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者的“辨”與“辯”

撰文_雷強

很多人接受自己是一個“旁觀者”，不接受自己被稱為“看客”。為什么?

一盤棋，隔出了所謂的“當局者”和“旁觀者”。他們原本只是下棋的人和看棋的人。所謂“觀棋不語真君子，落子無悔大丈夫”，他們原本也有各自不同的價值與規則。“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當局者難免糊涂、迷遁，旁觀的人更能瞧得明白、透徹——此間再有一句“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以篤定無疑的姿態，為后者的身份標明清醒與理性的基因。

可惜作為“人”，他的屬性，從來無法僅憑于自定，也從不曾單一，更不可能不為人、為時、為世、為史所褒貶。那盤“棋”立體起來，豐富起來，變得無限大，無窮遠，過去、現在與未來既涇渭分明又復雜聯系，多少人也不免形如棋子。誰又能那么自信于自己只是“當局者”抑或“旁觀者”呢？有時候，我們兼而有之。又有一些時候，我們兩者皆非。

整整120年前，民智尚蒙的年代，梁啟超先生寫下一篇《呵旁觀者文》，對當時的“旁觀者”進行過鞭辟入里的條分縷析，如同立此存照，時至今日仍可對號入座，自省己身。他分“旁觀者”為六種，第一種曰“渾沌派”，被溫水煮著的游魚，以為春江的水正暖，屋子都已經快要燒掉，而巢燕尚以為是日出，這樣的人信奉“這熱鬧不看豈不虧了！”，“蠕蠕然，度數十寒暑而已”。

其二，是“為我派”。是非曲直他不是不明，家國大義他也不是不知，但只要對自己沒有好處，或是有損于既得利益，他就只會袖手旁觀。這類人如果手握權力與財富，自然危害極大；其三叫“嗚呼派”，認為天下無可為之事，“人間不值得”。不是不關心國事，而是以國事為詩料，不是不愛言時務，只不過以時務為談資。這類旁觀者的作為上限，頂多到驚呼火災猛如虎，或站在岸上痛批惡水溺人，事后則喃喃于一切冥冥中已注定，是無可奈何花落去。

其四則為“笑罵派”。什么都看不上，什么都罵，泄勇者的氣，灰弱者的心，但責人不責己。不僅自己旁觀，也逼迫別人取位旁觀，冷嘲熱諷之余，繼續旁觀并指戳那些下場管事的人。梁先生直呼他們為“世界之陰人”。當孤舟遇風浪，他們罵風罵浪罵孤舟，乃至罵遍同舟之人，但要問這船要如何才能駕馭時，他們就閉口無言。放眼今天，活生生的例子是互聯網上的各類“噴子”與“鍵盤俠”。

其五是“暴棄派”。認為自己無足輕重，既然于事無補，便連做人的本分也不想盡了，某種程度上，他們與被他們旁觀的人與事一樣，需要被搭救；最后是“待時派”，尋常的旁觀不過是隨機為之，彼輩之旁觀則無時不刻存在，打望風向，目的在于伺機拾利。

憂國憂民的梁啟超說，天下最可厭可憎可鄙之人，莫過于旁觀者。世易時移，如果我們且不對人群做刻板劃分或者面貌描述，只聚焦于關注“旁觀”這個行為——它首先是一種客觀角度，其次可以是一種主動的定位，最后呈現為表露出的態度和立場。旁觀的角度，確實只能是客觀的角度，連漸漸長大成人的TFBOYS 里王源也開始唱“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旁觀的定位，也的確可以自主設定，“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凝聚孔老夫子多少修為與苦心；和態度、立場相伴生的則是辯護，比如自辯于“不得已”“鞭長莫及”，或者“心有余而力不足”。再比如看娛樂版新聞“吃瓜”，我不過是在為自己忙碌而空虛的人生填補一些樂趣，而當看到天災人禍，我也改變不了什么，但基于人性和同理心，我呼應了善良……這樣的“我”可不是以上任何一個維度意義里的“旁觀者”。另辟蹊徑的人則宣稱這世間不過兩件“事”，“關我屁事”與“關你屁事”，靠這八個字便可以解決關于旁觀與被旁觀的糾纏與煩擾，算是互聯網時代的處事“智慧”。但也有一種“二八定律”暗戳戳揭示20%的人關注自己的生活，80%的人關注別人的生活。朋友圈等社交媒體可與后者驗證并與前者抵牾。嬗變激烈的時代并沒有固化的要求，旁觀是你的自由和權利——倘若再增加一個維度，旁觀你的“旁觀”，則是一種能力了。

它意味著分身的離場、清醒的審度，意味著跳脫與換位，最終可以因你的意志強化而賦能。一個能量升級的自己，才是對人生最好的辯護。

互聯網時代，一日千里，更能一眼萬里，世界的聯系空前緊密，距離被心理截短，你看得見的物事與真相確實越來越多。但仍然有人聽不見、聽不出，如《奇葩說》里黃執中頻頻提到的“遙遠的哭聲”。至于面對他處的苦難與別人的掙扎而起哄戲弄的人則永遠不在文明的感官內。旁觀者并沒有擁有自己的一套獨立的語法，那最終也會被證明不過是換上了新裝的偏科話術。

如果說雪崩時沒有任何一片雪花是無辜的，那么悲劇發生后，所有懂得的人就有了荷重。你接受自己是中立、中性，甚至中庸的“旁觀者”，但不能接受自己被稱為“看客”，為什么？答案其實也一目了然?！翱纯汀币辉~出自魯迅，是他利筆鄙夷和打擊的對象。梁啟超所痛恨的，也應該是冷漠于責任、公義的“看客”之流。“坐山觀虎斗”“作壁上觀”“圣人自有圣人做”“莫管他人瓦上霜”，這一套話語里的規則同樣令人耳熟能詳，同樣深深滲透為文化基因的一部分，置換你的獨立思考，隨時被喚醒。

需要被喚醒的，顯然有更多。如果你并非什么“看客”抑或那些自命或不自命的“旁觀者”，那么諸位“看官”，且抬頭凝視——在時代、現實、歷史的天幕上，每一個旁觀者都向你垂來了他們暗色而彎曲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