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費爾南多·佩索阿 姚風/譯
費爾南多·佩索阿(1888—1935),享譽世界的葡萄牙詩人。他相貌平平,但內心卻充滿激情,正如他所說“我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這是多么“狂妄”的謙虛!如果了解一下他那由一百多個異名者構建的繁復而多變的宇宙,沒有人會說他“口出狂言”。與卡夫卡不同,卡夫卡是在現實的擠壓下縮小自我,把自我變成一只甲蟲;而佩索阿卻恰恰相反,他無限地分裂自我,擴張自我,直至成為一個宇宙。不過這一切都發生在他的思索和寫作中,在日常生活中他卻內向拘謹,少言寡語。他很少談論自己,不喜歡涉及私人問題和自己的隱私。他有些禁忌,比如不喜歡被人拍照,不喜歡打電話,而作為詞語閃電的收集者,他卻害怕打雷。他喜歡集郵,搜藏明信片,卻不喜歡旅游。他喜歡閱讀,藏書很多,也欣賞音樂。在詩人聚會中,他偶爾朗誦詩歌,但他的嗓音有些尖厲,并不適合詩歌朗誦,有朋友說他的朗誦糟蹋了詩歌。他的生活刻板單調,一直生活在孤獨之中,其實他喜歡和朋友交往,也結交了一些朋友,其中既有文學同道、同事、教師,也有理發師、女仆、牛奶店的老板等“引車賣漿者流”。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心地善良,身上有一種高貴的氣質,而且樂于助人。
佩索阿創造了好幾個“異名者”,其中最主要的有田園派詩人阿爾貝托·卡埃羅、未來派詩人阿爾瓦羅·德·坎波斯和新古典主義者里卡爾多·雷伊斯。他曾在一封信里這樣寫道:“我沒有個性:我已經將我所有的人格分配給那些異名者,我只是他們的文學執行人。現在我是他們這個小團體的聚集地,他們歸屬于我。”他和這些人一起生活,不僅在寫作中、在夢幻中,也在現實生活中。有一次,葡萄牙詩人若澤·雷吉奧曾和佩索阿約定在里斯本某個地方見面,佩索阿如往常一樣,遲了很長時間才到。到了之后,佩索阿說他是阿爾瓦羅·德·坎波斯,并為佩索阿的爽約而道歉。他在和奧菲麗婭的戀愛過程中,也曾以坎波斯的名義寫信給自己的情人。
佩索阿的人生是平淡無奇的。他除了隨家人在南非度過少年時代和在亞速爾群島做過短暫逗留之外,沒有游歷過世界的其他任何地方。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里斯本的幾條大街上度過的。他一生沒有改變過工作,始終在幾家貿易公司做翻譯商業信函的普通文員。其實,他上過很好的學校,英文很好,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但是他不喜歡承擔更大的責任,也不愿在日常工作上花費更多的時間。在還不到20歲的時候,他就選擇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之后再沒有改變過。他也承認自己是一個失敗者,然而人生中又有什么令他迷醉呢?沒有,除了文學和詩歌,其他的都只是次要的興趣和陪襯,包括愛情和婚姻。他說:“永遠當一個會計就是我的命運,而詩歌和文學純粹是在我頭上停落一時的蝴蝶,僅僅是用它們的非凡美麗來襯托我自己的荒謬可笑。”
1920年,佩索阿已過而立之年,依舊在一家貿易公司做文員,他的表弟是這家公司的股東之一,這讓他在公司享受某種優待,一周只工作兩天。這一年,佩索阿自己也沒有料到,他愛上了一個名叫奧菲麗婭·克羅斯的姑娘。1919年9月,19歲的奧菲麗婭應聘到佩索阿工作的公司擔任打字員。她家境很好,也很受家人的寵愛,根本無須出來工作,再說那個時候這樣家庭的女子很少在社會上拋頭露面,但奧菲麗婭是一個快樂、聰明而開放的女子,她出來工作是為了見識一下社會。根據留下來的照片來看,她身材嬌小,面貌端莊,有一雙美麗而活潑的眼睛。從未戀愛過的佩索阿對她一見鐘情,卻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1920年1月22日下午,臨近下班時,佩索阿遞給她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請留下。”下班后人們都離開了辦公室,公司突然停電,佩索阿手拿石油燈來到奧菲麗婭的面前,鄭重其事地朗誦莎士比亞的劇中人物哈姆雷特對情人奧菲麗婭所說的臺詞來表白愛慕之情,奧菲麗婭完全給嚇住了,慌忙起身告辭,佩索阿把她送到門口,在門口像情場老手那樣突然攬住她的腰肢,在她的臉上狂吻。那一天的瘋狂表演之后,佩索阿卻平靜自若地去公司上班,好似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1920年2月28日,奧菲麗婭再無法忍受,寫信給佩索阿要求他解釋那天發生的事,于是佩索阿3月1日寫了回信,這標志著他們的愛戀正式開始。他們時常在辦公室見面,但佩索阿小心謹慎,要求奧菲麗婭不要向外人暴露他們的親密關系,也不允許她把他們稱為“戀人”,他認為這樣的稱謂是滑稽可笑的,他甚至神經質地寫信給奧菲麗婭,質詢有關他們相愛的傳聞。
佩索阿深知如何博得女人的歡心,他會不時給奧菲麗婭帶來禮物:一個布娃娃、一枚像章或者一個手鐲。他還經常遞字條給奧菲麗婭,向她索吻。雖然他們經常在辦公室見面,但佩索阿還是喜歡用滾燙的,甚至肉麻的字眼給奧菲麗婭寫情書,也許他在文字中表達得更加自如。他把奧菲麗婭叫作“寶貝”“寶貝天使”“小愛人”“小姑娘”“黃蜂”等,把自己叫作“大男孩”“小鳥巢”“朱鹮”。后來奧菲麗婭去另外一家公司上班,他們無法在辦公室見面了,但時常還會在周末約會。他們同居一城,但最頻繁的交流方式依舊是寫信,偶爾也打電話。
雖然是佩索阿主動追求奧菲麗婭的,但奧菲麗婭很快就接受了佩索阿,而且非常愛他,比他愛得更為熱烈和堅決。她把佩索阿當成可以談婚論嫁的男人,但佩索阿卻對此感到不安和恐懼,他并沒有結婚的計劃。面對奧菲麗婭給予的壓力,佩索阿1920年11月29日寫信給奧菲麗婭,表示正式斷絕關系,這段持續了九個多月的戀情就此告一段落,他在信中寫道:“你和我在這件事情上都沒錯。錯的是命運,假如命運可以像人那樣承擔過錯的話。”他還寫道:“我的命運聽命于另外的法則,你并不知道存在著這樣的法則,也不知道我的命運會逐漸被我的導師們所支配,他們對我既不容忍也不寬恕。”
然而,這段感情并沒有徹底結束。事隔9年之后,即1929年9月,他們重續舊緣,原因是奧菲麗婭的一個表弟也是一個詩人,而且是佩索阿的好友。一天表弟帶回一張佩索阿正在飲酒的照片,上面寫有佩索阿的題詞:“佩索阿正在迷醉”。奧菲麗婭看到后也想得到一張,佩索阿得知后便給了她。1929年9月9日,奧菲麗婭寫信給佩索阿致謝,佩索阿兩天之后回復說:“你的信抵達了我的流放地——是我自己,令我感受到來自家的快樂。”此時,奧菲麗婭已不再工作,有大把時間用來談情說愛。根據奧菲麗婭的回憶,佩索阿開始出入她家(當時她和姐姐住在一起),一般是作為她表弟的朋友,雖然他溫情依舊,但奧菲麗婭感覺他已經判若兩人,給她寫的信也失去了往日的熾烈。佩索阿在1929年9月29日寫給奧菲麗婭的信中,再次表達了“如果婚姻對我的寫作而言是一種妨礙,那么我肯定不會結婚”的想法,因此第二階段的戀情也注定無果而終。這一時期,佩索阿的經濟狀況越來越糟,加上他對自己的文學計劃憂心忡忡,惶惶不可終日,精神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因此他酗酒、抽煙,健康受到損害,最后虛弱得甚至無法手挽著奧菲麗婭去街上散步了。自1930年1月11日他寫給奧菲麗婭最后一封信后,便不再寫信,即使奧菲麗婭繼續來信他也不再回復,直到1935年去世。
從1920年3月1日到1920年9月29日,以及從1929年9月11日到1930年1月11日這兩個階段,佩索阿一共給奧菲麗婭寫了51封情書,其措辭之激烈,使人無法懷疑其愛之真切。而奧菲麗婭寫給佩索阿的情書則多達230封,她全身心地愛著佩索阿,但她要求的是世俗的愛戀和婚姻,而佩索阿卻無法走進婚姻。他害怕孤獨的煎熬,渴望女性的愛戀,但同時又害怕婚姻帶來的壓抑和束縛。他需要自由的思想,需要自己的空間,什么都不可能讓他放棄他已經選擇的生活方式,只有文學才是維系他人生理想的支柱,因此他兩次打消了與奧菲麗婭共結連理的想法。佩索阿死后,奧菲麗婭一直生活在回憶中,保留著他所有的情書,不過她并非如人們所傳聞的那樣終身未嫁,1938年她結識了一位戲劇導演并與之結婚,平靜地生活到1991年去世,享年91歲。
墨西哥詩人帕斯曾對佩索阿的世界做過深入的研究,他說佩索阿的詩歌中總少有女性的形象出現。“在這些作品中缺少巨大的快樂。缺少激情和缺少成為唯一那個人所引發的愛情。”其實佩索阿在短暫的一生中,瘋狂地愛過一個女性,愛情也在他的寫作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不過這基本上屬于精神層面的愛戀,除了親吻和擁抱,他和奧菲麗婭沒有進一步的身體接觸,據說他臨終前仍是童子之身。
這里選譯了佩索阿寫給奧菲麗婭的17封情書和奧菲麗婭給佩索阿的4封情書,以及佩索阿以一個女性的異名者名義寫給虛擬的安東尼奧先生的情書,我們可從中管窺另一個更為性情的佩索阿——愛戀中的佩索阿。
奧菲麗婭寫給佩索阿的信
1920年2月28日①
我親愛的費爾南多:
已是半夜,我要睡了,不過你要相信我在想念著我的愛人。他也在想著他的寶貝嗎?當然沒有……
你一定猜到了,我很悲傷,很沮喪,因為我剛剛同那個青年聊過,但聽到的總是他的老調重彈,這讓我特別想念我的費爾南多,想到他讓我擁有的愛情,但他許諾給我的愛情是否足夠真誠,是否值得我正在做出的犧牲呢?我看不上追求我的那個青年,他也許會讓我幸福,我很清楚他對我的想法,我知道他想要我做什么。
現在你要坦率地告訴我,你讓我對你有所了解嗎?你對我說過你的想法嗎?你對我們的事情是怎么想的?你什么也沒有說過,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我愛你,僅此而已,但這并不足夠。難道我沒有全身心地去愛我的費爾南多嗎?而我從你那里得到了什么回報?
我對你實話實說,不知多少次我擔心你的愛不過是曇花一現,總有一天你覺得厭煩了就會嫌棄我,盡管我已經向你證明我的愛是真誠的。親愛的,你告訴我,你不認為我這樣想是有道理的嗎?我會從你那里得到我想得到的回報嗎?我擔心我不會,因為你從來沒有說起過它。如果我確信我不會得到,那么我向我的費爾南多發誓,我寧愿永遠離開你,盡管這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但總好過永遠無法成為你的人,讓現在的情形繼續下去。如果親愛的費爾南多未曾想過組建家庭,現在也不會想,那么為了一切,為了你姐姐的幸福,我請求你寫信告訴我,告訴我你對我這個人的想法(別忘了,你跟我說過很多次,你欣賞我,而不愛我!),如果你的想法是這樣的,我想我會斷絕我們的(或許我不該這樣說)友誼。完全生活在未知之中令我心如死灰,我寧肯幻想破滅也不愿沉湎于幻想之中。現在,我的“小鳥巢”①是否可以說出他對寶貝的真實想法,當然我這樣寫會讓你生氣,不過希望你生氣,因為我知道我之后會請求你原諒的……我一直想告訴你這些,卻缺少足夠的勇氣,或者沒有適當的機會,但你不能對此無動于衷了,因為我不想繼續被不確定性所困擾,我想知道我們的結果。
親愛的費爾南多,告訴我你愛我,也要求我愛你。
我對你的愛依舊抱有希望,渴盼你的回信,因為這是我現在想要的。
非常非常愛你的小女友
奧菲麗婭·克羅斯(寶貝)
佩索阿寫給奧菲麗婭的回信
1920年3月1日
親愛的奧菲麗婭:
你為了向我表示你的輕蔑,或者說至少表示你真實的冷漠,無須假借如此長篇的說辭作為顯而易見的掩飾,也無須為此寫下種種“理由”,它們既不誠懇,也沒有說服力。其實你跟我說一聲就行了。不過我還會以同樣的方式去理解,但更讓我心痛。
比起我,你更喜歡那個與你戀愛的青年,你喜歡他是非常自然的事,如果是這樣,我怎么會把你往壞處想呢?奧菲麗婭,你喜歡誰是你的事,我想你沒有義務非得愛我,也不必假裝愛我,除非這樣做讓你開心。
真正去愛的人是不會寫信的,這些信讀起來像是律師寫的訴訟書。愛情不會對事情深究,也不會把對方當成被告那樣去“審問”。
為什么不對我有話直說呢?你執意要折磨一個沒有傷害過你的人,他沒有傷害過你,也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他過著孤單而悲哀的生活,這已讓他不堪重負和痛苦;他不需要別人來為他的生活增添什么,給予他虛假的期盼和偽裝的愛慕,要知道這些對他來說都沒有意義,也沒有益處,不過是拿他取樂,愚弄他。
我承認這一切都是滑稽的,但其中最滑稽的部分是我。我自己也覺得很可笑,如果我不是如此愛你,如果我有時間去想可以給我帶來快樂而非痛苦的事情,盡管我愛你,但我還是配不上你愛我,而我知道僅僅愛你不是一個充足的理由來贏得你的愛。歸根到底……
這里是我回復給你的“書面文件”。公證員埃烏熱尼奧·席爾瓦證明我的簽名有效。
費爾南多·佩索阿
佩索阿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0年3月19日①
凌晨四點
我的小愛人,親愛的寶貝:
此時大概是凌晨四點,盡管我全身疼痛,需要休息,但我還是徹底放棄了上床睡覺。連著三個夜晚我都無法入睡,而這是我一生中經歷的最可怕的夜晚之一。而你是幸福的,親愛的,你無法想象我是怎么過來的。我不僅咽喉痛,而且還不得不愚蠢地每隔兩分鐘就要咳一口痰,咳得我無法入睡。我并沒有發燒,但有些神志不清,我覺得我要瘋掉了,想大喊大叫,大聲呻吟,說出無數的蠢話。我之所以這樣,不僅是疾病直接造成的不適所引起的,還因為我昨天一整天都在為耽誤了我家人到來的事情而煩惱。不僅如此,我堂兄七點半來到我這里,告訴我一大堆不好的消息,在此不值得一提。親愛的,幸好這些煩心的事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再說,我病得很不是時候,我手上恰好有許多緊急的事情要辦,而且不能把它們托付給別人。
我心愛的寶貝,你知道這些天,特別是這兩天我的精神有多緊張嗎?你想象不出我是怎么瘋狂地想你的,無時無刻不在想你。一天見不到你,我就會無精打采,親愛的,差不多已經三天沒見到你了,我恨不得馬上見到你!
親愛的,告訴我:為什么你的第二封信——昨天你讓奧索里奧送來的——表現得如此消極和悲傷?我理解你可能也在想念我,但是你顯得那么神經質,那么傷心,那么消沉,讀到你的信,看到你在受苦,我很難過。親愛的,除了我們沒有在一起,你還發生了什么事嗎?發生了什么更糟糕的事嗎?為什么你用那么絕望的語氣談及我對你的愛?好像你在懷疑它,但你沒有絲毫的理由去懷疑。
我完全是孤獨的——可以這么說,這棟房子里的人真的對我很好,什么事對我都很客氣,白天給我端來湯、牛奶,或者該吃的藥,但別指望他們會陪伴我。這個時候,天黑了,我感覺我像來到沙漠一樣,口干舌燥,但沒有人會給我送來一杯水,我感覺太孤單了,快要瘋了,哪怕我想睡一會兒,也沒有人守候在我的床邊。
我渾身發冷,躺在床上假寐。我不知道什么時候給你發出這封信,或者我還想多寫點什么。
唉,我的小愛人,我可愛的寶貝,我的布娃娃,要是你能在我身邊就好了!無數無數無數的吻,來自你永遠的
費爾南多
佩索阿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0年3月19日
上午九點
我親愛的小愛人:
我給你寫完上面那封信,好似服用了一劑迷魂藥。我回到床上躺下,并不指望可以入睡,可是我一下子卻睡了三四個鐘頭——不多,但你想象不出這對我來說是多么不同。我感覺好多了,盡管喉嚨仍然火燒似的,腫痛著,但身體的總體狀況改善了很多,這說明我的病很快就會好起來。
如果我很快恢復,也許今天就可以去辦公室稍作停留,如果這樣,我就親自把這封信交給你。
我希望我能去一趟,我順便還有一些要緊的事情處理,雖然我不必親自去辦;可是我待在這兒,什么事都做不了。
再見,我親愛的寶貝天使。想你,吻你,吻遍你,永遠永遠永遠屬于你的
費爾南多
佩索阿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0年3月19日
我的小寶貝(此時很壞的寶貝):
這還有給你的信,我現在叫奧索里奧送到你家里。我希望明天那兩封信也會送到你手里,我會去杜賓公司門口等你。
我想再次告訴你,你聽到的那些關于我的傳聞全都是假的,而且我還想跟你說,把這些傳聞說給你姐姐聽的那個“可敬的人”,要么是個只會胡編亂造的瘋子,滿嘴謊話,要么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是你姐姐編造的——我不是說她編造了這個人,而是編造了某個人對她說的那些無中生有的傳聞。
親愛的,你看:在這樣的事情上,把別人當成傻瓜總是不好的。
關于“此人”,以及你對我說的關于他的事(當然是別人對你說的),我發現兩個細節:(1)此人知道我喜歡你;(2)此人“知道”我喜歡你,但并不當真。
好吧,那我們就來說一說這件事:沒人知道我是不是喜歡你,因為我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件事。我們可以斷定那個“可敬的人”并不“知情”,只是猜測我喜歡你。猜測一定是有來由的,是他看見了我們用眼神交流,看出我們之間(或者說,此事由我開始牽涉到你)有什么事情發生。也就是說,此人是公司里的什么人,或者常來公司的人,又或者是從常來公司的人那里得到信息的人。不過,此人斷言我并不真心喜歡你,況且是通過別人的信息來斷言,如果他不是常來公司的人,那么只能是某個我表弟家里的人(我表弟或許對他說過“懷疑”我有時喜歡你)或者是奧索里奧家里的人。
這都是假設,即使是公司里的人或者家里的人,斷言說他“知道”我喜歡你的話,也是無法容忍的。
如果說幾乎沒有人(我嘴巴很緊,誰也不知道我們的事,幾乎沒有人可以“猜測”出來,無論他怎么猜)真正知道我是否愛你,更沒有人——都說了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并不真的愛你。如果真是這樣,他非得鉆進我的心窩才行,即便是鉆進來,他肯定也沒看清楚,因為他看到的是自己的愚蠢。
那個人看見我們有某種眼神的交流,察覺我們之間(或者說,察覺我多過你)有什么事情。也就是說,是公司這里的人,或者是常來這里的人,又或者是從一個來這里相當頻繁的人那里得到消息的人。
至于說我有個“女人”的傳聞,如果不是你為了離開我而杜撰出來的,那么就讓那個可敬的人(假如確有其人的話)向你姐姐轉告以下的問題:
一、是什么女人?
二、我曾和她在哪里一起生活過或目前和她一起生活?我去哪里見她(如果人們想象我們是分居的情侶的話)?我和這個女人在一起多長時間了?
三、此外,請指出或描述一下這個“女人”。
如果整個故事不是你編造的,我保證你會看到那個向你傳話的人會立即“收回”傳言,“收回”所有被揭穿的謊言。如果那個“可敬的人”無恥地道出細節,你只要調查核實一下就會真相大白。你將看到的都是謊言,徹頭徹尾的謊言。
啊,所有這些都是某種陰謀——很無恥,但也很愚蠢,正如許多無恥之事一樣——好讓我離開你!誰是這個陰謀的主使?抑或根本就沒有任何陰謀,不過是你為了擺脫我而找出的理由?我不知道……我猜到了各種理由;我有權利這樣做。
說真的,我理應被命運厚待,比現在更好的對待——被命運,被眾人。
無論如何,看看我是否可以讓這封信送達你的手里,否則,我們明天十二點半見面時再交給你。
這封信和我今天凌晨寫給你的那封信你一起看吧,那封信你錯過了,你來到這里時奧索里奧剛剛把它帶走。你看我給你寫了一封信,之后就收到一大堆消息和你給我的“恩惠”。
附言一:
這一切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開始懷疑一切和每個人。
你先是不去… …后來又去了… …杜賓公司,這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你突然去找你姐姐說知心話?
我想不明白… …
我開始琢磨不透你了。
費
附言二:
還有一件事:如果那個“可敬的人”確有其人(我對此表示懷疑),你要知道他的個人目的就是讓我離開你。你要知道你的某個追求者這樣做的目的并非出于友情。那個“可敬的人”應該是克羅斯先生家里的某位女性——如果此人真的存在——明天我如約在公司等你。
啊,親愛的,親愛的:是你想永遠逃避我,還是有人不愿意我們相愛呢?
你的,永遠屬于你的
費爾南多
奧菲麗婭寫給佩索阿的信
1920年3月20日
深夜十一點
我永遠親愛的費爾南多:
我對你發誓我是愛你的,用名譽保證,我說的是真心話。我剛才是跪在帕索斯保護神的面前,流著淚懇求你的,求你不要不愛我,求你永遠深深地愛我,永遠不要忘記我,我親愛的愛人,你無法想象,你對我如此冷漠給我帶來多么大的痛苦,你今天把這種冷漠表現得淋漓盡致。你怎么能就這樣離開我,如此冷酷地對待你的寶貝!我以我的一切向你發誓,我一整天都無法接受你可能不再喜歡我(隨便你吧),不再喜歡一個如此愛你的人!至少我做不到。我茶飯不思,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哭(我沒說我多想來到你的身邊啊),你要相信,我的眼睛都哭腫了,因為我不能說服自己你會忘記我,不再喜歡你的布娃娃了。不,親愛的,你怎能把我忘記?!不要,你要永遠做你的寶貝的知音,我們要非常非常相愛,是不是,我親愛的愛人?你保證說永遠做我的知心朋友,你沒有保證嗎,費爾南多?我相信帕索斯保護神一定聽到了我說的話,因為不久前我很痛苦,便去祈求他讓你永遠做我的伴侶,所以我就安心了,因為我好像聽見他說他會滿足我的心愿的。我的費爾南多,我在給你寫信,我不能不寫,我要一吐為快!親愛的,如果這樣讓你厭煩,那請你原諒!我太傷心了,你不會想到,我坐在辦公室里,有多傷心,我現在給你寫信,可是我心神不寧,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除非上帝帶來奇跡,否則我無法不自己欺騙自己。請你相信,我的心思永遠都在你的身上,想象著能和你在一起我會感到多么幸福啊!今天我還聽到圖書管理員對我說的一些事情,說得我眼睛又盈滿了淚水,我不得不咬緊嘴唇才沒讓眼淚流出來,心里總是想著我沒有在你身邊,想著你今天在信里說的那些話;如果我在你身邊,哪怕你對我冷若冰霜,我也相信我會用柔情把你融化,可現在!……我離你那么遠!……當一個人不幸福的時候,活著就太悲傷了,不是嗎,費爾南多?活著失去了意義。
我焦急地等待明天中午去見你,我太想念我親愛的愛人了!星期一中午我們在軍械庫大街你說的那個地點見面,小鳥巢,你別失約,好嗎?
你不要忘記我,好不好?我求你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把這封信送到你手里,我看看星期一上午是否有辦法見到奧索里奧,把信交給他。你給我寫信了嗎?寫一封溫柔的信,好嗎?因為你信上那些很甜蜜的話語,總會讓我感到特別快樂和愜意,讓我忘記我的痛苦。你的甜言蜜語是安慰我的靈丹妙藥。
你曾答應過給我一件東西,我不得不再次求你兌現,因為要說話算數,我會保留它一輩子,拿什么東西也不會和它交換。你忘記是什么了,對不對?我晚些告訴你。你知道星期一是多少號嗎?是二十二號,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不是嗎,親愛的?你今天回家了嗎?
你的病好些了嗎?如果你坐車回你在本菲卡的家,別忘了望一望我的窗子,好嗎?(當然,如果可能的話)因為我會時常站在窗前,瞧著大街上駛向本菲卡的車輛,說不定我可以看見你。當你坐車去艾斯特拉,經過我住的大街,你也要這樣,好不好?不費事的。
差不多一點了,我還要把你的信收起來,端茶給我的父親,他剛進門。我的腦子被徹底掏空了,我看是否可以睡一會兒。我傻乎乎的,絮絮叨叨給你寫了這么多,我傻嗎?不管怎么樣,我的小費爾南多是不會忘記我的,也不會不喜歡他的“小寶貝”的,對不對?
親愛的費爾南多,我們明天下午兩點見,我都著急了。你的小甜心希望你快些好起來,也特別希望你給她寫有趣的信,你的信是她最期待的。你在抽煙斗嗎?別抽了,好嗎?
再見,一直想著我,永遠不要忘記我,求你。
吻你,深吻你,永遠屬于你的可愛的
奧菲麗婭·克羅斯
附言:小鳥巢別忘了給我寫點什么,星期一來的時候帶給我。
“哦!該是多么悲傷,如果我們滿懷思念想起那個或許已經忘記我們的人!”
O.Q.①
佩索阿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0年3月22日
我的寶貝天使:
我沒有很多時間給你寫信,說實話,我淘氣的小愛人,也沒有什么事情跟你說,不如我們明天面談,趁我們從軍械庫街走到你姐姐家的那段時間,可惜那條路太短了。
我不愿你不高興,我想要你快樂,像你的天性那樣。你答應我,別生氣——或者盡量別讓自己生氣好嗎?你沒有任何理由悶悶不樂,相信我。
小寶貝,你看……你許諾時要求的一件事,以前我很懷疑,因為我運氣不佳,可現在我覺得這件事是可能的,而且可能性非常大,你說可以押克羅塞先生中大獎——他競爭的那個獎有一千英鎊的獎金。你不會估計到,要是中了獎對我們兩個是多么重要!你看,我從今天收到的英文報紙上看到,他已經位于獲得一英鎊的位置(我才發現,在這樣的競賽中他的優勢并不明顯),一切都有可能。在將近兩萬名參賽者中,他現在名列第十二名。難道有一天他不會取得第一名嗎?啊,但愿這可以發生,親愛的,希望如愿以償中大獎(一千英鎊啊,可不是區區的三百鎊,那沒什么用),你明白嗎?
我剛從埃斯特拉回來,我去看了那間在四樓的房子,價格是七萬雷伊斯(實際上我也看了三樓,但四樓沒人住,當然,戶型是一樣的)。我一直想換房子。這間房子好很多,很完美!空間夠大,足夠我母親、兄弟、女看護、姑媽和我住在一起。(不過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明天再跟你說。)
再見,親愛的,別忘了克羅塞先生的事,好嗎?他是我們非常親密的朋友,可以幫到我們(我和你)。
許多吻,大小不一,來自你永遠的
費爾南多
佩索阿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0年3月24日
我親愛的小愛人:
今天要做的事很多,公司里外都很忙。
只給你寫了兩行字,只想證明我沒忘記你——好像我多容易忘記你似的!
親愛的,我這個月二十九號上午要從本菲卡搬到埃斯特拉。我剛剛約定搬家的事。這就意味下個星期天我們無法見面,那一天我要留在本菲卡收拾東西,因為只有周末才有時間做這些事。
我覺得特別累,今天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奧索里奧告訴我,現在已經五點半了。
沒給你多寫,原諒我好嗎?明天我們還在同樣的時間見面,到時再談。
再見,小愛人。
許多許多吻,你的,永遠屬于你的
費爾南多
佩索阿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0年4月5日
我淘氣的小寶貝:
此時我正待在家里,一個人,一個正在把紙貼在墻上(對啊!本可以把它們貼在天花板上和地上!)的知識分子,這不值一提。我答應過,我會寫信給我的寶貝,至少要告訴她,她是一個很壞的姑娘,只有在一件事情上是個例外,在偽裝的藝術上,我看她是一個大師。
你知道嗎?我在給你寫信但并沒有想著你。我在想的是我懷念自己捕捉鴿子的時光。這件事,如你所知,和你沒有任何關系……
我們今天一起散步很愉快——不是嗎?你心情不錯,我心情也好,這一天的心情也很好(我的朋友,不對,是克羅塞先生,他的健康狀況也很好——這時候是一英鎊的健康,但足以叫他不患感冒)。
我的字寫得有些潦草,你別詫異。有兩個原因:一是我用的這張紙(此刻唯一可用的)很光滑,因此筆會滑得太快;二是我在家里找到一瓶很好的波爾圖酒,所以打開喝了起來,已經喝了半瓶。第三個原因就是這兩個原因,并沒有第三個原因(阿爾瓦羅·德·坎波斯工程師說的)。
親愛的,我們什么時候可以找個地方單獨約會?我感覺口干舌燥,要知道我好久沒有得到你的親吻了……我的寶貝來坐到我的懷里,來咬我!我的寶貝來……(之后寶貝會很壞,會打我……)我把你叫作“誘惑的身體”,你會這樣繼續誘惑我,但你離我很遠。
寶貝,來我這里吧,來到“小鳥巢”里,來到“小鳥巢”的懷里,用你的小嘴親“小鳥巢”的嘴唇……來吧……我太孤單了,孤單地想吻你……
如果能確定你是真心想我該有多好!至少這樣我會感到安慰……不過你也許不是很想我,而是想著那個追求你的青年,想著D、A、F,想著C、D & C的圖書管理員!你壞,壞,壞,壞,壞……!!!
你該挨鞭子。
再見,我會把頭浸在水桶里,讓頭腦清醒一下。這樣才可以造就偉大的人——至少他們都備有精神、頭腦和可以把頭放進去的水桶。
只給你一個吻,吻到時間和世界的盡頭,永遠并非常屬于你的
費爾南多(小鳥巢)
佩索阿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0年4月7日
我的小寶貝:
昨天我終究沒給你寫信,因為我在家里心情很不好。今天沒有見到你,也感覺沮喪和煩躁,雖然我一直都在英國書店的門口,從十點一直等到過了十二點半。
小寶貝,你病了嗎?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給我捎個口信。
我在拱門咖啡館匆匆寫就,為了把信趕緊交給奧索里奧,但愿你能見到他。
告訴我你怎么了,好嗎?
吻你一千次,永遠只屬于你的
費爾南多
佩索阿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0年4月27日
我漂亮的小寶貝:
今天我看見你站在你姐姐寓所的窗前,你想象不到你有多可愛!幸好你是快樂的,看見我(阿爾瓦羅·德·坎波斯)時顯得很開心。
我近來心情十分憂郁,也感覺疲憊。憂郁不僅因為不能見到你,還因為一些人在我們的道路上設置了障礙。我甚至認為這些人會不停地搬弄是非,挑撥我們的關系;他們不會對你說什么,也不會明顯表示反對,但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你的心理,以達到你不再喜歡我的目的。我感覺到不同了,你已經不是那個在辦公室時的女孩了。我要是不說你可能沒察覺,但我注意到了,至少我認為我注意到了。但愿我錯了……
親愛的,我絲毫看不清未來,也就是說:我不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或者我們會變得怎么樣,因為你的性格越來越讓你屈從來自你家庭的所有壓力,所有的事情你都和我唱反調。你在辦公室的時候更乖巧、更溫柔、更可愛。
無論如何……
明天我會在同一時間經過卡蒙斯廣場。
你會在窗前等我嗎?
永遠是你的
費爾南多
佩索阿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0年10月15日
小寶貝:
你不是有成千上萬,而是有幾百萬個理由沖我生氣,發脾氣,感到委屈,但要怪罪的恰恰不是我,而是命運,我說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命運宣判我的大腦進入了一種需要認真治療的狀態,我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我試圖(此時無須遵循著名的“五月十一日法令”)下個月去一家診所,看看是否可以找到某種治療方法,以抵抗涌向我的精神的黑色波浪。我不知道治療結果如何,也就是說,我無法預計我會變成什么。
永遠不要等我;如果我出現在你的面前,會是早晨,在你去位于新井大街的公司的時候。
別擔心。
到底發生了什么?我變成了阿爾瓦羅·德·坎波斯!
永遠忠誠地屬于你的
費爾南多
佩索阿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0年11月29日①
奧菲麗婭:
謝謝你的回信。它同時給我帶來悲傷和寬慰。悲傷,因為這些事情向來令人悲傷;寬慰,因為這實際上是唯一的解決辦法——愛已失去存在的理由,我們無須再繼續維持現狀,你我都不想這樣。就我而言,至少還會保留對你深深的敬意與不渝的友情。奧菲麗婭,你對此不會拒絕,是不是?
你和我在這件事情上都沒錯。錯的是命運,假如命運可以像人那樣承擔過錯的話。
時間會讓我們皺紋滿臉,鬢發灰白,也會很快讓我們濃情枯竭。大多數蠢人不會察覺到這一點,他們還以為他們還在愛著,因為他們已經習慣愛的這種感覺。如果不是這樣,世界上就沒有幸福的人了。然而,脫俗的人不會沉迷于這種幻想的可能性,因為他們不可能相信愛會永存,他們不會自欺欺人,當他們認為愛已終結,便把愛留下的敬意或者感激視為愛情的延續。
這些事讓人痛苦,但痛苦終會消散。假若高于一切的生命走到盡頭,那么屬于生命的一部分的愛與痛,以及諸多種種,怎么能不過去呢?
你的信對我是不公平的,但我理解你,也原諒你;你寫這封信時一定是心懷怨恨,也許心都碎了。大多數人,無論男女,遇到這種情況言辭會更加尖刻,更加不公。相比之下,奧菲麗婭,你性情極好,連你的憤恨都沒有惡意。如果你結婚后沒有得到應得的幸福,那么肯定不是你做錯了什么。
至于我……
愛已遠離,但我對你依然心存不變的情感。請你相信,我不會忘記,也永遠不會忘記你嬌俏的容顏,你童真般的舉止,你的柔情和專注,不會忘記你美好的天性。可能是我錯了,我所說的你的種種品質,不過是我的錯覺而已,但我相信并非如此,即便是錯覺,我對你的描述也不會有夸大其詞的成分。
我不知道你要我歸還你什么,是信件還是什么別的東西?我寧愿什么都不還給你,而是把你可愛的來信保存起來。既然往事像所有的往事一樣,都已過去,我想留下不滅的記憶,因為這是我生命中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而在我的生命中,飛逝的時光總是與不幸和絕望結伴而行。
我請求你,以后別像心胸狹窄的庸常之人那樣待我,不要經過我的時候視而不見,不要念念不忘對我的怨恨。我們倆還應該像童年時就已相識,兩小無猜,彼此傾心,盡管成年后各自走上不同的路,有了別的情感,但在心靈深處,將永遠不會忘記這份彌久卻無果的初愛。
奧菲麗婭,我所說的“別的感情”和“不同的路”關乎的是你,而不是我。我的命運聽命于另外的法則,你并不知道存在著這樣的法則,也不知道我的命運會逐漸被我的導師們支配,他們對我既不容忍也不寬恕。
你無須明白這一點。只要你用溫情把我保存在你的記憶中就夠了,我也一樣,對你終生不忘。
費爾南多
奧菲麗婭寫給佩索阿的信
1920年12月1日①
費爾南多:
讀完你的信,你在信中所言直到現在還讓我處于萬般痛苦之中。
我的擔心和我內心的感覺沒有欺騙我,我看到我所愛的人屬于這樣一類活物,他們玩弄純潔的感情,他們可以不知疲倦地折磨那些可憐的女孩子的心,他們和這些女孩子談情說愛不是為了愛,不是為了一個充滿希望的美好未來,不是為了謀取利益,甚至不是任性所為,而僅僅是為了尋開心,于是便給她們帶去痛苦,擾亂她們的生活,甚至去折磨她們。我以前從沒想過有這類人,也不了解。這太好了!太崇高了!太偉大了!
你說到我寫給你的信,你想留就留著吧,雖然這些信寫得都很膚淺。
至于我,我將來會把這件事當成一次教訓,它讓我知道了一個男人可以如何把他的情感、愛情和友善描繪得跟真的似的,讓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相信。
幾天前,我的一個知心女友告訴我這樣幾句話:“一個女人只相信男人一句話,那她不過是個可憐的傻瓜;如果有一天有人假裝愛她,給她端來的卻是一碗毒藥,那么她就一口喝下去吧,因為這樣她的世界就擺脫了欺騙。”
我們都贊同!再說,說得有道理……
奧菲麗婭
附言:請原諒我今天才回復你的來信,因為我姐夫的弟弟過世了,我沒有回家,因此未能如你希望的那樣盡早回復。
祝你擁有無限的幸福……
奧菲麗婭
費爾南多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9年9月11日①
小奧菲麗婭:
我喜歡你信中的真情,說實話,我不認為一張壞蛋的照片可以成為你感謝我的理由,何況這個壞蛋還是我沒有的孿生兄弟。而一個醉漢搖晃的身影會在你的記憶里占有一席之地嗎?
你的信抵達了我的流放地——是我自己,令我感受到來自家的快樂,是我應該感謝你,小姑娘。
現在我要借這個機會請求你原諒三件事:它們其實是同一件事,而且我都沒有過錯。我曾三次見到你,但沒有和你打招呼,原因是我眼神不好,沒有立即認出是你。有一次是很久以前,一個晚上,在金子街,小奧菲麗婭和一個年輕男子在一起,我猜他是你的未婚夫,或者男朋友,我真的不知道你們這樣是否合適。另外兩次是不久前,在我們搭乘同一輛有軌電車去埃斯特拉終點站,其中的一次我只能側眼看你,我們這些戴眼鏡的人真可憐,側眼看人都看得不清不楚。
還有一件事……不,沒什么了,你甜蜜的嘴唇……
費爾南多
費爾南多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9年9月14日
小姑娘:
我很喜歡你的信,但我更喜歡先于信到來的你本人。總之,從羅西奧到埃斯特拉這樣的行程,無法媲美跨越大西洋之旅,但昨天的兩次都是愉快的,除了第二次的結尾,因為它結束了昨天的行程。假若跨越的是生命(奇異而無法解釋的詞語),而不是大西洋,那么就再好不過了,好過一切。這正是你要問我的,我就此回答。
我不擅寫長信。我寫得長,是因為不得不寫,是出于詛咒,為某種有用或愉悅的目的而寫令我心懷恐懼。
我寧可說話,因為說話時人必須在場——兩個人,惹是生非的電話除外,電話有聲音,但彼此看不見臉。
如果有一天,只因我們有意陷入那種愉快的過錯之中,我們得以相遇,并且一起錯搭了前往魯米亞爾或主教井的電車(需要三十五分鐘),那么我們還將有更多的機會偶遇。
星期天,也就是明天,我打電話給你,不過我不確定我會路過劇作家廣場那兒。不是不可能,而是我覺得走四十一米的距離的路(從街角到你家的窗下)毫無樂趣。我相信我能見到你,和你聊聊。我要是今天就給你打電話呢?也許會打。
就此打住。幾乎兩頁紙的嘮叨。可你還是賺了… …嘮叨是給你的,悲傷是留給我的。
寫下這些文字的是一個姓氏為P的人②,他的名字叫
費爾南多
費爾南多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9年9月18日
三十行的請求函
費爾南多·佩索阿,未婚,已成年,無財產,住在被侍奉的上帝提供的住所,伴侶有蜘蛛、蒼蠅、蚊子,亦有可維持房間和睡眠良好狀態的其他生物,已收到指示——僅以電話的方式——自待定日期始,他可以像人(十行)一樣被對待,此種對待由他的一個許諾構成,而非一個親吻,且可無限期延遲,直至費爾南多·佩索阿證明(1)年齡僅八個月;(2)相貌英俊;(3)存在著;(4)令貨物發放機構(二十行)滿意;(5)履行自然的義務,事未結,不自殺。為讓貨物機構安心,亦懇求出具如下證明文件:由于此人(1)年齡不滿八個月;(2)相貌丑陋;(3)并不存在;(4)受到貨物分發機構(三十行)蔑視;(5)故自殺身亡。
三十行寫完了。
此處應寫上:“望予以批準”,但已無存此望。
費爾南多
于阿貝爾酒吧
阿爾瓦羅·德·坎波斯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9年9月25日①
尊敬的唐娜·奧菲麗婭·克羅斯小姐:
一個名叫費爾南多·佩索阿的物件,可憐的人,我親愛而特別的朋友,委托我告知尊敬的女士——鑒于他精神狀態不佳,無法與任何事物,甚至與一粒曬干的豌豆(服從和遵守紀律的典范)進行溝通——請您勿做以下事宜:
1)減輕幾克體重;
2)節食;
3)熬夜;
4)發燒;
5)想念某人。
作為囑咐我與您通信(為此付出代價)的這個壞人的親密好友,謹從我的角度給您一個忠告,刪除你頭腦中對此人可能形成的任何形象——說起它就是在玷污這張干凈的白紙,把它扔進水槽里,因為公正的命運,假如世界上還有公正的話,在物質上不可能眷顧虛偽的人類,而這個人也會角逐成為其中的一員。
謹致問候
海事工程師
阿爾瓦羅·德·坎波斯
于阿貝爾酒吧
奧菲麗婭寫給阿爾瓦羅·德·坎波斯的回信
1929年9月26日
尊敬的阿爾瓦羅·德·坎波斯工程師先生:
請允許我完全不贊同您的來信的第一部分,因為我無法允許您把我十分敬重的費爾南多·佩索阿先生稱之為“物件”和“可憐的人”,也不理解您作為他的特殊而親密的朋友,怎么可以如此輕蔑地對待他。
如您所知,我和他的關系總是處于完全不和諧的狀態,因此我請求您特別顧及這一點,不要再寫信給我。
至于您對我所做的觀察,費爾南多·佩索阿也曾經對我說過,我會盡一切努力令他感到愉悅。
感謝您對我的忠告,不過,既然話說到這里,那么就讓我告知您,這出于好心,我一向如此,把他的形象丟進火車下面而非水槽里的人,可能是您本人。
不希望再次看到您的來信, 順致敬意
奧菲麗婭·克羅斯
費爾南多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9年9月29日②
小奧菲麗婭:
這些天我確實沒有給你寫信,但我不想你因此而責怪我,所以我現在就給你寫。我答應過你,不是寫一行,但也不會寫很多。我病了,主要是昨天一連串的憂慮和煩惱所致。如果你不愿意相信我病了,你當然就不會信,但我求你別對我說你不相信。生病就夠我受的了,別再來懷疑我,叫我解釋病情,好像我非得這么做不可,好像我有義務非要對什么人把事情說得一清二楚。
我說過我要去卡斯卡伊斯(去卡斯卡伊斯意味著離開里斯本,去一個不太遠的地點,也可以指辛特拉或者卡西亞斯),這絕對是真的:是真的,至少我的想法是真的。我已經到了可以充分施展才能的年齡,智力獲得力量,也有了應有的靈巧。因此,這正是我創作文學作品的大好時機,我要完成一些作品,修改一些作品,還要寫完打算寫的作品。為了完成這個工作,我需要安靜和一點個人的空間。不幸的是,我不能放棄在辦公室里的工作(原因很明白,我沒有其他收入),不過我可以每周只去辦公室工作兩天(星期三和星期六),這樣余下的五天就留給我了。你聽到了關于卡斯卡伊斯最精彩的故事。
我全部未來的生活都取決于我是否能夠做到這些,而且在短時間里。我的生活圍繞著我的文學作品而旋轉,這些作品是好是壞,順其自然吧。生活中,文學以外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次要的興趣:有些東西,我自然樂意擁有,另外一些東西有沒有都無所謂。與我相處的人,都要知道我就是這樣的人,如果要求我這樣一個凡夫俗子付出情感,而且是令人尊重的情感,無異于叫我長出金發碧眼。對待我就像對待任何一個人那樣并不是叫我維持感情的最佳方式。最好是誰愿意這樣就去找誰,“另尋他人”,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親愛的奧菲麗婭,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你。非常非常欣賞你的脾氣和性格。如果我結婚,非你不娶。不過我要知道結婚,組建家庭(隨便人們怎么稱呼它)是否適應我的思想和生活。對此我懷疑。現在,以及在最近的時間里,我的生活是要組織好我的思想和寫作。如果我做不成這些事情,那么很顯然,我永遠都不會考慮結婚這件事。如果婚姻對我的寫作而言是一種妨礙,那么我肯定不會結婚。不過,也許不是這樣。未來,不久的未來,會告訴我們答案。
你看,都告訴你了,恰好說的都是實話。
再見,小奧菲麗婭。吃好睡好,不要瘦。
你非常忠誠的
費爾南多
費爾南多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9年10月2日
寶貝,早安!你真的喜歡我?我不是從阿貝爾酒吧來的,我本該從那兒來;無論什么情形下,寶貝也會影響阿貝爾的氣氛。你有遠距離的影響力,不過躺在我懷里(這情形對嬰兒寶貝來說很自然)你的影響力會更大。阿貝爾有甜燒酒,但寶貝的嘴更甜,也許還有些熾熱,但這樣很好。你喜歡我?為什么?是這樣嗎?
我瘋了,無法寫信:只會寫些瘋話。如果你能給我一個吻,你給嗎?為什么不呢?你壞。實際上今天就那樣被打包拿走了,我才有時間,這么一丁點時間給你寫幾句。小黃蜂。
我必須跑回家,大約八點吃晚飯,然后去我的一個朋友家,星期六我總是在那里吃晚飯。今天會晚點去,吃完飯再去。小野獸。
完了,寫完了。把你的小嘴給我吃好嗎?
朱鹮
(朱鹮是埃及的一種鳥,沒錯)
費爾南多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29年10月9日
可怕的寶貝:
我喜歡你甜蜜的來信,也喜歡甜美的你。你是糖果,你是黃蜂,你是蜂蜜,是蜜蜂釀造的蜜,而不是黃蜂,一切都恰到好處。寶貝應該不斷地給我寫信,哪怕我不寫信給你,這是經常發生的,因為我很憂傷,我是個瘋子,沒有人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為什么要喜歡,事情就是這樣,讓一切都回到開始。今天我覺得應該打電話給你,我要給你一個吻,它準確而貪婪地落在你的嘴唇上,我要吃你的嘴唇,吃掉你可能藏在里面的吻。我要依靠著你的肩膀,滑入小鴿子的溫柔里。我請求你原諒,原諒我虛情假意,而且是很多次;原諒我為事情畫上句號,直到重新開始;為什么小奧菲麗婭喜歡一個壞蛋,一個肥胖的人,一頭野豬,一個臉長得像煤氣表的家伙,而他的表情通常不在臉上,而是在隔壁房間的水桶里,沒錯,歸根結底,我要結束了,因為我瘋了,我一直是這樣,天生就是這樣,像是有人說過,我一出生就瘋了,而我希望寶貝是我的布娃娃,我可以像一個孩子所做的那樣,給她脫下衣服。我就寫到這里,這封信看起來不像是一個人寫的,但它是我寫的。
費爾南多
費爾南多寫給奧菲麗婭的信
1930年5月22日
我的小寶貝:
從這張信紙你就可以看出我在哪里給你寫信。我逃到這兒躲雨,因此我耽誤了幾件要做的事,我也無法六點去貝倫,陪我的小姑娘去里斯本了。
我好些了(是身體,不是頭腦),可我還是覺得很不舒服。
明天(除非生病或事務纏身)我十一點到十一點半之間會經過你的大街。如果小寶貝愿意站在窗前,就會看見“鳥巢”經過。你要是不想看見他,就不要看(這一句話是我親愛的朋友阿爾瓦羅·德·坎波斯說的)。
很遺憾,貝倫的工廠沒有電話。如果有,我無法見你的日子就可以打電話告訴你,這樣朱鹮的朱鹮就可以叫你不要等鹮鳥了。
再見!親愛的寶貝,無數次吻你,永遠屬于你的壞男人
費爾南多
瑪麗婭·若澤寫給安東尼奧先生的情書①
安東尼奧先生:
您本來永遠都不會讀到這封信,連我自己都不會把它重讀一遍,因為我得了肺結核病,快死了,所以要寫信讓您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否則的話我會憋死。
您不知道我是誰,我的意思是,您或許是知道的,但更像是不知道。在您去工廠的路上,一定見過我守在窗前望著您,因為我知道您大概什么時候路過,我總會在窗前等著您。您應該會想到,在黃色樓房二樓有一個駝著背的姑娘,但不會把她放在心上,可我卻一直想著您。我知道您有女友,那個身材高挑、金發碧眼的漂亮姑娘。我羨慕她,但并不嫉妒,因為我沒有任何權利去得到什么,連嫉妒的權利也沒有。我因為喜歡您而喜歡您,我可憐自己不是一個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身體,不同的相貌,可以走到街上去和您攀談,哪怕您不給我這樣做的理由,我還是很希望能夠認識您,跟您說說話。
您是我擁有的全部,讓病中的我有活下去的價值。我為此對您深懷感激,雖然您一點也不知道。我永遠不可能讓人喜歡我,像那些有著誘人的身體的人那樣被人喜歡,但是我有權利去喜歡別人而無須他們喜歡我,我同樣也有哭的權利,這個權利人人都有。
我很想死去之前和您說說話,就一次。但我總是沒有勇氣,也找不到合適的方式。我希望您能知道我是多么喜歡您,但又害怕您如果知道了也完全不會放在心上,在知道事情是否真的會是這樣之前,我就已經明白事情肯定會是這樣的,我很傷心,因此我也就不想千方百計地去確認這件事了。
我生來就是駝背,總是遭人嘲笑。他們說駝背的女孩都很壞,可是我從沒有害過任何人。再說,我是個病人,因為生病,哪有精神頭兒去跟別人發脾氣呢?我已經十九歲了,卻不知道究竟為什么自己已經活了這么久。我有病在身,人們可憐我無非因為我是駝背,其實駝背并不是我最大的痛苦,讓我痛苦的是我的這顆心,不是我的身體,因為駝背不會痛。
我很想知道您和女友的生活是怎樣的,因為那樣的生活我永遠都不會擁有——而現在我的生命也快沒有了——我想知道你們的一切。
很抱歉,我還不認識您卻寫了這么多給您,但您是不會讀到這封信的,即使讀到了,您也不會知道這是寫給您的,無論怎樣,您都不會很在乎,但是我希望您能想到這一點,想想做一個只能坐在窗邊打發時光、除了母親和姐妹沒有其他人愛的駝背,是多么傷心的事啊,再說母親和姐妹對我的愛是自然而然的,因為她們是我的家人,對于一個骨頭已顛三倒四的玩具娃娃(我就是這樣的玩具娃娃,我聽有人這么說過),她們至少要給一些愛吧。
一天早晨,在您去工廠的路上,有一只貓跟一條狗在我窗子對面的街上撕咬起來,人人都在看,您也在位于街角的“大胡子曼努埃爾理發店”前停下來觀看,并且朝窗前的我看過來,您看見我正在笑,您也沖著我笑了笑,那是您唯一的一次和我單獨在一起,這么說吧,這樣的美事我想都沒想過。
您想象不到,無數次,我希望當您經過時,街上還會發生類似的事情,這樣我也許又可以駐足觀看您了,也許您還會抬眼望我,我也可以再望向您,看見您的眼睛直視著我的眼睛。
不過,我不會得到我所要的任何東西,我一生下來就命該如此,甚至為了看一看窗外的景物,也要把腳底墊高一些才行。我每天翻閱著別人借給母親的時尚雜志或者繪本來打發時間,心里卻總想著自己的心事,因此當人們問我哪條裙子怎么樣,圖片中和英國女王一起的人是誰時,我總是羞愧地答不上來,因為我在看的那些東西都是不現實的,我不能讓這些東西走進我的頭腦,先是讓我快樂,然后逼著我想大哭一場。
然后大家都會來原諒我,認為我是個傻姑娘,但并不愚蠢,因為沒有人覺得我蠢,而我也不覺得別人的原諒有什么不好,因為這樣我就不需要向他們解釋為什么我總是心不在焉。
我還記得那一天,是個星期天,您穿一件淡藍色的衣服路過這里。不是淡藍色,是嗶嘰布的那種淺藍色,比起通常看到的深藍色要淺淡許多。您看上去就像那天的天氣,十分美好,那一天,我嫉妒所有的正常人,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不過,如果您不是去見您的女友而是去和其他姑娘約會,那么我是不會嫉妒您的女友的,因為我想的不是她,而是您。正因為如此,我嫉妒世界上所有的人,我不明白為什么,但事實如此。
我不僅僅因為駝背而老是坐在窗前,而是因為我的雙腿還患有一種類似風濕的病,不能動,其實我這個樣子,就是一個行動不便的殘廢,成了家人的一個累贅,我感覺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忍受我,不得不接受我,您無法想象這是一種什么滋味。有時候我沮喪得要命,恨不得從窗口跳下去,一了百了,但我跳下去會是什么模樣啊?連那些看我跳下去的人也會笑我,而窗子又那么低,也許我沒有摔死,反而會給人們帶來更大的麻煩,而我仿佛都能看到自己像只母猴,裸著兩條腿趴在街上,駝背也從襯衣里鼓露出來,大家都看著我可憐,同時又覺得厭惡,也許還會哈哈大笑起來,因為人原本就是這樣的,不是你要他們怎樣就怎樣。
四處走動的您,根本不會知道那些被忽視的人活得有多么沉重。我整天都守在窗前,看著人們來來往往,互相說著話,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我就像一只被遺忘在窗臺上的花盆,里面的花兒已經枯萎,等著被移走。
……
——但究竟為什么我給您寫這封信卻不把它寄給您呢?
您相貌英俊,身體又健康,所以您不會想到,有些人來到世上卻活得不像個人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只能在報紙上看看別人在做些什么:有些人做了部長,很風光地周游世界;有些人正常地生活著,他們結婚,受洗,患病,甚至動手術也找同一個醫生;有些人在這里那里都有房子,輪換著住上一陣子;有些人偷竊,另一些人去控告;有些人犯下嚴重的罪行,而另一些人簽署法律條文;有些人的名字登在圖片和廣告上,他們會去國外買時髦的服裝。所有這一切,您絕對想象不到,對于我這樣形同一塊抹布的人來說意味著什么,這塊抹布就丟在窗臺上,只是用來抹掉花盆在窗臺上留下的水漬,因為水漬,窗臺上的油漆都顯得比我的生活鮮艷。
假如您明白了這一切,那么您可能會偶爾在街邊朝我打個招呼,我希望這是我對您唯一的請求,因為您也許不知道,我不會活得很久,而這是我生前為數不多想做的事情,如果我看到您偶爾問候我一聲,那么我去該去的地方的時候也會快樂一些。
裁縫瑪格麗達告訴我,她有一次跟您說過話,態度很粗魯,那是因為您在街上對她有動手動腳的舉動,這一次我覺得我嫉妒了,坦白地說,是真的嫉妒,我不會對您撒謊,我嫉妒,是因為我們是女人男人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可我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因為人們都覺得我什么也不是,不過是一個填充窗邊這點空間的活物而已,身上的一切都讓人討厭,上帝救我吧。
汽車修理廠的安東尼奧(他取了和您一樣的名字,可是你們是多么不同)有一次對我父親說,人人都應該工作,生產點什么,不生產的人就沒有權利活著,不勞動者就該沒飯吃,誰都沒有權利不勞而獲。因此我想著我來到世上卻一事無成,只是守在窗前看著那些四肢健全的人來來去去,他們會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然后需要什么就輕松自在地生產些什么,因為他們喜歡這樣做。
再見,安東尼奧先生。我來日無多,我寫這封信,只是為了把它珍藏于心,好像它是您寫給我而不是我寫給您的。我衷心祝您享有天下所有的幸福,也希望您永遠不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免得您取笑我,我深知,我不能奢求太多。
愛您,用我全部的靈魂和生命。
我都給您寫出來了。我在哭。
瑪麗婭·若澤
責任編輯.許澤紅
①.奧菲麗婭在這封信里表示出要和佩索阿組建家庭的想法,而這是佩索阿抗拒的,參見他3月1日的回信。
①.佩索阿在寫給奧菲麗婭的信中自稱“小鳥巢”“朱鹮”,把奧菲麗婭稱為“寶貝”“布娃娃”“黃蜂”“小野獸”等。
①.1920年3月19日佩索阿一共給奧菲麗婭寫了三封信。
①.奧菲麗婭·克羅斯(Ofélia Queiroz)的葡文縮寫。
①.這是佩索阿因無法滿足奧菲麗婭組建家庭的要求而寫給她的絕交信。
①.這是奧菲麗婭對佩索阿的絕交信的回復。
①.奧菲麗婭收到佩索阿贈送的照片后,于1929年9月9日致函佩索阿表示感謝,這是佩索阿的回復,這標志著他們第二階段戀愛的開始。
②.佩索阿的葡文名字是Fernando Pessoa,這里指姓氏Pessoa的第一個字母。
①.這是佩索阿以他的異名者阿爾瓦羅·德·坎波斯的名義寫給奧菲麗婭的信,口吻很正式。
②.佩索阿在這封信里再次表示文學寫作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計劃,不會考慮結婚,這預示著他和奧菲麗婭第二階段的戀情也即將結束。
①.這是佩索阿假借另一個異名者,也是眾多異名者中唯一的女性瑪麗婭·若澤的名義寫給素不相識的安東尼奧先生的一封情書。佩索阿把她虛構成一個渴望愛情的駝背姑娘,對其心理活動細致而準確的體察以及對女性口吻的模仿實在令人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