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訪茶（三章）

漆宇勤

高山訪茶

到高山去訪茶，到清幽處，尋找清幽的替補者。

采茶的女子，在詩經里美著，在裊裊云霧中美著。山水間舞蹈般移動的纖纖素手，輕盈而優雅，仿佛不愿驚動一片葉芽的夢。

有潔癖的人，堅持認為采茶的女子必須足夠年輕，足夠美，足夠配以豆蔻年華的少女這個短語。必須著青花布衣，冰清玉潔，腰肢柔軟。必須目不斜視，獨自面對茶樹眼底含春。柔荑是本義也是引申，植物初生的葉芽與女子柔嫩潔白的手有著互動的美感。

現在，有誰在一個透明的杯中，窺探內心的欲望，或者禪思？

清風吹來，一小片嫩葉重新活過來，重新回到故鄉。那些滋潤肉身的藥材和液體，它們也同樣滋潤著一個遠鄉人的夢。

在高山，它們被賦予了新的生命，它們有著相同的名字：綠茶，高山綠茶。

她們的故鄉在最美的風景深處，那里有最古老的茶樹。

在茶香里微醺的人，吞下一半的熹微，又趁紛飛的雨水注意到自己之前，趁纏綿的清明路過山岡之前，從草木的頂梢劫掠葉芽的柔嫩與清香。

一片，兩片，三片。三片舒展的葉子還嫌太多太遲暮，我們只要兩片葉，不，一片初萌的茶芽。嫩芽的心思，松針般細密，草木之香彌漫了整個高山。

此時，應該有一團火，一種力量，一雙皮膚干燥的手，此時，應該有一場火，一場來自大地深處的火，讓鮮葉在滾燙的鐵鍋中舞蹈，讓青翠變得更青翠，讓香醇變得更香醇。翠，就翠成綠茶譜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香，就香成茶經里配得上最好泉水的一部分。

俯身，低頭，讓茶香自由進入嘴唇，留下草木的溫柔和清芬，也留下水潤的溫暖與甘醇。

此時，舉杯的女子，在清風里裊裊升起，如茶席上著古裝的水汽。

她解世間所有人不同種類的渴。

接 受

春天到來，再看不到真實而丑陋的大地。它們躲藏了起來。

刪繁就簡的冬天已經過去，現在迎來綠色的新世界。綠色的裝束將大地打扮整齊，像等待出售的禮品被重重包裝。

在我的故土，我保持距離的村莊，陽光下萬物按照古老的劇本進行演出。

一只公雞巡視它的領地。小半個村子都是它的勢力范圍。它高昂著頭看著樹蔭下、草叢里覓食的那些母雞，不動聲色。

看見形跡可疑的我出現在村子的中心，它對我充滿了質疑和敵意。

夏天的末尾連著整個秋天。從樹上采摘果實的時候我遲疑了一下。

植物學家沒能準確地告訴我，那些草木的漿果，究竟是作為對幫助其種子旅行傳播的一種饋贈，還是本應留給種子的養分儲備卻被我們強行奪取。

作為后來者，人們自認土地的主人，從來不征求植物的意見。而植物接受四季的變化，接受降臨己身的一切，從不開口拒絕。

來 路

打馬向后。

探問來路。

向一部族譜行進，向它前言的中間部分、開頭部分行進。行到三百年，一千年，三千年之前……將來路看清楚，也將血液里不安分的那一部分撫慰平靜。

我終于回到了一擔籮筐的出發地，回到了一個家族打井汲水的山谷和平原。

古老的夜色里，有安定人心的火和先人的骨殖，等待認領。

所有的密碼藏在姓氏的深處，藏在豎排繁體字意猶未盡的地方。

你不抵達，便無法打開。

你不抵達，便保持孱弱。

不將來路走一遍，不用腳步重新溫暖久睡的大地，被遺忘的，便將永遠被遺忘。

而失去來路的人，也找不到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