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年齡

胡杰

七老八十，倆老頭兒。一個瘦高，一個矮胖;一個干凈、整潔，像一根擇過的大蔥;一個胡子沒刮，衣裳皺巴，像個沒去泥的土豆。倆人來戶籍室，都說自己的年齡是錯的，要求更改。可是，一個要往小了改，另一個卻要往大里添。戶籍室辦事兒，講究先來后到。倆老頭既然不是一塊兒來的，咱也就講個先來后到。先說胖老頭兒吧。

“同志，我身份證上的年齡，比我實際年齡小了九個月。得改過來！”胖老頭跟我說，本來，一滿80歲，社區每個月就要發給他100元高齡補貼。可因為檔案年齡小了，他就要晚九個月才能享受到這項福利：“我是個工人，過去上班時，咱干活兒沒偷過懶，對得起共產黨。可現在，因為年齡是錯的，這就一步錯、步步錯。和別人相比，我就要少拿九百塊錢。而且，我聽說，90歲以后，還有保姆補貼什么的。那么，我不是更虧了嗎？所以，我說啥都得把年齡改過來！”

100塊錢，在有的人眼里，就是修剪一次頭發的錢而已;而對于胖老頭這樣的老年人，公園門口的理發攤兒，就是他們的發廊。剪個頭，一次，就兩塊。有這100塊，胖老頭三年理發都用不完呢。盡管心里有數，可我還是忍不住想逗逗他：“老爺子，那么我問你：多了這九百塊錢，您能成富人嗎？”

“那不能！”胖老頭兒身板硬朗結實，耳朵也一點不聾。

“那么，少了這900塊，您會更窮嗎？”

“那，倒也不至于吧。”胖老頭笑了笑，明白了我的意思：“可是，這年齡，我非改過來不可！”

“老爺子，那我事先可得告訴您，改了年齡，會有一堆麻煩事兒的。”我告訴胖老頭兒，如果我們更改了他的戶籍年齡，那么，他的社保、醫保、股票、銀行卡等都得去重辦手續。因為一個人不能有兩個年齡。

“我沒股票，其他手續，我慢慢去跑。反正，我有的是時間。”胖老頭兒自信而固執。

“噢，連結婚證您都得改呢！”

“我老伴早去世了，還要結婚證有啥用？”胖老頭說。

我其實早注意到，老爺子的“婚姻關系”一欄，寫著“喪偶”二字：“那您現在住的是單位分的房吧？如果您結婚證上的年齡不改，將來房產證是不能過戶到您名下的。”

“是嗎？這么多事兒？”胖老頭想了想，還是回答，他還是要改。

“就是要改，也不能只憑您一句話，我們就給改。必須是檔案年齡真的出了錯，才能改。明白不？”我提醒他。

老爺子告訴我，他年輕時在北京上技校，畢業后，分到了渭南的一家工廠。后來，又從渭南調到了西安。過去的檔案，都是手寫。就在他調來遷去的過程中，他的年齡就由先一年的“9月”，變成了來年的“6月”。

“您以前怎么沒發現年齡不對了呢？”我有些好奇。

“發現了，早發現了。”胖老頭兒咧開胡子拉碴的嘴巴，狡黠地一笑：“我沒吭聲兒。我一想，小了九個月，那我不就可以晚退休九個月，能多拿九個月的工資呀。這是好事兒嘛！”老爺子說著，又嘆了口氣：“可是，有一次調工資，就因為年齡小了這么一點兒，沒調成，讓我生了好一陣兒悶氣呢。”我看見，那張嘴巴里，有一顆門牙已經下崗了，這讓這張嘴巴倒是有幾分像正在換牙的小朋友。

胖老頭給我解釋，本來，退休了，他已經不在意這九個月了，可誰知國家又出了福利政策，給80歲以上老人發錢。這才讓他再次糾結起自己的年齡來了。

我讓他上樓，到檔案室去查他的戶籍檔案。結果顯示，檔案上的出生年月日和現在的身份證、戶口本是一致的。也就是說，如果出錯，也只能是在之前。胖老頭說，他要去渭南再查查。

過了一陣兒，再來戶籍室，他真拿來了渭南那邊派出所出具的證明。不過，渭南和我們這兒的出生年月日是一模一樣。如果他堅持他的說法，那就只能再往前捋。也就是說，要看看是不是北京出了錯。

渭南的材料上，有北京派出所的公章。我讓他設法聯系北京這個派出所，讓人家給他查一下。“回去讓兒子幫忙，打114，或者上網查，都可以。”老爺子說過，他有三個兒女。現在，他是跟大兒子一起生活的。大兒子在家閑著，有大把時間。

再來戶籍室，胖老頭告訴我，真查到了北京這個派出所的電話。可電話打過去，人家說，你打個電話來，我知道你是誰？要查可以，但得本人親自來。因為更改年齡的證據必須由本人提供，胖老頭說，他打算跑一趟北京。

“您知道去北京跑一趟，得多大開銷嗎？”見老爺子一臉懵，我就幫他掰著指頭算細賬：“您這么大歲數了，去北京，得坐飛機或者高鐵。別的交通工具，您身體不一定吃得消！高鐵比飛機便宜些，咱就算高鐵的賬。

“從西安去北京，一張票515.5元，來回就得1030元。您出高鐵站，還得打車或者坐地鐵、倒公交，才能到那個派出所。就算您坐最早一班高鐵去，到了派出所，估計都得下午兩點了。如果一切都順利，您辦完事兒，當天再坐高鐵回西安。還有，北京和您上學那會兒相比，變化可太大了。您一個人跑北京，恐怕不行吧？您又不會用智能手機，怎么倒車也不知道。所以，您得和兒子一起去。就算不住，您這趟跑下來，怕也得小三千。

“萬一，您去晚了，或者派出所當天沒查出結果，您是不是得住下？北京住一晚上，又得一張高鐵票錢。而且，您二位還得吃飯呀。第二天，如果不順利，還沒出結果呢？您要不要再住一天？那么，多住一天，就是一天的開銷。所以，不準備上5000塊錢，您這趟北京之行恐怕真不敢去。是不是？”

胖老頭兒邊聽邊點頭，打算放棄這事兒了。可回家和兒子一商量，又改了主意。第二天，他又來戶籍室，只為告訴我，他還是非去不可。

我已經知道，一再鼓動老爺子來派出所改年齡的，就是他大兒子;現在，鼓動他去北京的，我猜準保也是他：“那去北京的費用，是兒女們出，還是您自己出？”

“當然是我出。”胖老頭兒回答得干脆利索。看來，商量來、商量去，大兒子并沒打算替他出盤纏。

“那我明白了。是您出錢，兒子跟著去逛一回北京！”對這個總在出餿主意的大兒子，我可沒什么好感：“老爺子，那我再跟您接著算賬啊。去北京，萬一住了幾天，調查的結果和之前您在我們這兒、在渭南都一樣。那就是說，您的出生日期，是在把戶口從老家遷出來時就弄錯的。這樣，您就還得去趟唐山老家。唐山和北京差不多遠吧，所以開銷少不了太多。唐山可是鬧過大地震的，過去的老戶籍底子還有沒有，咱們暫且不論。這兩趟下來，您得預備10000元盤纏吧。

“花錢不說，您還得受累。甭管去哪兒，都沒在家待著舒服。萬一這東跑西顛兒，您累著了，受了點風寒，或者外面吃的東西不對勁兒，再病了，上一趟醫院，您算算，是不是又得多花錢？這叫花錢買罪。

“不光受罪，說不定您還會受氣。為啥？您滿世界跑著辦事兒，得看多少張臉？誰能保證每個人說話您都愛聽？萬一有人說話難聽，您這么大歲數，受得了嗎？！”

我發現，來戶籍室要求改年齡的老年人里，還是老頭兒居多。老太太一般要做飯、帶孫子，身體好點兒，還惦記著跳廣場舞什么的。反正，雜事兒多。而老頭兒們更一根筋，對錢也更計較。胖老頭這壺水還沒開，我得接著燒：

“當然，您也說了，90歲以后又會有什么保姆費，100歲錢更多。可是，您想想看，咱中國有幾個百歲老人？就說您身邊，能活到九十歲的老人也不太多吧？勞這么大神、花這么多錢，您算算，改這年齡值當不？”

這回，胖老頭點過頭后，就再不來了。

現在，輪到瘦老頭了。

老年人，都閑。有點兒芝麻、綠豆大的事，他們都當南瓜、西瓜和冬瓜。最近，社區老給瘦老頭打電話。好事兒，讓他去領錢。瘦老頭兒過80歲了，開始享受民政上給發的100元高齡補貼。對，就是胖老頭心心念念的那筆款子。可是，這錢，瘦老頭卻不愿去領：“我的實際年齡比檔案年齡正好要小一歲。提前一年去領這錢，我就占了共產黨一年的便宜。我是個黨員，這號事兒，我咋能干呢？”

“那您不去領，不就完了嘛！”我勸他。

“不行呀，我不去，人家就三天兩頭打電話。我說我明年才到年齡，人家說，反正，這錢是你的，你非領不可。老放我們這兒，不是個事兒。”瘦老頭伸出右手，大、小姆指比畫成一部電話，就好像社區的聲音，是從他手心里鉆出來似的。

“那，這年齡是怎么錯出來的呢？”這回，我先跟瘦老頭兒尋根探源。

“那可就早了。早年，我要當兵，差一歲，家里就幫我給改了。”瘦老頭覺得我還太年輕，有些事兒不一定能理解，就又給我解釋：“我家在農村。不當兵，我能‘鯉魚躍龍門，跑到城里工作嗎？”

一聽這話，我又想逗他一下了：“那文革期間，整天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斗私批修啥的。您怎么不跟組織如實坦白呢？”

“那我可不敢。惹火燒身，人家還不得斗死我呀。”瘦老頭說完，又對我有些好奇：“哎，小同志，你年紀輕輕，怎么還知道斗私批修呢？”

“還年輕？我也一把歲數了呀。”我沖老爺子嘿嘿一樂。戶籍室還有群眾在排隊，不能再跟他逗悶子了。我給他出主意：“這樣，您就去社區，把錢取出來。不就是1200百塊嗎？您把它交了黨費，不就解決了嗎？”

“不行，不行。”瘦老頭兒堅決地搖了頭：“那可不行。錢一領回來，就是我的了。我憑啥再捐出去？”瘦老頭露出了一絲羞澀：“這么多錢，我可舍不得。”

“那我就得跟您說清楚，改了年齡，您會遇到好多麻煩事兒。”像跟胖老頭兒說的那樣，我告訴瘦老頭兒：“年齡一改，您的出生年月日就變了，對不對？”

“對，會變。”瘦老頭點點頭。

“您的社保、醫保、銀行賬戶，還有股票、房產證等，都是您現在的身份證辦的。現在，您的身份證編碼一變，這些是不是統統都得重辦？”我問他。

“沒關系，我去一個一個改。”瘦老頭態度堅定。

“好吧。咱先說醫保。您的身份證號碼一變更，醫保立即就用不成了。再看病，您得自己先墊錢，然后再去報銷。”我說。

“那有啥呀。”瘦老頭笑笑：“我有錢，看病我先自己掏，沒問題。”

“嗯，咱再說房產證。您身份證變了，房產證也得去辦變更。這手續費，您得自己掏。”我給他補充一點：“要不啊，您兒女日后也不好繼承您的房產。”

“那能有幾個錢。不要緊，這錢，我出。”瘦老頭并不動搖。

“那股票、銀行賬戶怎么辦？”我繼續挨個問。

“股票？我不炒股，沒有。”瘦老頭有點小得意：“銀行賬戶，也不要緊。你這兒辦好了，我去銀行跑就是了。”

“那您的社會統籌怎么辦？”我再問。

“什么社會統籌？”瘦老頭兒眨巴著渾濁的眼睛，有點懵。

“老爺子，就是您的退休工資。”輔警小萬嘴快，搶著替我回答了他。

“現在，都是網上辦公，大數據共享。這邊，我們把您的身份證號碼一變更，社會統籌那邊會立即停發您的退休工資。上次聽一老爺子說，至少得停了半年。您愿意半年不領工資嗎？”我接著問他。

“那可不行！”瘦老頭立馬回答。這回，他態度變了：“算了、算了，多領一年，就多領一年吧。這年齡，我不改了！”臨走，他又嘟囔一句：“反正，我來過派出所了，沒騙組織！”

大蔥一樣的背影，三閃兩閃，就消失在戶籍室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