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雪

作者有話說:給這篇文的男主取名字的時候,我在狗蛋、鐵柱、王二麻子之類的名字中間想了一圈,最后為了讀者的觀感和我碼字的手感,還是定了最普通的。大概太普通了,以至于責編看完這一篇之后,跟我說,她看第一節的時候,沒看出來男主是男主。(小明:呵。)
“通齊坊的梨很甜,若有機會,你要嘗嘗。”
一
清州春末的雨來得暴烈,沒下一會就積了滿地的雨水。戚來跪在趙家門外的一地積水里,身上未好全的傷讓雨一淋,又都開始往外滲血。血跡絲絲縷縷地浮在他身前寸許的積水上,最終將那片水染成了淺薄的紅色。
戚來眼睛被雨水淋得幾乎睜不開,但他仍舊跪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趙曦坐在花廳里,手里捧著一盞熱茶,看著廊下的芙蓉花有些出神。去年末,鴻云關破,北榮揮師南下,先攻上都,后攻占右京。皇帝倉皇之下一路南下,直至過了滄言江天險,行到群山環繞的清州,方才算是安全。
圣駕雖安,但這對景朝來說,無疑是奇恥大辱。這兩個月來,朝中對鴻云關失守到底是不是因為陽州指揮使戚馳月通敵叛國一事,一直爭論不休。直到十幾天前,戚來穿過陷落的失地,逃過北榮的追殺,千里迢迢從陽州給皇帝送來了戚馳月的絕筆信。
戚馳月在信中直言陽州守軍會死守至最后一刻,萬望圣上早做打算。一石激起千層浪,圣上對此信態度曖昧,文武百官便無人敢表態。
只可惜戚來在生死一線送到了信,卻救不了陽州,也無法為戚馳月正名。
廊外的雨仍在噼里啪啦地下著,有一滴甚至濺到了趙曦的手上,趙曦被這冷意激得回了神,抬眼問道:“人還在?”
旁邊的侍女點頭。趙曦嘆了口氣,攏了攏身上的大氅,說道:“故人之托,去見見吧。”
趙家的大門打開時,趙曦見到了跪在滿地積水里的戚來。他是一個很年輕的人,眼底還有著未被磨滅的血性與熱誠。
他見趙曦出來,便什么也不顧地重重一叩首,道:“請趙秘監給陽州戰死的二萬五千人一個公道。”
隔著滂沱的大雨,趙曦垂眼看著跪在地上的戚來,最后說道:“進來吧。”
趙曦把戚來請進了花廳。花廳里種著清州的芙蓉花,熱熱鬧鬧地湊在一起,接受著外面暴雨的沖刷。
戚來的身上還滴著水,趙曦讓人帶他去換過衣裳,重新裹了傷口,才去跟他談話。
趙曦見戚來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這關頭給陽州戰死的人正名,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為什么?”戚來睜大了眼,不可思議地看著趙曦,“陽州死戰至最后一人,絕無通敵之嫌”。
“你還是不懂。”趙曦嘆了口氣,“因為馳月沒有說明最重要的那個問題——鴻云關為什么會被攻破。”
“因為……”戚來瞬間反應過來,額角有冷汗冒出,他硬著頭皮往下說,“因為北榮兵強馬壯……”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便再也說不下去。鴻云關是景朝第一關,北榮若是要強攻,那定是一場硬仗。但北榮南下至陽州城時,兵力卻沒有多少減損,可見他們攻迫鴻云關并沒有費多少力氣。
那就只剩下一個可能。
——有人出賣了陽州,出賣了景朝,打開了鴻云關的關門,放北榮南下。
“這不可能!”戚來身旁的芙蓉花被雨打落的、腐敗的花瓣落在他的手背上,被他狠狠地一把抓住,“陽州軍同生共死,不可能有內鬼!”
“當真不可能嗎?”趙曦看著他,眼神冷淡,“陽州城守城戰死者,只占去歲陽州駐城兵力的一半不到,剩下的人呢?戚馳月說他們做了逃兵,可是,他們當真是逃了,而不是叛國投敵了嗎?”
“我……”
戚來突然發現自己沒辦法給趙曦一個肯定的答復。他想起在來清州的路上,在陳州官驛里曾遇到過一隊北榮兵。那些人說上頭下令,景朝的逃兵一律就地格殺。可北榮為什么要殺景朝的逃兵?是不是有人知道戚馳月派他出來送信,怕自己是內鬼的秘密暴露,所以想要殺人滅口?
戚來的背被冷汗打濕,傷口開始隱隱作痛。
趙曦緩和了語氣,繼續說道:“圣上不問這件事,便是看在戚馳月死守陽州拖延了時間,烽火又傳信及時,勉強當作功過相抵,暫不追究陽州軍內可能有人叛國之事。你若曉事,以后便不應再問此事。”
“可是……”戚來咬著牙,一字一字地問道,“那守城的二萬五千人就白死了嗎?戚指揮使就白死了嗎?他們就得……就得擔著不屬于他們的污名,死在陽州城內,無人收尸,甚至連家人也得不到撫恤嗎?戚指揮使讓我來找您,您不能想想辦法嗎?還是說……”
戚來哽了一下:“還是說,這些人命,對你們,對朝廷來說,根本就不重要?”
趙曦看著他眼眶里晃蕩著的淚,沉默了一下,突然間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戚來被她問得一愣,梗著脖子說道:“這有什么關系。”
“還是個少年人……算了,不跟你計較。”趙曦搖了搖頭,揮手讓下人拿來紙和筆,給他寫了一封信,“理論上來講,你現在身份敏感,再入軍營不合適。但如今北方落入敵手,朝廷想收復失地,軍中正值用人之際,可暫不追究你的出身。”趙曦將信遞給他,“用與不用在于你。但你若想為陽州說上話,最好是能抓住這個機會。你是聰明人,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二
戚來拿著趙曦給他的信,回去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他沒等自己的傷痊愈,就帶著信去了清州軍營。
戚來明白趙曦的意思。趙曦是想告訴他,如今的滿朝文武不會有一人在圣上面前為陽州說話,包括趙曦自己。既然如此,那只有等他握住了權勢,查清事情原委,才能為陽州軍正名。
戚來想得雖然清楚,但清州軍營里的人可不這么看。在他們眼里,如今的局勢,皆是因為戚馳月的無能。所以,他們對戚來自然沒什么好感。
初時,他們只是在背后對戚來指指點點,后來連平日里吃飯都會故意找碴,到最后甚至操練時都會三不五時地失手誤傷他。
戚來初時很想還以顏色,后來想想,剛入軍營就與別人起沖突,怕是要被扣上打架斗毆的罪名,到時事情怕不好收場,于是一一忍了下來。
直到三個月后,有人借著張清昶親視校場,選拔近衛的機會,玩真的,想要殺了戚來。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戚來自然沒有繼續忍著的道理。他狠狠地跟那人打了一架,沒想到卻被張清昶看在了眼里。
等打贏之后,他就被張清昶拎去了趙曦家。
戚來又跪在了趙家,不過,這次沒跪在門前,而是跪在了趙曦的書房里。
趙曦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戚來,又看了看坐在旁邊的張清昶,沒忍住,又嘆了口氣,說道:“見你兩次,你跪了我兩次。這次還帶上了張大司馬,簡直折我的壽。”
“唉——”張清昶不贊同地搖了搖頭,“不要這么咒自己嘛。”
趙曦不想理他,擺了擺手,示意他有話快說。
張清昶倒不是很急,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方才說道:“戚來在軍營里私下打架斗毆,被我撞見了。”
趙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軍有軍法,營有營規,你自己處置不就好了,帶到我這里來做什么?”
張清昶還是慢悠悠地說道:“我覺得他打架打得挺有章法,剛考校了一下他,覺得他在軍事方面,也很有見地,準備把他提拔到選鋒營。進入選鋒營,九死一生,他于你,算是故人托付,我不得過來問問你的意見?”
“我要是說我不同意,”趙曦看了眼立馬腰背繃緊的戚來,搖了搖頭,“你看看,你看看,這不馬上就要跟我翻臉了。”
趙曦喝了口茶,淡定地說道:“文死諫,武死戰,他自己沒意見,覺得這是他的歸處,那就讓他去。我沒意見。”
戚來跪在地上,給趙曦和張清昶磕了三個頭,張清昶揮了揮手,讓他退了下去。
戚來退下去以后,張清昶咳了一聲,迂回婉轉地向趙曦提議,讓趙曦以后抽空,教導教導戚來一些文理。
“你方才還說他在軍事方面很有見地。”趙曦不可置信地看著張清昶,難以相信他居然會如此得寸進尺。
“那是兩回事。”張清昶據理力爭,“除了打仗,他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學。”
趙曦定了定神,明白了張清昶這是真的很看重戚來,想要用心栽培他。她不無感慨地想,戚馳月真是給她找了個大麻煩,但最后還是點了頭。
趙曦雖然點了頭,但其實對于怎么教導人,心里并沒有數。她自己天資卓越,一點便通,七歲便有文名,至十六歲登科奪魁時,早已譽滿京華。
于是,戚來再來到趙府的書房時,只見到了滿桌子的書。
趙曦站在他的身前,表情很隨意地點了點那些書,讓他三天內把這些都看完了,再說說想法。
戚來粗略地掃過,覺得這怎么也得有個二三十本,要在三天內看完,簡直是癡人說夢。他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趙曦,趙曦十分理所當然地看了回去。
趙曦的神情過于理直氣壯,以致戚來一時忘了反駁。當他想起來應該質問趙曦是不是在耍他時,趙曦早就離開了書房。
戚來滿腔憤懣無處發泄,差點想動手撕書。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方才冷靜下來,坐著開始一本書、一本書地看。
戚來幾乎是不眠不休地看了三天,終于把那些書勉強看完,最后一天幾乎是腳步虛浮地飄進了花廳,還差點被門檻絆倒。
“張大司馬的眼光還行不行啊。”趙曦捧著一盞熱茶,萬分驚奇地看著戚來,“選鋒營的人被門檻絆倒,傳出去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戚來被她的話氣得要死,卻不知該如何辯駁,忍著滿肚子氣,給她行禮。便是這樣,她還要挑剔,說:“我現在怎么也算是你的老師,你該執子弟禮。”
戚來憋著一口氣,愣是沒動。
趙曦搖著頭,表情十分痛心疾首,就在戚來以為她要在此事上沒完沒了時,她放下茶盞,雙手攏在袖中,開始考他的功課。
她問,戚來答。半炷香的工夫不到,戚來被她問得冷汗連連,夢回當初在陽州時被戚馳月考的功課,答不上來就要挨揍的歲月。
不過,趙曦顯然不會動手,她只是看了戚來一眼,然后說了兩個字。
“太淺。”
戚來抿著嘴角,躬身致歉,說自己回去再看看。
就這樣過了月余之后,戚來終于明白為何當初戚馳月會將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趙曦身上。
——因為趙曦確實有政事才華,于政局見地上,戚來敢說,便是張清昶也不及她。
只是,她身子骨太弱,所以現在只掛了個文官散職,但聽說私下里皇帝很是器重她,時常與其商談政事。
但這又如何。
戚來仍是少年心性,道理雖懂,但不免氣呼呼地想,她不僅不愿為陽州說話,白瞎戚指揮使一腔信任,嘴還毒,脾氣又壞,任性得不得了。心血來潮時,她會叫他泡茶泡了一個下午,來來回回五六遍,最后還要嫌棄難喝。
戚來這么想著,便忍不住故意寫壞了一張上好的宣紙。
晚些時候趙曦來查看他的功課,一進來就看見案頭放了一摞廢紙。趙曦不動聲色,沒看他遞過來的寫好的,先從那堆廢紙里一張一張撿來看。
頭幾張紙上還正常些,大抵是覺得寫得不好,他便廢掉重寫,后來便是錯一個字也要換一張紙,再后來的紙上就都是些不知道什么的墨跡。
趙曦一張一張地看過去,甚至還頗有閑心地拎出一張,在戚來的面前抖了抖,挑著眉問道:“這畫的什么?王八?”
戚來的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黑,最后終于沒沉住氣,一把奪過趙曦手里的紙,把它撕了個粉碎。
“幼稚。”趙曦伸手重新鋪開一張紙,自己提筆落墨,在上面畫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王八,還順手添上了明月山河,“拿這來硌硬人,都是我玩剩下的。”
趙曦挑著眉看戚來,說道:“說了你看人看事太淺,容易意氣用事,還不信。年輕人,在你畫得比我好之前,有什么不滿,都先忍著吧。”
三
自那日后,戚來沒再使性子,認認真真地跟在她身邊學。時間一長,他便知道,在陽州這件事情上,她有自己的苦衷。
沒過幾日,張清昶擬定了戰略,準備率軍先把濯州打下來。這一仗打得短暫且順利,但沒人敢放下心,因為他們都知道,濯州只是前哨站,真正難打的是永鎮。
比如他常去吃的包子鋪,再比如他曾逛過的市集,最后,他免不了說起陽州只開月余的那些奇花。
趙曦帶著笑意,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最后慨嘆自己體弱,未曾游覽過如此風光。戚來說完之后,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著趙曦的神情,字斟句酌地說:“若趙侍郎不嫌棄,待陽州奪回后,我自當盡地主之誼。”
趙曦看了他半晌,最后應了個“好”。他松了口氣,覺得心里輕飄飄的,便又追問她上都是什么樣子的。于是,她跟他說上都的風俗,說西市高鼻深目的宛人,說南濟坊的小吃,永成坊的雜耍歌舞。
“通齊坊的梨很甜,若有機會,你要嘗嘗。”
戚來望著趙曦笑意盈盈的臉,覺得說什么也要奪回上都,然后讓趙曦帶他去吃通齊坊的梨。之后,他們可一路北行,回陽州,到鴻云關。他會帶著她,看盡北地風光。
五
武成十九年,在張清昶跟北榮軍反復的拉鋸戰之下,北方大部分的失地終于得以收復。武成二十年七月,張清昶決定,反攻上都。
開打的前一晚,戚來趴在咯吱作響的床板上給趙曦寫信。他的右臂在之前的戰役中受了不輕的傷,隨便一牽扯就是傷筋動骨的疼。但他懸臂握筆,堅持讓自己的字跡不亂。
這場仗之后,他未必能活下來,所謂“見字如面”,這信可能是趙曦見他的最后一面。無論如何,總歸是要體面點。他希望在趙曦心里的自己,全胳膊全腿,未曾血污覆面。
戚來在信中寫了許許多多陽州的地產風物。在信的最后,他寫道:若有幸得存殘肢斷臂,唯愿余骨歸鄉。
戚來寫完,把它折好,珍而重之地放進了胸口處的護心鏡后。
這場仗打得如所有人預料的一樣慘烈。北榮也知道,上都若守不住,他們就只能退居西北,下一步可能就會被逐出鴻云關外,于是下了死力氣守城。雙方在外城僵持了整整四個月。
四個月里來回攻城已經把北榮消耗得差不多,但景朝的糧草也快要支撐不住。朝廷一日三催,要張清昶加緊攻城。
十一月十二日,張清昶接到趙曦的私信,被告知景朝的糧草現在確實難以周轉。
十一月十三日,張清昶再次下令攻城。
十一月十四日,景朝軍在與北榮對攻了一晝夜后,終于攻入城內。上都的內城再次插上了景朝的王旗。
戚來活著隨軍隊一起沖入內城,攻城戰里,他沖得靠前,身上數十處刀傷,還有兩三支箭矢深入骨肉,擦傷更是數不勝數。但許是戰意上頭,他絲毫沒覺出疼來,拄著旗桿,站在內城的白玉闌干前眺望這座城池。
他想,不知今夜清州是否也如上都一般,月色如水。
景朝軍在重新占領上都之后,又打退了幾次北榮的反撲。在確認上都及周圍安全后,張清昶上奏,請求恭迎皇帝回上都。
武成二十年十二月十五,皇帝從清州擺駕回京。
戚來身上的傷那時還沒好全,但鑒于已經能下地走動,他堅持要隨張清昶一起恭迎圣駕。張清昶看了他一眼,眼里有嘆息,但到底還是準了。
皇帝回上都那天,儀仗擺得很長。皇帝之后,文武百官之前,是一具棺木。
戚來作為張清昶的左膀右臂,站得很是靠前。他看到那棺木時,腦中嗡嗡作響。
不會的。
他安慰自己,那具棺木里躺著的不會是趙曦。趙曦還未去過陽州,她怎么會走,怎么舍得走。
然而,直到百官隊伍行盡,他也未曾看到趙曦的身影。
皇帝回到紫宸殿后,先論功行賞,然后說明了陣亡的將士要予以厚葬,若能尋到家屬,要善加撫養。最后說,趙曦為國鞠躬盡瘁,當以國士親王禮,予以厚葬。
百官在殿上跪謝君恩。戚來與眾將士在殿外,齊齊一跪,穿著甲衣叩謝,聲動天地。他左手執戟,右手按劍,垂著頭隨眾人山呼萬歲,無人看見一道水跡沿著他的眼角,蜿蜒滑落。
皇帝回來沒幾天后,戚來就在軍營里看到了全容。全容是奉令出來給攻城的將士們看傷。難得空閑的時候,他跟戚來說趙曦臨走之前的遺愿是希望自己骨殖能回上都,現在也算如愿。
戚來算了下全容說趙曦走的日子,那天他們正好攻入上都內城,重新將景朝的旗幟插入皇宮。
“啊,對了。”全容一拍手,從自己隨身攜帶的藥箱底層掏出一個錦袋,遞給戚來,“這是趙侍郎讓我給你的。她說,就當是你給她侍弄了那許多時日花草的報酬。”
戚來打開錦袋,里面是一枝用芙蓉石雕的芙蓉花。他笑了一聲,收好之后,向全容道謝。
趙曦出殯那日,紙錢撒了一路,在京將士無不縞素,還能動彈的,自覺地站在從上都到京郊的兩旁。他們心里都明白,在外打仗,除卻運氣跟主帥,便是糧草。往年糧草死死地捏在朝廷文官的手里,他們大多摳得要死。而這次趙曦調運糧草,從未克扣過前線。
他們感激她,所以愿送她一程。
戚來跟著他們送趙曦,趙曦的棺木入土時,他望著飄搖的引魂幡跟紛飛的白紙,想他沒能救得了她。
他救不了戚馳月,也沒能救趙曦。陽州終究只有他一個人能回去,而有些話,在家國之間,他都沒來得及去問一問她。
他甚至沒有機會去問她一句,那枝芙蓉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所思在遠道,還是,不肯嫁東風?
所有人都散去后,戚來掏出一壇清水澆在墓前。上都現今民生凋敝,百業俱廢,他找不到酒。但他想,趙曦或許不會介意。
戚來跪在趙曦的墓前,執子弟禮,恭恭敬敬地給她磕了三個頭。
六
陳國久遭兵燹,如今既已奪回上都,朝廷便有意休養生息,暫止兵戈。因此,圣駕重回上都的第一個冬至日后沒多久,皇帝封張清昶為榮國公,然后就收了他的兵權。
張清昶都閑了下來,戚來更是無事可做。元月的時候,他好好地逛了逛上都,從西市逛到南濟坊,再到永成坊,最后去了通齊坊。趙曦跟他說的那些風景,他一個都沒看到,只有通齊坊的梨在賣。他買了兩個,啃了一口,覺得好酸。
之后,戚來住在了上都的軍營里。沒有操練也不當值的時候,他就去張清昶的家里,幫其侍弄花草。
張清昶一邊在旁指點,一邊與他說些閑事,有時會提到戚馳月,說當年在上都也曾見過她一面——英姿勃發,巾幗不讓須眉。
戚來便笑,說自己當初在軍營里,被戚馳月追著滿軍營地揍,全陽州上下沒一個人打得過戚指揮使。
偶爾,張清昶會提起趙曦,說年輕時候的趙曦比戚來見到的還要任性得多。她任性,還懶,天天讓戚馳月幫她收拾善后,惹得戚馳月明明與她同齡,卻早早有了當娘的覺悟。
“朝中大多說你是我帶出來的,但歸根結底,你應是馳月帶出來的。某些事情上,你與馳月很像。”張清昶最后這么說道。
戚來聽得很專注,沒有插話,聽完之后,也只是一笑。張清昶府上的牡丹如今開得名動上都,他舉著噴水壺站在花叢中,想起趙曦在清州隔著一叢芙蓉,嫌棄他連給花澆水都不會。
“太多了。你是想淹死它嗎?”
戚來恍惚間又聽見了趙曦的聲音,他舉目四顧,融融春風里,佳景新年,不見舊人。
武成二十三年,景朝的民生漸漸開始恢復。有西北三鎮的百姓逃難至上都,向皇帝控訴北榮人的惡行。
皇帝深思熟慮之后,于武成二十四年三月決定對西北用兵,任戚來為主將。戚來率軍一路高歌猛進,四個月之后,陽州重新歸為景朝的領地。
入陽州城的第一日,戚來找了輛木板嘎吱作響的小推車,裝了滿滿一車的酒。他一個人推著這輛車,從正城門開始,沿著城墻根,一壇一壇地往下澆。他繞著城墻澆了一圈,最后手里還剩半壇。
戚來高舉著手中剩下的那半壇酒,對著陽州的天,對著陽州的地,對著陽州城內外的四方英烈一敬,一口喝干。
酒是北地的酒,烈、糙,一口喝下去像是刀子割過喉嚨,有種疼痛的快感。
戚來紅了眼,跪在了地上。七年前,他在城里,背對著城門,跪在地上領令送信去上都。七年后,他在城外,正對著城門,跪在地上祭奠戚馳月,祭奠他尸骨無存的兄弟們。
長路迢遞,道阻且長,但他終于回來了。
戚來奪回陽州后,朝中馬上下旨,任他為陽州指揮使,但對戚馳月及陽州舊軍的事情卻只字不提。
戚來很沉得住氣,接旨謝恩,半點沒有異議。他知道皇帝仍不愿為戚馳月正身后名,就是對出身陽州的他的忠誠存有懷疑。這種事情急不來,他裝作什么都不知的樣子,反而更好。
事不如愿時,更要看清局勢。這是趙曦說過的話,戚來記得。
戚來在陽州當了三十年指揮使,五十五歲時告老歸鄉。說是歸鄉,但他的家就在陽州,其實也沒有換地方,只是從城內的指揮使府,搬到了城外的山野間居住。
他也養了一院子的花,每年春日都要費大勁折騰著種清州芙蓉。那些芙蓉花都是他自己侍弄,從不假手他人。可北地太干燥,不若清州潤澤,哪一年的芙蓉花都沒能成活。
戚來折騰了五年,院中栽的銀杏都綠樹成蔭的時候,他終于看開了,不折騰了,只種些尋常花草,閑時就找把椅子躺在樹下閉目養神。
戚來六十二歲的時候,皇帝駕崩,太子登基。新帝登基之后沒多久,敘功論過,覺得應給陽州軍正名,特地下旨追封戚馳月為護國公,對陽州軍后代及家屬優加撫恤。
旨意到達陽州的時候是一個秋日的午后,微風穿堂,吹得銀杏樹葉沙沙作響。陽州指揮使知道戚來一生有兩件事是他未解的心結,一件他從不與人說,另一件就是戚馳月的身后名。所以,接到旨意之后,陽州指揮使第一時間就去了他的府上,想要告訴他這件事。
下人們聽聞之后進去通傳,沒過一會,里面傳來一陣哭聲。指揮使匆匆忙忙地進去,就見下人們哭著說,戚來已經駕鶴西歸了。
指揮使不由得嘆了一聲,門外風吹樹搖,金色的銀杏落了滿地,沙沙的聲響像是一曲古老的歌謠。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