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興武,林芝易,劉 洋,陳 帥
(1.浙江財經大學 工商管理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2.浙江大學 管理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自2015年國務院印發“互聯網+”行動指導意見以來,以平臺型企業為主導的“獨角獸”數量驟增,2015年為70家,2016年為131家,2019年則達到206家的高位。2020年當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后,平臺型企業展示了傳統企業難以媲美的組織韌性和反脆弱能力。例如阿里、騰訊助力政府上線數字防疫系統平臺、疫情監控云屏、健康信息碼,丁香園、春雨醫生等聯動全國醫生展開線上問診、心理援助,盒馬鮮活、超級物種、叮咚買菜等客單爆增,發出救人也救己的“共享員工”邀請等。據不完全統計,全球市值前100強企業至少60%的收入主要來自平臺收益[1],如GAFA、BAT等。平臺已被認為是企業管理的基礎寫照[2],隨著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驅動商業社會進入平臺經濟時代,使得“網絡效應+零邊際成本+長尾”重構范圍經濟、規模經濟與市場邊界成為可能[3-4],平臺化物種不斷崛起,顛覆了傳統的產業邊界和傳統企業增長模式[5-6],逐漸成為新商業的主宰者。
平臺(platform)不是一個簡單的概念,它可以被看作是“交易接口”[6]、“技術創新架構”[4]、“中間網絡組織”[1],其共性在于它是一個依托網絡信息技術向雙邊(或多邊)用戶群體提供溝通服務、促進互動與交易的運行空間。盡管現有平臺研究提供了大量有價值的研究方向,但跨學科、多元化的研究特點使平臺研究較為繁雜,尚未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一是研究視角多元,使得主題零散、結論不一。如羅珉和杜華勇[5]從實質選擇權視角,分析了平臺領導戰略選擇類型、價值形態和形成邏輯;龔麗敏等[7]從戰略管理的競爭、資源和動態能力視角,系統梳理了平臺型商業生態系統的研究進展;王節祥等[6]從網絡效應視角出發,研究了平臺網絡演進規律和研究趨勢;Thomas等[8]從架構角度出發,研究杠桿與架構開放性的理論邏輯及其對組織能力平臺、市場中介平臺、產品家族平臺和技術系統平臺的支撐作用。二是主題研究隨時間變遷而發展,因較為分散,限制了學者們的理解與掌握。平臺研究起勢于20世紀90年代互聯網新興技術的興起[9-10],至今已有幾十年發展歷史,但是平臺理論的研究熱點、演進路徑和方法進展仍不清晰。三是現有平臺綜述研究多采用系統性綜述方法,缺乏與計量綜述的結合,未能兼顧研究寬度與深度。如Rochet等[11]基于產業組織的雙邊市場進展報告、Gawer[12]整合經濟學與工程設計視角的技術平臺綜述。
對于平臺經濟蓬勃發展的我國來說,開展平臺研究更具緊迫感與實踐價值。一方面,相對于國內平臺企業數量與質量的喜人發展態勢,平臺理論的梳理相對滯后;另一方面,新興企業進行“彎道超車”更需要平臺理論的指導。因此,本文將利用科學計量工具CiteSpace V,通過繪制可視化知識圖譜,綜合運用計量綜述(綜述寬度)和系統綜述(綜述深度),探尋平臺研究關鍵文獻,識別知識基礎、梳理研究熱點,展示主題演進軌跡,搭建平臺理論研究框架,最后為中國情境下的平臺發展提供理論指導。
文獻計量法通過全面挖掘研究基礎文獻,減少主觀信息過濾帶來的失真和偏見[13],而系統性綜述則能夠提煉出更有價值的文獻規律[14]。本文研究步驟遵循CiteSpace Ⅴ的原理及程序,以Web of Science為主要英文期刊數據收集來源。首先,從WoS數據庫中設置時間跨度包含所有年份(1900-2019)的篩選主題和標題含有“platform”的SSCI文獻,共得到37 498篇文獻;然后,精煉文獻類型為“article”和“review”,領域類別為“economics”、“management”、“business”,篩選后得到738篇文獻(1995-2019)。基于上述文獻,在輸出數據時錄入作者、單位、標題、期刊、關鍵詞、摘要、主要結論等信息,以純文本格式保存,采用科學計量分析,其中,格式保存的節點類型為參考文獻(reference);最后,再結合領域內高被引率、高質量的專家文獻進行數據的二次補充。
識別平臺研究知識基礎旨在通過探尋平臺研究關鍵文獻,形成平臺理論研究基礎。本文分析1995-2019年的738篇文獻,將數據導入CiteSpace Ⅴ,得到節點數N=317,連接數E=508,各項數值表明網絡聚類效果較好,具體見圖1。
(1)半衰期(half-life)分析,即文獻持續被引用時間分析,反映了文獻影響的持久力。半衰期最大的為2003年Rochet & Tirole(半衰期為7)發表的《雙邊市場的平臺競爭》,該文首次指出大多數市場網絡外部性是雙邊的,平臺旨在將市場中的各邊拉入同一平臺(get both sides of the market on board),并比較揭示了利潤最大化平臺和風險共擔平臺的價格分配、終端用戶剩余的決定因素及產出。該文屬于雙邊市場研究的奠基文獻,自此雙邊市場上的平臺競爭模式受到學者們的廣泛關注,并被持續不斷地引用。
(2)突現值(burst)分析,即被引頻次增長情況分析,反映了一段時間內文獻影響力的正向加速度。Rochet等[15](突現值為13.66)通過對軟件、門戶、支付和互聯網等成功行業平臺的觀察,發現平臺都非常注重吸納市場中的雙邊群體,并通過數學推理探討了不同平臺治理結構下的投入和產出;Armstrong等[16](突現值為12.89)認為雙邊市場均衡理論體現了買賣雙方利益的同等性,強調雙邊市場均衡的應用價值,指出平臺偏離均衡的任何偏差必然同等改變平臺需求;Rochet等[11](突現值為12.56)發現,具有雙邊市場結構的平臺、商品定價有其獨特性,對于雙邊平臺來說,科斯定理是必要而不充分的,因此需要整合成員網絡外部性以解釋價格模型。上述3篇文獻明確了雙邊平臺兼具理論基礎和應用研究價值。
(3)共被引頻次(co-citation frequency)分析,可以反映學術關系的密切距離及影響力。Tiwana等[17](共被引頻次為38)認為平臺演化是平臺架構與平臺治理、環境動態性共演的結果,平臺架構選擇的商業分歧是長期存在的,平臺架構與平臺治理交互的內部匹配和環境動態性共同促進平臺中心型生態系統形成;Gawer等[18](共被引頻次36)將產業平臺細分為內部平臺與外部平臺,總結了平臺設計與經濟學、戰略管理的共同主張,提出在平臺生態系統創新中有效平臺領導的實現路徑。這些研究均表明,產業平臺與平臺演化作為平臺分支研究,受到商業實踐的重視。
(4)中心度(centrality)分析,即網絡節點之間連接最短路徑線占其余節點連接最短路徑線數的比值分析,藉此可識別網絡連接強弱。Boudreau[19](中心度為0.2)基于手持終端設備案例,檢驗了創新動機與平臺開放性關系,發現由平臺企業授權的第三方互補品發展迅速;Eisenmann等[20](中心度為0.13)從動態能力視角發現新進入者能通過平臺族群的包絡戰略替代在位者;Gawer[12](中心度為0.1)將技術平臺視為組織的連續體(organizational continuum),提出整合理論框架,以橋接強調雙邊市場競爭的經濟學視角和強調技術架構創新的工程設計視角。
因此,綜合考慮半衰期、突現值、共被引頻次和中心度4個主要指標,形成20篇平臺關鍵文獻,具體見表1,進而在探尋、閱讀和提煉關鍵文獻的基礎上識別平臺研究知識基礎。

圖1 文獻被引時區

表1 關鍵文獻主要指標
熱點演進分析能夠展示知識動態,預測未來研究方向。CiteSpace獨特的突現詞(burst words)探測技術,可以通過探測高頻關鍵詞,圖譜化不同時間段共現頻次突現值增長的節點,藉此進行前沿趨勢分析。將數據導入CiteSpaceⅤ中,聚類節點屬性選擇Keyword,時間切片設為2年,閾值調諧屬性選擇top 25 per slice,運行程序選擇pathfinder優化網絡,采用Timezone呈現形式,得到174個節點,348條連線,見圖2。
圖2中圓形聚點表示關鍵詞,方形聚點表示突現關鍵詞,方圓形大小表示突現值高低,所處節點位置表示突現年份。通過調整閾值,按年份順序,出現如圖所示的關鍵詞。平臺理論研究關鍵詞按主題歸納,分為4個階段,如表2所示。
根據熱點關鍵詞timezone視圖,結合上文知識基礎,進行主題歸納,可將平臺研究劃分為4個階段。
(1) 第一階段(1999-2004年),平臺理論產生始于尚在萌芽階段的雙邊市場研究,關注熱點是“創新”、“競爭”、“管理”、“網絡外部性”等。
在20世紀90年代,傳統經濟依然占據主流思想,平臺作為新概念,依托互聯網發展初露鋒芒。從文獻發表情況看,平臺研究最早關注的是技術與產品創新平臺。如Bresnahan等[21]在《Technological competition and the structure of the computer industry》一文中,通過對計算機行業近30年的考察指出,計算機產業結構已經發生巨大變革,以大型機為主導的企業(如IBM)出現衰落,年輕、服務細分市場的小/微型機平臺通過非直接進入,挑戰了既有平臺,并逐漸占據領導地位,這使得整個計算機行業的技術競爭異常激烈;Brunn等[10]認為整合分布式“口袋”的專業知識、形成知識平臺能力對技術創新的持續推進至關重要,但信息技術使能的知識平臺須嵌入工作流程中,并且組織管理和社會制度混合影響組織技術吸收率。

圖2 熱點關鍵詞

表2 不同時間段平臺研究熱點
隨著網絡經濟興起,產業組織經濟學日益成為平臺研究主導,平臺應用于雙邊市場交易,因此關注焦點從企業內走向市場交易治理。如Rochet等[15]的《雙邊市場的平臺競爭》成為產業經濟學奠基之作,其強調優化價格結構以吸引雙邊用戶,因此平臺雙邊的價格配置受到平臺治理、差異性、多歸屬終端用戶成本、網絡外部性和平臺兼容性的影響;Evans[22]認為平臺中介網絡是促進雙/多邊用戶的“管道”(conduits),雙/多邊平臺主要利用定價策略(特別是差異性定價)將市場雙/多邊拉到平臺上,通過集聚兩個或多個不同類型用戶,實現相互作用與價值交換。這些平臺包括軟件平臺、金融交易、搜索引擎、社交網絡、廣告支持媒介和電子商務等;West[23]、Caillaud等[24]分別從計算機平臺、軟件行業探討了資產專用性與開源相結合的混合戰略、網絡市場創新中的競爭,認為適度開放、網絡外部性是產業內多樣性實現正向回饋的關鍵。
雙/多邊平臺不僅涉及定價策略,“競爭”、“管理”也是技術創新與產業實踐關心的重要議題。Lansiti等[25]對Walmart和Microsoft進行剖析,認為Walmart在為供給端提供關于顧客端需求與偏好的實時信息的同時為供應商提供相對競爭對手更具競爭優勢的產品,Microsoft在為軟件供應商提供標準接口和技術工具的同時獲得源源不斷的Windows應用軟件,并且發現這種平臺共生關系使消費者受益、供應商獲得收入、平臺提供方總體收益提升,為此提出企業成功須依賴組織集體性健康生態戰略,并給出了生產率(productivity)、利基創造(niche creation)和魯棒性(robustness)3個生態系統健康評估指標。上述研究在一定程度上為平臺理論的后續發展指明了方向。
(2)第二階段(2005-2010年),平臺研究進入快速發展階段,關注熱點是“雙邊市場”、“技術”、“設計”、“模式”等。
雙邊市場(2 sided market)是指雙邊能動者通過中介或平臺進行交互,每邊行動者的決策都會通過網絡外部性影響另一邊行動者[11,26]。定價和開放度是雙邊市場的重要戰略,定價機制影響每邊用戶凈價值、平臺交易數量、用戶價值分配,開放度則影響邊的數量、競爭性平臺的關聯與包容[16,27,28]。
技術管理流派將間接網絡效應和平臺設計戰略用于平臺中介網絡,認為平臺本質上是一種促進創新的“技術架構設計”,用于解決個性化定制與規模生產間的矛盾,主要涉及模塊化、平臺開放、產品技術平臺演進等問題[27,29]。平臺特征是模塊化架構,網絡效應的重要驅動器是平臺的基本架構[1],平臺規則設計是激勵互補性產品、技術與服務創新的關鍵,產業架構驅動平臺生態系統價值創造和價值獲取[30]。技術架構設計是產業領導力的重要杠桿,平臺與互補品價值將基于網絡效應的正反饋循環呈現出指數級增長[31]。
平臺商業模式的本質是機會中心型設計(opportunity-centric design),是特定機會組織架構的實施[20,32],資源結構與交易結構互動直接創造和實現企業機會價值。“蛋雞相生問題”越嚴重,供方互補性程度越高,平臺商業模式越有利可圖[33]。供方投資激勵越大、供方產品質量信息越不對稱,用戶越會選擇平臺模式,這種權衡(tradeoff)取決于控制權、跨產品市場溢出、產品搭配等[17,34]。
(3)第三階段(2011-2014年),平臺研究進入蓬勃發展階段,關注熱點是“網絡”、“戰略”、“架構”、“平臺”、“雙邊市場”等。
依托平臺屬性維度,學界達成一定共性認識,即平臺具有雙邊架構和網絡效應的基本屬性[8]。“雙邊市場”(two-sided market)持續作為平臺熱點被探討,在立足于雙邊群體網絡外部性時,其涉及的平臺定價、補貼機制和平臺領導力等議題[12,35]成為平臺競爭戰略的重要研究分支。在開展雙邊交易平臺研究時,平臺兼容性、平臺規則設計、壟斷規制等亦獲得學者們的重視[36]。
平臺戰略管理流派立足雙邊架構對組織生產和創新活動的重構[37],關注企業與宏觀區域、中觀產業的互動[38],主要涉及網絡效應、結構特征、開放創新、生態系統治理。平臺被視為存儲組織能力的組織結構,其部署資源的開放性架構是通過動態能力實現的[39],由此產生的產業社區和平臺生態系統具有強大生命力。Thomas等[8]將杠桿視作價值創造與競爭優勢來源的直接驅動因素,闡述了如何使用“架構杠桿”概念來理解平臺演化,并通過生產杠桿、創新杠桿和交易杠桿3個杠桿概念來開發杠桿邏輯。隨著數字化與智能化管理趨勢凸顯,數據逐漸成為平臺核心資產,其價值隨著網絡效應增強而提升[40]。
技術管理則通過平臺架構重新配置技術資產、接口和標準,分享和推動創新品與互補品協同發展,從而促進產品和服務新價值創造[19],其網絡結構和行為成為比企業規模更有力的戰略變量[18]。在解釋企業特定行為杠桿網絡效應議題時,技術平臺發展和管理存在顯著的不確定性:一方面,企業層面戰略,如進入時間、平臺質量和策略特征等如何安排未能有效解決[19];另一方面,技術變革后,在位者、互補性資產價值會隨情境因素變化而改變,但關于平臺企業控制力、互補品策略等方面的研究較少[18]。
(4)第四階段(2015-2019年),平臺研究趨于成熟,關注“信息”、“互聯網”、“社交媒體”等熱點。
新技術群已全面滲入社會各領域,“互聯網”、“信息”成為研究熱點,平臺越來越注重對信息流、數據流的掌控[42]。在“贏家通吃”(winner-take-all)網絡效應的激勵下,無論是交易類平臺、生產類平臺,還是制造類平臺都急于擴展朋友圈,構建一個高壁壘且防御能力強的平臺生態體系[43]。如Amazon從一開始只經營書籍急速擴展到全球商品品類最多的網上零售商;“為發燒而生的”小米從手機起步,快速成長為全球最大的消費類IoT物聯網平臺。
Fuentelsaz等[44]從動態視角發現,平臺領導者更擅長通過平臺束(multi-platform bundles)包絡戰略(envelopment strategies),跨網絡進入相關業務領域。平臺包絡是擴展或夯實平臺生態系統的重要形式,即以原有用戶基數為基礎,圍繞用戶需求進行多樣化逆向建構[45]。魯棒性生態系統中的企業利用生態系統成員網絡關系緩解外部沖擊,并借助健康的生態系統創造新利基[46]。
“社交媒體”(social media)是構建平臺生態的重要手段[47]。平臺網絡效應是把“雙刃劍”,當用戶基數超過臨界點規模時會引爆平臺,反之則會迅速向內爆裂[43]。當數字信息與社群自媒體相結合時,社交媒體的“病毒式”傳播方式強化了信息擴散效應[46],賦予信息流以商業價值。自媒體時代,平臺催生了以意見領袖(KOL)和個人網紅為主的互聯網內容生態,粉絲流量能夠直接變現為現實購買力,形成獨特的網紅經濟[4]。
綜上所述,從平臺熱點的演進來看,技術平臺、交易平臺、戰略平臺越來越受到關注,平臺研究最早關注的是技術管理平臺的技術與產品創新、架構創新,涉及模塊化、平臺開放和交易技術平臺演進等;其次是產業組織經濟學的平臺定價、雙邊市場,涉及競爭策略、網絡外部性和壟斷規制等,最后是戰略管理平臺設計、商業模式,涉及網絡結構、競爭優勢、生態系統治理等。此外,盡管不同流派關注的研究議題、遵循的基礎理論和采用的研究方法不同,但在網絡效應影響、競爭性平臺質量、互補品本質與屬性等方面的整合趨勢越來越明顯。
基于前文梳理分析,本文構建平臺研究的整體理論框架。如圖3所示,平臺理論框架由核心特征、理論基礎和研究方法3個模塊組成。
(1)定義、內涵與分類。首先,學者們從不同研究視角給出了平臺定義。如產業組織經濟學視角將平臺視作雙邊或多邊市場之間的交易接口[11,15],是從企業內部走向市場的交易治理形式[26];技術管理視角認為平臺是一種促進創新的技術架構[30],用于解決客戶定制化需求與大規模生產間的矛盾[12,29];戰略管理視角則提出平臺是連接雙/多邊用戶群體供需匹配的中間網絡,是形式化結構的構成場景[1,42]。其次,盡管不同研究視角存在定義分歧,但對平臺內涵達成了3點共識:一是平臺企業是平臺網絡搭建者,通過為雙邊用戶群體提供信息、服務或互動機制,促進用戶交互作用和相互交易[11,16]。二是平臺企業通常并不直接參與交易[26],而是通過提供參與式架構空間獲得“租金”[29]。三是平臺某邊用戶的效用不僅取決于同邊用戶數量,而且取決于另一邊用戶規模和異質性[8,22]。最后,不同概念意味著存在不同類型平臺,其影響創新過程的方式會有所不同。Economides等[48]依據技術創新架構,將平臺劃分為開源性平臺和專用平臺;Gawer[30]依據業務寬度,將平臺分為內部平臺、供應鏈平臺和產業平臺;Evans[49]則按照雙邊市場類型,將平臺劃分為交易平臺、媒體平臺、支付平臺和軟件平臺。

圖3 平臺研究理論框架
(2)平臺特征屬性。雙邊架構與網絡效應是平臺具有的特征屬性[8,22],凡不具有上述兩大屬性的都不能謂之平臺。一方面,雙邊架構是平臺網絡效應的重要驅動器[1]。雙邊架構反映了用戶群體關系的系統性設計[32],描述了資源束(resources bundles)的連接與配置,其包含用戶界面、組件映射和規則設計等。平臺開放參與式架構是機會集價值的組織架構實施[8],能促進雙/多邊用戶相互交易和價值創造互動。平臺企業作為雙邊架構的連接主體,通過定價策略和架構創新,有力應對互動主體商業邏輯間的沖突[36]。另一方面,網絡效應是平臺的戰略內核[17,19],是平臺迅猛發展的關鍵。平臺往往利用網絡效應(同邊和跨邊)實現生態冷啟動[12,30],使雙/多邊用戶群體互動迅速進入良性周期。平臺一旦被供需用戶采用并形成匹配,當用戶數量增長時平臺價值會呈現指數級增長,并且吸引更多供方、需方,進一步提升平臺價值,從而形成正反饋循環的網絡效應[26]。跨邊網絡效應會面臨“蛋雞相生”問題[24],但若能成功激活,會極度放大平臺系統價值,實現“贏家通吃”(winner-take-all)[11]。當然,由于網絡效應累積特征的存在[44],平臺競爭戰略還需結合生命周期理論進行探討。
(3)平臺治理性質。在互聯網、大數據、云計算等新技術群的推動下,由平臺企業主導的生態治理成為日益凸顯的管理現象,平臺雙邊架構使得平臺治理成為一種兼具市場、科層乃至政府特征的新型治理形式[20,50]。由于平臺企業與供方用戶的“聲譽捆綁”關系,平臺型網絡呈現混合治理形式,平臺往往扮演了大量市場與政府的治理角色[50]。如Amazon等平臺企業既是市場交易也是產品質量和知識產權監管的主體。在治理基礎上,科層治理基于雇傭關系,市場治理基于契約[51],平臺治理則是共享基礎下正式結構契約與以信任為內核關系的權衡和互補。在核心機制上,平臺治理借助界面標準和開放許可規則[29],與互補方分工合作并對用戶進行結構賦能、數據賦能與聲譽賦能[32],實現價值共創與平臺生態目標。在秩序類型上,平臺治理則是基于主導架構的設計和市場自組織[12],即平臺的他組織與用戶的自組織相結合,使得交易與創新活動有秩序且充盈生命力。
前文分析表明,平臺研究可以劃分為產業組織經濟學、技術管理與戰略管理3個流派。
(1)產業組織經濟學(industrial organization economics)流派。主要圍繞雙邊市場、網絡效應構建經濟學模型,探討兩個議題:一是平臺定價。Rysman[28]認為定價結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雙邊交互交易成本的存在、平臺對交易群體間定價的約束以及中間商模式的存在,這些因素影響平臺交易數量;Weyl[52]考慮到平臺競爭、用戶歸屬等狀況構建了博弈論模型,通過求解,發現均衡狀態下應對單一歸屬用戶收取高價,而對部分多歸屬用戶收取低價或免費;Evans[22]研究發現,引導性定價在產品生命周期初期發揮重要作用,而多樣性定價則在擴展后期更加重要;Parker等[26]認為由于網絡外部性的存在,科斯定理(Coase theorem)可能失靈,用戶定價不單純取決于邊際成本,企業可能放棄產品在網絡市場中的贏利,以激發雙邊網絡效應。二是市場有效性。平臺通過提供雙邊用戶互動空間,降低交易成本,促進供需匹配[15]。Evans[49]認為由平臺公共性觸發的網絡負向外部性可能導致公地悲劇(tragedy of the commons),在應對負向外部性上,私人控制可能比社會控制更加有效。由信息不對稱而產生的機會主義行為“檸檬問題(lemons problem)”嚴重,會導致市場崩潰,因此用戶會選擇透明定價平臺和信息可靠平臺[11]。平臺則通過適當的定價結構平衡市場各邊需求,并通過定價機制,決定如何結構化每一邊用戶的凈價值和最大化平臺總價值[46]。
(2)技術管理(technology management)流派。主要圍繞模塊化創新探討3個議題:一是平臺領導。Gawer等[53]通過對Intel公司的考察,發現“平臺企業+互補品”的組織模式易于成為行業領導,即通過提供共享基礎區塊和開放系統界面,連接雙邊市場、優化內部組織并協調內外部利益關系,從而達成合作共贏。進一步研究還發現,平臺領導的平臺生態規模可以激發網絡效應,展示范圍經濟、提高市場份額,并且提煉出公司范圍、技術設計與知識產權、外部關系與內部組織4個戰略杠桿[31];Olleros[54]認為平臺領導權的核心在于平衡集權與分權關系,過度集權會影響平臺延展性,過度分權則可能失去平臺的掌控力;Lee 等[55]則以Flickr和Salesforce.com為例,探討了平臺領導力的影響因素,總結出創新能力、連接、互補、效率和網絡效應等5個平臺領導力維度。二是架構創新。技術平臺的特征是模塊化架構[29],架構創新是技術平臺網絡效應的重要內驅力[1]。平臺通過共同架構提供價值,界面的概念性規范允許生態系統被分割成一個相對穩定的平臺和模塊互補集,以治理核心成員與互補創新的交互[29]。平臺模塊化架構對激勵互補性產品、技術和服務創新至關重要,驅動平臺生態創新、價值創造和價值獲取[30]。兼具控制和差異化的混合戰略往往是平臺架構創新成功的關鍵[23],授權接入(granting access)相對于移交控制(devolving control)更能促進互補品發展[19]。三是產品平臺演進。在高變革的高技術情境下,摩爾定律的作用將使得技術產品持續變得更好、更快和更便宜,暗示著平臺架構是動態性與持續演化的[56]。Teece[57-58]認為數字經濟時代下應將時間因素引入互補性資產,考量主導性設計前后對獨占性機制的影響,以修正“從創新中獲利”(profiting from innovation)的理論框架。技術接入標準差異、互補品異質性等從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產品平臺能否“贏家通吃”[28];Tiwana等[17]研究發現,產品平臺在平臺架構、平臺治理與環境動態性的共演中不斷演進,“剛好合適”的治理水平可以平衡創新激勵與平臺控制,理想的架構能夠支持目前的多樣性和未來演化。
(3)戰略管理(strategic management)流派。主要圍繞企業戰略行為探討4個議題:一是平臺競爭。平臺競爭是平臺市場的戰略權衡(strategic trade-offs),具有鮮明的情境色彩,并不存在唯一的最優策略[37]。平臺競爭多強調開放策略、價格策略、非價格策略[19,23,28],以獲得用戶基數存量、爭奪市場份額、提高成交率。面對平臺內競爭,平臺企業多瞄準兩極(最強和最弱)產品或互補品供應商,以分享供應商價值滑移(value sliding)帶來的溢出收益,或彌補供應產品的質量短板[27,59];Cennamo & Santalo[37]考察美國視頻游戲平臺,發現以相同強度同時支持APP市場競爭和獨占性戰略將降低平臺績效,而差異化的定位戰略有助于提高平臺績效;Zhu[41]發現用戶基數(installed base)優勢并不總能保護在位者應對新進入者的挑戰,在位者須取得具有競爭性產出的平臺質量、間接網絡效應的驅動器、互補品網絡的杠桿效應才能保持競爭優勢。二是平臺開放與創新。Rysman[28]認為開放度是平臺的重要戰略之一,開放度涉及“邊”的數量,關乎“自制或購買”(make or buy)的垂直整合決策。同時,開放度涉及如何關聯競爭性平臺,關乎平臺兼容性或包容性的橫向整合決策;Eisenmann等[56]認為開放度具有“雙刃劍效應”,其開放度對于平臺打造至關重要,平臺開放度決策必須平衡吸納(adoption)與專用性(appropriability),兼顧迎合用戶細分和掌控平臺;West[23]通過考察軟件平臺發現,混合戰略能整合開源軟件優勢,同時保持控制和差異化,表明平臺戰略并非只有“非0即1”的選擇;Boudreau[19]在研究授權接入和移交控制兩種不同開放度對創新的影響時發現,相較于移交控制,授權接入對新設備開發的促進作用更加顯著。三是平臺商業模式。平臺商業模式是一種以平臺為載體的商業模式,以平臺架構連接用戶,平臺架構對價值創造與價值獲取具有重要作用,旨在謀求平臺生態系統藉以實現更高價值和更靈活應對環境變化[60]。平臺架構的開放性,使得平臺商業模式相較行業主導邏輯更新穎[47],核心企業與參與用戶的共享共創在價值創造和獲取上起決定性作用。“蛋雞相生”問題越嚴重,賣方互補性程度越高,平臺商業模式越有利可圖[33];賣方投資激勵越大、賣方產品質量信息越不對稱,用戶越重視平臺模式選擇[58]。George等[32]用創業棱鏡重新架構商業模式,強調商業模式是特定機會的組織架構實施,將商業模式潛在維度分為了資源結構、交易結構和價值結構。四是平臺生態系統。平臺生態系統的根本價值在于多邊用戶價值主張與價值滿足[33],用戶資源的網絡效應是撬動平臺雙邊架構的重要利器。平臺領導往往立足用戶需求,搭建平臺基礎區塊[12],并通過界面規則,利用同邊和跨邊網絡效應[39],吸引雙/多邊用戶種群快速進入,在豐富平臺中介價值網絡的同時努力實現供需匹配、價值閉環。顯然,平臺生態系統更強調競合(co-opetition),平臺兼容性有助于價值共享和用戶關系維護,最終實現系統性用戶能力與價值共演[4,61]。
在研究中,案例分析成為主導,仿真建模、實驗印證成為輔助,近年來開始陸續出現定量研究。三大流派視角的研究脈絡與關鍵議題相互交錯,主要涉及競爭力、動態能力、產品開發、模塊化、平臺治理、平臺領導、杠桿戰略和價值理論等平臺理論基礎。其中,不同流派視角的研究方法稍有差異:一是在產業組織經濟學視角下多采用案例、仿真建模實驗。例如Tatikonda[62]采用上述方法,探究了如何在新產品開發平臺中同時實施激進與改良兩種工程。二是在技術管理視角下多采用博弈論建模,輔之以案例印證。例如Boudreau[19]利用此方法探討授權接入和移交控制兩種方法對創新率的不同影響。三是在戰略管理視角下,研究方法正逐漸從個案研究走向大樣本實證。例如Kapoor & Agarwal[61]以Ios和Android手機生態系統中的應用軟件開發商為案例,探討商業生態系統中超級績效的維持。
本文利用Citespace Ⅴ科學計量工具描繪了1995-2019年平臺研究的知識圖譜,識別了平臺研究領域的關鍵文獻,展示了平臺研究主題演進軌跡,并在此基礎上系統性構建了平臺研究的理論框架。研究發現,從主題演進脈絡看,平臺研究最早關注的是技術管理平臺的技術與產品創新、架構創新,其次是產業組織經濟學的平臺定價、雙邊市場,最后是戰略管理的平臺設計、商業模式,并且不同流派間在網絡效應、競爭性平臺質量、互補品協同等方面的交叉融合趨勢越來越明顯。此外,平臺研究形成了以概念、屬性與治理性質為核心特征,以產業組織經濟學、技術管理與戰略管理為理論基礎,以案例為主要研究方法的整體理論框架。
最后,本文認為,未來的平臺研究需特別關注中國情境下的平臺經濟現象。一是如何與疫情“黑天鵝”共舞?“危”中含“機”,“黑天鵝”事件無疑會倒逼企業和政府平臺化、數字化轉型以及平臺生態化治理,因此雙邊架構搭建、平臺架構創新、網絡效應激發等問題需要結合中國實踐作進一步探討。二是互聯網平臺如何進行價值共創?如何治理風險防范?早先的P2P爆雷、共享單車折戟沉沙、互聯網扎堆上市的“破發潮”,如今的瑞幸、愛奇藝、好未來等中概股不斷被做空,歸根結底,只會花錢不會賺錢,資本市場也會潑冷水。因此,未來研究不僅應關注如何數字化互動、實施開放度治理以共同創造價值,“把經濟餡餅做大”,而且應關注如何進行價值配置以平衡價值創造與價值獲取中的摩擦,進而獲得應對不確定性環境的持續能力。三是平臺之間如何進行動態競爭?它們應履行什么樣的社會責任?作為典型平臺經濟代表的中國,踐行著“放權式”、“實驗型”改革方式,提供了“一個獨特的市場可行與制度合法的情境”,平臺企業應如何抓住中國情境下的技術、需求和制度機會窗口,采用何種策略與機制,掀起“攻擊—反擊”、動態競爭、“四季不斷的風暴”值得深入探究。相伴隨地,平臺網絡的外部性凸顯了平臺企業的社會屬性,企業社會責任從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平臺企業的非市場戰略,故需進一步探討企業社會責任與平臺商業模式共演的互饋、實現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