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鳳林
提要:“五四”后革命思潮興起,中共的國民革命主張漸次在社會傳播。知識分子特別是青年知識分子對中共的革命思想接受最為自覺,響應最為熱烈。他們在理論認同和思想感情等方面的多重作用下加入中共,積極展開革命行動。知識分子群體的革命自覺與中共的革命引導密不可分:一方面,中共恰當地利用和激發知識分子的革命自覺;另一方面,又對知識分子進行革命重塑,將其思想納入中共的話語體系,從而實現知識分子的革命主動性與中共引導的雙向融合。
在中共的創建初期和國民革命時期,知識分子尤其是青年學生始終是中共重點關注的對象。對中共而言,把革命知識分子吸收進黨的隊伍,壯大中共革命的勢力,是國民革命階段的重要任務。(1)蔡和森:《中國革命運動與國際之關系》,《向導》第23期,1923年5月2日。《向導》匯刊第1集,向導周報社1926年印行,第167—171頁。中共革命動員的開展與革命文化的廣泛傳播,激發了知識分子的革命自覺。這種自覺既有思想上的革命覺醒,又有行動上的擔當。由此,青年知識分子儼然成為社會大眾眼中的革命先行者。(2)獻聲:《告廣州青年》,《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4月15日,第2版。然而,我們不得不深思,為什么中共作為無產階級政黨,始終把吸收工人入黨作為首要任務,成效卻并不明顯;反觀知識分子,卻最先響應中共革命,成為建黨創始人和地方組織的開創者,并在中共組織結構中占據主導地位。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固然與中國國情、思想傳播途徑、社會認識的局限等多重因素有關,但不能忽視的一個重要因素是中共對知識分子的革命引導,造就了知識分子區別于其他社會階層的革命自覺。
中共自成立之日起就視自己為無產階級先鋒隊,把吸收工人入黨作為首要任務。在中共“二大”上,陳獨秀明確規定“多收工人黨員,務求居全數一半以上”(3)《中共中央執行委員會書記陳獨秀給共產國際的報告》(1922年6月30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53頁。。但工人對中共革命的響應并不熱烈,入黨者不多。當時,較早接觸和接受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尤其是青年學生成為中共革命的首先響應者,他們占據了中共黨員的很大比例。中共“一大”時,全國黨員50多人,幾乎全部是知識分子。到中共“二大”時,全國黨員195人,其中工人黨員21人,占總人數的10.7%,知識分子黨員占絕大部分。(4)《中共中央執行委員會書記陳獨秀給共產國際的報告》(1922年6月30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47頁。1923年中共“三大”時,黨員人數420人,其中工人164人,占總人數的39%,知識分子等256人,占總人數的61%。(5)《陳獨秀在中國共產黨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1923年6月),《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167—168頁。應該說,在中共早期,黨員成分基本呈現了這一特點,即知識分子入黨的主動性最高,只有少量工人有了一定的覺悟。(6)易鳳林:《差異性構成:大革命時期中共黨員社會成分變化之考察》,《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4期。這種成分構成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但也與中共基于現實的考慮緊密相關。1921年底廣州黨務報告基本說明了這一點,即入黨者主要集中于知識分子、工人,其他階層尚未真正納入其視野范圍,其他階層入黨是“計劃之外”的事情,只不過中共沒有持排斥態度。(7)《廣州共產黨的報告》(1921年),中央檔案館、廣東省檔案館編:《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中共廣東區委文件》(1921—1926),內部發行,1982年版,第4頁。換言之,中共默認了這一客觀現實:在中共革命思想的傳播中,知識分子比較主動地接受共產主義思想,且以革命先鋒的姿態進入黨的隊伍,成為黨組織主體成員。國共合作后,中共大力宣揚國民革命,開始關注除知識分子、工人之外的其他階層,諸如農民、商人、公務員等。與工農等其他社會階層相比,知識分子的革命自覺仍表現得較為鮮明。在中共的革命宣傳之下,知識分子對國民革命思想的接受最為自覺。至北伐前,以知識分子為黨員主體的局面基本維持。即使是北伐后,知識分子入黨仍然保持一貫的主動性。立足于革命實踐,中共在肯定知識分子革命自覺的基礎上,把革命知識分子視為國民革命的重要力量,注意加以引導。(8)《學生運動議決案》(1926年9月),《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第221頁。質言之,這種以知識分子為主體的組織結構是中共恰當的革命引導與知識分子革命自覺交互作用的必然結果。
學界關于這一時期中共擴黨狀況有較多的研究,為本問題的研究奠定了基礎。(9)代表性論文有,應星的《學校、地緣與中國共產黨早期組織網絡的形成——以北伐前的江西為例》(《社會學研究》2015年第1期)、伍小濤的《中共“一大”前黨員的知識譜系學考察》(《中國井岡山干部學院學報》2015年第2期)等以社會學、政治學等視角論證了中共早期組織發展的特色,尤其是知識分子以學緣為主的入黨路徑。而王建華的《組織發展的彈性空間——民主革命時期中共吸納黨員機制的歷史考察》(《人文雜志》2014年第10期)、張致森的《民主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發展新黨員程序的演進》(《中共黨史研究》2011年第9期)則從革命歷史的發展脈絡和制度的演變來梳理中共早期黨員發展政策。然而,學界尚未從整體性的視角,以宏觀與微觀相結合的方法來探析知識分子入黨問題,也沒有系統詮釋知識分子的革命自覺與中共革命尤其是中共在知識分子問題上的思想導向之間的密切關系。為此,本文擬結合相關史料,解答這一問題。
以反帝反封建為核心內容的國民革命思想,在國共兩黨的共同努力下在社會上廣泛傳播,并逐漸被社會民眾包括知識分子接受。在中共對國民革命思想的詮釋及傳播的過程中,中共有意對知識分子進行革命思想上的引導,以此激發知識分子的革命自覺。
美籍印裔學者杜贊奇認為,現代社會的歷史意識無可爭辯地為民族國家所支配,民族成為歷史的主體。到20世紀初,中國歷史的寫作已經在啟蒙運動的模式之下進行,梁啟超、孫中山等人做出了嘗試。(10)[美]杜贊奇著,王憲明等譯:《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民族主義話語與中國現代史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9頁。雖然杜贊奇是從歷史書寫的角度分析民族國家之話語體系,但這也表明在20世紀初的中國“民族拯救”問題之重要性。中國各個黨派、知識分子以及普通社會大眾都對國家擺脫帝國主義、封建軍閥之羈絆充滿期待,紛紛提出自己的主張。在此大環境下,國共都適時地轉變其革命綱領,把反帝反封建作為其重要目標。應該說,國共推行的以反帝反封建為核心內容的國民革命,符合了社會對民族革命、民主革命之訴求。
在革命進程中,國共兩黨對革命的思考和認識不斷深入,及時響應社會之呼聲,使國民革命逐漸變成全民參與的革命浪潮。早在1922年9月20日,陳獨秀在《向導》周刊發表《造國論》一文,第一次以“國民革命”來代替“民主革命”,并以此表示中國革命的第一階段。(11)陳獨秀:《造國論》,《向導》第2期,1922年9月20日。《向導》匯刊第1集,第9—10頁。之后,陳獨秀的《中國國民革命與社會各階級》一文對國民革命進行了深刻的分析和定性,其核心觀點是:國民革命雖本質上屬于資產階級性質的革命即民主革命,然而中國處于世界反帝國主義的潮流中,它又因民族革命的使命具有了世界革命的性質。(12)《中國國民革命與社會各階級》(1923年12月1日),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3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3—161頁。此時的國民黨也主張民主革命、民族革命。蔣介石認為,國民黨的革命,首先“要破壞在北洋軍閥背后發縱指示以搗亂我國家的列強勢力”,然后徹底掃除軍閥勢力,這樣“中國民族乃有獨立的希望”。(13)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蔣介石年譜(1887—1926)》,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142頁。中共也稱贊孫中山三民主義的民族主義,就是“要使中華民族解脫國際帝國主義的壓迫,做到中華民族的獨立與自由”(14)蔡和森:《中德俄三國聯盟與國際帝國主義及陳炯明之反動》,《向導》第4期,1922年10月4日。《向導》匯刊第1集,第26頁。。
國共合作后,兩黨對國民革命的性質有著基本一致的認識,即民主、民族革命。在兩黨的大力宣傳下,國民革命的社會認同度提升極快。五卅運動以后,陳獨秀非常自豪地宣告:“這一個口號(即國民革命——引者注),不但近來經國民黨采用,成了全國普遍的口號,并且實際上適合于殖民地半殖民地各階級聯合革命的需要。”(15)陳獨秀:《本報三年來革命政策之概觀》,《向導》第128期,1925年9月7日。《向導》匯刊第3集,向導周報社印行1927年,第1173—1176頁。“國民革命”思想遂逐漸普及,其性質和內容也高度濃縮為“反帝反封建”。誠如英國學者方德萬所言,北洋政府的兩派打起了仗,削弱了北洋政府的內聚力,結果便造成了由中國共產黨和國民黨的激進意識形態填補的“政治和經濟的真空”(16)[英]方德萬著,胡允桓譯:《中國的民族主義和戰爭(1925—1945)》,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77頁。,即反帝反封建主張成為社會革命思想的主流。國民革命思想的社會傳播在北伐時期達到新高度。1927年3月6日,天津《大公報》登載的《南行視察記:武漢社會狀況》一文對此有精到的觀察,指出:“我們一到漢口,最觸目者為宣傳品。……他們拿這些標語簡單地普遍傳播到民眾方面,不知不覺大家都受這些空氣籠罩起來。所以什么‘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資本家’,舉凡東洋車夫以及幾歲小孩子都可以叫得出。”(17)《南行視察記:武漢社會狀況》,天津《大公報》1927年3月6日,第2版。由此可見,“國民革命”的話語傳播收到了十分明顯的效果,尤其在革命所及區域,掀起了國民革命思想傳播和學習的浪潮。
在中共的革命理論體系內,國民革命是包括知識分子在內的民族民主革命。對知識分子展開針對性的思想宣傳,是中共開展國民革命的重要任務之一。大體而言,中共以政黨式的革命敘事為特點,進一步凸顯了知識分子革命覺醒的必要性,強化了知識分子對中國革命所負的重要責任。
中共力圖在思想層面論證知識分子革命覺醒的必要性以及知識分子應有的革命擔當。中共早期的創立及及各地黨組織的開拓,主要是由知識分子來主導。知識分子的革命積極性、自覺性已經在中共組織發展過程中非常明顯地體現出來。1922年,中共的主要領導人之一張國燾在《向導》上發文指出:“在素來缺乏政治活動的中國人民中間,那極少數的知識階級是最徹底最有革命精神的成分,占政治上的重要地位。”接著,他又從增加中共革命勢力、擴大革命主體來源的角度,來論述知識分子的革命責任:“知識階級既然在中國的政治上占重要地位,現在他應該負什么責任呢?……現在或者是知識階級為被壓迫的中國民眾奮斗的最好時機,……倘若他們是真正的愛國者,真正是以改造中國為己任者,一定要和中國之革命的社會主義派聯絡,以打倒軍閥官僚和外力,建立和平,獨立,自由,統一為共同目標,向個個鄉村,個個工廠,個個商店,個個學校,個個營盤去宣傳,并組織他們來進行這迫切的政治奮斗呀。”(18)張國燾:《知識階級在政治上的地位及其責任》,《向導》周報第12期,1922年12月6日。《向導》匯刊第1集,第98—99頁。張國燾的闡釋非常具有代表性,充分體現了中共的意圖,即一方面充分肯定知識分子的革命精神,另一方面又希望知識分子以救國為己任,趕緊行動起來,承擔起工農運動的領導責任。
基于此,中共立于革命動員的視角,積極號召知識分子加入革命隊伍,擔負起革命領導者的責任。肖楚女非常直接地表示:“中國現在除了革命沒有第二條生路可走。大家都知道中國今后的革命必須建筑在民眾的基礎上。大家都知道在目前能負這個使命而且負到民眾間去的,只有我們青年學生。”(19)匪石(肖楚女):《革命中學生應持的態度》,《中國青年》第35期,1924年6月14日,第14—15頁。他甚至直接以“革命的信仰”為題,號召知識分子尤其是學生應該選擇正確的革命信仰,加入中共,以便“把自己和自己所居的社會一齊從那無邊的黑暗之中,拯拔出來”,因為“一個人的內心沒有信仰,就是那個人沒有‘人生觀’”。(20)肖楚女:《革命的信仰》,《中國青年》第12期,1924年1月5日,第7—9頁。可見,中共將促動知識分子入黨、確定共產主義信仰作為革命動員的重要目的之一。面對外界尤其是反動政府反對學生入黨的言論,中共積極倡導青年學生應該做國民革命的領導者,加入中共黨組織,因為“入黨是現在中國學生從事于救國的唯一道路”。有學者指出:“誰能說中國現在不需要革命!誰能說中國現在的革命,不應該把革命的力量集中于一黨?以真正革命為本質而領導國民革命,以求中國國家之獨立因而去救國救世的‘黨’,為什么我們不應該加入?我們只應問某黨某黨是否革命救國之黨;不應該對于學生入黨稍起懷疑。”(21)蒼水:《“禁止學生加入政黨”問題》,《中國青年》第104期,1925年12月6日,第10—14頁。可見,中共意圖通過對中國革命前途問題的闡釋,解答學生入黨是合符革命發展的正確選擇。這些革命話語具有濃厚的政黨色彩,號召知識分子為了黨的組織發展、國民革命的成功,應該選擇共產主義信仰,加入革命隊伍。
“五四”后的知識分子在濃厚的革命文化氛圍中逐漸成長,他們擁有家國情懷的胸襟,對中國的走向、前途極為關注。中共的革命思想宣傳也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知識分子的革命意識。在接受了中共的國民革命理論之后,知識分子的革命言說也日益主動。我們不妨從自我敘事的視角,探究知識分子對中共革命的觀點接受以及其對中共革命的主動選擇:
知識分子把革命作為改造中國的正確路徑,在這一認識的基礎上,知識分子普遍認同革命的價值,并強調革命之必要性、重要性。這一點在當時的革命類期刊尤其是政論性期刊的文章中有詳細的論述。中共成立后,通過創辦《向導》《中國青年》等革命期刊,向青年尤其是知識分子傳播革命知識,大量知識分子深受其思想影響。1923年8月1日,來自云南省第一中學的呂品致信《向導》周報,直言:“現在的中國,已糟到這么田地,實在沒有法子挽救。照我個人意見看來,只有革命二字,是很對癥的藥劑。”(22)《讀者之聲》,《向導》周報第34期,1923年8月1日。《向導》匯刊第1集,第258—259頁。同一時期,來自武昌的知識分子栩文在給《向導》的來信中,對革命的闡釋更為徹底。他認為:“假使有人說這擁兵爭權牽引國際帝國主義來做中國禍根的軍閥不該革命,真是混蛋的中華國民——假使知道中華民國今日非革命無從下手的,而不肯平心靜氣團結青年立于一條戰線上做有組織有秩序有計劃的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尤其是混蛋中之混蛋……我國民而能于這極短時期內,依群眾之組織,用最經濟的方法,來革去軍閥的命,脫離國際資本帝國主義的壓迫,那中國還是我們的中國哩。”(23)《讀者之聲:革命》,《向導》周報第35期,1923年8月8日。《向導》匯刊第1集,第267—268頁。這些血氣方剛之言論代表了激進知識青年對革命的大力推崇,并且接受了中共關于國民革命的話語體系,表達對反帝反軍閥的決心。
如果說給刊物的來信不排除具有宣傳色彩,那么友人之間的通信則更具私密性,也更能反映其真實的看法。1923年12月7日,崔豪致信袁玉冰(也叫袁孟冰,江西黨組織的主要創始人之一),談及對革命的感受。他坦誠:
近日來我非常憂悶,我的憂悶絕不可以一兩個字形容為出,也非可說得出來,也絕對不是任何人所能安慰。我不幸為“感情”所永遠驅使,使我們將來要變成一個怕生怕死的人生觀。我的生命,朝夕均系在這個人生觀之上,使我將來容有一切干事的精神,亦隨之飛去!……與此煩惱的人生及我悲憤的環境作一決斗!此志無論如何永遠不移!若將來SY(共青團——引者注)需要我做事時,我將實現我咒詛生命毀滅生命的手段,同時自然可以沖進任何彈雨槍林里面,以圖生命最后之安慰!(24)崔豪:《幾封遺書(二)》,《紅燈》周刊第11期,1927年4月24日,第8—11頁。
從中可看出,崔豪雖然內心有過彷徨、失落,或者因個人的感情因素打擊了革命的沖勁,但對革命的信仰始終是堅定的、不顧一切的。他對革命的選擇是無悔的,并堅信革命是拯救黑暗社會的唯一正確方法。
當然,個人的體驗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知識分子對革命的評判,尤其是一些經受了苦難的知識分子,常將個人體驗與對革命的認識結合在一起,從而使其革命敘事具有了濃厚的感情色彩。1927年3月,吳靜貞寫信給何香凝,向其坦露革命的心聲。她說到:
貞自懷抱時即受舊式婚姻制度之束縛,三歲許字十七歲夫嫁,未滿二年而夫病故,僅留一兩月小女。從此,夫死權喪,牢籠愈甚,所有夫婿遺產概被夫兄強制買賣,相與理論則言女子在法律原無繼承財產之規例。種種之鎖鏈,計均日趨緊張。母女二人日困愁城,家道以衰微,生活愈感艱難。……幸獲先生(指何香凝——引者注)親臨指導,得瞻風采,敢以女界被壓迫之臚陳已往。想大仁大智之女界明星,自當多所指示,以濟困也。貞之志愿,欲投考政治學校為黨效力,盡貞之責,并了平生之夙愿。(25)《吳靜貞上中央婦女部何香凝函》(1927年3月),五部檔案,檔案號:13888,臺北黨史館藏。
從其私信看出,吳靜貞的革命敘事具有濃厚的個人色彩,她的人生苦難成為她渴望革命、追求革命的重要原因。她對國民革命的認同與對婦女解放的強烈訴求充滿了個人解放與國家民族解放、婦女解放的多重特質。
十月革命后,以李大釗為代表的先進分子開始在中國傳播馬克思主義。大批宣傳馬克思主義刊物的出版,大量宣傳和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團體在全國各地相繼成立,以及大量的馬克思主義著作的翻譯傳播,為知識分子全面接觸馬克思主義思想,認知中共革命理論提供了諸多便利。而知識分子對革命理論的認知越明確,對革命的向往和參與就越積極。1924年夏,何秉彝為了學習馬列主義和參加革命斗爭,轉考上海大學社會系。其父竭力反對,他寫信給父親闡明自己的立場和觀點。他告訴父親:“男(指何秉彝—引者注)何以一定要住上海大學呢?上海大學在上海雖是私立,但男相信它是頂好的學校,信服它的社會科是十分完善,它的制度,它的組織和它的精神,皆是男所崇拜而尊仰的,所以男要住它,并不是盲從,并不是受誰的支配,實在是男個人意志的裁判。”(26)何秉彝:《給父母親的信》(1924年6月28日),本社編:《革命烈士書信》,中國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第6—8頁。上海大學作為中共創辦的大學,是眾多有志的知識分子向往的地方。在這里可以接受最新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與許多優秀的革命者接觸。何秉彝之言表示,他去上海大學接受馬克思主義熏陶,是自己的主動選擇。與何秉彝的行為方式類似,來自瓊崖的楊善集也明確告訴他人,他在廣東雖上的是工程學校,“而所得的乃是革命的知識”,并且在工程學校畢業后,為了學習馬克思主義,“決意赴俄一游”,“駐俄年余,四方游覽,此時才將革命的人生觀鞏固起來”。(27)楊善集:《革命雜話》(1926年8月18日),中共海南省委黨史研究室編:《瓊崖大革命史料選編》,內部發行,1994年版,第468—469頁。
在感情與理論認知雙重因素作用下,知識分子尤其是知識青年對入黨往往表現得較為積極。陶叢勛在給惲代英的信函中就直接表明自己的立場:“前日在蘇得見閣下,榮幸之至。及聞一片熱誠之演詞,令僕佩服之至。再者僕本有改革國家之志,耐因一弱而無力學生之故,何能堪此大任。貴黨素有改革中國之志,能否代為介紹為一黨員,以完敝志。”(28)《陶叢勛致惲代英函》,環龍路檔案,檔案號:00800,臺北黨史館藏。這樣的情況并非個例。廣東黨員區夢覺后來回憶,自己之所以加入中共,是在1926年元旦聽了廣東區團委負責人楊善集的革命宣講后,“心里有說不出的激動”,并“立即跑到主席臺,向楊善集同志提出入黨的要求,請他介紹我加入黨組織。”不久,在楊善集的介紹下,他真的成為一名共產黨員。(29)區夢覺:《大革命時期的回憶》,中共廣東省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東黨史資料》第3輯,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83—84頁。實際上,知識分子的入黨熱情在各地的新入黨員數據中體現出來。在革命高潮時期,這樣的熱情表現更為明顯。(30)《上海區委召開各部委書記會議記錄》(1926年11月13日),中央檔案館、上海市檔案館編:《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上海區委會議記錄》(1926年10—11月),內部發行,1990年版,第336頁。可見,知識分子對入黨動機、原因等方面的自我言說,極力表明他們的入黨具有革命理論認知和個人選擇的主動性。
受中共革命思想影響,知識分子在自我敘事中呈現出濃厚的責任感和擔當意識,體現了強烈的革命自覺。他們普遍以領導革命為己任,勇于承擔起領導革命的任務。1923年12月16日,崔豪在私信中坦言:
今幸得你(指袁玉冰——引者注)明白宣示,我非常快活,我們終究是……同志!……《紅燈》(崔豪等人創辦的革命刊物——引者注)已出世,惟影響殊微之又微;次期又復,難以久支持,但我們當盡力辦去!南昌青年之涼,我幾欲為之一哭!幸而我非南昌人,否則我將永久消極!我打算以后我們先把自己博得一個微微的信仰,然后我們再竭力向前進!總之,我終忘不了這句:“去黑暗中發現黃金之微輝!倘若人人都要奔向倫敦巴黎去了,江西將永遠黃昏了”。(31)崔豪:《幾封遺書》,《紅燈》周刊第10期,1927年4月17日,第8—10頁。
作為革命者,崔豪對江西的革命工作有著強烈的責任擔當意識。雖然江西革命環境惡劣,開展革命工作艱難,但他認為自己必須承擔起喚醒青年的重任,把革命刊物辦好。
國民革命興起后,很多知識分子對參與革命有了更為樂觀的期待,對宣傳革命、喚醒大眾的思想自覺更為敏感。1924年3月31日,來自浙江寧波四中的汪庸泉寫信給胡漢民,表達了以寧波學生為代表的一批青年對革命的意識覺醒,以及行動自覺:
我和我的同志們,一向昏沉地過著煩悶的生活;雖然痛心疾首于諸般惡勢力,卻沒有勇敢的精神,起來抵抗,終日坐在煩悶的圍城中,希望他人的救援!忘了自己的能力和責任。我們自從飲了先生(指胡漢民——引者注)的興奮劑,恢復了我們的勇敢的精神,強固的意志,發現了我們故有的能力和所負的責任。我們現在覺悟得一個青春的青年,不單是打破了煩悶的圍城救拔自己,還要救援他人,不應頹喪了意志,坐待他人的救援。(32)《汪庸泉致胡漢民函》(1924年3月31日),環龍路檔案,檔案號:03892,臺北黨史館藏。
這一革命知識分子的自述頗有代表性,符合國共合作后知識分子群體整體呈現出來的積極向上的革命氣質。在其敘事語境中,國民革命對知識分子有著直接的影響,革命領導者的宣傳有效地啟發了知識分子的革命覺悟,切合了其自身對革命引領者的定位。童樹勛在給惲代英、肖楚女的信中也談到了革命知識青年應有的責任,尤其是引導工農大眾革命的責任,認為青年學生應該是革命的先覺者,須竭力的宣傳,努力的奮斗。(33)童樹勛:《怎樣了解思想落后的群眾(通信)》,《中國青年》第120期(1926年5月22日),第21—22頁。還有一些知識分子坦承,自己在農村創辦各類群眾團體,其目的就是喚醒農民,開展農民運動,“因為農友們在政治上,經濟上,生活上受了一切不能忍的種種痛苦,想盡我們所有的一分力量來幫助我們農友們去解除掉”(34)秦承基:《在“民間”的革命青年(通信)》,《中國青年》第128期(1926年7月24日),第27—28頁。。可見,知識分子自承了工農革命的引導者角色,從而促使他們接受并肯定工農運動,堅定革命道路。
許多共產黨員的回憶也進一步印證了知識分子往往因其強烈的革命責任感而走進革命隊伍。知識分子黨員石凌鶴回憶,北伐時自己之所以參加革命、加入共產黨,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受北伐的激勵,“這震撼山岳的狂飚,使每一個血性青年十分興奮而躍起”,并有感于青年肩上的革命責任,即動員工農大眾起來革命,解放他們,實現中國的自由民主。(35)石凌鶴:《投身于革命洪流中(節錄)》,中共江西省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黨的創立和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江西工人運動》(江西黨史資料第16輯),內部發行,1991年版,第39—43頁。此外,當時國共開展的學生調查也表明,隨著國民革命的順利開展,學生的革命熱情被點燃,革命主動性明顯提高,許多學生充分利用自身的文化優勢,愿意去做大眾的革命宣傳,開展工農運動。(36)《中央青年部致學生黨員調查表》(1926年),五部檔案,檔案號:12053,臺北黨史館藏。
中共高度贊成知識分子表現出來的革命自覺和革命熱情,并制定積極的政策去激發這種自覺。有地方黨組織非常自信地指出,“在知識分子一方面,新加入的同志表示:‘我早有加入之意,可恨許久未得其門而入!’”(37)《上海區委關于擴大組織的計劃》(1926年12月1日),中央檔案館、上海市檔案館編:《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中共上海區委文件》(1926—1927),內部發行,1986年版,第83頁。。為了響應知識分子高漲的革命熱情,有的地區甚至規定每個黨員必須“于最短期內必須介紹‘工人五人以上’或‘知識分子二人以上’入校(視其成績如何,再限定其一定的時間性),以期迅速的擴大本校之組織”(38)《上海區委組織部關于中心工作和組織訓練班及群運指導工作計劃》(1925年10月1日),中央檔案館、上海市檔案館編:《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中共上海區委宣傳部組織部等文件》(1925.8—1927.4),內部發行,1986年版,第38—39頁。。即使在工人運動中心——上海,除了重視工人入黨,黨組織仍較為關注知識分子的加入,認為應注重吸收學生,增加黨在學生中的影響,避免工人階級黨的獨裁。(39)《上海區委組織部關于滬區形勢分析及鞏固黨組織的報告》(1926年9月),《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中共上海區委宣傳部組織部等文件》(1925.8—1927.4),第424頁。在中共積極的入黨政策推動之下,知識分子的革命覺醒轉化成為實際行動,入黨即是力證。“學生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風氣,引起了社會的關注。1925年1月17日,天津《大公報》發表社評,批評“共產黨之名,早經宣傳社會”,認為“入黨者,以學生為最多數,次則教員,再則為律師,商人工人無幾”。(40)《共產黨在武漢活動之隱憂》,天津《大公報》1925年1月17日,第1張第4版。其言論證明了中共在知識分子中的影響,以及知識分子對中共入黨政策的積極響應。
在思想認識和感情認同等多重因素的促動下,知識分子對加入中共比較主動。從這一時期的情況看,知識分子以學生為主,集中于學校,為此他們的入黨與學校的交際圈密不可分,形成了以學緣為主的入黨特色,而且這一特色與中共早期組織的拓展路徑基本一致。(41)應星:《學校、地緣與中國共產黨早期組織網絡的形成——以北伐前的江西為例》,《社會學研究》2015年第1期。
國共合作前,公開的革命動員難以展開,為此中共地方組織的組建不僅要秘密進行,而且主要是通過知識分子黨員的各種私人關系進行開創。這在全國各地的黨團組織報告中可以得到證明。毋庸諱言,知識分子的私人關系主要是以學校為基點形成的學緣關系。1922年5月16日,湖北的劉昌群在致張秋人信中,說明新加入的9名團員,絕大部分來自女子師范,介紹人均為知識分子黨員且兼任學校教員的陳潭秋、包惠僧。(42)《劉昌群致秋人信——關于十三日全體團員會議情況》(1922年5月16日),中央檔案館、湖北省檔案館編:《湖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群團文件》(1922—1924),內部發行,1983年版,第20頁。這一情況極具普遍性。湖南黨支部的開創和發展也有類似的路徑,即利用毛澤東等人創辦的湖南自修大學發展黨員,并在黨員關系密切的、活動較多的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第三師范學校等地吸收青年學生入黨。(43)中共中央組織部等編:《中國共產黨組織史資料》第1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0版,第374頁。江西的情況也類似。他們主要通過南昌二中、南昌一師及其學生組建的創造社等結成的關系網而發展黨團員。(44)《江西地方團臨時書記給團中央的報告》(1923年1月22日),中央檔案館、江西省檔案館編:《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3—1926),內部發行,1986年版,第9—10頁。即使在教育工作相對落后的北方地區,學校這一基地仍是知識分子入黨的主要場所。(45)《之龍給秀松的信——擬在河南成立團的組織》(1923年10月15日),中央檔案館、河南省檔案館編:《河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群團文件》(1923—1926),內部發行,1983年版,第5—6頁。概言之,知識分子的入黨主要以學校為中心,波浪式的向外擴展。
國共合作后,國民革命發展迅速,革命動員有了更為公開的環境。知識分子入黨更為積極,并以學校為活動場所大力展開組織發展工作。在國民革命中心地廣東,在國民黨的名義下,中共大力辦理各種農民運動講習所、政治講習班等,極力擴充黨務,即不僅培養國民黨員,中共也從中吸收自己的黨員。(46)《毛澤東上中執會呈》(1926年4月19日),漢口檔案,檔案號:漢0220,臺北黨史館藏。并且,中共本身也極為重視以學校作為團結革命分子的場所,大力推動各地黨團組織創辦平民學校、工人夜校、女校等,以達到吸收學生入黨(團),壯大革命隊伍的目的。1924年5月,湘區報告顯示,安源地方黨組為了推動革命工作,專門創立了6個學校如子弟學校、工人補習班等,啟發學員的革命意識,并從中吸收革命熱情較高的學員加入中國共產黨(團)。(47)《湘區報告》(1924年5月),中央檔案館、湖南省檔案館編:《湖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3—1926),內部發行,1983年版,第12—13頁。
很多新黨團員的名單,比較直接地表明了介紹人與被介紹人的關系。1925年,來自浙江溫州的謝文錦介紹了因其學緣關系而吸收入團的8個人。具體為:
介紹人謝文錦
1.戴寶椿,年二十四歲,浙江溫州人,曾畢業于浙江第十中學及法政學校,現任溫州女師及高小的教務,又系永嘉縣議員,很有我們主義的傾向,人極誠懇且富活動性,現在該縣民校縣黨部做事,頗能負責。
2.何志澤,年二十一歲,浙江溫州人,曾畢業于該省第十師校,現任溫州大公報編輯事,做事很負責,人極誠實可靠,對于主義也有相當的了解。
3.金貫真,年二十三歲,浙江溫州人,曾畢業于浙江第十師校,現任十師附小教員,人極誠實可靠,對于現社會的情形及現政治的狀況頗能了解,并知道病源的所在及改革的方法,這是因為他多讀我們出版[物]的結果。
4.陳濟民,年二十四歲,浙江溫州人,曾畢業于第十師校,現任該縣第五高小的教務,性很率直,做事負責,對于主義雖未能十分了解,但實有十二分的傾向。
5.金弘諦,年二十四歲,浙江溫州人,在浙江第十師校肄業,人很誠懇,富于改革現社會的熱情,對于我們的出版物也能肯讀。
6.李德昭,年二十一歲,浙江溫州人,畢業于基督教所辦的藝文中學,現就在該校任事,人極誠懇可靠。他現在雖仍在教會學校任事,但很有覺悟,教中曾屢次要保送他到南京神學里去讀書,而他拒絕之。不過他現在為經濟所逼,勢不能不暫在彼混飯吃耳,我曾歡(勸)他就到神學里去讀書且就在該校內部做我們的工作。
7.金守中,年二十三歲,浙江溫州人,現在該省第十中學讀書,人頗誠實,對于改革現社會的意見頗激烈,做事肯負責。
8.謝雪軒,年二十四歲,浙江溫州人,畢業于第十中學,現任該縣第八高小的教務,人極誠懇,且很活動,做事也很負責,對于我們的主義很有熱烈的傾向。(48)《謝文錦介紹戴寶椿等八人加入S.Y》(1925年),中央檔案館、浙江省檔案館編:《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群團文件》(1922—1926),內部發行,1985年版,第295—296頁。
從這8個人的情況介紹看出,他們與介紹人之間有緊密的學緣關系,即絕大多數來自溫州十中,或系同學關系,或系校友關系。此外,與介紹人之間也有濃厚的地緣關系,都是來自同一個地方——浙江溫州。
簡論之,知識分子是在學校接受教育,并以學校為中心形成自己的交際圈,為此他們的入黨也離不開這一關系,突出表現為以學緣為主要特色的入黨路徑。
知識分子的其他入黨路徑還有地緣、親緣、業緣等。這種路徑的多樣化,一方面恰當地利用傳統關系,使中共組織與傳統社會聯系更為緊密,提供了更多的革命便利,另一方面使得黨組織的知識分子職業構成更為多元,從而大大拓展了中共的革命活動區域。
地緣是中國具有代表性的傳統關系。眾多的地方組織發展史有一個常見的規律,即一般有若干個在北京、上海、省會等外地接受革命思想的知識分子黨員返回自己的家鄉從事黨的創建或組織發展工作,并依托傳統的社會關系在當地開展革命動員。江西蓮花、臨川等地黨組織發展的情況即是這種證明。蓮花籍青年學生朱亦岳、賀昌熾、陳競進等在吉安、南昌、北京等地讀書,接受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并把革命思想通過各種途徑傳到家鄉。諸如,朱亦岳是李大釗的學生,較早接受革命思想,1923年1月加入了中共。為了推動家鄉的革命,朱亦岳回到家鄉后以辦教育為名,通過下鄉查學,首先從小學中了解教師、學生的政治面貌和思想覺悟情況,并派陳競進在九都新城村創辦了一所小學,啟發教師和學生的革命思想覺悟。經過上述各項活動,許多進步知識分子的思想覺悟得到空前提高,到1924年下半年,中共蓮花黨小組成立。(49)中共蓮花縣委革命史編纂辦公室編:《蓮花人民革命斗爭史(初稿)》,內部發行,1960年版,第18—19頁,江西省博物館藏。臨川的基層組織發展路徑與蓮花縣如出一轍。傅烈章、傅大慶等外地上學的青年成為共產黨員后,返回家鄉從事革命工作,并利用傳統的地方關系展開革命活動,發展黨員,從而使臨川的黨組織循序漸進地發展起來。(50)中共臨川縣委革命史編纂辦公室編:《臨川縣人民革命史》(1919—1949),內部發行,1960年版,第26—41頁,江西省博物館藏。
與地緣相比,親緣則是傳統關系緊密的代表。親緣在地方社會的作用非常重要,對中國人具有根深蒂固的影響。許多黨員拓展地方組織的一個重要方法,便是從自己最親密的親友圈開始突破。相對而言,親友圈中的知識分子往往最先響應革命。受組織指示,李超然回到家鄉湖北當陽縣從事建黨工作。他首先想到的方法就是通過拜客訪友的形式,接觸了解本地情況,制造革命輿論,并在這種傳統關系網絡下,吸收一批黨員。(51)《中共當陽小組的創立》,中共宜昌地委黨史資料征集編研委員會辦公室編:《中共宜昌地區黨史專題匯編》(1921—1949),內部發行,1985年版,第10頁。特別是血緣關系最為牢固,知識分子入黨也免不了受其影響。中共早期領導人蔡和森、蔡暢及其母親在家庭的革命熏陶下相互影響,共同走向革命。作為知識女性,蔡暢對此有著深刻的體會。她曾說:“我們之所以成為革命者,是因為受了經濟的和社會的壓迫(她父親雖是小地主,但已經沒落了——作者注釋),但另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理由,就是我們可敬意的老母所給予我們的影響。這位令人驚異的婦人,已經到了五十歲,竟會走出家門,踏進小學。”(52)《革命婦女的導師蔡暢——和她的母親》,錢塘:《革命的女性》,廣文社1949年版,第4頁。革命者在家庭里面的潛移默化,以及革命思想宣傳的潤物細無聲,不知不覺地影響了家庭其他成員特別是有文化的有主見的青年的思想,從而加入革命隊伍。受家庭影響的革命知識分子不在少數。來自廣東的知識分子黨員袁溥之自述,他受叔父的革命影響較大,因為其叔父不僅傳播進步思想,而且積極從事革命活動,在革命斗爭中,他從不計較個人的得失,處處以革命的利益為重。這些革命品格影響了袁溥之,使其堅定了共產主義信仰。(53)袁溥之:《往事歷歷》,中共廣東省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東黨史資料》第3輯,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18—119頁。
與傳統關系網不同的是,知識分子踏入社會謀職,又形成新的交際圈,即以業緣為特征的職業關系網絡。知識分子的職業是多種多樣的,這也導致知識分子的業緣網比較多元。中共也適當地利用知識分子的業緣關系開展組織發展工作。1925年5月6日,在廣東從事組織工作的李覺民向上級報告了他利用業緣關系吸取的團員,現在把最有主義信仰而能做事的人介紹如下:
羅善培——是廣東人,《星火報》署名“阿羅”的就是他,他這次想到廣州去學做事。
熊其藻——閩西人,署名“采之”或“藻”的就是他,他這次已到建國軍那邊去幫忙了。
以上二人和弟(即李覺民——引者注)是本社執行委員。
吳仰文——閩西人,是一個很急烈,很忠實的分子,署名“放夫”的就是他。
謝肇齊——也是一個很急烈的分子,署名“老謝”的就是他。
陳培英——是一個覺悟的分子,但比較的不會活動,署名“去非”的就是他。(54)《李覺民給團中央的報告——介紹羅善培等幾位最有主義信仰而能做事的人》(1925年5月6日),中央檔案館、廣東省檔案館編:《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3—1926),內部發行,1983年版,第127—128頁。
可見,李覺民作為《星火報》的執行委員,充分利用自己的業緣關系,把《星火報》具有革命思想的領導和普通員工、作者團結在自己周圍,使其接受共產主義信仰。一些黨團組織的報告也從宏觀上證明了不同領域的知識分子進入到共產主義革命隊伍。1924年3月,湖南團員職業調查也表明,來自不同職業的知識份子選擇了共產主義。知識分子的職業除了以學生為主體之外,教員、政界、新聞界、軍警等領域也有涉及。(55)《團湖南區委團務報告》(1924年3月),中央檔案館、湖南省檔案館編:《湖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群團文件》(1919—1924),內部發行,1983年版,第140頁。從實踐來看,革命知識分子多元化的業緣關系網有利地推動了中共組織向基層社會深入的步伐,使中共的社會影響力顯著提升。
知識分子加入中共隊伍,對中共組織本身與中共革命都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知識分子黨員的優點是“革命熱情高,干勁大,且多半是在革命高潮下從群眾運動的烽火中鍛煉出來的,充滿著蓬蓬勃勃的朝氣,不怕危險和困難,頗有戰斗力”,不足是“無產階級和其他基本群眾出身的黨員過少,知識分子黨員為數過多”。(56)張海峰:《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的回憶》,中共河南省委黨史資料征集編纂委員會編纂辦公室編:《中共河南省黨史資料》第1輯,河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26—127頁。換言之,知識分子黨員的革命熱情、戰斗力值得肯定,他們積極了推動了中國革命,但是黨內知識分子過多,其資產階級思想不期然地也影響了黨內的思想走向,不利于革命發展。陳獨秀一針見血地指出:“因為知識階級沒有特殊的經濟基礎,遂沒有鞏固不搖的階級性,所以他主張浪漫的革命思想,往往一時有超階級的幻想。”(57)《中國國民革命與社會各階級》,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3卷,第153—161頁。還有許多知識分子與工農群眾之間關系生疏,甚至不愿意做工農運動,他們更偏向做學生運動或文字宣傳。(58)《裘年志給團中央的第一號信——壽縣團的組織概況》(1926年4月24日),中共安徽省委黨史工作委員會、安徽省檔案館編:《安徽早期黨團組織史料選》,內部發行,1987年版,第125頁。對中共而言,如何正確引導知識分子的革命自覺,最大程度地激發知識分子的革命性,降低知識分子的自由散漫等不良思想對黨的影響,是一個比較重要的革命問題。中共的應對方法之一便是對知識分子黨員進行革命重塑。
面對知識分子對中共的正負面影響,中共自身理性應對。一方面,中共贊許知識分子的革命自覺,充分認可知識分子在國民革命中的主體地位。特別是隨著革命的深入,中共對知識分子革命性的認識更為樂觀和激進。中共“四大”提出,“引導工業資產階級中的先進分子,革命的小手工業者和智識分子……參加革命,實為吾黨目前之最重要的責任”(59)《對于組織問題之決議案》(1925年2月),《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380—381頁。,將知識分子與工人、農民一樣看做中共重要的革命勢力。1926年9月,中共通過的《學生運動議決案》更加明確了學生在國民革命中的作用,即“在民族革命運動中,革命的學生算是一種重要的成分,在五四運動五卅運動都可以看出。……今后‘國民的聯合戰線’工人農民之次,便算學生是重要成分”(60)《學生運動議決案》(1926年9月),《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第221頁。。不難看出,中共充分激揚了革命知識分子的革命自覺,以增加中共革命的力量。
另一方面,中共對知識分子的負面革命影響進行了適當的控制。其重要方法之一,便是黨組織必須嚴格執行對知識分子黨員的考察。與工農分子相比,知識分子的入黨考察期更長。諸如中共“三大”在黨章上規定,勞動者的候補期3個月,知識分子的候補期則需要延長至6個月。1925年10月,中共在《組織問題決議案》中規定,工人農民的入黨候補期只要1個月,知識分子則須達到3個月。此外,實踐能力的考察也是重要方面。中共明確提出:“各級組織對每個同學工作能力務必十二分注意觀察,如有特長能力當即竭力訓育,多令參加某工作以資練習,必如是才能挽救我們現在人材缺乏的饑荒。”(61)《中央組織部通告第二號——加強支部工作與組織統計工作等》(1926年1月29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第36頁。雖然這些話語是針對所有黨員提出,但對知識分子同樣適用,而且知識分子一般都是地方組織的領導者,這種考察就顯得更為必要、重要。
知識分子黨員的加入,確實壯大了黨的隊伍,推動了中共革命的發展。但知識分子黨員的自由浪漫、缺乏組織紀律性,同樣成為了中共的隱憂:“黨組織既不知及時處理,又未能抓緊思想教育,進行批評和開展思想斗爭。使資產階級思想在黨內合法存在,和平共處,對黨的事業起著很大的腐蝕作用。”(62)張海峰:《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的回憶》,《中共河南省黨史資料》第1輯,第126—127頁。為了最大程度地發揮知識分子的革命性,克服他們的思想局限性,中共的重要對策是加強對知識分子黨員的思想教育,提升其黨性修養和理論水平。
在自我批評基礎之上,中共把黨內教育與黨組織的穩固、革命的發展緊密聯系起來,進而推出知識分子黨員的教育政策。1924年5月,中共中央專門出臺了《黨內組織及宣傳教育問題議決案》,強調黨內教育問題的重要性,認為應對所有黨員進行嚴格的訓練,提升其思想和工作能力,以便造成真正的革命人才。(63)《黨內組織及宣傳教育問題議決案》(1924年5月),《中國共產黨組織史資料》第8卷,第40頁。1925年1月,中共“四大”通過《對于宣傳工作之議決案》,再次強調應該改變過去黨政治教育過少的現狀,利用黨報、小組會等各種方式教育黨員,提高黨員的革命素養。(64)《對于宣傳工作之議決案》(1925年1月),《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375—376頁。同年10月,中共通過《組織問題決議案》,進一步要求各地黨組織在努力擴黨的同時,應該認識到“社會上一切革命分子只有加入我們的黨后,才有受到黨的訓練及真能了解黨的理論之機會”(65)《組織問題決議案》(1925年10月),《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474頁。。這些黨員教育決議案使知識分子黨員的思想提升了有了堅實的政策支持。地方黨組織對知識分子黨員進行思想教育的方法更為具體。諸如,上海區委組織部議決知識分子黨員不僅要大力推銷黨團報刊,而且必須看《向導》《中國青年》。(66)《上海區委組織部關于七月份上海工作報告》(1925年8月),《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中共上海區委宣傳部組織部等文件》(1925.8—1927.4),第3—4頁。可見,思想教育是對知識分子黨員進行革命重塑的根本之法。
此外,知識分子黨員展開自學也是重塑其革命思想的重要方法。1927年4月,吳憲猷(67)吳憲猷(?—1928年),又名象才,湖南省慈利縣人。早年參加革命,1926年在中學讀書時加入中共,同年秋天調湖南區委工作,不久調任桃源縣委書記。1928年不幸被捕,被反動政府殺害。致信給同為共產黨員的弟弟,教導其克服知識分子的小資產階級性質,多學習革命理論:“你在縣里,總要努力的學習革命工作的經驗和理論。我們工作,必先要有理論,但須要在革命工作中求得。你的小資產階級性質:如暴躁,如面子上下不去,如英雄思想,如封建思想,如袒護資產階級及幫土豪劣紳說話,如高傲……一切均要滌除盡凈,方可成一真正的無產階級者。我們要犧牲自己的利益,為無產階級利益而犧牲、而奮斗。我們時時要莫忘掉了為黨服務,無條件的為黨服務,接受黨的指揮和命令,這是我們革命的無產階級所應持的態度。”(68)《吳憲猷給弟弟的信》(1927年4月初五),本社編:《革命烈士書信續編》,中國青年出版社1983年版,第34—36頁。其言表明,知識分子黨員必須理性分析自身的非無產階級革命思想,在此基礎上,自主自動地進行中共革命理論的學習,以成為真正的中共革命者。
知識分子何以入黨?絕大多數研究更多的是從中共的政策層面進行分析,這樣的視角稍顯單一。中共的革命動員確實重要,但也不能忽視知識分子的革命自覺。兩者的共同作用才呈現了中共早期知識分子大量加入中共的歷史圖景。
立于民國政治和中國革命的大背景,知識分子革命思想的接受具有多重途徑。無疑,中共革命思想的積極傳播是其重要一端。“五四”后民族、民主革命逐漸成為社會的訴求,中共及時響應了社會的呼聲,提出了國民革命的策略,并在中共革命理論體系內對國民革命思想進行闡釋。歷史的契合之處在于,中共的革命思想與許多知識分子的革命情感、家國情懷等結合,恰當地激發了知識分子的革命自覺。從知識分子的自我言說來看,他們主要闡述了革命的重要性、共產主義信仰的選擇和馬克思主義的革命指導性。知識分子的自我敘事充分表達了他們的革命自覺。這樣的革命熱情直接催動了革命的行為,即入黨。知識分子的入黨一方面體現了他們的革命行動自覺,另一方面也展現了知識分子的群體特征,如以學緣為主的入黨特質。
毋庸置疑,知識分子的革命自覺與中共的引導密不可分。對中共而言,如何激發和利用知識分子的革命自覺,是非常重要的革命問題。在肯定和利用知識分子革命自覺性的基礎上,中共以革命前途和組織發展為依歸,大力吸收知識分子入黨。兩者的互動使得知識分子黨員數量增加顯著,使中共具有了濃厚的知識分子色彩。中共也采取了思想教育等方式對知識分子進行革命重塑,以達到既利用知識分子的革命自覺又能限制知識分子思想局限性的雙重目的。總之,中共的引導與知識分子的革命自覺相輔相成,共同推動中共組織力量的壯大和革命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