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旭玲
紅色歌謠研究始于20世紀50年代末,但在21世紀之前相關研究成果僅有寥寥十數篇。進入21世紀,尤其是2010年以后,紅色歌謠研究掀起了高潮,僅知網上可見的紅色歌謠研究文章就超過了100篇。這些研究具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研究對象集中于陜西、江西、四川等革命老區,很多文章都認為只有革命根據地流傳的歌謠才是紅色歌謠,比如“紅色歌謠是指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根據地地區流傳的革命歌謠”,①高有鵬:《紅色歌謠是中華珍貴的民族文化遺產》,《民間文化論壇》2011年第3期。又如“紅色歌謠是指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主要流傳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各個農村根據地,為廣大根據地軍民傳唱的各種革命歌謠”等。②溫旭瓊、黃云莉:《紅色歌謠研究綜述》,《華東交通大學學報》2011年第8期。
實際上,紅色歌謠不僅在革命根據地創造和流傳,也因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發展而在全國各地創造和流傳。農村革命根據地中的革命歌謠僅僅是紅色歌謠的一部分,還有不少革命歌謠在都市中產生、傳播,上海紅色歌謠就是典型的都市型紅色歌謠。都市型紅色歌謠是指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實現民族獨立和解放的實踐過程中在都市中產生或傳播的,反映新民主主義革命,表達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的批判,表現對共產黨及其軍隊的愛戴和擁護等相關內容的革命歌謠。上海作為紅色文化的策源地,有著豐富的紅色歌謠資源。上海紅色歌謠是上海紅色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上海城市精神的重要載體。這些歌謠具有鮮明的都市特征,本文擬對上海都市型紅色歌謠的內容類型與文化特征進行初步分析。
上海紅色歌謠存量相當大,僅在1949年后的民間口頭文學搜集與中國民間文學三套集成(民間故事、歌謠、諺語)編輯過程中,就收錄到數百首。加上散見于其他著作,以及口頭流傳的歌謠,上海紅色歌謠的體量有上千首。從內容來看,大多數上海紅色歌謠可以歸為紅色歌頌歌謠、紅色諷刺歌謠、紅色揭露歌謠、紅色革命斗爭歌謠四大類,但也有少數歌謠難以被如此歸類,分析如下:
歌頌歌謠,一般簡稱“頌歌”,即贊美和祝頌的歌謠。頌歌的歷史非常悠久,早在華夏民族產生初期就有了對氏族首領和祖先的頌歌。《太平御覽》引《辨樂論》載:“伏羲氏因時興利,教民田漁,天下歸之,時則有網罟之歌;神農繼之,教民食谷,時則有豐年之詠;黃帝備物,始垂衣裳,時則有龍袞之頌。”①《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3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13頁。這里的網罟之歌是歌頌伏羲氏教民漁獵功德的歌謠,豐年之詠是歌頌神農氏教民種植功德的歌謠,龍袞之頌是對黃帝治理天下功德的歌頌。到了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民眾對中國共產黨和人民軍隊的愛戴、擁護與傳統頌歌相結合,產生了紅色歌頌歌謠。
上海紅色歌頌歌謠具有感情真摯和直抒胸臆的鮮明特點,比如流傳于青浦地區的《東南風吹來浪里飄》直接贊頌道:
共產黨(末)像燈塔(是)來照耀(啊),
照得伲農民(是)心里亮,
到處(末)啊一片(來)新氣(哎)象。②《中國民間歌曲集成·上海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1998年,第453、452頁。
青浦農民將共產黨比作在茫茫大海上引領航路的燈塔,黨的光輝不僅照亮了他們因飽受欺壓而一片陰霾的心,也給他們死氣沉沉的生活帶來了新希望。
可能在大多數人的認識中,紅色頌歌語言簡單直白,缺乏藝術性,實際上這是一種不全面,甚至是錯誤的認知。雖然部分紅色頌歌的語言確實簡單直白,審美價值較低,但大多數上海紅色頌歌卻具有很強的藝術性和較高的審美價值。比如流傳于奉賢地區的《心里想起毛澤東》唱道:
心里想起毛澤東,半夜三更太陽紅。
口中說起毛澤東,啞子唱歌響喉嚨。③《中國民間歌曲集成·上海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1998年,第453、452頁。
全篇雖然只有短短四句,卻沿用了傳統歌謠的藝術手法,不僅偶句末尾押韻,還使用了比喻、夸張等修辭手法。奉賢民眾將革命領袖毛澤東比作照亮夜晚的紅太陽,賦予“毛澤東”這一名字神奇的力量,認為即使是啞巴說起這一名字也能唱出響亮的歌聲。
不少上海紅色頌歌都使用了傳統歌謠表現手法,如“比”與“興”。“比”與“興”始于《詩經》,“比”即比喻,包括明喻、暗喻、借喻等,“興”是“起”的意思,用托物言志的手法引出想要表達的事物、思想或感情等。流傳于奉賢莊行地區的《人人跟著共產黨》就是一首通篇使用比興手法的頌歌,歌謠唱道:
朵朵葵花向太陽,
只只飛鳥朝鳳凰,
牛車盤咕嚕嚕繞梁轉,
人人跟著共產黨。①《中國民間文學集成上海卷·奉賢縣歌謠諺語分卷》,上海市新聞出版局內部資料,準印證編號(88)第052號,1989年,第23頁。
歌謠前三句都是起興,描述了自然界、神話故事與人類社會常見的三種現象——向日葵花盤追著太陽轉、百鳥向鳳凰朝賀、車輪繞著車軸轉。這三種現象都象征著引領與被引領、中心與周圍的關系,與民眾信任共產黨、自愿接受黨的領導相類,從而引出了第四句——“人人跟著共產黨”,同時也是全篇的主題句。此歌謠僅有短短四句,因起興與比喻手法的應用而表現出活潑、熱烈的民間風情。
諷刺歌謠主要采用比喻、夸張等藝術手法進行批評與揭露。中國諷刺歌謠歷史悠久,相傳夏人曾創作歌謠諷刺自比為太陽的夏桀:“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尚書·湯誓》)意思是:你這個太陽什么時候消失呢?我們寧可與你一道滅亡。傳統諷刺歌謠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發展出了紅色諷刺歌謠。諷刺歌謠的特點在于:它們抒發的不是個體情懷,而是傳達了時代的情緒;它們揭露的不是個別的、偶然的現象,而是鞭撻了普遍存在的社會現實。
上海紅色諷刺歌謠內容廣泛,其中既有產業工人對外國資本家殘酷剝削與壓榨的諷刺,又有上海民眾對西方列強橫行霸道的諷刺,數量最多的是對日本侵略者的諷刺。1937年淞滬會戰失敗后上海淪陷,除了租界地區(孤島時期),上海開始了長達8年的日據時期。日本侵略者的高壓統治和剝削在上海民眾的集體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促使他們創作了諸多諷刺歌謠。比如《東洋烏龜賊棺材》就以日軍入侵上海前后民眾生活的變化為線索,表達了民眾對于日本侵略者的控訴與諷刺:
麻子麻盼,
挑副糖擔,
挑到江灣,
盼盼灣灣,
我的新房子五開間,
五色玻璃裝了一轉彎,
魚吃粥來肉吃飯。
東洋烏龜甩炸彈,
害得我現在用的毛竹筷,
吃的麥粞飯,
挑副糖擔,
三塊鋪板,
無衣無被的日腳,
實在難熬下來,
恨只恨,怪只怪,
東洋烏龜賊棺材,
害的我妻離兒子散。②《中國民間文學集成上海卷·靜安區歌謠諺語分卷》,上海市新聞出版局內部資料,準印證編號(88)第041號, 1988年,第59頁。
日軍占領上海前,民眾生活較為安定,歌謠的主人公曾是換糖擔的貨郎,因勤勞致富,在江灣蓋起了裝著五色玻璃的五開間新房,飯桌上有魚有肉,屋里有妻有子。日軍入侵上海時,炸彈炸毀了很多民房,不少百姓妻離子散、流離失所,生活困頓不堪,歌謠的主人公也淪落到只能用毛竹筷吃麥粞飯的地步。麥粞飯也稱麥屑飯,是用帶殼的麥粒直接磨碎為麥屑后所煮的飯。食麥在江浙一帶曾是貧困的象征,更不用說食用不脫殼的麥屑了。為了表達憤慨,民眾將造成他們悲慘命運的日本侵略者譏為“東洋烏龜賊棺材”。
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向收復區派出了各路接收大員。這些大員們各出奇招,挖空心思搶劫勝利果實。《上海大劫收》就是對此種景象的諷刺:
河里飄來的,不如地里滾來的;
地里滾來的,不如天上飛來的;
天上飛來的,不如地下鉆出來的;
地下鉆出來的,不如坐著不動的。①《中國民間文學集成上海卷·盧灣區歌謠諺語分卷》,上海市新聞出版局內部資料,準印證編號(88)第037號, 1988年,第9頁。
“河里飄來的”指乘船而來的接收大員,“地里滾來的”指乘車而來的接收大員,“天上飛來的”指乘飛機而來的接收大員,“地下鉆出來的”指曾經潛藏的特務變成了接收大員,“坐著不動的”指漢奸搖身一變成為接收大員。最后一種情況令人難以置信,但它的確真實發生了,典型代表就是周佛海。周佛海曾經是汪偽政府的第三號人物,日本投降后,大漢奸周佛海因早已與蔣介石集團勾結而被任命為上海行動總隊司令,全面負責上海的接收工作。
揭露歌謠與諷刺歌謠類似,都具有針砭時弊、揭露壓迫剝削、批判社會黑暗現實的功能。但兩者也有著比較清晰的分野,諷刺歌謠的表達方式比較隱晦,而揭露歌謠的表達方式比較直接。揭露歌謠容納了更豐富的內容,因此不少揭露歌謠篇幅較長。比如《美國強盜到上海》長達30行,共分3段,揭露了美國帝國主義和資本家在上海大肆搜刮的無恥行徑:
美國強盜到上海,
身披一條破布毯,
紙包樹葉當雪茄,
手挾洋槍兩邊擺。
開口“米斯”(Miss)長呀,
閉口講“OK”。
假貨充真貨呀,
爛泥當寶貝。
逼著一批洋奴才,
替伊②伊:方言,即“他”。把洋貨堆。
美國強盜到上海,
發了一筆大洋財,
買進地皮造洋房,
進出又把汽車開,
開口“米斯”長呀,
閉口講“O K”,
國貨改洋貨呀,
樣樣“有愛司A”(U S A),
賺來一批黃金條,
運回舊金山。
美國強盜到上海,
扶助蔣光頭登上臺,
洋槍洋炮運進來,
槍口對著百姓開,
開口“米斯”長呀,
閉口講“O K”。
公園去霸占呀,
華人勿能來。
這種社會不公平,
一定要推翻。①《中國民間文學集成上海卷·奉賢縣歌謠諺語分卷》,第24-25頁。
美國資本家初到上海時,用假貨與劣貨迅速占領了上海市場,并由此大發橫財。他們用這筆錢買地造房,過上了豪奢的生活。他們還利用民眾的崇洋心理,把國貨貼牌改造為洋貨,如此賺取的黃金被源源不斷地運回了美國。美國不僅在經濟上侵略中國,還對中國內政橫加干涉,扶持蔣介石政府作為其代言人。他們雖然從中國攫取了巨大利潤,但從心底瞧不起中國人,他們建造的公園明令禁止華人入內,這樣明顯的剝削與歧視引起民眾的不滿,因此歌謠在最后呼吁說:“這種社會不公平,一定要推翻。”
揭露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殖民侵略也是上海紅色揭露歌謠的重要內容,比如流傳于嘉定的徐行、婁塘等地的《控訴日寇歌》,就是一首揭露淞滬抗戰期間日軍暴行的歌謠。
冬去春來百花青,
各鄉逃難苦處說不盡。
三月廿七嘉定來了東洋兵,
一直要到婁塘鎮。
婁塘鎮上各位老板媽媽小姐們,
看見日本兵交交關,
半夜三更敲大門,
全家老小嚇得活不成。
腳小伶仃難出門,
拋棄人家②人家:方言,即“家當”。就動身,
跑得一日一夜一黃昏,
剛剛跑到上海城。
腳底下大泡小泡密層層,
腳跟上痛得嘸道成。
一家人家四散開,
就比要好夫妻兩分開。③《中國民間文學集成上海卷·嘉定縣歌謠分卷》,上海市新聞出版局內部資料,準印證編號(88)第048號,1989年,第61頁。
由于遲遲得不到蔣介石的增兵,首次淞滬抗戰守軍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不得不在1932年3月2日被迫全線撤退,日軍于3月3日占領真如、南翔等地以后宣布停戰,因此3月3日就成為嘉定的淪陷日。嘉定的這次淪陷一直持續到《淞滬停戰協定》簽訂以后的5月9日。在兩個多月的時間中,日軍在嘉定橫行無忌,制造了不少慘禍。比如3月3—4日,日軍抵達嘉定城東門浜戩地區,在此屠戮村民14人,燒毀民房93間、棉籽倉庫8間,④《日軍在嘉定的暴行》,《嘉定報》2005年7月26日。在嘉定地區造成了極大的恐慌,民眾紛紛出逃。《控訴日寇歌》并沒有直接描述日軍的暴行,而是以民眾逃難的行為間接揭露了日軍的殘暴。歌謠首句使用了對比起興的方法:“冬去春來百花青,各鄉逃難苦處說不盡。”本應是冬去春來的美好時節,百姓卻因為日寇的入侵不得不逃離家園。為了活命,小腳伶仃的女性也踏上了逃難之路。從嘉定到上海縣城,步行了一日一夜又一黃昏,雖然逃到了上海縣,但一家人卻四散分離,不知何時才能團聚。
紅色革命斗爭歌謠是反映共產黨及其領導的軍隊與人民同帝國主義、國民黨反動派等反動、敵對勢力進行直接斗爭的歌謠。紅色革命斗爭歌謠反映的是直接的斗爭與沖突,表現的是為捍衛國家與民族尊嚴而付出的流血與犧牲,因此是上海紅色歌謠中最激動人心、最能喚起革命斗爭意志的歌謠。
在新民主主義革命過程中,上海作為軍事戰場的時間并不長,所以大量上海紅色斗爭歌謠主要反映的還是工人、農民等群體的革命斗爭。
開埠以后,上海迅速成為中國第一大都市和工商業中心,集聚著中國最多的工人,具有開展工人運動的良好條件。1921年7月-8月,早期工人運動領袖李啟漢同志領導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第一次大罷工——上海英美煙廠工人大罷工。上海英美煙廠的罷工先后共有兩次,不僅在社會上造成很大影響,還取得了勝利,鼓舞了其后的罷工斗爭。《罷工斗爭》就是在早期上海工人罷工斗爭中產生的代表性歌謠。
帝國主義躲在租界上,
用機槍瞄準我伲胸膛;
封建把頭橫行在工廠,
皮鞭沾滿我伲肉漿。
軍閥特務躲在黑房子里,
用大刀擱在我伲脖子上;
罷工照樣罷工,
打斷了胳膊還要撞。①《中國歌謠集成·上海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0年,第148、166頁。
歌謠共分兩段,第一段描述了上海工人階級受到帝國主義和封建把頭的雙重威脅與壓迫,不僅生活困難,甚至隨時會丟掉性命。工人因此不堪壓迫,奮起反抗。第二段描述參與罷工的工人受到軍閥的鎮壓和特務脅迫,但這些鎮壓和脅迫并沒有打垮工人的斗爭意志,反而激起了他們團結一致的反抗意識。《罷工斗爭》作為一首能夠鼓舞工人階級斗爭意志的歌謠曾廣為流傳,甚至可能充當過號召工人奮起斗爭的號角。
中國共產黨在上海不少工廠和碼頭都建起工人組織,并在1926年7月以后秘密組建了2000多人的工人糾察隊為上海工人武裝起義進行準備。前兩次起義因為種種原因失敗了,但1927年3月21日的第三次上海工人武裝起義卻取得了成功,建立了由工人和各界人士組成的上海市臨時政府。第三次上海工人武裝起義的勝利大大振奮了全國人民的革命精神。《上海工人大武裝》就誕生于此種背景下。
上海工人大武裝,
奉賢農民喜洋洋,
楊啊楊柳青啊,
城里廂,滅官僚,
鄉下頭,打地主,哎哎喲,
剝削階級死精光。
剝削階級死精光,
工農兄弟有福享,
楊啊楊柳青啊,
嘸壓迫,嘸剝削,
勿繳租,勿繳稅,哎哎喲,
工農天下紅旗揚。②《中國歌謠集成·上海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0年,第148、166頁。
《上海工人大武裝》流傳于奉賢地區,采用了江蘇北部小調“楊柳青”調,主要抒發了武裝起義勝利后,滅官僚、打地主,工農翻身做主人的喜悅心情。當時流行的《上海工人大武裝》應該有若干版本,不同區域的歌謠在具體內容上稍有區別,比如另一首流傳在浦南地區的同名歌謠前兩句是這樣:“上海工人大武裝,浦南農民喜洋洋。”①沈吉明:《南上海方言》,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年,第312頁。有意思的是,這首歌謠雖然以工人武裝起義為題,表現的卻是農民的感情,說明在城市工人武裝起義的同時,農民也被發動起來,進行了反對地主的革命斗爭且取得了不小的勝利,因此不僅“工農兄弟有福享”,而且“農民喜洋洋”。上海工人武裝起義在上海紅色歷史上是濃墨重彩的一筆,但對同時期的農民革命斗爭卻缺乏記錄,這首歌謠彌補了歷史記錄的空白,表現了當時農民的革命斗爭過程及其結果。
上海紅色歌謠內容豐富,除了前述的四類之外,還有一些比較難以歸類的內容,比如一些紅色抒情歌謠,甚至是紅色情歌,本文僅以紅色童謠為例。上海紅色童謠形式短小活潑,語言生動有趣,運用了豐富的想象,表現了少年兒童的愛黨、愛國的情懷。比如采錄自閘北區的《地雷歌》唱道:
我家有個胖娃娃,
漆黑一身疤,
臉上大麻皮,
滿肚子里裝黑沙,
不吃飯來又不喝茶,
把它埋地下,
有朝一日開了花,
日本鬼子腦袋要搬家。②《中國歌謠集成·上海卷》,第189頁。
《地雷歌》采用了擬人化的手法,將武器地雷比作兒童的玩具娃娃,對地雷的外形特征、內部構造、功能等進行了形象化的描述,具有普及地雷知識的客觀作用。此首童謠形式比較獨特,采用了兩種人稱混合的手法。童謠前半部分以第一人稱的擬人手法描述了地雷的特征,后半部分以第三人稱描述了地雷在抗日斗爭中的威力。
上海紅色歌謠在開埠以后的上海社會中發生發展、傳承傳播,這里因工商業的集聚而成為遠東第一大城市,是國內外資本家、帝國主義者的樂園;這里又因工商業的發展而匯聚了由破產農民和城市貧民轉變成的中國第一批產業工人,是中國共產黨推行革命理想的紅色文化圣地。特殊的時代和社會背景造就了上海紅色歌謠的文化特征,主要包括如下幾點:
紅色歌謠的研究范圍從一開始就大都拘囿于革命根據地,而革命根據地建立在侵略者和國民黨反動派統治比較薄弱的鄉村,因此不少學者也將紅色歌謠等同于鄉村革命歌謠,忽略了革命歌謠在城市誕生和傳播的情況,這是偏頗的。與革命根據地的紅色歌謠相比,上海紅色歌謠具有鮮明的都市性特征,是都市型紅色歌謠的代表。
上海紅色歌謠的都市性特征首先表現在反映工人斗爭的紅色歌謠的出現。以工人為創作和傳播主體的紅色歌謠是典型的都市產物,也是革命根據地的紅色歌謠所缺乏的。有意思的是,雖然革命根據地的紅色歌謠受到了很多重視,但它們的發生卻是后來的事情了,反映工人斗爭的上海紅色歌謠才是中國最早的紅色歌謠。眾所周知,上海是紅色文化策源地,早在1921年七、八月間,李啟漢同志就領導了上海英美煙廠工人大罷工,這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第一次中國工人罷工運動,最早的紅色歌謠就誕生于上海工人的罷工斗爭中。本文所選的《罷工斗爭》就是早期上海紅色歌謠之一。工人運動是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的工作重點,所以早期中國紅色歌謠大體都是反映工人運動的歌謠。
上海紅色歌謠的都市性特征還表現在它的曲調采用了很多當時在城市中流行的時調,如五更調、十更調、楊柳青調、十只臺子調、十二月花名調等。上海開埠以后,都市文藝娛樂漸趨發達,不少誕生于鄉間的民間小調先由曲藝班子搬到都市舞臺上,又被上海歌舞場中的樂曲吸收并進行改編,有些甚至被灌制成唱片,或在電臺播放。這些城市文藝的新形式推動了以時調為曲調的新民謠的傳播,當時還形成了冠名“上海時調”的唱本。從曲調上來看,不少上海紅色歌謠都可以歸為“上海時調”一類新民謠,比如曾采錄自寶山區的《十只臺子歌》,采錄自奉賢區的《抗戰花名》,采錄自虹口區的《十更調》等。
上海紅色歌謠的都市性特征也表現在歌謠所描述的城市獨有的事物與人物中,比如“影戲”“汽車”“洋貨”“公園”等。以“影戲”為例,“影戲”即電影,誕生于1895年的法國巴黎。電影從誕生開始就是城市文化的產物,電影傳入中國以后也首先進入了中國政治中心北京,然后進入上海,在上海獲得了很大發展,上海很快成為中國電影業的發祥地和早期電影生產中心,上海市民是中國第一批看到電影公映的觀眾。1896年8月11日的《申報》上就刊登了一則在上海徐園放映“西洋影戲”的電影放映廣告。電影在傳入中國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城市特有的文化娛樂項目。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沒有以鄉村為背景的上海紅色歌謠,但一方面,以鄉村為背景的上海紅色歌謠與以都市為背景的上海紅色歌謠相比,后者數量更多,更有特色;另一方面,即使是以鄉村為背景的上海紅色歌謠,也或多或少帶有都市特色。
開埠以后,由于上海的區位優勢,轉口貿易及為轉口貿易服務的金融業得到了迅速發展,吸引了大批海外移民到上海投資、定居或謀生,上海迅速成為遠東地區著名的國際大都市。在這種背景下誕生的上海紅色歌謠具有鮮明的西化風格。
上海紅色歌謠中出現的“洋涇浜英語”是其西化風格的重要表現。“洋涇浜英語”一詞是上海人對中國化英語的稱呼。洋涇浜最初指浦西的一條小河浜,從今延安東路輪渡口與黃浦江相通,向西流至周涇(今西藏南路)。上海開埠以后,洋涇浜成為英租界的南界與法租界的北界,因此后來的洋涇浜泛指洋場和租界。租界設立以后,不少中國人操著不標準的英語成為貿易的中間人。這種在洋涇浜附近出現的語法不準確、帶有中國口音的英語被稱為“洋涇浜英語”(Yang King Pang English),當時一種以中文讀音注音的英文速成手冊也被命名為《洋涇浜英語手冊》,所以洋涇浜又指向了中文音譯的英語。本文前一部分引用的《美國強盜到上海》就是一首使用洋涇浜英語的代表性歌謠。“米斯”是英語單詞Miss的中文音譯,“有愛司A”是音譯的美國簡稱USA。在其他上海紅色歌謠中常見的洋涇浜英語詞匯還有“拿摩溫”,是英語“Number One”的中文音譯。
上海紅色歌謠中還記錄了眾多帶有西化風格的事物與形象,比如“巡捕”:“巡捕者當街直立,照應往來,此役系工部局所設,承充者半為西人、半為華人,華人須由有業者具保方可。”①熊月之:《稀見上海史志資料叢書》第1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第45頁。“巡捕”是對在租界中行使警察權力的專職人員的稱呼,巡捕的職能、裝備與工作方法與西方警察類似,而與傳統中國捕快差別較大,不少巡捕都是西方人充任的,也有來自殖民地的外國警察,比如“紅頭阿三”。“紅頭阿三”是指在上海公共租界中行使警察權力的印度錫克教徒巡捕,“紅頭”指他們常常佩戴紅色頭巾,“阿三”可能來自于“阿Sir”的音譯,也可能與引起話頭的“I say”有關。
不少上海紅色歌謠是運用方言傳唱的,但這里指的方言并不是后來的上海話,而是吳方言。我們知道,上海話是一種吳語方言,它是在本地吳語的基礎上,融合了開埠后吳語區各地移民的方言,并在建國以后逐漸定型的。而在上海紅色歌謠產生時期,上海話還處于形成過程中,因此從語言上來看,上海紅色歌謠具有更寬泛的吳方言特色,而非單純的上海方言特色,其中使用的不少方言俚語至今在吳語區都是通用的,我們以流傳在靜安區的《朱、毛來了換爿天》為例進行分析,歌謠唱道:
阿龍阿龍命里窮,
拾到煙管兩頭通,
吹吹吹勿通,
討個老婆雌婆雄,②雌婆雄:方言,即“男人婆”。
我阿龍,想想想勿通。
屋里柴火無一根,
風掃地,月點燈,
吃了早飯嘸③嘸:方言,即“沒有”。夜頓,
吃了夜飯嘸早頓。
迭④迭:方言,即“這”。種日子哪能過。
啥人說我老婆雌婆雄,
窮做窮,我阿龍生有一雙手,
二十四根肋骨,
從早到晚做得還是窮,
啥個道理總是想勿通。
早也望,夜也望,
想一想,
青草瓦爿總有翻身日,
千年鐵樹總有開花時,
想我阿龍命勿窮。
盼星星,盼月亮,
朱、毛來了換爿天,
雞鴨成群豬滿圈,
老財尾巴夾起來,
窮人翻身得解放。⑤《中國民間文學集成上海卷·靜安區歌謠諺語分卷》,第42-43頁。
這首歌謠的吳語特色在否定副詞、代詞、量詞和名詞等方面都有體現。“換爿天”中的“爿”是吳方言中常見的空間量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家”“間”“片”等。但“爿”也作名詞使用,“瓦爿”在吳方言中是破瓦片的意思;“勿”“嘸”是否定副詞,意思是無、沒有,至今在吳語區還通用;“迭”是吳方言中的代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這”;“雌婆雄”是吳方言中的名詞,與普通話中的“男人婆”意思相近,此詞在當代的蘇州、上海等地還在使用,也作“雌孵雄”。上海紅色歌謠的吳方言特色是移民文化的產物,同時也是“海納百川”的上海城市精神的體現。
綜上所述,上海紅色歌謠是上海紅色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不僅具有豐富的內容類型,也與革命根據地的鄉村紅色歌謠迥然不同,具有鮮明的城市文化特色,是珍貴的紅色文化遺產,值得繼續深入發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