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春暉
黃宗羲《明儒學案》列北方王門學者七人,分別為穆孔暉、張后覺、孟秋、尤時熙、孟云浦、楊東明、南大吉,所在范圍指向山東、河南、陜西三省,與“大江以南”相較,三地在地理上形成“淮以北”的區域劃分。在學術傳承上,黃宗羲指北方王門學者“為王氏學者獨少”“即有賢者,亦不過跡象聞見之學,而自得者鮮矣”[1](P635),可謂評價不高。不過,浙中王門學者張元忭(號陽和,1538—1588)對北方王門學者則另有一番評價:“有明正嘉之際,王文成公倡道于姚江,維時及門之士,自大江以南無慮千百人,而淮以北顧寥寥焉,誠阻于地也。既一再傳,諸門人高第各以其學流布于四方,然后一二杰者,始興起于齊魯燕趙之間,而其毅然自樹,超然獨得,顧有出于及門諸賢之上,何哉?今夫世胄之家,其子弟有父兄之教,或不能率,有父兄之書,或不能讀,其得之也易,故其守之也不堅。如是而有成者,十無一二焉。甕牗繩樞之子,崛起于布素,非有所承藉也,得一師則敬信而從之,得一書不成誦不置,得之彌艱,守之彌固,蓋鮮有不成者?!保?](P335)陽和家紹興,狀元及第兼翰林侍讀,其學“從龍溪得其緒論”[1](P323),學宗陽明。以陽和的身份和地位,這話當有其事理依據。就其表意而言,有兩個“對比”特別突出:一是早期陽明學在江南一帶蔚然并興,但由于地理阻隔,此時陽明學在淮以北則寥寥無幾;二是在再傳士杰推動下,北方陽明學興起,雖得之彌艱,卻因守之彌固,反倒成就了陽明學在北方的崛起,這與南方陽明學“守之不堅”亦形成對比,由此可見陽和對北方陽明學在北方傳播的高度認可。陽和這種說法,與黃宗羲評價北方王學有較大差異,兩說于事實孰遠孰近,值得探討。本文擇取尤時熙、張后覺、楊東明在良知觀上的不同究證,探討各人“自得”所形成的特色學理主張,論述其思想要義,以此說明北方王門學者對良知之教愈有發明。
尤時熙(號西川,1503—1580,河南洛陽人)在弱冠時,就已見陽明《傳習錄》,深為信服,此后便“一以致良知為教,兩邑士亦知新建學”[3](P4130)。時常以不獲師事陽明為恨,后聽聞江右學者劉魁(號晴川,1487—1553)得陽明之傳,于是在其40 歲時師事晴川,跟隨晴川求學問道。西川重視格物之訓,視格物為“學問頭腦處,于此未協,則一切處皆為錯認矣”[4](P270),因而格物之訓就成為他思想中需著力解決的問題。在求解格物的過程中,西川得益于晴川之教頗多,西川弟子孟化鯉(號云浦,1545—1597)就此指出:“蓋為己之學,格物之旨也,而海內多宗之,乃真切為己,有功文成,則河南吾師西川尤先生與山東我疆孟公焉……尤先生得之泰和劉晴川魁,晴川、波石得之文成。溯厥源流,亦自有本,而所得于體驗者為多?!保?](P483-484)可知西川識得格物之旨且有功于陽明,與晴川有很大關聯,當然也和他自己的自得體驗有關。另據西川自述,西川也曾親炙于南中王門學者朱得之(號近齋,1480—?)[4](P157),兩人曾多次論及格物問題,西川對格物的解釋,更多來自近齋的啟發與指點。西川于嘉靖四十五年(1566)曾作有《格物臆說》,但此說為“非定論”,曾交給近齋審閱。近齋在肯定時熙深造之功的同時,亦指其說“未免為聞見所梏”,并提醒西川可能仍局限于其師晴川的影響,希望西川“盡滌舊聞,空洞其中,聽其有觸而覺,如此得者尤為真實”[4](P155),話語中透露出近齋與晴川之學的差異。這點也可在近齋、晴川兩人對“誠”的理解上略窺其斑。西川嘗問“為學之要”,晴川答曰“在立誠”,而近齋則曰“誠無可立,但勿自欺,則誠者固有者也?!保?](P228)可見在對心之有無的問題上,近齋更傾向于無,故黃宗羲指近齋之學頗近于老氏,主張在“自得”上求學問[1](585)。經近齋提拔,西川“舍師說、臆見而從近齋”[4](P149),第二年(1567)擬成《格訓通解》。雖然關于格物之訓說法不一,但于西川而言,“此最后說也,不落意見”[4](P148),表明這是他對于格物的自得之見。“最后說”雖已定,西川猶將《格物臆說》附于《格訓通解》后,以表明其學思歷程,展現了古代知識分子應有的學術求真精神。同時,西川將回答師友的書信專列成總,凡四十九通,稱之為《質疑》,內容涉及講學、良知、格物等話題,目的在通志質疑。又將與師友討論的話題記錄下來,名為《紀聞》,并特別指出“人師難逢,高山仰止,尊聞所以懷刑也”[4](P225)。在其弟子陳懷龍遠游之際,西川就平時積疑,寫成33 條,名為《長語質疑》,既為其贈行,更是委托懷龍帶著他的這些疑問向賢者請益[4](P199)。正是多年的“仍將格物討論”[4](P179),所至惟發明格物之說,才形成了西川對于此問題的新解。
陽明論格物,依西川之見,主要有二:格為正,物者意之用,故物是意指向的對象,而意為“一念”,格物就是格念頭,使之歸于正的狀態;格物也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物”是致的活動對象,且是“并舉事物”,格物便是在眾多的具體事物中致吾心之良知[4](P148)。據此,西川提出“格訓通解”,意在生發陽明之意:
愚嘗妄意之,為《臆說》,“格”訓“則”,“物”指好惡,蓋本老師前說,謂吾心自有天則,學問由心,心只有好惡耳。至近齋朱先生乃始訓“格”為“通”,而專以通物情為指,謂“物我異形,其可以相通而無間者,情也”,蓋亦本老師后說,而文義條理加詳焉。然得其理必通其情,而通其情乃得其理,二說只一說也。但曰“正”、曰“則”,取裁于我;曰“通”,則物各付物。取裁于我,意見易生;物各付物,天則乃見。且理若虛懸而情為實地,能通物情,斯盡物理,而曰“正”、曰“則”、曰“至”,皆舉之矣[4](P149)。
以“格”訓“則”、“物”為好惡,就是西川在《格物臆說》中闡明的觀點,其意乃在使之與陽明格念頭之說相應。在近齋以“格”訓“通”的影響下,西川修改此前看法,遵從師說,認為“好惡必有所因,無所因斯無好惡矣。是所因,物也,好惡非物也,情也”[4](P320-321),好惡為情而非物,好惡又因物而有,好惡之所因才是物,如此人的好惡之情便與外物相通連,因而格物即是通物情,以此與陽明“事事物物皆得良知之理”的格物論相應??梢钥闯?,西川此論,堅持了陽明之于格物說的兩重含義,但又有遞進:一是好惡之情因物而起,格物的重點不是格念頭,而在“有所因”之物。因為“‘則’字雖曰天則,然易流于意見”[4](P150),且“ 天則須通乃可驗”[4](P150),因此西川主張“故于好惡所在用工,而其要則在體悉物我好惡之情”[4](P150),如此意見才無所容,從而呈現良知天則,實現“通”的目的。二是在物我之間以好惡之情相聯結,既認為物是吾心好惡之“有所因”,也以為“天下之物不出吾心好惡”[4](P178),以“有所因”取代陽明“心-意-知-物”架構中的“有所意”,使物我相通的接點既來自于外物,又指向外物,人之情與物之理得以有實地相接,從而避免將心之好惡與物之存在直接等同。當然,西川也特別提到,以“格”訓“通”不會導致任情肆意之弊。西川謂:“順遂為通。任情則樂極生悲,能終遂乎?肆意則利己損人,人情順乎?通人者必約己,慮終者必慎初,故制節謹度所以通之也。”[4](P150)“通”的本質在順遂,“制節謹度”是其實現“通”的道德方式,且物之所指非為“物欲”,“物”字必通身家天下[4](P151),這與任情肆意不能相提并論。
西川以多年學歷思索格物之解,除了對格物本身展開義理思考,還試圖解決“吾之良知始快足而無所壅遏”[4](P150)的問題,這其實也是陽明致力解決的難題。陽明學的基本道德主張,認為人己之間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猶如精金之在足色而不在分兩,但這種道德設定并不能消除生活中存在的私意障礙、作好作惡等現象。陽明也以“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5](P36)作為教語加以點化,然究竟“如何移”以做到“無一毫人欲之私”則又顯得較為闊疏。西川乃陽明三傳,且在北方之地,陽明之教法更需自得以求用。因此,西川格物之訓,是從“通物情”的特有視角來解釋格物的途徑,這其實也是致良知固有之義:“良知不慮而知,本無虧欠,若曰推極而離家國天下,非敝精于聞見,即游心于杳冥,非《大學》格致之旨也?!保?](P151)不離家國天下之事事物物,正是良知無所虧欠的內在表現,將此推致開去,物情相通,良知方能自然流行。這可視為西川解決良知快足而無所壅遏的自得之法。且通物之情,是就人情淺近處說,于百姓實際生活多有關聯:“夫婚未遂,其情睽以曠;喪未葬,其情哀以郁;流離者為還定而安集,其情愴旅寓而悲故居。如是則情塞,情塞則機滯,機滯則物與我不相通矣。斯則吾之知有未致,而物有未格。今為之置學立約,婚者、喪者、流離廢業者,各濟其事,通其情,而吾心不忍之知致之無不盡,此之謂通物之情,所以自通也,斯不亦物格知致矣乎!”[4](P208-209)“通物情”實能通到生活之盡處,如此物格而知致,良知本體自然呈現,陽明主張的“良知人人所同”[5](P1411)的道德情境便可簡易地洋溢于生活之中,陽明良知之義得以更有發明。
西川視格物為學問頭腦處,張后覺(號弘山,1503—1580,山東茌平人)則視“良”為圣學之要:“陽明先生教人如貓伺鼠,如雞伏卵,我則以為不然,只體一良字,何等省力!此是捷徑工夫,圣學之要?!保?](P648)后覺所提“良”字,是其多年體悟后真見良知本體之貞明的結果。弘山早年曾講“天聰明”之說:“吾人是非斜正,一觸而知,是聰明也,何慮何學,乃天然聰明也。如今順我天聰明應去,便是圣學?!保?](P623)“天聰明”之說,與弘山之師、泰州學者徐樾(號波石,?—1551)有關:“耳聰目明,天然良知,不待思慮以養之,是明其明德。一入思擬,一落意必,則即非本然矣。”[1](P728)把人之日常所見的視聽言動等同于天然良知,是泰州學派的一個基本觀點,弘山受波石此種思想影響,自在情理之中。不過,弘山后來多次提到“近來只體得一個良字”,可見其學有變。弘山弟子孟秋(號我疆,1525—1589,山東茌平人)錄有《教言》一卷,記弘山平日教人之語,此卷錄于萬歷二年(1574),此時孟秋因宦游在外,與弘山不見面已三四載,弘山謂“近來”當在1570 年前后[4](P621),此時弘山已近七十。孟秋萬歷四年(1576)知昌黎縣時,迎弘山至昌黎講學,后收集弘山教言整理成《昌黎學道堂講語》[4](P676)。在《講語》中,弘山亦多次說到“近時只體察出個良字”,此時弘山已逾七十。因此,從時間看,弘山體得良知之“良”,在其古稀之年前后已有定見,這種認知當是細密而成熟的。弘山以自己多年所悟作為心得和教言授之于眾,顯示其學有強烈“自得”成分,弘山對此信心滿滿,由此亦可看出弘山已由此前主張的“天聰明”之學轉進為“良與知合一”之學。
弘山如此論“良與知合一”:“良知二字不可分,良就是知,知就是良,良外無知,知外無良,須要識得只是一個?!保?](P637)弘山另有《良知歌》一首,其中兩句為“ 良知兩字甚莫分,致良便是致知人”[4](P659),強調的也是“良”與“知”不可分。而在陽明那里,言“良知”都是二字連用,不單獨說“良”或“知”,因為在陽明看來,良知本具有整體意義,無需分開來談。弘山指良與知不可分,似重復無新意,但實際是針對當時的新問題而言:“今人開口就有自家作主張意思,此自家乃是軀殼上起的,便屬妄了。”[4](P636)弘山反對當時學界存在的將良知之知當作知見之知的現象。自家自作主張或知見之知,依明末清初學者李颙(號二曲,1627—1705)說法,乃“或從意見生出,或從才識得來,或以客氣用事,或因塵情染著”[6](P99),四者皆非良知本來所固有,而時人卻將之與良知之知相等同,弘山當然不贊同。弘山指良與知只是一個,意在表明良知自身就排除了種種知見的介入,良知之知從本體而言,知見之知從現象而言,兩者有本質不同。弘山進而更提出“只說一良字,再不消說知字”[4](P640),其意更是突出良知本體地位,破除“認知見為本體”的種種現象。為此,弘山從多方面展開對良知之“良”的論述:
此“良”字是我原來本體,渾渾淪淪,忘物忘我,再無知見。[4](P652)
某近覺得“良”字甚為有力,透得此處,真是作圣之機……此本然之善,生而有者也。[4](P632)
此良本無蔽塞,本無昏暗,故又謂之明。[4](P653)
在弘山看來,“良”就是“原來本體”,添許多知見,便失其原有自然,因此將良知與知見等同顯然不符良知本來規定。良知之渾淪,并不意味著良知流于枯槁虛寂,事實上正是良知的無知見,才保證了良知具有知惻隱、知羞惡、知恭敬、知是非的先驗道德品性,具有最高善的倫理價值。良知的渾淪與先驗,決定了良知具有自發自覺的道德能動判斷力,對善惡妍丑自有分別,也即陽明所說的“去其物欲之蔽,以全其本體之明”[5](P279)。顯然,這和知見之知截然不同。由此而言,弘山論良知之“良”,首要目的在確立良知作為道德本體地位的崇高性,給人以道德的支撐和學理的方向。其實,這也是陽明在良知觀上的立場,晚明學者顧憲成于此曾指出:“《大學》言致知,文成恐人認識為知,便走入支離去,故就中間點出一良字?!睹献印费粤贾?,文成恐人將這個知作光景玩弄,便走入玄虛去,故就上面點出一致字,其意最為精密?!保?](P271)可見陽明為學之良苦用心。弘山再三申明良知之良,亦何嘗不是如此?尤應看到,山東茌平為陽明學北傳之地,在程朱之學仍占主流地位的情形下,弘山如此大力張揚良知之學,這對于王學在北方的傳播與發展無疑更具別樣意義。還需指出,當時江以南學者著書以明良知之說者甚多,不過大都“高者或過于玄遠而無當,其次或湊泊牽附而未融”,而弘山直揭良知本體,非高遠亦非湊泊,這于良知學意域的充盈豐實,也具有重要作用。故陽和贊弘山“即令文成復起,且首肯之矣”[2](P336),亦是由衷之言。
弘山以良為知,突出良知之體的本來與自然,同時良知亦有其發用流行,弘山視其為“當下”:
為學之道,只了當下,了此當下,又有當下,終其身只有一當下而已。[4](P648)
天下之道只在當下,圣人之學只求當下。當下學到終身,終身只是當下。學者終身無成,只因當下放過。[4](P655)
顧憲成寫有《當下繹》一文,指“當下”即當時,是各人日用間坦坦平平的生活行為,當下行為未必一一合于圓滿本體,只有識得本體明白,當下行為必接吾性之本體,才具備本體的圓滿[7](P427)。弘山所言“當下”,在時間上即指當時,與現在、未來相對;求當下,是因為當下乃良知原來本體的呈現,由當下可回溯良知源頭,以此求得學問正解,因而當下之學對于成就圣賢之道有其終身意義。尤其在識得“良就是知”之本體地位的前提下,知見與習心無法踏足良知之域,“當下”與“本體”便無區隔,“當下之善”得以突顯。泰州學者楊復所對弘山此論很是贊同:“陽明先生致良知之教,乃所以直接孟氏之傳,學者習聞之,不知性善,亦知知能本良,然語之以‘現在皆善’‘現在皆良’,輒疑而不肯信。其或信矣,猶不能不參之以人為,卒未免于執柯伐柯、以人助天之病。求其直取當下,不生二見者,惟先生耳?!保?](P204-205)由此肯定弘山視“當下”為良善,能發明陽明良知之蘊,有傳孟子、陽明之學的意味。
弘山所言“當下之道”,與中晚明流行的現成良知思潮有關。早在陽明時,他就說過“日用間何莫非天理流行”[5](P163),但這話有個前提,即“真見得良知本體”[5](P1298),如此視聽言動之日用常行方不失其則。如只見流行,無見主宰,以知覺運動為性,便與佛氏“作用見性”相似,這是儒林所反對的。故而無論是陽明的知行合一觀、“四無”論以及致良知學說,都特叮嚀工夫實踐之于見得良知本體的重要性。至陽明后學,在良知是否現成的問題上有諸多辨議,其中以浙中學者王畿與江右學者羅洪先最為典型。王畿以為良知是現成的,常人與堯舜同此現成良知,強調在良知心體立根[9](P42);羅洪先則指良知不是現成可得,有待功夫之修整,主張工夫之于本體的重要性[10](P697)。兩人由此帶動了王門內外關于此問題的重重爭議。泰州學派信從良知現成者甚眾,弘山師事徐樾,又與羅近溪最契,兩人俱為泰州后學,甚贊弘山當下之學的楊復所亦屬泰州學派,可知弘山“當下”之說與前述“天聰明”之說,都與泰州學派主張的良知現成有關。需著意的是,“當下之善”固然張揚了對良知的虔誠信仰,又將吾人現在平鋪于日用間的生活實踐等同至良知本體的道德高度,這于立德以成其行當然具有道德與生活的意義,但正如顧憲成所言,在平居無事時,眾人與圣人無異,一旦遭遇人生種種“關頭”,“當下即是”未必合于良知本體之“合下俱足”,此時將本體與當下等同,類似念庵之所憂則是現實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指弘山之學“源出姚江,推聞彌深,而彌墮禪趣”[11](P703)也是指此而言。因此,我們在分析弘山之學時,需將“良與知合一”的本體觀與“當下之善”的現成觀合而論之,如此方可避免類似“良知與知見無別”或“墮禪趣”的單向判斷。
自陽明提出“無善無惡”之說,諸弟子紛紛互講,王門內外亦喜言無善無惡,許敬庵“九諦”與周海門“九解”之辯難、顧憲成與管東溟之爭在晚明學術界都有很大影響力。北方王門學者楊東明(號晉庵,1548—1624,河南虞城人)對此問題也有思考,與同門內外亦有討論。東林學者史孟鱗(號玉池,1559—1623,常州宜興人)針對王陽明“無善無惡心之體”之說,曾作《性善說》辟之。其時晉庵對無善無惡頗得其解,遂遺玉池一書相發明,指玉池錯會陽明之意[1](P1474)。筆者陋見,未見到東明移書玉池之文,不過在東明《山居功課》之“學會講語”與《明儒學案》之“晉庵論性臆言”中有相關思想載錄。也尚未發現玉池《性善說》,然泰州學者方學漸(號本庵,1540—1615,安徽桐城人)寫有《心學宗》,玉池曾為之作序,結合該序文和《明儒學案》之玉池“論學”,亦可大體看出玉池在“無善無惡”上的觀點。通過對三者的文理探引,可察東明在無善無惡上的思想主張。
在本庵看來,無善無惡之說乃王畿私記,使天下承學之士不察人心之本善,與陽明一貫倡導的心體之善不符,故輯《心學宗》以防吾心之失[12](P134)。顧憲成也指本庵憂于世之談心者以無善無惡為宗,特選取唐虞及明代諸儒,摘其言之有關于心者而成《心學宗》,以此闡明陽明良知至善之旨[12](P129)。不難發現,《心學宗》的立言主旨在駁無善無惡心之體,以此確立起心體之善。與《心學宗》主旨相應,玉池指本庵“嗜心學而嚴無善之防”,認為《心學宗》的本意是宗心之善[12](P131),并為之作序云:“夫善,心之性也,在意為獨,在知為良,在物為則,皆善之呈露也,不可以體用有無二之也。欲以無其善已,不覺其入于惡;欲以防其有已,不覺其著于無。著無之心,即有也,無善之心,即惡也,天下有無心之人則可,茍有心焉,安能滅善而逃之于無哉?”[12](P130)玉池于此特別提到“善之呈露”,意謂善本為心所固有,盡管有“獨”“良”“則”稱謂的不同,但都是良知之善。除此,玉池也認為無善無惡與王畿有關,而和陽明無涉。本庵另有《性善繹》一文,其開篇云:“圣賢之言性,則善而已,冠無善于善之上者,兔角也;系無善于善之下者,蛇足也?!保?3](P41)此亦主張善為心之本體,并特別提到“圣人所以教人為善者,以其性之本善”[13](P41)。與《性善繹》立場相似,玉池也作有《性善說》,以辟無善無惡說之說[1](P651)。從以上看,在心之至善這點上,玉池與本庵的觀點高度一致。與之不同,東明則從另一視角看待陽明“無善無惡”論。東明與玉池書中提到:
某往亦有是疑,近乃會得無善無惡之說,蓋指心體而言,非謂性中一無所有也。夫人心寂然不動之時,一念未起,固無所謂惡,亦何所謂善哉!夫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狈蛑覠o矣,何處覓善惡?譬如鑒本至明,而未臨于照,有何妍媸?故其原文曰“無善無惡者心之體”,非言性之體也。[1](P651)
與玉池、本庵不同,晉庵認為“無善無惡”出自陽明,并指無善無惡非言性體,乃指心體在寂然不動、與物未接時所呈現出來的特殊狀態。因其一念未起,自然善惡雙泯,猶如孔子之謂“無知”,知且無,善惡自然無處覓。晉庵于此以孔子“無知”之語論證心體無善無惡,頗具權威且有新意。對孔子“無知”一詞,在陽明后學中有不同見解。江右學者聶豹指孔子多學而識,知足以待問,但孔子又不欲以知識多而以教者自居,故曰自己無知[1](P266-267)。這是從學識方面談“知”,從教人的態度來說“無知”。一些泰州學者則從道體的角度加以生發,如周汝登“空空原是道體”[1](P267)、趙貞吉“理窮而性盡,不見有知,謂之無知”[1](P751)等就持此種看法。其中羅近溪的說法最能接近弘山之說:“事之既至,則顯諸仁而昭然,若常自知矣。事之未來,而茫然渾然,知若全無矣。非知之果無也,心境暫寂,而覺照無自而起也。”[1](P792)當事之未來、心境暫寂之時,心處于“無知”狀態,善惡無由而起,故可謂“無善無惡心之體”??梢钥闯觯肷揭钥鬃又Z作為論證心體無善無惡的關鍵證詞,在泰州學者中已有思想表達,然以“無知”直接論證心體之無善無惡,則屬弘山而已。
當然,東明指心體無善無惡,無礙于他對性體純粹至善的肯定。晉庵謂:“陽明所謂‘無善無惡’者,非言性體本無也,謂寂然不動之中只是個湛空本體,固容不得惡,亦豈容得善?所謂‘眼里豈容金玉屑’是也?!吨杏埂分^‘未發之中’,夫子自謂‘無知也,空空如也’,皆是無善無不善的景象。故陽明子曰‘無善無不善’,乃所以為至善也,此豈與告子之論可同日語哉?”[4](P898)“無善無惡”并不否定性體的存在,性體仍表現為“有”,即為至善。晉庵進而將善分為“本體之善”和“所著之善”:“本體之善,至善也,無善可指也;所著之善,則善念、善事之謂也”[4](P899)。本體之善不能用具體的善念、善事加以衡定,也即“固容不得惡,亦豈容得善”,否則便非至善。也就是說,晉庵所指至善,因其不著一善,故可謂之無善;又因其為至善,故無不善,因此東明說陽明之“無善無不善”,乃所以為至善,這與告子言“性無善無不善”有根本不同。陽明曾說“無善無不善,性原是如此”,但告子是“見一個性在內,見一個物在外”,從而有內外之分[5](P122)。東明指“無善無不善乃為至善”,正為發明性善之旨,此說既與玉池、本庵堅持的性善論一致,也近似陽明語意。
不過也當看出,晉庵所言心體與性體有層次的區別。至善指向性體,無具體善可指但又是具體善之所從出;無善無惡指向心體,是心在湛然虛寂之時的狀態呈現。由于“心則性之所出”[4](P900),心又主動,因此心之無善無惡亦可發而為意之感動,表現為發善念、行善事,此善有感則生,無感則無。故晉庵說:“文成所云‘無善無惡’者,正指感動之善而言,然不言性之體,而言心之體者,性主其靜,心主其感,故心可言有無,而性不可言有無也?!保?](P652)正因為性靜心動,因此不能用“有無”規定性體,而只能以此描述心體。這與上文所說“性無善無不善”并不矛盾。性“無善無不善”,是指不能用具體的善來規定性,故其本質即是“無不善”,也即性善;“心無善無惡”,是心在無感應時的虛空狀態,在心有感時,便表現為有善有惡。也就是說,性之無善無不善始終是“靜”的狀態,其本質永遠是善,而心則會由無善無惡的虛寂狀態經感應后表現為“動”的狀態,以此顯出心的善惡道德判斷能力。或者說,性之純粹至善是通過心的活動體現出來,在心未與外物相接時,心則表現為無善無惡的虛靈精微狀態。這表明,晉庵解“無善無惡”,是從“一體兩面”來進行:“一體”指心體,“兩面”指人心寂然不動時的虛靈性和心發而為感動之善時的應感性。其“靜虛”與“應感”都與陽明對心體的界定相聯,如陽明謂“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5](P65-66)“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5](P1429)之語,便與晉庵對心體的論述相契合。同時也可看出,晉庵此解,較之玉池、本庵論心要復雜許多,玉池與本庵直接將心與性等同,心之善即為性之善,性之善即為心之善,如以心之無善無惡等同于性之無善無惡,這在他們看來有違陽明良知至善本義。其實這也是晉庵需面對的理論難題:既然心體與性體有別,當如何與良知學體系中的心性合一之旨相對應?這與朱子之“心性為二”又有多少區別?這是晉庵在討論心性問題時所應注意的問題。不過也很顯然,晉庵對“無善無惡”的解釋一方面堅持了陽明學中對“心”之地位的維護,另方面也將“無善無惡”置于心體的范圍內,使之與儒家一貫倡導的性善之旨貼近,因而能“真得陽明之肯綮”[1](P649),這于陽明學的意蘊推勘及其在北地的傳播而言,其學術意義也是不容忽視的。
晉庵曾言:“凡學問之道,人之所是者,勿便以為是,須實見得是;人之所非者,勿便以為非,須實見得非,乃為自得?!保?](P1020)可見晉庵十分重視“自得之學”,“無善無惡言心不言性”的提出與證成,都與這種“自得”之法緊密相關。事實上,西川“格訓通解”、弘山“良與知合一”之說,也都是以其心所獨得者創言之,與兩人的自家體察密切相關,因此亦可稱之為“自得之學”。還需看到,北方王門學者的“自得之學”是在一個特殊的學術背景下形成的:“孔、孟之學,至宋儒而大顯。明初得宋儒之傳者,南有方正學先生首倡浙東,北有薛敬軒先生奮起山右,一則接踵金華,一則嗣響月川,其學皆原本程、朱者也。”[1](P5)表明自明初開始,由曹月川和薛敬軒帶動所形成的程朱學統,在北方一帶一直有強大影響力,北方王門諸子在眾多學子疑似之際創意立說,發明良知之義,確有“自得”的勇氣和自信。從這點看,黃宗羲指北方王門學者“自得者鮮矣”,恐與事理不符。當然,如果置于浙中、江右諸王門的比較視野中,北方王門學者在自得程度、傳承譜系、會講活動、自近而遠的學術影響等方面,恐也有其不及之處;北方王門在宣揚良知之旨的同時,也帶有某種程度的程朱之學色彩,如穆孔暉“論‘親’當作‘新’”[4](P8)、晉庵“氣質外無性”[4](P651)等,皆有朱學痕跡。因此,從黃宗羲純粹陽明學立場來看北方諸子之學,“自得者鮮矣”之論亦有所立之處。
再者,誠如陽和所言,北方諸子因地理阻隔,得陽明學不易,在既得之后即“珍重自師門”。晴川以直言錮詔獄時,西川“則書所疑,時時從獄中質問”[3](P4130);在家中也設守仁位,每天焚香肅拜。弘山為得師友之教,北走燕,南走金陵,入水西,“不知其身之不遇與老之將至也”[2](P336)。其他諸子亦有類似情況。這種無私且堅韌的師友關系,常讓后人油然生出無限敬意。北方王門學者獲取刊刻書冊,往往經由“托寄”和“抄錄”的途徑,較之江以南學子世胄之家或家學淵源,自然要艱難許多。西川所見《傳習續錄》,就是從友人抄錄而成,西川恐此書有紕漏,特質疑于近齋,以求無誤[4](P160)。西川、弘山、東明之語錄教言,由其弟子友人相與刻梓為卷,聯手相傳,使得北方諸子思想并陽明學得以流傳開來。據此而言,陽和指北方諸子“得一師則敬信而從之,得一書不成誦不置,得之彌艱,守之彌固,蓋鮮有不成者”乃情理之言,亦符合王學北傳的實際情況。
概而言之,自陽明推闡良知之教,門下學者各有發揮開辟,北方王門雖處淮以北之地,于陽明學也實有發明辨進,表明良知之學本無定論,各家所論之理,如有其頭緒來歷,并能驗諸自身而實有自得,則亦無往而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