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
無論什么時候和鄉親們見面
我都必須搶著先開口說話
露出被桑葚染得紫紅
和他們越來越接近的牙齦
盡力把眼神和語調放低
最好也帶一點他們常帶的口頭語
先露出微笑,用雙手把桑農的手握緊
接住他們遞過來的煙卷,嘴里正抽著
就先夾在耳根上
他們都是不善言辭的人
好像話都藏在他們的眼神里
和他們對視一下,就是他們說了
他們不說話,我心里也知道
他們心里想的,就是看看我能不能幫他們
把桑葚賣個好價錢
一次次揚起握緊的桑樹桿子
高過他的年齡和頭顱,低于
天空和爹娘的囑咐,更低于
老師揮舞的教鞭:
把地上的桑葚做種,種上天空
谷雨三日,忘了摘桑葚的,都是懶漢
但上學和摘桑葚他都不想耽誤
才晚了幾天啊,桑葚的小臉已曬得通紅
他知道,桑葚對他不會怨恨
整個夏天,他將和它們稱兄道弟,相依為命
更多的時候是
他看著飛鳥吃落在地上的桑葚
他吃自己左手和右手上
最好的兩根手指頭
這場景突然令我愧疚
我不僅要用他手中的桑樹桿子
幫他把他家的十幾棵桑葚收干凈,賣出去
還要耐心對他說透:
上學比摘桑葚,更重要
如果遂我所愿,我想讓它來得晚些
最好晚到麥子要喝凍水;晚到
初冬露出干燥的肩膀
在桑樹村住得越久,越對下雨有祈求:
別亂下,下到該下的季節和時辰
別下得太大,也別下得太小
下到濕一鐵锨深,剛好透地
這樣,麥苗就會用蔥綠,桑樹根就會用沉默的舞蹈
晚收的玉米就會用水分很少的稱贊
二大爺就會用一把板胡的鏗鏘
三嬸子就會用最后幾件洗曬收柜秋裝的馨香
牛羊就會用互相摩擦頸項和低沉的響鼻
爭先恐后地表達愉悅和感激
整個桑樹村就會更加充實而安寧
我便有了空閑,一邊看雨水在天空
落下的樣子,一邊在心里計算著
這場雨最少能讓桑樹村
省下多少抽水澆地的柴油錢?
我在桑樹林中穿過
堅硬的枝條,總冷不丁地扎我
扎我越來越粗糙的手
扎我因奔波而疲勞的雙腿
扎我不再新鮮的臉
扎我額頭
都扎不出血,只扎些暗紅的小點
讓我突然疼一下,癢一下
一種熟悉的快感涌遍周身
在桑樹村,我經常這樣穿過桑樹林
每次穿過都令人欣喜和振奮
至于身上的扎傷和劃痕
我越來越感覺是那么微不足道
和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