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宏宇,王 強
(1. 西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四川 成都 610039; 2. 天津師范大學 政治與行政學院,天津 300387)
加拿大作為典型的移民國家,百年來吸收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這些移民與加拿大兩大建國民族(英裔、法裔)和土著民族一起,構建成了這個多民族、多族群的國家。因此,認知移民,是認清這個國家的歷史脈絡與社會情勢的關鍵所在。特別是其早期移民,他們對于塑造加拿大的政治傳統、經濟模式和文化特性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作為外來者,移民移入、調適并融入加拿大社會的過程是十分艱苦的。其中,一些非英法裔的少數族裔,由于民族文化與加拿大主流文化差異巨大,面對的困難和挑戰就更為嚴峻。19 世紀末期,隨著西部開發和城市建設,加拿大對勞動力需求迅速增加,這類移民開始大量進入加拿大。其中,烏克蘭移民作為這一時期東歐移民的代表,因其數量眾多以及民族特色鮮明,成為后來加拿大重要的少數族裔群體之一。
在西方英語國家里,加拿大是擁有烏克蘭移民數量最多的國家。據2011 年加拿大 “全國家庭調查”(NHS)顯示,加拿大的烏克蘭人口為1,251,170 人,占該國總人口的3.7%,[1]居世界第三,僅次于烏克蘭本國和俄羅斯。他們大多集中在加拿大的 “草原三省”,即馬尼托巴、薩斯克徹溫和阿爾伯塔省。長久以來,加拿大和烏克蘭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兩國之間逐漸形成了一種成熟、平衡、互利的伙伴關系。而這樣的友誼并不是一朝一夕鑄就的,它扎根于加拿大烏克蘭移民的不懈努力,并通過一代又一代共同的價值觀得以加強。
關于加拿大烏克蘭移民的研究,直到20 世紀60 年前后才引起國外學術界的關注,并逐漸形成氣候,陸續出現相關成果。其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著作有《加拿大的烏克蘭人》[2]《烏克蘭人在加拿大的歷史》[3]《馬尼托巴的烏克蘭人》[4]《烏克蘭人在加拿大》[5]《加拿大早期定居點的烏克蘭人》[6]《定居點的首批烏克蘭移民》[7]以及《扎根加拿大》[8]等。上述著作主要針對烏克蘭人的移民歷程進行闡述,重點介紹移民的背景以及之后的生活經歷,是加拿大烏克蘭移民研究重要的基礎性著作。在這些基礎研究之后,一些學者開始關注烏克蘭移民與加拿大社會之間的互動關系。例如,《加拿大的烏克蘭移民:關于其歷史、政治和身份的再思考》[9]《加拿大的烏克蘭人、多元文化主義、分離主義》[10]《變化的現實:加拿大烏克蘭人的社會變化》[11]等。這些著作不僅對烏克蘭移民的歷史進行了闡述,還開始對烏克蘭移民與加拿大主流社會之間的關系進行深層次研究,探討兩者在思想、文化、宗教、經濟、政治、生活等方面的沖突和融合,以及在這些互動之下,兩者各自產生的變化。從現實研究到思想研究,是加拿大烏克蘭移民研究的一種遞進和深入。
在國內,關于加拿大移民的相關研究從20 世紀80 年代以后逐漸成熟。比較具代表性的著作之一是《加拿大民族志》,這是一部有關加拿大民族和移民的基礎性研究。書中詳細描述了加拿大的土著民族(印第安人和因紐特人)、建國民族(英、法裔)以及其他少數民族的生活和文化,其中就包括意大利人等東南歐移民的歷史,以及他們對加拿大社會所做出的貢獻。[12]另一部著作是《文化馬賽克:加拿大移民史》,該書詳細介紹了加拿大的主要民族移民(英、法裔等)以及少數民族移民(烏克蘭、意大利、波蘭裔等)的移民歷史和社會融入,強調了這些少數族裔在加拿大的生活適應。[13]另外,國內加拿大史領域的專家楊令俠、付成雙、韓家炳、賀建濤、徐丹等,在他們的著作中也對加拿大移民歷史和文化有所涉及。[14]
本文主要以19 世紀末到20 世紀初期遷移到加拿大西部草原省的烏克蘭移民為研究對象,考察其作為典型的農業移民在開發新土地的過程中所遭遇的生活困境,以及為了融入新國家所做出的調試與改變,特別強調其作為自身民族文化的 “攜根者”,為堅守和傳承民族文化所做出的努力,從而揭示移民作為少數族裔在異域的長久生存之道。
19 世紀末,加拿大中西部廣闊的草原地帶急需有經驗的農業勞動力來開發土地、種植糧食。而作為農業勞動者的烏克蘭移民,也正需要土地這個重要資源來維持生計。在內需和外力的雙重作用下,烏克蘭人開始大規模地涌入加拿大。他們在加拿大的西部開發中,尤其是草原省的農業建設和開疆拓土中發揮了力量。
1867 年,由安大略、魁北克、新斯科舍、新不倫瑞克共同組建的加拿大自治領,在將近287 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總人口還不到370 萬,可謂地廣人稀。自治領成立之后的幾年內,其他省份陸續加入,大大擴展了加拿大的國土面積,原本人口稀少的狀況更加嚴峻。到1871 年,加拿大的國土面積已經達900 萬多平方公里,但人口數量卻徘徊在370 萬之下。到1891 年,加拿大的國土面積已經增加到958 萬多平方公里,[15]而人口卻只有480 多萬人。①此時,除紐芬蘭與拉布拉多省(40.5 萬平方公里)沒有加入外,其余省份和地區均已經加入。加拿大的國土面積到1891 年已達958 萬平方公里。1949 年3 月31 日,紐芬蘭與拉布拉多省加入加拿大,成為加拿大的第十個省。19 世紀末的加拿大,作為在英帝國幫助下匆忙建立起來的年輕國家,一切都亟待開發。而開發的首要條件,就是引入大量有勞動能力的移民。
加拿大招募移民的意愿,其實在自治領建立之初就已經形成。1869 年,加拿大頒布的第一部《移民法》中規定:只要沒有身體和精神疾病的健康人士都可移民加拿大。移民條件十分寬松。緊接著,為了進一步開發西部,鼓勵移民開荒,加拿大政府在1872 年頒布了《自治領土地法》,規定移民只要繳納10 加元手續費,即可得到160 英畝的西部土地進行開發;如能在三年內繳清移民稅,便可以成為這塊土地的主人,而且對臨近土地資源擁有優先購買權。然而,在當時美國工業化突飛猛進、西部開發轟轟烈烈的映襯下,加拿大的發展相形見絀,因此,各國移民都更傾向于選擇美國。僅1870 —1890 年短短20 年之間,美國吸引的移民就達826 萬左右,[16]而同一時期進入加拿大的移民只有125 萬左右。[17]值得一提的是,同時期遷出加拿大的移民數量則達150 萬人左右,屬于人口負增長。1860 —1900 年,加拿大人口負增長率超過20%。[18]
加拿大這種尷尬的移民境況一直到19 世紀末才得以緩解。這主要出于兩方面的原因:一是由于外部移民環境的改變,即美國西部開發逐漸落幕,西部土地被分配完畢,移民政策開始收緊,曾經敞開的移民大門逐漸關閉。這使得很多移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來到加拿大,或者就此定居,或者希望借此為跳板,伺機再移民美國。二是加拿大國內移民策略的改變,使得西部移民數量和類型有了實質性突破。
1896 年是加拿大歷史上具有轉折性的一年。加拿大首位法裔總理威爾弗雷德·勞里埃(Wilfrid Laurier)領導的自由黨擊敗執政了20 年的保守黨而上臺。從這一年開始,加拿大迎來了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移民潮,對西部草原省份的開發才真正地從藍圖走向現實。移民潮的到來,與當時任內政部長的克利福德·西夫頓(Clifford Sifton)密不可分。可以說,是移民開發了西部,而西夫頓開發了移民。西夫頓堅信,大規模的農業移民是加拿大西部繁榮的關鍵。他還史無前例地歡迎和引進中東歐移民。他說:“我理想中的移民與其他大多數人所想象的不一樣,我認為穿著羊皮襖的結實的農民,最好是祖先十代都是農民,擁有健壯的妻子以及一大群孩子,這種人是加拿大最需要的。”[19]基于這個思想,他不遺余力地從世界各地吸引農業勞動者。從1896 年到1905 年,西夫頓擴大移民宣傳,希望快速利用農業移民填充加拿大西部草原。為了吸引健壯的農民,鼓勵他們移民到加拿大,西夫頓建立了新的移民局專門負責移民活動,并且通過駐扎在海外的加拿大辦事處以及代理人進行招募。他們的目的是刺激移民,鼓勵他們選擇加拿大作為定居地。[20]1899 年,加拿大政府與北大西洋船運代理公司達成了一個私下的協議,這個協議在1904 年有所修改。協議內容是政府付給該公司一定的報酬用以招募移民,定居者如是一家之長,則支付該公司五美元,其他成員支付兩美元。[21]在報酬的激勵下,代理公司開始不遺余力地招募移民。
在移民繁榮時期的19 世紀末到20 世紀20 年代末,海外代理連續向歐洲和美國民眾分發海報、小冊子和傳單等宣傳材料。他們把這些資料翻譯成幾種語言,宣傳加拿大西部免費的土地和優良的生活環境,稱其為 “最后的最好的西部”,[22]而對真實環境的惡劣和荒涼只字不提。他們還利用各種媒體宣傳加拿大西部壯麗的景色和美好的前景,并利用新技術(例如蒸汽電影和幻燈片)進行展示;加拿大展品被安排在各國家交易會、展覽和公共展示場所進行展示;西夫頓委托相關報紙編輯在外國報紙上刊登宣傳加拿大西部的文字和圖片,邀請外國記者來加拿大西部,熱情的招待他們,讓他們在自己的媒體上大力宣傳西部的繁榮景象,鼓勵他們國家的人們前來移民定居。在加拿大廣告的輪番轟炸下,從1896 年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約有300 萬名新移民抵達加拿大,開始他們的新生活。[23]1896 —1929 年,加拿大迎來了建國以來第一次移民高峰。與此相應,西部及草原省人口也以極快的速度增長。1901 年,草原省人口共419,492 人,到1911 年達1,322,709,增長率為200%。馬尼托巴省的人口則從255,211 增至455,614 人,阿爾伯塔省人口則達374,663 人。[24]
從19 世紀末到20 世紀30 年代,加拿大的移民不僅在數量上有銳增,來源地也逐漸發生了變化,即東歐和南歐的 “新移民” 開始增加,而西北歐的 “老移民”①美國學界一般把19 世紀末來自東南歐的移民,如意大利人、斯拉夫人稱作 “新移民”;將19 世紀中期以前的移民,主要是英國人、瑞典人、挪威人、丹麥人、法國人、德意志人和其他西歐、北歐人,被稱為 “老移民”。“老移民” 因為文化上與盎格魯- 撒克遜文化具有相似性而較快地被北美社會所接受,而 “新移民” 則因為文化與北美社會差距較大而備受歧視和排擠。開始減少。在數量龐大的東南歐移民中,烏克蘭人作為對加拿大西部草原省份影響最大的少數族裔而備受關注。
19 世紀末20 世紀初,大批烏克蘭人之所以選擇背井離鄉,實屬無奈之舉。烏克蘭人屬于斯拉夫民族的東部分支,他們的家園(烏克蘭)位于黑海北部,在俄羅斯與波蘭之間。歷史上,由于缺乏足夠的地理障礙來抵御強敵的入侵,烏克蘭一直為各方勢力所角逐爭奪,長期處于被異族瓜分和統治的狀態。13 世紀后,烏克蘭先后被鄰國俄羅斯、波蘭和奧匈帝國所控制。從13 世紀40 年代到17世紀60 年代的400 多年時間里,烏克蘭大部分土地處于立陶宛與波蘭的統治下。自17 世紀中期哥薩克起義②哥薩克(Kozacy,Cossacks)一詞源于突厥語,含義是 “自由自在的人” 或 “勇敢的人”。他們是一群生活在東歐大草原(烏克蘭、俄羅斯南部)的游牧社群。13 世紀開始,一些斯拉夫人為了逃避蒙古帝國中欽察汗國的統治而流落俄羅斯南部地區,包括頓河流域、第聶伯河下游和伏爾加河流域。13 世紀中期到17 世紀,烏克蘭大部分土地在波蘭—立陶宛共和國的統治之下,另一部分被哥薩克人所占據。哥薩克人被許多烏克蘭人視為英雄。為了尋求更多的自治權利,哥薩克多次舉行起義,反抗波蘭—立陶宛人的統治。然而規模最大的一次哥薩克起義卻以其領袖尋求俄國沙皇的幫助而告終。這個決策導致了1654 年的《佩列亞斯拉夫協議》的簽署,將大部分烏克蘭在未來的350 年里與俄羅斯聯系在一起。失敗后,烏克蘭大部分又易主到俄國的控制下。直到19 世紀中期,烏克蘭東部領土(“大烏克蘭”,即東烏克蘭)和將近2500 萬人都被控制在沙皇俄國手中。由于沙皇政權推行嚴厲的俄羅斯化政策,所有烏克蘭民族性的表現形式都被嚴格抑制,就連烏克蘭語言都被禁止。大多數烏克蘭人被編為農奴,從而被農奴主束縛在土地上,被迫從事沉重的體力勞動。他們耕種土地,所得無幾,因為大部分收獲被農奴主拿走,大片土地被農奴主所占。
在烏克蘭西部,即加利西亞(Galicia)、布科維納(Bukovyna)、喀爾巴千(Transcarpathia)三省,是另外400萬烏克蘭人(通常稱為魯賽尼亞人)居住的地方,他們的生活狀況同樣悲慘。1654年,東烏克蘭被俄羅斯占領后,西烏克蘭的一部分依然保持在波蘭人的控制之下。大多數烏克蘭農民生活極為貧困,只有少數耕地,并且要忍受貴族特別是波蘭貴族的剝削。但到18 世紀末,波蘭被俄國、普魯士和奧地利瓜分,波蘭統治下的加利西亞,連同奧斯曼帝國統治下的布科維納被并入以維也納為首的哈布斯堡帝國。在哈布斯堡帝國之前,西烏克蘭人處于被迫接受波蘭習俗和文化的強大壓力之下,因為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成為精英階層的一分子。直到1818 年,哈布斯堡帝國的初等教育還由波蘭語所壟斷,而高等教育只有波蘭語和德語兩種語言。[25]
由于長時間處于被征服的狀態,烏克蘭一直是支離破碎的。即使在19 世紀中后期工業化浪潮的推動下,其城市規模依舊很小,在本質上依然是農業國家。不管是在俄國控制下的東烏克蘭,還是奧地利控制下的西烏克蘭,由于嚴重的土地短缺以及技術的落后,鄉村生活都非常困難,農村普遍貧窮。一些農民開始用激進的怠工和其他行動來反抗地主階級,而另一部分人因為感到翻身無望而背井離鄉,去其他地方尋找更好的生活和更多的土地。在外部因素和內部需求的雙重作用下,烏克蘭農民開始大規模移民加拿大西部。據統計,1891—1914 年,約有17 萬名烏克蘭人移民到加拿大。[26]
烏克蘭移民在加拿大草原省的開發與建設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然而,盡管烏克蘭移民身為白色人種,由于其在文化上與英裔白人相距甚遠,加上普遍貧困和受教育程度低,所以在加拿大主流社會看來,這些移民不僅在語言和習慣上是 “異類”,在文化、價值觀、道德觀上也是低等的。
作為非英裔移民,烏克蘭人一踏上加拿大的土地就受到了來自加拿大主流社會的歧視與排斥。他們被視為未完全開化的加利西亞人。在種種歧視之下,他們的異鄉謀生之路充滿了坎坷曲折。
首先,對于烏克蘭早期移民的安家置業,加拿大移民部就存在很多歧視性政策。例如,從1896年到二戰前,烏克蘭新移民在加拿大的居住地是由移民部而非移民家庭本身決定的。由于政府不向烏克蘭農業移民提供任何財政援助或貸款,很多農業移民只能到城市里當臨時工謀生。為了能盡快找到工作,移民有時不得不支付高額的費用求助于勞工中介機構,有的人拿出全部積蓄來支付中介費,有的甚至要跟同鄉借債支付,然后再靠微薄的打工收入慢慢償還。就算找到工作,移民的日子也得不到多大改善。因為急需收入以及缺乏公平的權利意識,他們往往被勞動機構和雇主壓榨。此外,由于受教育程度低,他們得到的往往是高危險、高強度的重體力工作。1911 年的一項數據表明,在溫尼伯的烏克蘭男性中,逾44% 從事街道、人行道、下水道、鐵路的建設和維修;31% 在加拿大太平洋鐵路、加拿大北部鐵路和大干線鐵路上工作;6.5% 在馬尼托巴橋梁和鋼鐵等公司做合同工人。[27]由此可見,烏克蘭移民聚集在了重體力勞動的第一線。
在工作少的時候,烏克蘭礦工們就不得不賒購生活必需品,導致其負債累累,不得不加重工作來償還這些債務。因此,他們的生活就進入了惡性循環。因為收入微薄,絕大多數移民被迫尋找廉價的住房。例如,溫尼伯北部移民聚集區(North End)就是廉價房屋的所在地,住在附近的移民大都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缺少基本的生活設施和衛生設備,死亡和疾病普遍存在。
在20 世紀初期的加拿大,烏克蘭移民不僅在工作和生活上遭遇主流社會的歧視,在特殊時期,甚至連性命都受到威脅。最典型的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由于部分烏克蘭人來自與大英帝國交戰的奧匈帝國,烏克蘭移民的負面形象被強化。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的1914 年8 月22 日,加拿大議會就通過了《戰爭措施法案》(The War Measures Act)。該法案賦予加拿大政府在戰爭或叛亂期間維持國內安全和秩序的廣泛權力,允許政府在其認為存在戰爭、入侵或叛亂等緊急情況時,繞過上議院和下議院,直接通過法案進行治理。與此同時,加拿大政府還可以在沒有指控或審判的情況下,逮捕、拘留或驅逐一切其認為可疑的人員。如果政府給懷疑對象貼上 “敵僑”(enemy aliens)的標簽,他們就可能被拘留在加拿大的戰俘集中營里。據當時一份報告稱,1914 —1920 年,有8579 名“敵僑” 被監禁,其中,5441 人是烏克蘭移民,包括81 名婦女和156 名兒童。而這8579 人中,只有3138 人可以算是 “戰俘”,其他人都是平民。[28]這些 “敵僑” 在集中營中除了要做苦力之外,還要忍受辱罵和虐待。由于戰前加拿大經濟不景氣,許多第一批烏克蘭雇工已經被解雇,本已遭受失業的他們,在一戰期間還要被拘留。此外,加拿大的武裝部隊拒絕應征入伍的烏克蘭人,認為他們不值得信賴。不僅如此,普通烏克蘭人的房屋、證券和其他財產都被加拿大政府以 “敵僑資產監管法” 的名義被沒收。
除此之外,加拿大聯邦政府還在1917 年提出了《戰時選舉法案》(War Times Elections Act),剝奪了所有1902 年后入籍的 “敵對國” 移民的公民權利。在這樣嚴苛的條件下,幾乎所有入籍的烏克蘭人都失去了自身的政治權利。1918 年,因為擔心俄羅斯共產主義思想的蔓延,加拿大聯邦當局暫時控制所有非英語和非法語出版物,烏克蘭語媒體被迫提供同步的英文翻譯。渥太華禁止所有涉嫌激進的政治團體,如烏克蘭社會民主黨等的一切活動。戰爭結束后,失業和勞資糾紛開始擴散,特別是1919 年的 “溫尼伯大罷工”,進一步加劇了加拿大社會對烏克蘭人的偏見,使他們成為替罪羊。
總之,19世紀末20世紀初期,以烏克蘭人為代表的少數族裔移民,從踏上北美這片新大陸開始,就受到主流社會的歧視和排擠。不管是在經濟蕭條的時刻,還是在戰爭年代,抑或在戰后恢復期,他們都首當其沖地被冠以各種罪名,遭受各種迫害。
在歧視與排斥之下,早期的烏克蘭移民依然堅韌地生存下來,并創造出屬于自己的新天地。雖然身處異國文化之中,但他們并不想被完全同化,而是選擇團結起來,保留和延續自己的民族文化。
作為少數族裔移民隊伍中重要的一支,烏克蘭移民不可避免地引起加拿大英裔的注意,成為其同化的主要對象。英裔作為加拿大的多數民族,會對其他民族和族裔按照 “盎格魯—薩克遜” 式的文化和制度標準實行同化,也就是所謂的 “盎格魯順從”(Anglo-conformity),即盎格魯化。同化內容首要的一項就是宗教。19 世紀末的烏克蘭移民中,約三分之二信仰天主教,其余信仰東正教。在移民的宗教同化問題上,新教扮演了重要角色:長老會、衛理公會等都建立了特別傳教團,專門向新移民傳播新教教義和加拿大文化。長老會曾嘗試在烏克蘭天主教之外創建一個臨時教堂,即希臘獨立教會,希望通過折中的辦法,慢慢轉化烏克蘭人的禮拜方式,將新教形式的禮拜引入到烏克蘭教徒中。不過,由于烏克蘭牧師拒絕合作,這個計劃最終宣告失敗。衛理公會也試圖將烏克蘭人轉化為新教教徒。他們的做法是在烏克蘭人定居點建立醫院,使用自己的牧師醫生和護士,在醫治和照顧烏克蘭病人的同時潛移默化地宣傳教義。衛理公會里的女性組織安排烏克蘭女性移民到俱樂部中,教授她們家政、縫紉、烹飪和照顧孩子,而宗教信仰的培養就散布在各種主題活動中,包括唱贊美詩以及短暫的衛理公會《圣經》解讀。然而,就像烏克蘭學者沙恩庫拉(M. Shykula)指出的那樣:“烏克蘭人懷著感恩的心情接受了這些幫助,但他們中真正成為衛理公會教徒的卻很少。當傳教士看到自己的努力并沒有帶來預期的結果,就通過向政府出售各種社區醫院來逐步減少自己的任務”[29]。所以,盡管長老會以及衛理公會都在努力使烏克蘭人改教,但大多數烏克蘭人仍然堅持了自己原有的宗教信仰。
加拿大的烏克蘭移民不僅保留了原來的宗教信仰,還創辦了烏克蘭語報紙和期刊以傳播烏克蘭文化。20 世紀初期,一部分活躍的烏克蘭知識分子——教師和大學生從事新聞工作,用新聞信息影響和指導困惑的烏克蘭移民。他們都持有共同的愿望:使烏克蘭人更加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以結束其身體和心理上的孤獨狀態。在1914 年以前,最重要的烏克蘭語報紙都在溫尼伯出版。如,創辦于1903 年的《加拿大農民》是一份為烏克蘭普通大眾服務的報紙;1911 年創辦的《羅塞尼亞》為烏克蘭天主教教會發聲;1910 年創辦的《烏克蘭之聲》(至今仍然發行)積極支持烏克蘭東正教教會的民族主義運動。此外,還有《黎明》(1905 年創辦),屬于宣傳長老會教義的烏克蘭語媒體;《勞動人民》(1909 年創辦)代表占社會小部分的烏克蘭社會黨的激進聲音;等等。[30]
隨著烏克蘭移民數量的增加,一批烏克蘭知識分子為傳承本族群的語言和風俗習慣,開設了專門教授兒童烏克蘭語的學校。烏克蘭社區的發展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烏克蘭文化的傳播。例如,1905 年在溫尼伯建立的羅塞尼亞培訓學校(1907 年遷移到布蘭登),烏克蘭移民稱之為 “烏克蘭神學院”,其宗旨就是為了培訓在農村的烏克蘭定居點教學的雙語教師。1909 年,薩斯喀徹溫里賈納的外語社區也開辦了培訓烏克蘭語教師的學校。教育領域的另一個重要發展就是布爾沙(Bursa)的相繼建立。布爾沙是一種專門供外地學生學習以及生活的 “宿舍之家”(dormitory home)。這種半教學、半寄宿形式的烏克蘭教育機構在烏克蘭國內相當普遍。這里的住宿者通常是接受高中或高等教育的年輕人,他們可以在這里學習烏克蘭語言、文化和傳統。布爾沙在草原省的建立,是對三個烏克蘭語培訓學校的關閉和三個省級政府在公立學校廢除烏克蘭語教學的回應。1916 年,烏克蘭移民在加拿大溫尼伯建立了第一個布爾沙,同年,又陸續建立了兩個,分別由中立組織和烏克蘭天主教建立。1917 年,在阿爾伯塔省的埃德蒙頓和韋格勒維爾、馬尼托巴省的錫夫頓和圖倫都相繼建立了布爾 沙。[31]這些機構有效促進了烏克蘭語言和文化在加拿大的續存和發展。
到20 世紀20 年代,在溫尼伯的烏克蘭人已經建立了一個廣泛的社區組織。這里包括教區和教會(至少代表五個教派)、互助的社會組織、閱讀俱樂部和圖書館、周報、全日制學校和幾個烏克蘭文化學校、合唱團和戲劇社團、文化和教育機構、學生俱樂部和學生居住點、激進的左翼工人組織、一個小型但不斷壯大和日益多樣化的烏克蘭商業集團。[32]
20 世紀20 年代以后,位于草原省定居點的烏克蘭移民開始慢慢建立起自己的社區,變得更加團結。在這里,他們可以使用烏克蘭語、信仰原本宗教、享用家鄉食物、遵循舊時的生活規律、創辦民族報紙、保持業已形成的習慣,外界很難打破那里的生活節奏。正如一位早期烏克蘭移民回憶的那樣:“隨著越來越多的烏克蘭農民在我們地區定居下來,他們開始在星期六和星期天聚集到一起。他們彼此之間相處得十分友好,無論他們來自布科維那還是加利西亞。人們渴望友誼,并熱切地加入一些同伴的團體。離我們25 英里的希霍(Sheho)有更多的烏克蘭人。那里已經形成了一個成熟的烏克蘭民族家園,孩子們學習烏克蘭語。”[33]就這樣,加拿大的烏克蘭社區慢慢發展壯大、走向 成熟。
烏克蘭移民對自身文化的保留和堅守,體現了跨國移民共有的特征,即移民是 “攜根者”,而不是 “失根者”①“失根者” 一詞源自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奧斯卡·漢德林(Oscar Handlin)1951 年出版的代表作《失根者》(The Uprooted)。作者以19 世紀20 年代后進入美國的3000 多萬歐洲移民為研究對象,探索他們在移民后建立新家園的艱苦歷程。他認為,歐洲移民是一群離鄉背井的遷徙者,他們不僅在身體上遠離故土,而且在精神和文化上也受到劇烈的沖擊,不得不做出改變,主動或被動地進行同化,以此來適應新世界的生活。漢德林著重描述了移民在適應過程中所經受的磨難、排擠和歧視,并探索了他們在漫長同化過程中的心境轉變。漢德林把這些遠走他鄉,并被美國社會同化的移民稱為 “失根者”。。他們在努力融入東道國的同時,依然保持著與祖籍國在文化和情感上的認同,時刻關注著祖籍國的社會發展并與其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換言之,移民們在為東道國做出貢獻的同時,也在積極促進東道國和祖籍國之間的合作發展。加拿大的烏克蘭移民就發揮了這方面的作用。
加拿大是第一個承認烏克蘭獨立的西方國家。1994 年,兩國聯合發表了 “特殊伙伴關系” 聲明,并于2001 年和2008 年兩次對聲明進行更新。2015 年7 月,加拿大和烏克蘭達成《自由貿易協議》,這項協議取消輸往加拿大的烏克蘭商品99.9% 的關稅,同時取消輸往烏克蘭的加拿大商品86% 的關稅。2016 年7 月,加拿大聯邦總理賈斯廷·特魯多與烏克蘭簽署了兩國自由貿易協定,這為加拿大自然資源,尤其是天然氣出口打開了在東歐的一個重要潛在目的地。小特魯多總理在簽署協議之前的紀念活動上強調,加拿大與烏克蘭在過去一直有著深厚的國家友誼。
烏克蘭移民積極推動加拿大對烏克蘭的援助。特別是2014 年的烏克蘭危機暴發后,呼吁加拿大政府對烏克蘭提供幫助的聲音在加拿大的烏克蘭族群中此起彼伏。多倫多中區的聯邦議員、烏克蘭裔的克里斯緹亞·弗里蘭(Chrystia Freeland)(現任加拿大副總理)指出,加拿大有責任和義務幫助烏克蘭實現民主,呼吁加拿大在烏克蘭事件中發揮積極主導作用。不久之后,加拿大時任總理斯蒂芬·哈珀(Stephen Harper)就派代表團前往烏克蘭首都基輔,協助烏克蘭過渡政府恢復民主。在代表團中,除了加拿大政界人士外,還包括一些烏克蘭裔的移民代表。加拿大烏克蘭裔人士呼吁:“烏克蘭需要加拿大!”[34]可以說,今天加拿大與烏克蘭的密切關系,離不開烏克蘭移民的支持與幫助。
[注釋]
[1] O.W.Gerus, J.E.REA, “Ukrainian Canadians”,Historica Canada,http://www.thecanadianencyclopediaca/en/article/Ukrainian-canadians/. 2015 年3 月20 日瀏覽。
[2] O.W.Gerus, J.E.REA,The Ukrainians in Canada,Canadi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 Booklet No.10, Ottawa: Keystone Printing & Lithoraphing Ltd., 1985.
[3] Michael H. Marunchak,The Ukrainian Canadians: A History,Winnipeg: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 Place,1982.
[4] Paul Yuzyk,The Ukrainians in Manitoba: A Social History,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53.
[5] Woycenko Ol’ha,The Ukrainians in Canada, Ottawa: Trident Press, 1967.
[6] Vladimir J. Kaye,Early Ukrainian Settlements in Canada, 1895—1900,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64.
[7] William A. Czumer,Life of the First Ukrainian Settlers in Canada,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81.
[8] Gus Romaniuk,Taking Root in Canada,Winnipeg: Columbia Printers, 1954.
[9] Rhonda L. Hinther, Jim Mochoruk,Re-imagining Ukrainian-Canadians: History, Politics, and Identity,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10.
[10] Manoly R. Lupul,Ukrainian Canadians, Multiculturalism, and Separatism: An Assessment,Edmonton: The University of Alberta Press, 1978.
[11] W.R. Petryshyn,Changing Realities: Social Trends Among Ukrainian Canadians,Montreal: Taylor & Francis Ltd.,1987.
[12] 阮西湖:《加拿大民族志》,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 年。
[13] 王昺:《文化馬賽克:加拿大移民史》,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 年。
[14] 楊令俠:《20 世紀美國和加拿大社會發展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年;付成雙:《加拿大西部地方主義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 年;韓家炳:《加拿大多元文化主義的緣起:以少數民族貢獻和遭遇為中心的考察》,《蘭州學刊》2007 年第12 期;賀建濤:《二戰后加拿大少數族群公民身份的構建與調適》,南開大學博士論文,2013 年5 月;徐丹:《二戰后加拿大新種族主義的態勢剖析》,《世界民族》2005 年第6期。
[15] The Canadian Encyclopedia, “Population of Canada 1881-2011”, http://www.thecanadianencyclopedia.ca/en/article/population/.2015 年4 月6 日瀏覽。
[16] 同上。
[17] Statistics Canada, “150 years of immigration in Canada”, http://www.statcan.gc.ca/pub/11-630-x/11-630-x2016006-eng.htm. 2015 年4 月18 日瀏覽。
[18] 根據Statistics Canada, “150 years of immigration in Canada” 的數據資料,筆者自己進行的統計。
[19] Robert Hamilton, Dorothy Shields,The Dictionary of Canadian Quotations and Phrases, Toronto: McClelland & Stewart, 1979, p. 458.
[20] H. Gordon Skilling,Canadian Representation Abroad: From Agency to Embassy, Toronto: Ryerson Press, 1945, p. 2.
[21] Toronto Ukrainians Genealogy Group, “The history of Ukrainians in Canada”, http://www.torugg.org/History/history_of_ukrainians_in_canada.html#Introduction. 2015 年3 月20 日瀏覽。
[22] Dictionary of Canadian Biography, “Sifton, Sir Clifford”, http://www.biographi.ca/en/bio.php?id_nbr=7864. 2015 年3 月19 日瀏覽。
[23] Library and Archives Canada, “Making the West Canadian, Immigration”, http://www.collectionscanada.gc.ca/canadian-west/052902/05290203_e.html. 2015 年3 月8 日瀏覽。
[24] 張友倫:《加拿大通史簡編》,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4 年,第91 頁。
[25] 保羅·庫比塞克著,顏震譯:《烏克蘭史》,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 年,第75 頁。
[26] Immigration to North American, “Ukrainian Immigration”, May 20, 2015, http://immigrationtous.net/300-ukrainian- immigration.html. 2015 年5 月20 日瀏覽。
[27] Orest T. Martynowych, “A Tour of Winnipeg’s Ukrainian Enclaves1890s-1920s”, Centre for Ukrainian Canadi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Manitoba, http://umanitoba.ca/faculties/arts/departments/ukrainian_canadian_studies/research/winnipegtour.html. 2016 年10 月9 日瀏覽。
[28] Ibid.
[29] M. Shykula, B. Korchinski, Pioneer Bishop: The Story of Bishop Nicetas Budka’s 15 Years in Canada, Regina: Distributed by Bishop Budka Knights of Columbus Council #5914, 1990, p. 20.
[30] George Duravetz, “First Wave of Ukrainian Immigration to Canada, 1891-1914”, The Ukrainian Canadian, 1988(9).
[31] Joseph Lozinsky, Catholic Education Resource Center, “Ukrainians in Canada, 1900-1930”, http://www.liceducation. org/en/culture/history/ukrainians-in-canada-1900-1930.html. 2015 年3 月8 日瀏覽。
[32] Orest T. Martynowych, “Ukrainian Immigrants in the City 1890s-1920s”,Centre for Ukrainian Canadian Studies, http://umanitoba.ca/faculties/arts/departments/ukrainian_canadian_studies/research/winnipegtour.html. 2015 年6 月18 日瀏覽。
[33] Virtual Museum, Taras Shevchenko Museum, “Anna Bokla’s story”, http://www.virtualmuseum.ca/pm_v2.php?id=story_line&lg=English&fl=0&ex=464&sl=5488&pos=1. 2015 年6 月5 日瀏覽。
[34] 加西周末網:“烏克蘭移民在加拿大”,http://wcweekly.com。2016 年8 月9 日瀏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