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志偉
三個小時前,他用輪椅推著一位老年女性患者來到了急診室。
這位50多歲的家屬直截了當要求道:“我們要求直接住院,以前就有心臟病。”
有很多人都會要求直接住院,一是對自己的病情有武斷的認識,二是因為害怕在門診消磨過多的時間,三是不愿意在門診花錢檢查診治。
在我的仔細追問下,患者家屬終于斷斷續續地說出了發生在老人身上的故事。
83歲高齡的患者常年患有高血壓、糖尿病、冠心病、心房顫動,經常出現勞力性呼吸困難和心前區疼痛。三年以來,患者反復出現胸悶、下肢浮腫,自服利尿劑后可以緩解。
兩天前,老人再一次突發胸悶氣喘,并且休息后無緩解。
“病情這么嚴重,為什么拖了兩天才來到醫院?”我很不解地問。
家屬并沒有正面回答我,只是不好意思地解釋道:“開始不嚴重,晚上睡覺發現喘得厲害,所以才送進醫院里來。”
我拒絕了家屬直接住院的要求,一是因為患者此刻病情危重,血壓、心率、SpO2等生命體征不穩,二是因為病房沒有空床。
“醫生,你看還能治嗎?”家屬第一次提出了這個問題。
聽見這個問題后,我心中不由自主地盤算著:“家屬是什么意思?是要放棄嗎?”
“肯定能治呀,最起碼要穩定住生命體征,不然老人很可能一會兒就沒命了。”這句話是我下意識脫口而出的,也是實事求是的評判。
家屬緊接著的話又出乎我的預料了:“我們能不能不在搶救室里治療?”
“為什么?你有什么想法?現在老人非常危險,別的不說,不到40次/分的心率就可能要命了!”
“搶救室里費用太貴,去年我們也搶救過一次。”男子為難地說出了原因。
家屬的原因讓我在短時間內無言以對,他說得不錯,對于如此病情的老人來說,治療費用最起碼也會在數千元以上。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病是無法醫治的,那就是窮病。

每一個醫生都有一個夢想:不問蒼生世事,只管安心看病。
可惜的是,這看似簡單的理想卻幾乎不可能實現。
聽見我堅決的態度后,男子沒有了話語,默認了當下的搶救方案。
經過一系列的對癥搶救后,老人的生命體征總算勉強維持在及格線上。
但是,在胸悶氣喘的癥狀得以控制之后,我們面臨的問題便是:處理高鉀血癥和三度房室傳導阻滯!
即使說了如此之多,對于沒有醫學背景常識的人來說,可能依舊不明白老人病情之重,情況之危急。
通俗地說,患者和家屬面臨的問題便是:患者隨時會發生心跳呼吸停止,不花錢不治療就注定要喪命,花錢也不一定能夠百分之一百保命,血液透析、心臟起搏器、急診搶救治療等是一筆不菲的費用。
在了解了以上這些現實處境后,這位男性家屬第二次提出了問題:“醫生,你看還能治嗎?”
決定老人命運的并不是我,也不只是這位50多歲的家屬,而是錢袋子。
對于類似這樣的老人來說,誰掌握了錢袋子,誰便掌握了病人抉擇生與死的權利。
“雖然現在穩定了,但只是暫時的勝利。高鉀血癥和心律失常沒有解決,就像兩大定時炸彈一般懸在頭上。花錢治療會有一線希望,不花錢治療就毫無希望!”
經過仔細的溝通后,家屬依舊拒絕了為老人進一步處理的建議,而只是要求:“輸液保守治療,拒絕一切有創性操作,后果自負。”雖然家屬已經明確表達了態度,甚至愿意后果自負,但是我依舊不能絲毫放松心情。
不僅不能放松心情,反而心情復雜起來,因為我覺得自己的勞動成果將付諸流水,因為我清晰地預見了老人的最終結局。
凌晨三點,老人已經在心電監護、無創呼吸機的警報聲中迷迷糊糊沉睡了。
我趴在電腦前翻閱著那些掙扎在生死邊緣患者的檢查資料,如同看著每一個病人歸去的場景一般。
“醫生,你看還能治嗎?”
他全身都散發著濃烈的劣質香煙味,30年前我曾經在爺爺的牛棚里聞見過。
家屬第三次提出了這個已經沒有了意義的問題,讓我心中有一絲不安、憤怒、嘲諷:“既然你們已經做出了決定,又何必來問我呢?”
其實,我并沒有心情同他繼續虛偽下去,決定敷衍一下便趕緊結束這場讓我心塞的搶救工作。
“年紀大了,都會有這么一天。只要子女盡力,醫生盡責就可以了。不是不給老人治病,只是不想讓老人承受更多的痛苦!其他的都只能交給時間和命運。”
這句常常被我用來敷衍了事的萬能臺詞,無數次都讓我自己感到虛偽、惡心!
我只見過對子女無私付出的父母,卻不常見對父母不離不棄的孩子!
沒想到的是,這位始終與我溝通,毫不猶豫簽字,三次反問我的男性家屬在最終時刻向我透露了心聲。
他的心聲讓我慚愧不已,讓我在內心淚流滿面。
“我知道要是血透、放起搏器等措施的話,可以讓她多活一段時間。但是,為了多活那么一段時間就必須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已經八十多歲了,沒有必要了。”
我沒有說話,該說的我早已經說過。
“你知道嗎?我自己也有病。白血病三年了,花了快一百萬!”
我震驚了,我完全沒有想到這位家屬竟有如此遭遇。
還沒有從震驚中緩過來,他說出了更加意外的事實:“我只是她的女婿,她兒子都不管,也從來不掏錢!”
讓我震驚的是我竟然全程忽視了鑒別家屬的身份,他竟然直到最后才倒出真相!
我還在糾結著這份由女婿簽下的溝通記錄會不會在未來產生糾紛隱患,家屬有一句話則讓我瞬間淚目。
“岳父還躺在家里面,不能動兩年多了。老岳母之前說過,如果有一天快要不行了的話,一定要走在家里,要看著老岳父才能走得放心。”
在厚厚的口罩下,我欲言又止,想安慰他一些什么,卻始終說不出口。
我們看見的或許是事實,但不一定是真相。
我們不應該輕易去指責別人,因為我們根本無法感受別人的生活。
讓我羞愧的是,我竟然幾次冤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