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地手記

于力

特困戶王小胖

第一次走訪是初冬時節(jié)

閂門閉戶，灶火冷清

屋子和心境一樣凄暗

她丈夫走后，天塌了下來

撂下七旬的婆婆，十三歲的女兒

還有四萬元的饑荒

三個女人一臺戲

這一出該如何往下唱？

在接下來的日子

幫婆婆申辦了低保

幫女兒找到愛心人士資助

幫她聯(lián)系好了日光溫室微工廠

春節(jié)前再次探望，她正采摘草莓

場景雋美，我這樣描寫：

“撲面的暖流擊退曠野的冷寂

在盛滿陽光的暖房里

嬌艷欲滴的果實映紅了她的面龐”

經(jīng)第一書記介紹，小胖正與鄰村

那個高碩的電器維修工談對象

問及此事，她開朗且幽默：

“這次不怕天塌啦

就是塌下來，有大個子頂著”

我也變得詼諧：“幫扶工作真不易

除了兩不愁三保障

還得保媒拉纖當紅娘”

西窯子頭唱村歌

如果說剪輯著藍天白云的風(fēng)電塔

是搖臂式錄播機

那么拍攝陽光每一個瞬間的電磁板

就是紛至沓來的各路記者

如果說后山坡蔥蘢的生態(tài)林

是扦插于脊背的凜凜靠旗

那么剛砌好的南干渠

就是擲出的一潺湯湯水袖

玉壺濕地圍堤環(huán)繞的西窯子頭

嘹亮的嗩吶挑開披在空中的靜默

鏗鏘鑼鼓喊出蓄養(yǎng)的地氣

清水河拽著落地長裙報幕

百靈鳥銜著柳笛伴奏

又被雨燕壓住了韻腳

“思源”廣場，二十六名村民

背倚著圖解“村規(guī)民約”的漫畫墻

在支書彭黎明的指揮下

面朝著東方歌唱

杏花紛紛打開笑臉

高粱、玉米響起嘩嘩的掌聲

拙樸的腔調(diào)：梆子、秧歌、二人臺

拙樸的唱詞：“人努力，天幫忙”

治理空心村

北風(fēng)是最后一個搬遷戶

在荒徑里踟躇，帶走落葉、蟲鳴

夕陽下奔跑的孩子，帶走

母親一聲一聲的長喚

昏黃燈火下，父親持久沉默

退出了人煙的章家窯老堡

心，倏地空了

一片蒙塵的月光粘掛在蜘蛛網(wǎng)上

幾只烏鴉悻悻地翕張翅羽

攪動著村莊的蕭寥

瞠目的裂罅，劈在一面山墻上

如凝固的閃電，等待著雷鳴

然后訇然坍塌

屋角的地面張開黢黑的大嘴

正將一只斑駁的衣柜

一點一點地吞下……

民俗客棧、素顏餐廳，加上采摘體驗

改造方案還配置了租金、股金和薪金

被鮮紅的指印紛紛地點贊

只有龐春明的三間舊屋

在一本老黃歷里一賴就小半年

說南北犯太歲，動土要遭天譴

無計可施，翻開治國理政

一篇“人民群眾是我們的力量源泉”

令人茅塞頓開，于是——

龐支書：“殘垣斷壁哪會有好的運勢”

張半仙：“擋了致富路，才是犯了最大的沖煞”

高老師：“村容整潔就是最好的風(fēng)水”

龐二爺：“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幾番下來，龐春明就已經(jīng)招架不住

“拆！拆！聰明人不犯眾怒”

讓他擇日，曰：“擇日不如撞日

今天是國慶節(jié)，日吉時良正當時”

打 場

白露谷、寒露豆、花生收在秋分后。

—— 農(nóng)諺

在我包扶的天照疃村

一進九月鄉(xiāng)親們就開始修筑場院

串場、潑場、拖場、杠場

一連串活計下來，庸常的土地

被拾掇得渾圓、緊實

看上去順坦了許多

接下的一段日子里

谷黍、高粱、玉米和豆類次第運抵

捱過了風(fēng)雨的作物們

緊實的軀殼攥著小小的乾坤

溫順的頭夫噗噗打著響鼻

制造興奮的小風(fēng)暴

紅纓鞭梢上，一聲清脆懸在空中

耬耙攤開穗條也攤開女人們的笑

木鍬揚起的籽粒經(jīng)風(fēng)一摸

就辨出飽滿與糠秕

碌碡、連耞、簸箕都低著頭忙碌

碾壓、摔打、簸揚

掰開了揉碎了才能讀懂的年景

在此刻，吹糠見米

到了后半夜，一絲涼意鉆透燥熱

從秫秸葉上窸窸窣窣地摸來

大黃狗咬破的寂靜

又被秋蟲們一針一針地縫綴

當我從場房里坐起時

露水正從草尖上滴落

在月光上洇出一片早霜

那些拙樸的家什像油畫里的靜物

被涂上一層秘色停在那里

件件神態(tài)安詳

巡場的老支書謝玉珍

也不似白天的模樣

身披夾襖的背影被露水打濕

閃動著慈祥的光亮

月亮剛剛隱入云層休憩

馬燈就湊過來為他補光

宜興社區(qū)，一部史詩的一個章節(jié)

1

安置了南部深山區(qū)

北部丘陵區(qū)和西部采礦塌陷區(qū)

一千五百二十六名易地搬遷群眾

涵蓋縣域八個鄉(xiāng)鎮(zhèn)，一百一十二個自然村

黨支部書記高維，支委余建新、張永均齡七旬

被親切地稱做“70”后生

他們光榮退休后又被神圣的使命返聘

每天用腳步丈量家長里短

而手舉起是一面旗幟，放下去就是一雙槳

2

重溫入黨誓詞是社區(qū)的必修課——

攥緊的五指集結(jié)成拳頭

胸針別著鐮刀與斧頭的心跳

誓諾在天空上回蕩，然后融進火紅的夕霞

皓首輝映著初心

在宣誓的隊伍里我認出

刺梨溝的田仲武，盤南頭的張桂芝

歇心庵的趙占貴，古道渠的耿考英

他們現(xiàn)在是：致富標兵、老有所為楷模

道德模范和見義勇為先進個人

3

三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

自然村自然劃出的界域

—— 溝壑、山梁或者河流

漸漸地在心里的區(qū)劃版圖上

一筆一劃地拆解，變成一眼井垣

一縷炊煙和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

他們現(xiàn)在是：清掃組的同事、服務(wù)站的姐妹

技能班的同學(xué)和秧歌隊的搭檔

4

保潔員、護林員、配送員、維修工

三十名公益崗是社區(qū)運轉(zhuǎn)的中堅力量

他們的收益源于光伏發(fā)電的反哺——

不遠處的山坡，那鱗次櫛比的電池板

深植于壩下瘠薄的大地

當噴薄的日出發(fā)出耀眼的號令

它們盡銳出戰(zhàn)，采集運送不竭的光源

5

愛心超市里，商品用來兌換積分

見義勇為、孝善敬老、熱心公益

衛(wèi)生流動紅旗、五好家庭評比

具象為香皂、牙膏、鉛筆盒

鏡子、毛巾、刮臉刀

—— 礫石舉起云霞，溪流匯成江海

六十二歲的李金義務(wù)清運垃圾

三年如一日，潤物細無聲

新冠疫情發(fā)生后，他用掉所有積分

兌取了一箱八四消毒液捐獻給武漢人民

對于這疊加的愛，他詼諧地說

精神變成物質(zhì)，物質(zhì)又變成了精神

6

應(yīng)運而生的日光溫室微工廠

正在用最接地氣的產(chǎn)業(yè)

實踐著最接地氣的扶貧——

一片竟發(fā)的帆船在六十名農(nóng)民的統(tǒng)馭下

在隆冬時節(jié)起錨，駛向陽光與春天的彼岸

搬得出、穩(wěn)得住、能致富——

張秀鳳成了搶手的月嫂

劉玉飛的涼粉遠近聞名

趙占貴學(xué)會了電器維修

李艷菲的美容美發(fā)手藝又有提升

7

面對轉(zhuǎn)瞬間的滄桑巨變

來自草溝堡的呂秀花滿含熱淚地回憶——

斜倚在夕陽里的石片房，浸在苦澀里的麻黃水

陰坡里的終年積雪，陽坡莜麥花瘦瘦地開放

盤山路盤來盤去也夠不著的醫(yī)院與學(xué)校

曾經(jīng)綿無絕期的廝守

曾經(jīng)世襲罔替的牢

笑臉是真的，掌聲是真的

點贊是真的，感恩也是真的

真的，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

正在被一個偉大的夢時刻想起

8

駿馬秋風(fēng)塞北，杏花春雨江南

九千三百四十八萬人口脫貧出列

六百零一個貧困縣摘帽，這其中

有多少共產(chǎn)黨員撇家舍業(yè)，身先士卒

有多少人民群眾參與其中，可歌可泣

宜興社區(qū)只是史詩的一個章節(jié)、一個段落

就像一顆星辰鑲嵌在浩瀚的天宇

就像一粒稻谷融進碩大的倉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