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閱讀視野中的近代“游記新學”"/>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張 治
一
錢鍾書在牛津大學的文學學士論文,題目是《十七、十八世紀英國文學里的中國》(China in the English Literature of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當時類似研究論題出現過不少著作,他在這個領域里自有進一步的資料發掘。后來他寫作《歐洲文學里的中國》而未完,從身后才發表的殘稿看,只涉及了古希臘羅馬文獻,①楊絳在此文的前言說:“根據內容,知道是應周揚同志的要求而做的一份資料。”錢鍾書:《歐洲文學里的中國》,《中國學術》第13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3頁。其中仍有不少超越了法國學者戈岱司名著《希臘拉丁作家遠東古文獻輯錄》(Textes d’Auteurs Grecs et Latins Relatifs à l’Extrême-Orient,1910)的地方。②錢鍾書曾讀此書,補充了小塞涅卡寫的《論恩惠》(提到羅馬貴婦身著中國絲織衣服)等多部文獻,并根據德國古典學家的意見,指出路吉阿諾斯的《論長生者》(Macrobii,提到中國人飲水而長壽)是偽作(錢鍾書:《外文筆記》第13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545-547頁)。這些內容都落實于《歐洲文學里的中國》一文中了。詳見張治:《錢鍾書西學視野中的古希臘羅馬經典》,《中國文學學報》第6輯,2005年12月。
反之,中國文學中接受西洋文明的早期文獻,也是他關注的論題,1948年,他寫了關于朗費羅《人生頌》之早期漢譯的英語論文,后來擴充為更加旁征博引的漢語文章。③即收入錢鍾書:《七綴集》中的《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二三事》,英語論文題為“An Early Chinese Version of Longfellow's ‘Psalm of Life’”,《錢鍾書英文文集》,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3年,第374-387頁。從英語版到漢語版的重寫過程中,我們注意到本來只是說早期漢譯(An early Chinese version),變成了“漢譯第一首”,但今日學界早已推翻此說,發現了更早的漢譯英詩,還有彌爾頓的《詠目盲》(1854年《遐邇貫珍》)以及中世紀的《圣夢歌》(明末),刊載這兩部作品的文獻,恰好是錢鍾書不太熟悉的明清傳教士中文文獻和早期稀見報刊。他在漢語版文章中提到:“我當時計劃寫一本論述晚清輸入西洋文學的小書,那篇是書中片段。”①錢鍾書:《七綴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第133頁腳注、149頁。從《錢鍾書手稿集》中的材料來看,他感興趣的是李鳳苞日記中提到了歌德,王之春《使俄草》中記錄觀摩《天鵝湖》,斌椿、張祖翼如何描摹外語單詞的讀音,以及那些詩文游記里面怎樣記述看洋婦、吃冰激凌,等等。《管錐編》中征引明清人記錄西洋飲饌、器物及語言的文獻,已經是非常廣博了,但如果翻查《容安館札記》中第六二、九七、一三八、三六二、五七六等則,相類文獻比已發表部分多出數倍。二十冊《中文筆記》里讀相關文獻的批注,信息更為龐大,值得我們為之梳理一下。
(一)作為文獻價值評判高下的“愛憎表”
郭嵩燾生前發表的《使西紀程》,只記錄了他赴歐洲途中的見聞議論。錢鍾書摘錄《小方壺齋輿地叢鈔》(以下簡稱《叢鈔》)本的內容,都是他在輪船上面對風浪與西餐兩重折磨時的牢騷抱怨之語,②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4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309-310頁。在《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二三事》(以下簡稱《二三事》)中被用以說明最初遣使西洋時官員們的恐懼心理:“他們深怕欽差的紗帽落在自己頭上,認為這趟差使非常危險,兇多吉少,不是在路上海洋里翻船淹死,就是到了外國給洋鬼子殺死或扣留。”③錢鍾書:《七綴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第133頁腳注、149頁。與后來“人人以洋務為終南捷徑”的風氣大不相同。④王韜:《弢園文錄外編》卷二《洋務上》,參見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六三三則,“《盋山文錄》卷二《送田撰異從使英俄序》”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1217頁。
曾紀澤是錢鍾書重點關注的一位晚清使臣。他學過英語、法語,又是詩人。可經他勘定而發布的出使日記內容平淡板正,僅列述日常行止起居,少議論,也不記與人談話內容。當時上海刊刻的《曾侯日記》未經作者授權,反而保留了一些得罪人的議論,內容比自訂手寫本要多。《中文筆記》抄錄《叢鈔》本的《使西日記》,又抄過《曾惠敏公文集》本的《使西日記》,錢鍾書在后者批注說:“《小方壺齋輿地叢鈔》初編第十一帙第四冊中《出使英法日記》系據原刻本,即文集卷五《巴黎復陳俊臣》所言,較此本為詳。《叢鈔》再補編第十一帙第十冊《使西日記》則與此同。”⑤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5冊,第448頁。參見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六七一則,第1386-1388頁。《出使英法日記》沒有出現在《中文筆記》中,內容相同的《使西日記》倒是讀了兩遍,前后筆記不同。《曾惠敏公文集》本是后來讀的,批注較多,多被采納于《二三事》一文。另有一處記馬建忠脾性傲慢,極端無禮,“巴黎士紳,下至倡優妓女,亦有深恨之者”,批注提示參考許鑾《叢桂山房新樂府》中的“漢通事”一首(“勾結人外援,干預國內政”),恰好與曾紀澤的這番描述形成鮮明對照。⑥錢鍾書: 《中文筆記》第15冊,第452頁。參見阿英:《中法戰爭文學集》,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28頁
錢鍾書對未收入《叢鈔》的張蔭桓《三洲日記》極為欣賞,《中文筆記》評價說:“軒諸記以此最為詞條豐蔚,惜行文而未能盡雅,時時有‘鸚哥嬌’之恨耳。”①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冊,第8、46-47頁。不會外語是晚清使臣的通病,因此受翻譯隨員的牽制,并非張氏自己的問題。
錢鍾書評價寫《初使泰西紀要》的志剛是“具位掛名看西洋景而已”,②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4冊,第309頁。《叢鈔》誤署為出版者“避熱主人”之子宜垕。又批評斌椿的《乘槎筆記》“于西方政教只字不及,僅嘖嘖稱其富麗奇巧,此外,沾沾自喜其劣詩流布海外耳”。③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冊,第8、46-47頁。和志剛、斌椿情況差不多的晚清海外旅行者并不少見。比黃遵憲更早詩稱“吟到中華以外天”的袁祖志,深羨友人錢德培“地球當作彈丸看,笑煞庸奴戀故鄉”的出洋經歷。④袁祖志:《餞錢琴齋二尹應聘出洋即席奉贈》其一,《談瀛閣詩稿》卷二,光緒十三年(1887年)刻本。至光緒九年才心愿得償,隨輪船招商局總辦唐廷樞游歷西歐,回鄉寫了不少總結。⑤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4冊讀《叢鈔》筆記中鈔錄《瀛海采問紀實》《西俗雜志》和《出洋須知》(第288頁誤重復排印了286頁內容,根據第289頁知缺少的是《西俗雜志》的內容)。錢鍾書讀袁祖志《談瀛閣詩稿》時說:
翔甫為洋場才子、報館名士……所作沿乃祖之格,而濫滑套俗,真所謂其父殺人,其子必且行劫者也。惟多詠風土,足資掌故之采耳。⑥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五七六則,第632頁。文中“乃祖”,指袁枚。與袁祖志品性相投的廣東詩人潘飛聲,出洋是到德國柏林大學東方學院教漢語,錢鍾書讀《叢鈔》本《西海紀行卷》應是最早的一次,在“光緒十三年丁亥七月,余受德國主聘至柏靈城講經”一句上注了兩個驚嘆號,想必也覺得有些驚駭。⑦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4冊,第269頁。錢鍾書讀單行本《西海紀行卷》和《天外歸槎錄》的筆記,比《叢鈔》本多出些詩詞來。對潘飛聲文辭標榜深受洋婦愛慕,錢鍾書譏為“措大夢想”,批評道:“蘭史致力詞章,居歐教授三載,著作中無只字及其文學,足以自封,可笑可嘆。”⑧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冊, 參見《容安館札記》,第六二則末,第108頁。
《海客日譚》作者王芝,自敘為云南騰沖地區武官,途徑緬甸,由海上至歐洲旅行,時在同治十年十月,次年正月即返。錢鍾書讀此書時,在“華陽王芝子石撰,不知何人”處旁注云:
吳虞《秋水集·懷人絕句十二首》之九云:“四海敖游倦眼空,相逢容吐氣如虹。笑將千萬家財散,名士終推庾子嵩”,自注:“華陽王子石丈芝”。⑨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冊,第374頁。又見其《容安館札記》,第一二三則,第188頁。《吳虞日記》一九一五年三月十四、十六日也提及“王子石遺詩”,可知王芝此時已去世(《吳虞日記》上冊,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79頁)。這算是關于作者身世目前找到僅有的一點材料。
錢鍾書對評價王芝“文尚有矜氣,而詞意糾沓,尚未入門,何至傾倒如此……疑是芝一人搗鬼耳”。又提出疑惑:首先王芝開篇即說什么“子石子有漁瀛之行,辭定沖軍,定沖軍送之,安賧軍亦自南甸來逆會于大砦”,如此“氣象萬千”“渠在軍中何事,何以緬甸王迎以上賓之禮?何以抵英未至中國使館,居十余日即返?皆悶葫蘆也。按其年才十八歲,而自稱子石子,妝模作態,大言高論,甚可笑”。①查考當時云南地方歷史,發現與王芝此行前后時間吻合的,是當地少數民族起義軍領袖杜文秀的義子劉道衡使英商圖聯英抗清一事。劉一行8人,于1871年年底進入緬甸,在仰光由英人安排,由海路去往倫敦,在那里未受英人重視,“歸順”不成,于是又由英人護送返回。至仰光,聞大理失陷,劉道衡遂留居緬甸。王芝書中提及與當時清兵的民團首領李珍國為之聯絡緬甸政府,似乎應是為清廷效勞的,但不知為何也在此時遠赴英國。《海客日譚》末尾,回國有追懷文天祥等“哭號”之作,反倒像是同情杜文秀的表現。
讀1887年前往俄國考察的游歷使繆祐孫所著《俄游日記》時,批注引王先謙致繆荃孫書所言,謂“柚岑此書可以千古,若不遽夭,成就必多,誠可痛惜”,多記俄國漢學家事跡,錢鍾書抄錄了不少。繆祐孫在俄國時對洪鈞有些批評,后者飭令他徑直由西伯利亞回國。批注也提及繆祐孫寫給堂兄的信中“痛詆洪文卿”,但“又斥同文館翻譯漢軍諸生,習氣太重,心術尤險,即洪亦受其挾制”,②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4冊,第213、232頁。不知是否就有張德彝。
錢鍾書對張德彝先行刊出的3部日記都非常熟悉。除了摘錄《叢鈔》中的《航海述奇》和從《四述奇》拆散了的幾種隨使日記外,還將單行本的《四述奇》與《八述奇》做成札記數條。③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冊,第46-50頁;第20冊,第207-224、252-320頁。《容安館札記》,第六七一則。錢鍾書晚年可能不知道早在1985年中國歷史博物館整理公布了謄清稿中缺少的《七述奇》手稿全文(刊載于《近代史研究》1985年第6期),1980年鐘叔河在北京柏林寺找到的其他7部日記的家藏本謄清稿(1997年影印出版),似乎也沒有借給他翻讀。而《再述奇》于1981年收入“走向世界叢書”,錢鍾書可能讀的是整理本。《札記》第四五〇則論中外人士廁上讀書時,補引《再述奇》斥責西人將字紙“用以拭穢,不知敬惜”。張德彝長期作為翻譯隨員出國,勤奮好學,不太作怪,他的日記有聞必錄,是晚清海外游記中內容最豐富的。錢鍾書讀其書時曾標注日本學人岡千仞中國游記《觀光日記》中對張德彝的贊美:張煥綸認為張德彝游記寫得不錯,“惜作者無學問見識,蓋慊作者無學問見識”,而岡千仞依然堅持認為張德彝是“中人記西學無出其右者”。④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4冊,第213、232頁。錢鍾書雖然不會將他看得這么偉大,但從筆記篇幅及著作征引頻率來看,張德彝顯然也是最受重視的。
(二)語言實踐
錢鍾書可能是在研究以外語入詩這個問題時,開始關注英語在中文里的早期表現。“以英語入詩者,莫先于貝青喬子木《咄咄吟》。”⑤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205頁。他在多種文獻里見人稱引以西洋文明為歌詠對象的竹枝詞,最熟悉的是張祖翼《倫敦竹枝詞》⑥有光緒十四年(1888年)觀自得齋叢書(徐士愷編)本,署“局中門外漢戲草”,篇末自稱是“竹枝詞百首”,實際是99首。近百首。他說:
《觀自得齋叢書》中有《倫敦竹枝詞》百首,極嬉笑怒罵之致。署名“局中門外漢”。余在清華一年級偶見而好之,以告朱自清、葉公超等,然不識作者為何人。及閱《小方壺齋輿地叢鈔》第十一帙中所收張祖翼《倫敦風土記》,則節取《竹枝詞》之自注。始識詞即出張手。⑦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冊,第353頁。
《倫敦竹枝詞》初刊時有“檥甫”作跋,稱賞其“有時雜以英語,雅魯、娵隅,詼諧入妙”,如“結伴來游大巴克(park),見人低喚克門郎(come on)”“金錢笑把春蔥接,贏得聲聲坦克尤(thank you)”“相約今宵踏月行,抬頭克洛克(clock)分明,一杯濁酒黃昏后,哈甫怕司到乃恩(half pass to nine)”等,這些音譯多為英倫女子的語聲,直接合韻入詩,再于自注中加以解釋,能夠達到置身其境的效果。這種洋涇浜英語,在當時被稱作“別琴派”。“別琴”即“pidgin”音譯。當時有上海廣方言館畢業的楊少坪,自號“陽湖洗耳狂人”,作《別琴竹枝詞》百首,刊載于《申報》,本意在揭露蹩腳英語的弊端,卻產生了幽默諧趣的效果。如“清晨相見谷貓迎(good morning),好度由途(how do you do)敘闊情。若不從中肆鬼計(squeeze),如何密四(miss)叫先生”(第6首),等等。①周振鶴:《別琴竹枝詞百首箋釋——洋涇浜英語研究》,《隨無涯之旅》,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6年,第296-323頁。
作為外國語言與文學的專家,錢鍾書特別注意晚清海外旅行者在外語語音方面的記載。他看張德彝日記中所記的各種音譯詞,便從中推斷這位京師同文館的高材生發音有些古怪。②錢鍾書:《中文筆記》第20冊,第265頁。讀《海客日譚》時也抄了書中許多譯語,如記英吉利語,“漱慈(shoes)履也,叟(shoe)亦履也”“伊鐵乃時(eat rice)吃飯也”“法郎西所造玻璃尤佳,都城名玻璃斯(Paris),故子石子書法都,不從地名作巴黎斯”。《札記》第一三八則再次補記:
《海客日談 · 英吉利語略》最令人捧腹,如“息工,天也”“格審,日也”“戈溫洛,專部大酋也”“愛,眼也”“黑,發也”“摟時,鼻也”“綠海,視也”“罕耳,手也”“東圖,不知也”“姑圖摩領,接手禮也”,尚可揣度。如“阿囫圇,月也”“貝鼓,風也”“們那,兄也”“阿媯,女弟也”“巴里,教士也(padre?)”“堵,鑰也”“歪,油也(oil?)”“公班,雅片煙也”,則不可究詰。“威里姑圖,人豪也”“拜蒲,煙草也”,解雖不的,亦能知其原文。尤可笑者,為“漱慈,履也;叟,亦履也”“伊鐵乃時,吃飯也”“非哩乃時,已吃飯也”“乃慈,米也”。
錢鍾書曾在這則《札記》里對此現象進行總結:
蓋光緒以后士夫狙儈,莫不兜離僸佅,效參軍蠻語,見之詩者,無間莊諧雅俗,匪特譚嗣同之有“綱倫慘以喀私德,法會盛于巴力門”而已。
可以說,這么一章混亂的“文明小史”,反倒是由鬧劇而增強了漢語的活力,后來居然產生出詩界革命的新主張來。梁啟超講詩歌要有“新詞語”時,怎么能抹殺早期這些活靈活現的摸索與創造呢?
(三)文學交流
語言的輸入,只是為了方便與外人日常對談。未必有外語的點綴,我們就會注意外國文學的優秀之處。錢鍾書善于從游記中找到文學交流過程中的異樣觀察,他計劃要寫的那部小書的已完成部分是《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二三事》,文中描述了西洋文學是如何遭到多數晚清海外旅行者的忽視:
公使里像郭嵩燾的詩和古文、張蔭桓的詩和駢文,都不愧名家,薛福成的古文也過得去。曾紀澤作得很好的詩,又懂英語,還結合兩者,用不通的英語翻譯自己的應酬詩。參贊里的黃遵憲更是開派的大詩人,黎庶昌作古文不亞于薛福成。這些中國詩人文人仿佛“只掃自己門前雪”,把隔了一垛語言墻壁的西洋詩文看成“他家瓦上霜”,連撿起一點兒道聽途說的好奇心都沒有。①錢鍾書:《七綴集》,第151頁。1879年,郭嵩燾回國船上見到凡爾納4種小說,有譯員為之解說,郭斥為“語涉無稽”,便無下文。郭嵩濤:《倫敦與巴黎日記》,長沙:岳麓書社,1984年,第922頁。
他后來說:“鐘叔河同志編訂郭嵩燾日記未刊手稿,使我看到《使西紀程》里刪節的部分。”才注意到郭嵩燾日記里原本是提到過莎士比亞的,但仍對其到英國不足一月便聲稱“文章禮樂不逮中華遠甚”的自負有所批評。②錢鍾書:《七綴集》,第162頁,尾注71。
錢鍾書舉出例外之處的,是李鳳苞與張德彝的游記。前者的材料不需在此重復。而后者在錢鍾書的讀書筆記里有不少值得發掘的關注點。在此姑舉一例說明:
尹德翔曾有《晚清使官張德彝所見西洋名劇考》一文,翻檢《稿本航海述奇匯編》,稽考出張德彝日記中所記載詳細的西方戲劇14種。③尹德翔:《晚清使官張德彝所見西洋名劇考》,《東方文學研究通訊》2005年第1期。在錢鍾書的讀書筆記批注中有不少被這篇論文所忽略了的內容。對于《八述奇》光緒二十九年十月二十六日,錢鍾書的筆記如此摘錄(在此僅引開首幾句):
倫敦衛斯民司得大教堂旁之賢皮特,臘典文學[堂]。每歲冬季,擇聰敏熟學諸生演戲一出,請人評其臘典語言……具柬請……所演乃三百年希臘京城阿三故事,一商名查爾邁者,因其子賴斯柏呢克司年幼奢侈……出外貿遷……瀕行,凂其友喀里克照料子女……家奴司他奚莫斯,etc。④錢鍾書:《中文筆記》第20冊,第291頁。參見張德彝:《稿本航海述奇匯編》第9冊,第621-624頁。
批注以不確定的語氣,標示:“Plautus?Terence?”而同一部日記的光緒三十年十一月十三日,錢鍾書僅抄錄了張德彝所述演劇的幾個關鍵字:
賢皮特拉典文學堂……諸生演戲……一希臘阿森京城人,名遲來木者,將啟程游雅洲,乃交長女帕西肥喇與其弟法尼亞養育之……法……避亂……至安得婁斯,遇險沉船……流寓于……安達里亞城……⑤錢鍾書:《中文筆記》第20冊,第307頁。參見張德彝:《稿本航海述奇匯編》第10冊,第192-197頁。
批注提示“Andria”一字。按“拉典”即拉丁,演劇之地點顯然是在西敏公學(Westminster School)。我們知道該校特重拉丁文教育,發音獨樹一幟,有“西敏拉丁”的稱號。該校演劇傳統可追溯至伊麗莎白一世時代,女王規定該校每年圣誕節排演普勞圖斯、泰倫提烏斯作品或是其他新作拉丁文喜劇。而劇中地點“阿三”“阿森”,都是雅典的譯名。我們根據人物名稱和故事梗概,可確定前一部是普勞圖斯的《仨錢兒銀幣》(Trinummus),后一部則確如錢鍾書所猜測的,系泰倫提烏斯模仿希臘喜劇家米南達所作的《安德羅斯女子》(Andria)這部喜劇。兩部古羅馬喜劇作品,在清末人的日記有這么詳盡的介紹,張德彝在后文還描述了演出舞臺布景以及自己的觀感,可謂是極其珍貴的資料。
晚清在歐美國家傳播漢語文學的有幾位著名人物,如王韜、戈鯤化、丁敦齡以及陳季同等。錢鍾書因關注過小才女朱迪特·戈蒂埃(Judith Gautier)翻譯的漢詩集《白玉詩書》,①錢鍾書:《外文筆記》第13冊,第520頁。此頁下半部分開始摘錄Marie-Jean Léon d'Hervey Saint Denys編譯的《唐詩》(Poésies de l'époque des Thang,1862)一書,批注引斌椿《乘槎筆記》同治五年三月二十九日(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4冊,第300頁)、張德彝《再述奇》同治六年六月初二日,均提及這位“德侯”,尤其張德彝提到此人“延川省李某為記室”。因而注意到她的家庭教師及合作者,被后世許多比較文學研究者所尊重的丁敦齡(Tin-Tun-Ling)。《談藝錄》補訂中曾以一頁多的篇幅議論此人,首先以張德彝《再述奇》里記述在法國會晤后的印象(“品行卑污”)為基調,繼而揭露其冒充舉人、文理不通的劣行,并且還冒充詩人,將自己的詩與李白、杜甫、蘇軾等并列一集。最后得出“譯詩者而不深解異國原文”,則不能審察原作佳劣的問題。②錢鍾書:《談藝錄》,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372-373頁。《容安館札記》還提到了丁敦齡以法文寫的小說,《偷小鞋》(La petite Pantoufle),③今日研究中外文學交流之學人,有未見《白玉詩書》原書中文標題而自譯為“玉書”者,也有人不知丁此書也附有漢文題目,另譯作“小破鞋”者。參見《周篤文詩歌論叢》,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9頁。自序中杜撰捏造說:“Khoung-Fou-Tseu a dit:Pou-Toun-Kiao-Toun-Li.—Les religions sont diverses,la raison est une。”錢鍾書譏為“已開今日留學生在歐美演講中國文化法門”。④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八二則,第142頁,法文譯作:“孔夫子有言:不同教同理。”錢鍾書關于此書的了解轉見于W.L. Schwartz 的博士論文,The Imaginative Interpretation of the Far East in Modern French Literature(1927年)一書。
(四)詩文比興中的“新感覺”
西洋器物文明在明清中國人視野中最常被形容于詩文的,可能就是眼鏡了。如錢曾《秋夜宿破山寺絕句》云:“莫取琉璃籠眼界,舉頭爭忍見山河”,又如紀昀《眼鏡》:“眼作琉璃君莫笑,尚愁人道作紅紗”,都是錢鍾書欣賞的眼鏡詩。⑤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七五則,第122頁。他還縱論明清人士詠眼鏡的詩文,從研究其物理,到贊嘆其閱覽之助(傅山詩:“史經隨手翻,眼鏡穿蠅字”),由此引起對西學的興趣或反感(劉墉詩:“其法自西來,頗嘗叩其故”;阮元詩:“四目何須此,重瞳不用它”;《金鑾鎖記》:“深憎目鏡用西洋”)。最終因普及而成為裝飾,“清季言新學者,無不御金絲眼鏡,為文明之標識,士女皆然”。⑥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九則,第7-9頁。參見邱仲麟:《眼鏡傳入與明清江南的日常生活》,復旦大學歷史系編:《“江南與中外交流”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08年9月。志剛《初使泰西紀要》敘同治九年二月十四日在俄羅斯的外交活動:
外部大臣大公爵闊爾查克夫約晚餐,“會晤時各戴眼鏡,因謂使者云:‘平日所見已遠,加以眼鏡,所見當更遠。’答云:‘本大臣之鏡,正與貴爵同’”云云,此亦外交家眼鏡故事也。⑦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二二五則,第341頁。
言外之意仿佛是東海西海的“物理”與“心理”之相同,于是眼鏡也不帶有任何特別的西方文明標簽了。
錢鍾書還曾輯錄了不少關于西洋“火輪船”的詩文資料(《札記》第九四則),以及關于西洋自鳴鐘、管風琴、地圖、天文儀器、千里鏡、顯微鏡、照相術乃至歐洲植物入華后引起文學家的反應(第五一、一〇四、一〇五、一三四、一三八、一六三、五二三、五六八、五七四、六三一則)。不登大雅之堂的,甚至還有性愛人偶與避孕套,前者見于《札記》第三六二則,后者則是《中文筆記》里讀張德彝的收獲。①錢鍾書: 《中文筆記》第14冊,第303頁,“吾國書中始道condom”,并還原張德彝所記“英國衣”即“capote anglaise”,“法國信”即“French letter”。
以照相術來說,被謠傳為以婦孺之目睛煉照相之藥水,但足涉異域的天朝人士并不擔心人家外國也“取童子雙目……配合照像藥”,于是斌椿得意洋洋地寫詩稱:“團扇當年畫放翁,家家爭欲睹儀容。近來海國傳佳話,不惜金錢繪友松。”②《海國勝游草·西洋照像法攝人影入鏡中以藥汁印出紙上千百本無不畢肖余來巴黎倫敦畫師多乞往照人皆先睹為快聞有以重價赴肆購買亦佳話也》其三。《乘查筆記》同治五年四月初十日:“聞在巴黎照像,一像值金錢十五枚。”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五一則,第91-92頁。雖然形象可笑,卻為不敢嘗試新事物的國人驅除心中疑云起了積極作用。
錢鍾書在明清詩文筆記資料里看到過不少飲洋酒的內容,名稱從“鬼子酒”“荷蘭酒”“西洋葡萄酒”,不一而足。③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六七則(此則開篇部分遺失),第113頁。又記錄清代中前期詩人關于“鬼子糕”“西洋餅”的吟詠。④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六五〇則,第1319頁。自張德彝、斌椿至于薛福成、郭嵩燾等都曾在旅行記中提到過西洋飲食,但是并無像《洋餐八詠》這么專門詳細的文字,并且出洋諸使臣起初多不能適應這些“西人養生之具”,⑤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第255頁。而“在時空轉移中,飲食已經不只是一種生理上的需要,更是一種文化的重要的外在體現,對飲食的選擇,常常是對不同文化表現的不同態度”。⑥郭少棠:《旅行:跨文化想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41頁。如張德彝早年所說:“英國飲饌與中國迥異,味非素嗜,食難下咽。甜辣苦酸,調合成饌。牛羊肉皆切大塊,熟者黑而焦,生者腥而硬。雞鴨不煮而烤,魚蝦味辣且酸,一嗅即吐。”⑦張德彝:《航海述奇》,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第450頁。因此,袁祖志指點國人如何吃西餐的《洋餐八詠》,頗有意義。以詩詠為教諭,其用心在于促成東西文化于口腹之欲上的溝通。正如錢鍾書曾議論的那樣:“烹飪是文化在日常生活里最親切的表現……‘文藝鑒賞力’和‘口味’是同一個字(taste),并非偶然。”⑧錢鍾書:《〈游歷者的眼睛〉》,《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第242頁。他說袁祖志《洋餐八詠》,“清人詩中賦西餐,莫詳于此”,按晚清介紹西餐食譜的書籍以《西法食譜》和《造洋飯書》最為著名。⑨夏曉虹:《晚清的西餐食譜及其文化意涵》,《學術研究》2008年第1期。而袁祖志這組詩的意義在于從新學新知之實踐體會上進行演示,逐一說明西餐各個環節步驟:傳餐、序坐、先羹、次肴、佐甘、嘗果、殿茶、散煙,針對陌生于此道的中國人,詳細講述其中的禮儀與禁忌,例如候餐會食前須聽搖鈴(“導人持鐸徇,飯候協鐘鳴”),序坐以右為尊,先女后男(“尚右風原古,如何讓女先。整衣咸盥手,脫帽始登筵”),以及整場筵席的上餐次序,對其中的味旨和養生道理也略加介紹(“酥賴醒脾胃,甘能妥肺腸;淡將濃盡掩,清可濁全刪”),貼合國人的實際要求之同時,以詩歌吟詠的方式陳述出來,背后可能也有提醒大家要處處以文明示人的愿望。
(五)西方美人
錢鍾書發現的最早以英語入詩的那個中國文人貝青喬,在韻語中里程碑式地用了一個古怪的僻字,上雅下女,不見于字書。錢鍾書解釋說“wife也”,那指的還是嫁給英國人的中土女子。而在高錫恩的《夷閨詞》中,“第三首之‘寄語儂家赫士勃’,‘husband’也;第八首之‘度埋而立及時春’,‘To marry’也”。這里用的是西洋婦女的口氣,其形象也就躍然紙上了。西方人帶“滿大人”們游歷歐洲的大都會,注意到斌椿父子以及3位同文館學生(鳳儀、張德彝、彥慧)最喜歡這個城市的娛樂消遣、飲食以及女人。到達倫敦之后,斌椿就以身體欠安來躲避繁多的應酬,“但是到了晚上,一到戲劇演出,便奇跡般復元”。①《赫德與中國早期現代化——赫德日記:1863-1866》,陳絳譯,北京:中國海關出版社,2005年,第459頁。斌椿《乘槎筆記》記錄“女優登臺,多者五六十人,美麗居其半,率裸半身跳舞”“劇中能作山水瀑布,日月光輝,倏而見佛像,或神女數十人自中降,祥光射人,奇妙不可思議”,便知他看戲著眼于何處。錢鍾書對這部游記批注了他的總體意見:“見西婦色授魂與,津津贊美。”②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4冊,第299頁。
中國士人對于歐美女子起初并不那么有好感。《札記》第六二則引了幾十部書,專論詩文中對于“西婦”的認識,如“鬼婦”“夷婦”“嫫母”“羅剎女”“阿修羅女”等惡名,出現并流傳得或早或遲,都是“嚴夷夏之防”的表現。然而在好奇地旁觀中逐漸對其姿色體貌產生興趣,開始詠其膚白、體香、衣裳輕薄、發色多變、笑語傳情,等等。王韜率先產生“西方美人”之思,當然是他領先時代而有西游的經歷。除了斌椿,最好作詩題詠歐美女子的,還有潘飛聲與袁祖志。錢鍾書說斌椿“大小喬詩與蘭史之‘輕舟若許容西施’何異”,斌椿詩之“大小喬”是因外籍友人兩女贈送照片而產生的癡心妄想(其中還提及因對方發色銀灰而有“誤認令妻為壽母”的笑話),潘飛聲則沾沾自喜于西人男女不避嫌,并且將此夸耀為“艷遇”,擬古《西人婦》更將這番丑態表露至極了。③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冊,第47-48頁。《柏林竹枝詞》中連描寫教堂禱告,都要羨稱“博得玉人齊禮拜,歐洲艷福是耶穌”(其五)。
(六)揭穿西洋鏡
晚清涉及中外交通的這些海外見聞,隨著新學風氣的興盛,難免就有生硬捏造來自壯聲勢的偽作。錢鍾書讀書涉獵廣博,在所關注之處又往往深鑿細節,不時會因此而發現專研于某個領域的學者未必看得出的問題。在此舉出兩個例子。
一是錢鍾書抄讀《叢鈔》本中作者闕名的《游歷筆記》時,批注說:
取各國地理志所載風俗物產,托為游歷者口吻,故甚不肖。歐、美、斐、中東、亞洲,足跡無不至,亦不言何身分,僅偶云“與友”而已。①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4冊,第297、318頁。
經查考,《叢鈔》第十一帙第八冊中的這部《游歷筆記》,系王錫祺從廣州《述報》在每個月發行的合訂冊中抄來的,根據方漢奇所藏其中的部分資料,合訂冊中的譯稿部分題為《格致便覽》,其中1884年的某冊《格致便覽》中就收錄了半部《游歷筆記》。②李磊:《〈述報〉研究:對近代國人第一批自辦報刊的個案研究》,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11頁。我未見原刊,只根據李磊對《述報》之《格致便覽》中的《游歷筆記》的描述,推知即《叢鈔》本《游歷筆記》。他所見的那冊《格致便覽》另一半內容為譯述立文斯頓故事的《黑蠻風土記》,收于《叢鈔》第十二帙第九冊。作者動輒說“契友”在瑞士云云,是因為這本來就是譯著。
另一擅長憑空捏造的,是收入《叢鈔》初編第十二帙作者佚名的《三洲游記》,有中非關系史專家,以此書為據,認為是中國人進入非洲腹地旅行的最早記錄。我曾查出該書作者是《申報》館的文人鄒弢,他和編寫《文章游戲》的繆蓮仙一樣,發愿要“遍歷異域”而未成。于是把英國人的非洲游記(借由他人口述)翻譯成中文,添枝加葉地將主人公改成中國人物,竟從廣東出發,經歷南洋而至于非洲之坦桑尼亞、烏干達地區,處處作詩留念。③張治:《“引小說入游記”:〈三洲游記〉的移譯與作偽》,《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1期。這部“小說”最初刊于《益聞錄》,王錫祺沒有注意正文連載前一期的《小引》說明,直接刪去詩詞錄入《叢鈔》。錢鍾書慧眼如炬,讀《叢鈔》時,批注說:
此實歷險小說,而托為游歷日記者。故作者自敘含糊其家世身分,自記光緒二年為丹國駐亞非利洲領事麥君聘為文案,隨游各國,覆舟,遇野人等。至光緒四年十月二十九日麥赴新任而止。當時丹麥乃于非洲設領事,事已離奇。作者自言不解西語,而非洲領事需華語文案,更離奇矣。④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4冊,第297、318頁。
正是由于對語詞風格、時間序列、人事關系等細節保持敏銳的關注,才能一眼洞悉其知識的真偽。
而后世史家涉及這些文獻時,有的便不具有這種閱讀上的敏感,都當作可靠的第一手資料。比如《游歷筆記》,蔡鴻生即將所載孟買之“波斯義冢”一條視為中國人目擊之記錄。⑤蔡鴻生:《唐代“黃坑”辨》,《蔡鴻生史學文編》,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6頁。此書也被收入于余定邦、黃重言編的《中國古籍中有關新加坡馬來西亞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中。更夸張的是中非交通史的專家一直將《三洲游記》所捏造出來的那個游歷者丁廉譽為第一位深入非洲腹地的中國人。⑥艾周昌:《〈三洲游記〉初析——到東非內陸旅游的第一個中國人的紀實》,《歷史教學問題》1989年第4期。艾周昌編注:《中非關系史文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今天該領域人士仍信奉艾周昌的發現,見舒運國:《非洲史研究入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7頁。晚清在中華帝國之外的世界尋求新學新知的這場知識運動,顯得更加撲朔迷離了。
二
西方古典時代,遣派使者出海考察異國情況,其意義與歷史一詞相同,俱寫作“historia”,①其字源是“historeo”,荷馬史詩《伊利亞特》(xviii 502、xxiii 486)中兩度用到,謂從爭訟之雙方間進行公允決斷仲裁。參看吳曉群:《西方史學通史》第2卷“古代時期”,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4-35頁。意思是“通過探究而獲知的學問”,強調實地考察,由目擊者講述所見證之事情。希臘化時期,學者們在編訂希羅多德那部講述希波戰爭前后地中海周邊地區若干國家民族生活習俗的著作時,即將其題為“historia”,這位“歷史學之父”的書中2/3篇幅是記述他自己的旅行見聞以及諸如米利都人赫卡泰烏斯(Hecataeus of Miletus)等人的旅行見聞。如同司馬遷《太史公自序》中說自己20歲時從西北到東南游歷遍大半個中國,后來把這些觀感點滴記入《史記》各篇,因此顧炎武譽其“胸中固有一天下大勢”,即如鄭鶴聲所說“司馬遷旅行之成功,即史書之成功也”。②張大可:《史記文獻研究及選講》,《張大可文集》第3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3-14頁。因青年時代的游歷見聞擴大自己的文章之氣魄、議論之眼界,自蘇轍《上韓太尉書》一文后屢有論之者,參看蘇淵雷:《試論司馬遷的散文風格》,《蘇淵雷學術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3-71頁,尤其是第62-65頁。由此而論,旅行者的游歷見聞與歷史家的學術著述本來就有著密切的關聯。而旅行寫作(travel writing)在調查有待探索之世界的過程中,對于其母語學術往往可以提供最初的(盡管未必可靠)知識參考。
古希臘羅馬時代之對于中國,正如中國對于“大秦”,都以道聽途說而發生的想象為主。道聽途說的媒介是商人、遠征軍和使節間流行的傳聞。中世紀晚期便有依據想象和傳聞所虛構出來的《曼德維爾游記》,也有記述曾親歷其境者之回憶的《馬可·波羅行紀》,“可以說,在地理大發現之前,馬可·波羅寫實的游記與曼德維爾虛構的游記,就是歐洲人擁有的世界知識百科全書”。③葛桂錄:《〈曼德維爾游記〉中譯本序言》,《含英咀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第304頁。其中關于中國的知識與觀念,構成了所謂的“游記漢學”。這個概念是研究西方漢學史的專家張西平教授最先提出的,他將漢學史劃分成三個階段,即“游記漢學時期”“傳教士漢學時期”“專業漢學時期”,④張西平最早提出這組概念,是在《羅明堅——西方漢學的奠基人》(《漢學研究》第4集,2000年1月;《歷史研究》2001年第3期;《國際漢學》2012年第2期,題目變為《西方漢學的奠基人羅明堅》)一文中;此后又在《對西方人早期漢語學習史的研究——兼論對外漢語教學史的研究》(《漢學研究》第7集,2002年9月)、《應重視對西方早期漢學的研究》(《國際漢學》第7輯,2002年)等文中反復重申此說,并得到國內學界的普遍關注和接受(參看柴劍虹:《古籍整理與漢學研究》,《古籍整理出版漫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9-71頁;張廣智:《西方史學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48-250頁)。此后,張西平完成了他的《傳教士漢學研究》(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及《歐洲早期漢學史:中西文化交流與西方漢學的興起》(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兩部專著,雖則頗有可議之處,但劃分時期的奠基之功不可埋沒。這種三分法作為時段劃分,其實有若干交錯之處,比如《利瑪竇中國札記》有游記的性質,但由于利瑪竇是長期居住中國的傳教士,就理所當然屬于“傳教士漢學”,而巴黎、牛津建立學院體制中的漢學研究學科之后,依然存在傳教士對中國的研究,存在對中國邊疆、古跡采訪探索的游記著作。但區分出“傳教士漢學”時期作為基本文獻調查與積累的一個過渡轉化階段,從而甄別出不同階段中著作性質、知識來源、作者身份等一系列情況的演進,其實是有很重要的意義的。①長期譯介法國漢學名著的耿升即將西方漢學簡略劃分為游記漢學與學院式漢學兩個部分,見其《試論法蘭西學院的中國講座》,《漢學研究》第9集,2006年。
對應于西方世界認識中國的漢學史,中國認識西方世界過程中,從早期關于歐洲之知識點滴積累以及歐洲之形象的生成,到留學、訪學人員在西方教育與學術體制中學習西方知識與學問,并在國內模仿建設西方學制,姑且可稱為“西學東漸史”。依據上述的三分法原則,我們也可以區分出“游記西學”“留學生西學”以及“專業西學”3個階段。其中集中于晚清時期的“游記西學”,如果擴大為對于整個中國以外世界之認識的話,可以稱作“游記新學”。晚清中國人對世界的認知大概有兩個途徑:一是借助于西人的中文著述和譯介,二是中國人自己的旅行考察。對于后者而言,在鴉片戰爭尤其是洋務運動以后,隨著海外游歷人士的增多,旅行寫作之文獻才能逐漸形成一定規模,并且引起有識之士的充分重視。
錢鍾書讀晚清海外游記文獻,并不是為了證明某個歷史事件,也不是要夸大“走向世界”的意義。他雖然留意了豐富而瑣細的內容,但就其所關注點的整體特征,仍可概括為“器物文明中的感覺修辭”。因為對于晚清人心中的西洋文明觀,若云“船堅炮利”,這還是一種歸納總結的意見,但親身體驗遠航輪船上的狂風暴雨,西餐中的腥膻生猛,甚至聽聞都會街頭的喧嚷、劇場舞廳里的低語,這才是個人化的感覺經驗。而如何描繪便是修辭手段的問題了。路途上的飲食不適之感與思鄉情緒交織,往往是初次遠赴歐美的晚清人士大費筆墨的主題,②張治:《思鄉癥與懷古癖》,王德威、季進:《文學行旅與世界想象》,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64-91頁。但隨著經歷西洋都會生活的便利快捷,他們會注意到更值得記錄的內容。錢鍾書曾經打算以英文著作一論西方文學的書,題作《感覺、觀念、思想》。③北京語言學院《中國文學家辭典》編委會:《中國文學家辭典》現代第2分冊,“錢鍾書”詞條,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810頁。由“凡例”可知,該條當系錢鍾書本人所寫之自敘。不消說,感覺、觀念、思想這三者間有明顯的進階關系。固然從精神活動的復雜深刻程度上看,思想高于觀念、觀念高于感覺,但從認識構成原因的角度分析,感覺首先是策動觀念乃至思想傾向何處的前驅因素。錢鍾書在致他人信中曾說:“我一貫的興趣是所謂‘現象學’”“無‘現象’則‘本質’不能表示”,④1983年7月23日致朱曉農書,1988年5月22日致胡范鑄書,見引于胡范鑄:《錢鍾書學術思想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21、48-49頁。研究者往往將這番話與海德格爾聯系起來,⑤陳圣生:《道為智者設,辯為智者通》,《錢鍾書研究輯刊》第3輯;黎蘭:《錢鍾書與前期海德格爾》,《廈門大學中文系90系慶學術文選》,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1年。實則可能就是源自他早年對于休謨的認識:“一切知識和信仰皆始于現象而終于現象(appearances),一切現象皆由于感覺(sensations)。”⑥錢鍾書:《休謨的哲學》,《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第254-255頁。這句話是錢鍾書翻譯John Laird所作《休謨之原人哲學》一書中的總結,他這篇書評還嫌萊爾德未充分重視休謨對于感覺性質的論述。由此來認識他的“一貫的興趣”,才更為清晰。
郭嵩燾、曾紀澤、薛福成日記中都對于留學生嚴復的學術趣味和見解有所關注和評價,多年后監察御史胡思敬奏陳學堂十弊,其中說嚴復翻譯孟德斯鳩《法意》“發明民權自由,實已中毒于民”。實際上,嚴復譯述西方思想觀念的事業,與清季海外旅行寫作中的那些“新感覺”,何嘗不是相通的呢。我們讀黎庶昌《西洋雜志》中對于英國海濱度假小鎮的描述,“英之為國號為盛強杰大,議者徒知其船堅炮巨,逐利若馳,故嘗得志海內,而不知其國中之優游暇豫,乃有如是之一境也”,這才是見地純正者的感受。
特別個人化、即時性的感性因素,和“游記新學”這樣一種帶有強烈時代痕跡的知識實踐之間顯然存在著重要的聯系。因為在“留學生西學”時期來臨之前,某些因公出使或游歷歐美的人士,由于朝廷的規定而寫的每日事無巨細的參觀報告,流水賬一般,毫無生氣,將其作為一手資料研究,似乎說明了記錄者的嚴謹認真,但很難說這里面存在多大價值。相對那些機械性的記錄,早期異域旅行的意義,不更是在于那些因偶遇、誤解、錯失而造成的突發事件記錄嗎?還有對作者個人生活習慣、知識經驗產生一定沖擊的印象、感覺,這些不是我們今天閱讀相關文本最容易注意的地方嗎?
因感慨于近代中國文明落后于人而奮起追求富國強民之路,這是“走向世界叢書”在編纂晚清海外旅行文本的一個基本宗旨,①鐘叔河:《中國本身擁有力量》,《走向世界:中國人考察西方的歷史》,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65-471頁。這種具有現實關懷的態度有值得我們尊重的地方。但有時未免過于鑿實,將個人視角下的旅行書寫視為實證性的文獻依據。錢鍾書在主動給“走向世界叢書”所寫的序言中,曾表現了與鐘叔河先生不同的審視視角。他說:
一些出洋游歷者強充內行或吹捧自我,所寫的旅行記——像大名流康有為的《十一國游記》或小文人王芝的《海客日譚》——往往無稽失實,行使了英國老話所謂旅行家享有的憑空編造的特權(the traveller’s leave to lie)。②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第157頁。
充內行或是自我吹捧的表現,一是對于似懂非懂的新鮮事物強加解釋、亂作聯想,二是幾乎貫穿整個晚清時期的“西學中源”說,把所有西方文明的智慧成果都說成中國本來都有的。③錢鍾書:《管錐編》第3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第1537-1539頁。而“無稽失實”之撒謊特權的判斷更貶低了晚清海外旅行寫作文本的史料價值。
另一方面,錢鍾書又頗為重視這些晚清海外游記詩文的資料,這與他作為文學研究者善于從修辭手段方面考察作者思想和才情不無關系。他的著作和文章中涉及史籍、佛藏,往往也并不是要考證信偽或辨析義理,主要還是關注造語擬象,從語言與形象的思維活動中發現不同文本間的聯系。其實,他這一擅場在我們研讀涉及中西文化交流的第一手文獻時具有特別大的意義,因為中國學術文化以及語言文學傳統本來都是底蘊極為豐厚的,但是面對異域的世界圖景,特別是面對西洋近現代文明時,過去順理成章的經驗都變得不知所措了。如何調動腹笥中有活力的個人才思,來完成描述、評價自己旅行觀感體會,其實是一場很大的文化較量。西學東漸中易被忽視的器物文明,在引起文化心理發生變動的過程中所蘊涵的生機,頗有可喜之處,反倒是文明交通接觸爛熟了之后,誰對誰也沒新鮮感了,懶得造靠想象力發明譯名,一切事物見怪不怪,從語言文學活動的角度看,多少還是有些失落的。錢鍾書這樣議論在異域生活的“游歷者”:
游歷當然非具眼睛不可,然而只有眼睛是不夠的,何況往往戴上顏色眼鏡呢?托利亞諾(Torriano)收集的意大利諺語里,有一句說:旅行者該有豬的嘴,鹿的腿,老鷹的眼睛,驢子的耳朵,駱駝的肩背,猴子的臉,外加飽滿的錢袋。豬嘴跟驢耳似乎比其他更重要:該聽得懂當地的語言,吃得慣當地的烹飪……例如許多在中國觀光的洋人,飲食起居,還牢守著自己本國的方式,來往的只是些了解自己本國話的人,這種游歷者只像玻璃缸里游泳的金魚,跟當地人情風土,有一種透明的隔離,隨他眼睛生得大,睜得大,也無濟于事。至于寫游記呢,那倒事情簡單,無須具有這許多條件。因為游歷是為了自己,而游記是為旁人寫的;為己總得面面周到,為人不妨敷衍將就。這種游記常常膚淺荒謬,可是有它的趣味。并且議論愈荒謬,記載愈錯誤,愈引起我們的好奇心,觸動我們的幽默感,因此它也可以流傳久遠。①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第242-243、158頁。
烹飪的承受力,即游歷者自身文化品味的包容度。否則“睜眼看世界”,亦無甚進步可言。而錢鍾書讀書筆記手稿中有一處議論頗可代表他對于中西文化交通史另一方面的某種根本體認。讀《叢鈔》本張鵬翮《奉使俄羅斯日記》,康熙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七日:“遇番僧數人,面目類羅漢。”“內一僧能華語,自言系大西天人,求活佛于中國,遍游……諸名山,不見有佛……”錢鍾書批注說:
《聊齋》卷三“西僧”。梁退廠《浪跡續談》卷七“求佛”條自《一斑錄》轉引此則……②錢鍾書:《中文筆記》第14冊,第208頁。
按《聊齋》卷三“西僧”一則云西域來華僧人自言路途歷經萬難(火焰山、流沙河等),只因“西土傳中國名山四:一泰山,一華山,一五臺,一落伽也。相傳山上遍地皆黃金,觀音、文殊猶生。能至其處,則身便是佛,長生不死”“聽其所言狀,亦猶世人之慕西土也。倘有西游人,與東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當必相視失笑,兩免跋涉矣”。這種因距離遙遠而產生的美好想象,類如《馬可·波羅行紀》所言中國“遍地黃金”,③一處是言大汗之宮廷有“向所未見”之大而且“宮墻及房壁涂滿金銀”(第2卷第83章,剌木本文字稍有不同,且言及君主庫藏之金銀),一處是第一〇七、一〇八章述“黃金王”(lo Re d’Or)故事,還有一處描述“蠻子國都行在城”的世界最大宮殿“全飾以金”,見《馬可·波羅行紀》,馮承鈞譯,北京:中華書局(影印商務印書館舊版),1954年,第324、327-238、348-349、426-428、574頁。后經《曼德維爾游記》(并參考了《鄂多立克東游錄》等書)大加渲染,是產生于旅行者以“憑空編造的特權”所散布的謊言。
包容和會通是知識實踐上的兩個層次,包容即海納百川,會通則是殊途同歸。錢鍾書治學一向追求中西思想之比較上的暗合冥契,并不以為晚清中國人的“睜眼看世界”是多么偉大或者了不起的事情,因為“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世界,就成為人的世界”。④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第242-243、158頁。說到底,晚清海外游記文學里包含的知識活動與審美活動可以合二而一,“走向世界”背后的民族主義觀念最終是可以破掉的,破掉的方式就是這種世界主義的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