38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03頁。朱明后裔在世間的存在是江南士人堅持抵抗清廷的精神寄托,而一旦連擁戴的魯王朱以海都不幸病逝,那么復明大業便再也見不到絲毫的曙光了。隨著各地抗清斗爭漸漸地偃旗息鼓,張煌言也慢慢心灰意冷,只能以歸隱孤島做最后的抵抗。《反乞食詩》詩序中的“饑驅”是指陶淵明“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①(東晉)陶潛著,龔斌校箋:《陶淵明集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93頁。兩句,借以指代陶淵明《乞食》一詩,詩寫陶淵明因饑餓出門借貸而得人饋贈之事。張煌言此和陶詩從反面立意,描繪了在懸岙退隱的艱難,但絲毫磨滅不了詩人不向清廷屈膝投降的志向,這與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高潔人格可堪相與媲美。《懷古》詩由東陵侯之典引入,東陵侯邵平在秦亡后,家貧無以自給,以種瓜為生,但仍堅持不背叛秦朝;這與詩人始終抱持對故明的眷戀和守護如出一轍,借寫史以明志。《入山》詩則是詩人隱居志向的顯豁表達,尾聯“采薇吟”呼應并箋注了詩集的名稱。從這三首詩中可以讀出張煌言在各地輾轉抗清失敗之后,以非常平靜的心態選擇了歸隱海島,百無聊賴的日子里,寫《懷王愧兩少司馬、徐闇公、沈復齋中丞》,思念曾經一同并肩作戰抗清的王愧兩、徐孚遠和沈佺期②(明)張煌言:《張蒼水詩文集》,見孔昭明編《臺灣文獻史料叢刊》第8輯第151冊,臺北:臺灣大通書局,1987年,第172頁。;寫《山居即景》,描摹懸岙山窈窕峰巒的清幽景色;寫《小猿畜之兩年,以病抱樹而死,為之惻然》,追懷守哨猿猴之死,從這些展現隱居孤島日常生活景物、情事的詩篇,可以見出詩人已經從此前多年抗戰喧囂高昂的情緒中逐漸回歸到了內心的平靜淡然。
據査繼佐《罪惟錄》的記載,張煌言是在清康熙三年(1664)七月被清廷設計捉拿,“令禆將吳國華岀哨海,至陶家尖。會寧波人孫惟法者為內師向導,偽扮行商結束,藏器仗,伺得之。國華被創投海死,舟子林者死不言煌言處。一火者言之,為導范澳,則午夜,煌言不知也,猝持之。”③(清)査繼佐:《罪惟錄》,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563頁。清廷捕獲張煌言后,并沒有立即就地將其處死,而是在招降和處斬兩端猶豫不決,爭執不下后,只能將其押送至杭州,等待清廷中央的決斷。在遞解的路途中,張煌言皆有寫詩記錄了一己逐步走向死亡的過程。當時的士人也對張煌言的言行多有記載,高允權《跋》便是其中頗具代表性的一篇,“予急往覘之,見公葛袍晉巾,直立衙門外,神色自若,左右令公自角門進,公挺立不動,杰知之,令啟中門入,公長揖,杰遂延公入內上坐……道旁觀者數千人,無不流涕”④(明)張煌言:《張忠烈公集》,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38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04頁。,是文記載了康熙三年(1664)七月二十三日張煌言被押送到鄞縣時圍觀民眾的反應,在高允權的筆下,張煌言在被捕后仍一身傲氣、淡然自若,而民眾們則蜂擁圍觀,表達著對抗清義士不屈殉節于故國舊君的綿延感念。而張煌言也以紙筆為手術刀,將一己在被捕之后的思緒解剖開來,呈現出了向死而生的堅定意志。
七月十七日被執進定海關
何事孤臣竟息機,魯戈不進挽斜暉。到來晚節慚松柏,此去余生斷蕨薇。雙鬢難容五岳住,一帆仍向十洲歸。疊山遲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被執歸故里甲辰七月
蘇卿仗漢節,十九歲華遷。管寧客遼東,亦閱十九年。還朝千古事,歸國一身全。余獨生不辰,家國兩荒煙。飄零近廿載,仰止愧前賢。豈意避秦人,翻作楚囚憐。蒙頭來故里,城郭尚依然。仿佛丁令威,魂歸華表巔。有靦此面目,難為父老言。知者哀其辱,愚者笑其顛。或有賢達士,謂此勝錦旋。人生七尺軀,百歲豈復延。所貴一寸丹,可踰金石堅。求仁而得仁,抑又何怨焉。
坐次聞樂有感時被執宿鄞
一曲銅鞮足繞梁,主賓相對不尋常。莫言簫鼓非愁壘,豈信囹圄是福堂。唱罷秦音誰避席,感深凝碧且停觴。請君休訝河清笑,司馬于今正斷腸。①(明)張煌言:《張忠烈公集》,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38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73頁、第376頁。
《七月十七日被執進定海關》作于被捕當日丑時,首聯用《淮南子》卷六《覽冥訓》“魯陽揮戈”之典,寫出了孤臣在山河板蕩之際的力挽狂瀾;頷聯以松柏自比高潔,縱使余生隕滅也在所不惜;頸聯以五岳、十洲對舉,表達了仍渴盼光復華夏之心;尾聯以疊山、文山事跡卒章顯志,疊山,即葉枋得,率領義軍在江東抗元,被俘后于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絕食殉國,文山,即文天祥,抗元名臣,在元至元二十年(1283)年不屈就義,以此典故歸結,詩人實際上已經抱持了視死如歸、壯烈殉國的意念。《被執歸故里》是詩人被押解經過故鄉鄞縣時所作,蘇武仗節歸漢與管寧避亂回里都是歷時十九年,而一己從清順治二年(1645)揭竿起義至被捕時也是十九年,但最終的命運卻是殊途而不同歸。途徑故里,感嘆一事無成,赧顏面對父老,眾人在面對抗清志士時也展現出了或哀憫、或哂笑的不同神情,這也讓詩人不禁懷疑起一直以來的心系奮戰抗清是否值得。在詩的結尾處,這種情緒的波動得以平復,殺身成仁成了詩人最終心儀的選擇。全詩語言質樸無華,將諸多典故巧妙得融入進詩句里,沉郁悲涼中卻迸發著慷慨壯烈的力量。《坐次聞樂有感》寫詩人夜宿鄞縣時因聽到樂府清商曲《白銅鞮歌》所激發的聯想,由簫鼓秦音想到身陷囹圄,夜闌深深時,更有悲愴斷腸之感。
在故里鄞縣短暫停留之后,張煌言便被馬不停蹄地繼續押往杭州。此番離開故里,便是永別,游魂何枝可依、何處可歸,張煌言于此境情難自禁,創制了兩首七律詩發抒心跡。
八月辭故里擬絕命詞 自鄞解省
義幟縱橫二十年,豈知閏位在于闐。桐江空系嚴光釣,震澤難回范蠡船。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忠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信史傳。
其 二
國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慚將素手分三席,擬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盡鴟夷。②(明)張煌言:《張忠烈公集》,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38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76頁。
《八月辭故里擬絕命詞》是詩人押離鄞縣赴杭州時所作,彼時已做好了以死殉國的準備。第一首,詩人回憶了一生戎馬倥傯,在連綴使用嚴光、范蠡的典故之后,冀望于史官能夠將孤臣忠貞報國的事跡載入史冊,對身后之名尤為重視。第二首,詩人決定效仿于謙、岳飛不惜身死護國的忠義行為,并設想自己死后能夠像兩位前賢一樣埋葬在西子湖畔。據趙之謙《張忠烈公年譜》記載,“鄞故御史紀五昌捐金,令公甥朱相玉購公首,僧超暨杭人張文嘉、沈橫書、朱錫九、錫蘭、錫旂、錫昌兄弟、鄞萬斯大收瘞于杭州南屏山荔子峰下昌化伯邵林墳西”③(清)趙之謙:《張忠烈公年譜》,見戴家妙整理《趙之謙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69頁。,一代忠臣的臨終遺愿在時人的戮力合作下終得實現。
清廷在將張煌言從寧波遞解到杭州的三百里行程中,一路上江南士人、民眾如眾星追月一般地洶涌而至,爭相一睹抗清正義之士的翩翩風采,道旁求書者也絡繹不絕,全祖望輯《年譜》對此情形有所記載,“公至寧波,方巾葛衣,轎而入,觀者如堵墻;至省,供帳如上賓,每日求書堆積,亦稱情落筆”①(明)張煌言:《張忠烈公集》,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38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03頁。。而張煌言作為抗清志士典范的出場也極具儀式表演性,仿若世間先知和有共鳴的信眾的臨終訣別,謝為雯撰《明蒼水張公傳》記載甚詳,“后數日,舁公之省,出寧西門,公下車再拜,辭父母之邦,登舟,額手與岸上送者別,千人皆慟哭失聲……公南面坐,故時部曲或來庭謁,司道郡縣至者,公但拱手不起,列坐于徹,視公為天神,杭人賂守者得覩公面為幸,翰墨流傳,奉為至寶。”②(明)張煌言:《張忠烈公集》,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38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88頁。無論是在寧波,還是在杭州,曾經在江浙大地上掀起風起云涌抗清斗爭的張煌言都頗有巨大號召力,已然成為一面矗立的旗幟,此種標桿形象,張煌言亦有較為明確的自我體認,因此其言行愈發彰顯了角色定位。佚名《兵部左侍郎張公傳》作為人物傳記對此情境濃墨重彩,張煌言被押送到杭州后,先被投入進監獄關押,清廷各路官員先后過來勸降,但都被其義正詞嚴地予以回絕,但以賦詩自娛③(明)張煌言:《張忠烈公集》,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38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86頁。,這個時期創制的詩篇頗有訣別人世間的深遠意味。
放歌甲辰八月,武林獄室,書壁
吁嗟乎!滄海揚塵兮日月盲,神州陸沈兮陸谷崩。藐孤軍之屹立兮,呼癸呼庚,予憫此孑遺兮,遂息機而寢兵。方壺圓嶠兮,聊稅駕以薶名,神龍魚腹兮,罹此豫且之罾。予生則中華兮死則大明,寸丹為重兮七尺為輕。維彼文山兮亦羈紲于燕京,黃冠故鄉兮非予心之所馨。欲慷慨而自裁兮,既束縛而嚴,更學謝公以絕粒兮,奈群喙之相并。等鴻毛于一擲兮,何難談笑而委形,憶唐臣之嚙齒兮,視鼎鑊其猶冰。念先人之踐土兮,愧忠孝之無成,翳嗣子之牢籠兮,痛宗祀之云傾。已矣夫,荀瓊謝玉兮,亦有時而凋零。予之浩氣兮化為風霆,予之精魂兮變為日星。尚足留綱常于萬祀兮,垂節義于千齡,夫何分孰為國祚兮孰為家聲?歌以言志兮,肯浮暮乎箕子之貞,若以擬乎正氣兮,或無愧乎先生。
憶西湖 甲辰八月
夢里相逢西子湖,誰知夢醒卻模糊。高墳武穆連忠肅,參得新墳一座無。
九月獄中感懷 其二
羈縻斗室尚何為,慷慨從容我亦疑。豈是殷頑能革回,縱然漢厄莫低眉。鞲鷹躑躅誰堪語,鎩鳳躊躇祗自知。漫道故人多玉碎,蓋棺論定未嫌遲。
絕命詞
我年適五九,偏逢九月七。大廈已不支,成仁萬事畢。④(明)張煌言:《張忠烈公集》,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388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74 頁、第378 頁、第376頁、第377頁。
以上引錄的四首,其中《放歌》《憶西湖》《九月獄中感懷》三首皆作于詩人被羈押在杭州牢獄中。《放歌》回憶了一己于山河板蕩之時舉起抗清大旗,抒發了報效故國的雄心壯志,頗有文天祥《正氣歌》般壯懷激烈的氣勢。《憶西湖》寫詩人在獄中耽想西湖岳飛墓,并直言期盼死后能夠葬在其墓旁,張煌言在臨死之前,時常會在歷史長河中尋覓著與一己有著共同遭遇、追求的前賢。《九月獄中感懷》某種程度上顛覆了以往對抗清義士的認知,此詩書寫了詩人將死之前情緒上的不斷掙扎與慢慢釋然的心理過程,而非之前固化的鐵骨錚錚的僵化形象。《絕命詞》是詩人在九月初七蒙難時,在行刑現場的引吭高歌,對抗清復明大業行將失敗的無力感,以及宣告于此處境之下,決定以殺身成仁的方式踐履曾經立下的豪壯誓言。
總體來看,張煌言在《采薇吟》中,即生命的最后三個月里的詩歌創作,傳達著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宿命。雖然作為亡國之孤臣,退隱荒山,生活條件艱苦無比,在被逮捕、押解的過程中,其以死殉國的行為已然成了不可逆轉的趨向,這二十年里的抗清經歷已然給其貼上了只能殺身成仁的標簽。在張煌言的臨終詩歌里,并未見到太多的凄楚郁結,以及情緒上的憤懣不安,更多的是面對生死時的淡然處之。全祖望《張尚書集序》于此有深刻體會,“獨尚書之著述,噌吰博大,含鐘應呂,儼然承平廟堂巨手,一洗亡國之音……風帆浪楫,窮餓零丁,而司隸威儀,一線未絕,遺臣故吏,相與唱和于其間,其遇雖窮,其氣自壯,斯其所以為時地之所不能囿耶?”①(清)全祖望《張尚書集序》,見黃云眉選注《鮚埼亭文集選注》,濟南:齊魯書社,1982年,第392頁。張煌言的臨終詩不同于此間其他抗清士人動輒哀怨愁苦滿溢,呈現出了更多的平和向上精神,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亂世怨怒、亡國哀思的詩歌風格。
張煌言在被清廷捕獲斬殺之后,對其的悼念文字前后相繼地出現,據不完全統計,至少有近百篇。全祖望、趙之謙、黃宗羲先后為張煌言編撰過較為詳細的年譜、墓志銘、神道碑銘。史書地志等文獻也極為喜愛記錄、塑造張煌言的忠義形象,較具代表性的有《清史稿》《(光緒)鄞縣志》《定海廳志》《東南紀事》《明季南略》《四明人物傳》《明季殉節諸臣事跡》等等。有清一代的詩人詞客接踵創制悼懷張煌言的頌贊、像贊、書贊、硯贊、畫贊、像記、硯跋、題札、祭文、序跋,各種體裁的文字輪番登場,較為著名者有林時對、查揆、吳鼎元、林則徐、郭傳璞、趙翼、錢詠、錢維喬等人。各種類型的文字交織在一起,層累性地塑造了張煌言但為抗清而殉節身死的士人形象。這些悼懷文字具有以下五個方面的特點。
其一,在撰者地域分布上,多集中于浙東,以鄞縣最多,如鄞縣林時對《哭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鄞縣蒼水張公》、鄞縣張庭學《西湖謁明權兵部尚書蒼水張公墓》、鄞縣高允權《哭蒼水》等。張煌言出生于鄞縣,且其二十年的抗清生涯中,此處是其重要的活動據點,因此作為鄉邦前賢,后出景慕者便紛紛寫詩撰文悼念,彰顯了傳承地域文化的特色。
其二,在撰者時代分布上,從康熙初年,直到光緒年間,對張煌言的追念未有大的中斷,如余姚黃宗羲《尋張司馬墓》寫于清初、海寧吳騫《謁張忠烈公》寫于清中期、東冶林則徐《題張忠烈公遺像》則寫于晚清。悼念文字出現的兩個高峰分別是康熙初年張煌言被殺后不久,以及晚清社會陷入內憂外患之中,前者可由記憶的時效性來解釋,后者則主要是由于士人們在面臨動蕩社會時心中被產生的跨代共鳴所觸動。
其三,在使用文體上,以各種體裁的詩歌最為流行,但也會偶爾使用到詞體,如鄞縣周世緒《金縷曲·南屏拜張忠烈公墓》(便濺刀铓血)、奉化毛翼虎《滿江紅·題張蒼水集》(色易山河)、鄞縣徐甲榮《好山色·張忠烈公煌言》(一食千歲鹿)等。詩、詞因其各自文體特征的不同,在追懷張煌言時的關注點及敘述策略上也會相應地有所不同。
其四,悼念詩詞多會存在一個用以寄托的具體事物,悼懷對象的墓葬地、遺硯、遺札、遺像等皆可能會成為后人緬懷前賢時情緒釋放的窗口,如仁和仇養正《南屏拜張忠烈公墓》、慈溪楊泰亨《張忠烈公遺硯歌》、郭傳璞《題張忠烈公石刻遺札》、任邱邊葆誠《題張忠烈公遺像》等,共通之處都涉及張煌言生前身后的物品,寫物寓情、托物言志成為習用手法。
其五,聚焦到個體的話,眾人中要數鄞縣全祖望悼念張煌言的詩文最多,神道碑銘、年譜、詩等各體應有盡有,多達二十余篇,如《重九前二日張尚書忌辰》《甬上擬薤露詞》《張督帥畫像記》《祭蒼水張公文》等。全祖望對這位鄉邦前賢在明清之際壯懷激烈的行為尤為追慕推崇,系統性地創制出了各種形式的文字表達悼懷之情,也強化了張煌言的忠烈形象。
張煌言殉難時間是在清康熙三年(1664)九月,在此之前,南明永歷帝朱由榔于康熙元年(1662)六月在昆明被捕獲絞殺,魯王朱以海已于同年十一月在金門病逝,象征著明朝存亡絕續的朱姓子孫正一個個凋零逝去,此外,鄭成功也于同年五月罹患急病而亡。與此同時,清廷已基本上蕩平滌清了各地的反清斗爭,社會已漸漸由戰亂走向安定。在此背景之下,除了孤懸海上的臺灣鄭氏政權還在苦苦支撐外,張煌言可堪算作堅持抵抗到最后時刻的魯王監國紹興時期的唯一重臣了。因此,張煌言之死已不僅僅只是作為個體的抗清之士自然生命的走向終結,更是可以象征著清廷對抱持反清意志的江南士人群體的最終勝利。這種社會形勢局面的轉折表現為,在此之前,整個順治時期十八年里,在江南士人的擁立下,域內先后有弘光政權、魯王監國政權,域內的士人也積極參與到隆武、紹武、永歷等域外各流亡政權的抗清斗爭。從政治身份上來說,無論是抱持抗清之士前仆后繼地殉國,還是人數眾多的明遺民拒絕出仕清廷,在順治朝,特別是在其前、中期,清廷相對于南明并沒有形成壓倒性的優勢,各地動亂時有發生,但到了康熙初年,這種戰場上的形勢則發生了徹底地陡轉。而在治理已從屬的江南地區時,清廷也采取了威壓、懷柔兼具的策略,以科舉考試等方式予以誘惑,以文字獄等手段予以震懾,雙管齊下,江南士子們的抵抗之心也已漸漸地被消磨殆盡。
至此而論,肇始于晚明的江南士人對故國舊君的忠貞不渝精神已悄然發生著變異,大多數的江南士人在風云詭譎的嚴峻形勢下已經被裹挾著投向了清廷的懷抱,更因各種思想上的重重鉗制,而把主要精力多灌注到考據等不太會引起政治危險性的學術鉆研上去了,晚明直言諫諍、干預時事的士風已一去不復返,但見清初士人唯唯諾諾,帶著沉重的鐐銬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