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永立

開了春,日頭一天比一天明亮。每年到了這個時節(jié),姥娘就會掃凈面缸,借來小石磨,開始準備做饅頭大醬。
春日里,姥娘爬上高凳,顫顫巍巍地直起腰身,伸長雙臂摘下竹筐,我在下面接著。已經干裂的饅頭被放進鍋里蒸透,重新飽滿起來。姥娘把每個饅頭掰成四瓣兒,投入面缸,蒙一張塑料紙在缸口,用草繩扎緊,把熱氣蓬在里面。
饅頭塊被浸入早已熬好的半盆花椒水里,姥娘用鐵勺打著旋兒攪拌,待到饅頭和水混成了糨糊,就可以開始磨醬了。最終,大醬被裝入一只雙耳瓷壇,放在了窗臺上。
爹極少打我,但他周身散發(fā)著一種強大的氣場,隔著很遠就能感到威壓,身處其中,不必打罵,我會自守規(guī)矩。可一到姥娘家,我總會變得肆無忌憚,一切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姥娘不在意我聽不聽她的話,也不追問我考試的分數和名次,只一味嬌慣我,把珍藏的好吃食盛到我碗里,遞到我手上。
每到我要回家的時候,姥娘或灌一瓶大醬或兜一碗水餃,讓我捎給爹娘。我不肯拿,她就說:“外孫是姥娘家的狗,吃不了拿著走。”
姥爺和舅舅都不會賺錢,甚至不認得錢,田地里的精細活也不上手,姥娘家的日子一步一難。播種時得求人家把耬,澆地時得請別家的后生擺弄機器,軋場、打麥得借人牛馬,這些都憑著姥娘四處張羅。
為了維持生活,姥娘賣過瓜子。姨夫從外地捎來葵花籽,姥爺用大鐵鍋炒熟了賣,賺些零花錢。那個時期,我早晨去學校時口袋里總是鼓鼓的,是姥娘頭天晚上裝好的瓜子。
時間不長,這小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姥娘的斤稱實誠,秤桿子高高地翹著還要再添上一把,仔細用舊報紙包好,遞到人家手里。雖然村人都愿意來姥娘這里買瓜子,可那時大家手里都缺活便錢,常有人賒賬,小本生意欠賬一多,也就撐不住了。
姥娘說:“我兒懂事哩,幾歲的時候就知道疼我。見我家用地排車去拉煤,我兒說‘姥娘,我長大了用大汽車給你拉煤來。”
我長大成人了,姥娘還常向人絮叨這句話,可是直到她去世我也沒想起去給她送車煤。
舅舅不到三十歲就死了。出殯前,姥娘哭道:“我的命咋這么薄呢?連一個憨兒都擔不住。”
姥娘七十六歲那年,頭發(fā)還挺黑,只雜了不多的幾縷白發(fā),可是牙齒全掉光了。姥娘說:“老天爺誰也不偏向,讓你掉了牙,就不讓你白頭發(fā)了。”
姥娘的身子骨也還硬朗,一直在那所舊宅院里獨自生活,自己照顧自己。我以為她還能活好多年,可就在那年冬天,姥娘去世了。
那天晚上下著雪,兩位鄰居老太太來串門,和她聊天到很晚。姥娘忽然覺得身上發(fā)冷,不住地顫抖,想是受了風寒,發(fā)起燒來了。我爹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兩個同伴就提議去叫我爹娘,姥娘說:“這大晚上的,怕是都睡下了。也就是個頭疼感冒,不礙事,說不定睡一覺就好啦。”
第二天清晨,鄰居去叫門,卻沒人應聲。喊了人來破門進去,見姥娘只穿著薄衣,蜷縮在冰冷的地上,嘴唇被凍得青紫,已經奄奄一息。或許是她夜里從炕上掉了下來,或許是她下來方便暈倒在地,再也沒能爬上炕。
我爹趕來,給她打了退燒針,可是已經沒用了。挺到下午,姥娘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姥娘下葬時,積雪仍未融化,我跪伏在墳前的雪地里,長聲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