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奇峰

在飛速發展的社會上空,游蕩著一個幽靈,這個幽靈的名字叫作不滿。這個幽靈纏繞著每一個它能夠遇到的人,它使一個人的很多方面都沾染上不滿的味道:面容、皮膚、身材、學歷、知識、性格、財富、地位、聲譽、環境,等等。當一個這樣的人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你發現他已經被自己對自己的不滿打垮了。
人最大的消耗,不是來自智力或者體力的透支,也不是來自跟大自然或者同類的爭斗,而是來自自己對自己的戰爭。因為在這場戰爭中,“敵我雙方”的戰士、槍支、彈藥甚至戰術,都是這個人自己提供的,所以沒有任何人可以支撐下去。
人天生是對自己滿意的。看看嬰兒,他們那種安詳、沉穩的神態,就是自我滿足到了極致的表現。他們也有資格對自己滿意:作為造物主最杰出的產品,對自己不滿意實在是對造物主的不敬。重新觀察孩子學步,會發現他們永遠都是先扶著墻、椅子或者大人站穩,然后才向前邁步的。在開始的時候,那一步邁出與其說是為了走穩,還不如說是為了摔倒,摔倒得干脆而壯烈。他們決不會因為摔倒而對自己不滿。他們會繼續找一個人或者物體扶著,仍然是先站穩,再邁步,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再一次又一次地站穩,直到不再那么容易摔倒為止。
我們很難想象,一個從未站穩過的孩子,他以后會慢慢學會走路。幸好老天沒有在嬰兒心中事先植入對自己的攻擊,所以他們盡可以不因自己的不足而自責。但是,遺憾的是,在慢慢長大的過程中,他們受到周圍環境的影響,看到成人都學會了因為自己的哪怕些微的不足而折騰自己。在這樣的折騰之下,站穩就成了問題,所以邁出的每一步都顯得慌亂、浮躁和猥瑣。
對自己不滿意的人,迫切地想改變自己的人,想讓自己脫胎換骨的人,都是把別人或者環境對自己的不滿植入了內心。
外界的要求變成了自己對自己的要求,也是外界的攻擊變成了自己對自己的攻擊。
拋開專業的分類不談,人大約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在出門之前先把自己在心理上“暴揍”一頓,然后垂頭喪氣、一臉不是有病就是有罪的征象。如果這樣的人去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幾乎能感到他們是拿著刀子逼著醫生把他們從里到外都拆開換上新的。醫生當然不會這樣做。醫生感興趣的是,他們是怎樣變得對自己如此苛刻的?
第二種人,是出門之前對著鏡子把自己猛吹一頓的人。李敖名言:我如果想要找一個自己佩服的人,我就照鏡子。看來他是這一類人的典型。有人可能會擔心,這樣會不會把自己吹得還沒出門就發瘋了?當然不會,那些出門前和出門后瘋了的人,恰恰是那種在出門前“揍”自己的人。這個世界上沒有被吹瘋的人,只有自我攻擊才會讓人發瘋。
我曾經問過很多人:別人贊美你,你會變得驕傲嗎?幾乎沒有人點頭說是。其實,自己對自己的接納和贊美,也不會真正導致自滿和退步。這種自我贊美和接納,是對老天造物的認可,是對父母的基因與養育的敬重,是對一切跟自己有關的人的肯定,也是送給所有關愛自己的人的最好的禮物。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沒有任何方式,會比對自己不滿的方式更加具有“反社會”“反親友”的特征了。變得更好的理想本身無可厚非,但需要記住,我們必須基本上認為自己是好的,然后才可以變得更好。如果我們認為自己是不好的,對自己缺乏基本的滿意,那么變得更好的愿望本身,就應該算是我們所有的不好中間最壞的一種。
如果一定要對什么東西不滿,那就應該是對“對自己不滿”本身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