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水梅
那日,從單位回家,在樓下順道收了兩個快遞,打開一看,發現是在網上買的兩雙平底鞋到了。之前刷手機時,看到來自北京這家布鞋店的小年輕人很勵志的一段故事,深受感動,后來就按圖索驥搜索下單。其實,有很多年了,我一直都喜歡穿平底布鞋,因為輕便舒服。最近一段時間,更是每次出門,都蹬一雙平底鞋,“要么在采訪,要么在去采訪的路上”趕公交、走東家串西家。身邊有不少朋友很是不理解,都四十大好幾的人了,整天走路霍霍生風,就是改不了這火急火燎的“毛病”。
當記者也有些時日了,一路跌跌撞撞,感觸頗多。
坦白說,剛開始我的內心是很焦慮的。都說要“腳下沾滿泥土”,才能寫出“接地氣”的新聞,所以,“初出茅廬”的我是一點兒也不敢怠慢。早上聽新聞,晚上看新聞,吃飯的時候“配”新聞,恨不能睡覺的時候也能夢見新聞。面對每一個選題都開動腦筋,仔細琢磨、研磨、打磨,十八般武藝齊上陣。
時光緩緩流逝,安靜下來的時候,難免就會不停地問自己一些問題。
還是先說一個小故事吧。不久前,我們計劃做一條教育扶貧的新聞,四處搜尋了一通,遲遲沒有發現眼前一亮的線索。我心里直犯嘀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經多方打聽,終于得到了一條線索。于是,接二連三打了幾個電話聯系妥當,第二天,我就前往那個海拔500多米的小村子,希望能了解到更詳細的情況。
孩子的母親在幾十公里之外打工。正值暑假,這個9歲的小女孩寄養在親戚家中。為我帶路的小陽按輩分算是小女孩的堂哥,我們先到小陽家喝茶,他先打電話讓人把村子里那幾位小孩都領到他們家來。
在二樓的客廳,小陽剛把茶泡開,有一位中年男人帶了三個孩子上樓來,其中兩個是接受過幫助的小男孩。兄弟倆在我身旁坐下,另外的一個小女孩,從樓梯口“歘”的一下子,在我們眼前晃了一下,三步并作兩步,又從樓梯下樓去了。我甚至還來不及看清楚她的臉。
我的心咯噔一下。這不會是因為目前的處境,而不愿意與人溝通的一個小孩吧。
抵達小村子之前,我聽說小女孩的父親是去年底去世的。之前,她跟隨父母,在他們打工的地方讀書,由于突然的變故,半年前,她轉回老家的中心小學念書。節假日回到小山村,有時候和大伯伯家的孫女住在一起,有時候住在三伯伯家。
寫作十多年,我一直以為,自己足夠敏感,能夠迅速捕捉到所需要的細節,以及捕捉到所遇到的人和事給予我的感動。平日里一直孜孜以求,就是在訓練自己的這種能力。事實證明,我的確有些盲目自信,以為自己能很好地拿捏或者把握分寸。
顯然,事情似乎沒有朝著預期的方向發展。
那天出發之前,我準備了兩樣東西帶在身邊。其中一樣是女兒十年前玩的玩具。之所以提前征得女兒同意,決定把那件閑置的玩具帶出門,是因為我們認為它應該是拿得出手的。坦白說,我并不知道那玩具叫什么名稱,只記得它很長一段時間被女兒視若珍寶。這個玩具看起來高級而繁復:高貴的紫紅色外殼,從中間打開,里面有一個袖珍的投影儀,小朋友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進行衣服、裙子、包包、發型等搭配,設計出自己滿意的模特兒的形象。還有彩筆、卡尺、貼貼紙等配件,可以隨時在樣張上給模特兒畫上服飾和配飾,“立竿見影”,馬上可以看出設計結果。這是一款特別吸引小女生并且適合女孩子玩的玩具,因為它能滿足女孩子對于服裝設計師的美好想象。我女兒當年得到這個玩具的時候,笑成了一朵花。后來長大了,上學了功課多了,也就很少拿出來摩挲了。
突然的一場大雨,下得淋漓盡致,以至于我覺得自己當天的采訪注定只能草草收場。
生命是一種體驗,只有體驗過了,你才不會覺得虛度了時光。也只有體驗過了的感受才是屬于你的,你也因此而創建了屬于自己的生活。
小陽對他的母親說,兩個提包里的東西,是蘇記者帶給那個女孩的,“晚一點拿去給她吧。”茶再次泡開,茶香氤氳。談話間,不知什么時候,小陽的母親把小女孩帶到我的面前。這一次,我看清楚了她的臉,又黑又瘦,顯得很弱小。
我趕緊從角落里拿出玩具,“由于出門時走得急,阿姨把這盒彩筆弄散了,你可以幫我來整理一下嗎?”小女孩拿了一把矮凳子乖巧地坐在我身旁。小陽的母親提議,“給你媽媽打個視頻吧?”“我媽媽在上班”,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媽媽今天上的是夜班,我昨天晚上有和她通電話。這樣,我來打。”我放下彩筆,從桌角處取手機,撥通了她媽媽的微信視頻。“媽媽……”小女孩對著屏幕喊媽媽,一邊仍認真地擺放那些彩筆。我沖陳女士打了個招呼,然后把鏡頭對準小女孩。屏幕里的噓寒問暖讓人動容,茶桌旁的大人們也都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開了。我請小女孩繼續整理彩筆,起身移步陽臺和陳女士又說了一些話。
等我回到客廳的時候,小女孩已經把散亂的彩筆整理好了。我把彩筆放在玩具的上面,雙手遞給小女孩,她也雙手接過禮物,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采訪結束后,我在日記里寫下那天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那個小女孩臉上的笑容,深深刻進我的心里。若干日子過去,我有幾次對人重復講述那張黝黑而瘦弱的臉,并因為那個發自內心的笑容而欣慰不已。
處暑過后,依舊是晴朗悶熱的日子,偶爾翻看自己寫的日記,會發現日記里記錄的大部分的事,沒有場景,缺少描寫,通篇都是流水賬,只有情緒和結論。顯然,沖破頭腦中固有的模式是非常困難的。
行文至此,請允許我再說一故事。
那天,我按部就班寫好一個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上海音樂學院的藝考生的故事。因為采訪很順利,小孩的故事也很豐滿,做公益、苦練基本功,沒花很多精力,我便完成了一篇自己覺得還不錯的稿件。正準備進行另外一個稿件的采訪時,突然在工作群里接到通知,有人提供了一條線索,說長泰有一女孩以全國第一的成績,被上海戲劇學院木偶表演系錄取。編輯說,這個女孩也采一下,寫靈動一點的故事。
女孩通過微博發了自己通過網絡查詢到被上海戲劇學院錄取的信息。這孩子在微博上發了一條“塵埃落定”的消息,告訴人們她的喜訊。只知道一個名字,上哪去找她的電話呀?
于是,電話發給長泰的作家蔡,請她幫忙想辦法。停了一會兒,又想到,這孩子不是發了條微博嗎?我沒有微博,可是那些年輕孩子微博不都玩得溜溜的,我趕緊打通了朋友小林的微信語音電話,把情況告訴他,讓他幫我想辦法。小林腦子活絡,說可以給她的微博留言,等她回復。
過了幾分鐘,文友蔡就把女孩的微信推送給我了,幾乎同一時間,小林也說聯系上這個發微博的女孩了。加了微信,馬上推給我。
加完那個女孩的微信,我把情況說明白后,第一個問題就問那孩子,你是哪個學校的。“滿世界找你”,孩子說她是漳州三中的,我就笑出聲了。
女孩說自己這兩天忙著鋼琴考級,要周一才有時間見我。那我只能耐心等待了。這中間我上網查了一些上海戲劇學院的資料,以及漳州木偶的資料。因為這孩子是以全國第一考的優異成績考上上海戲劇學院木偶表演專業的,真是很不錯的。
時間似乎過得很慢。終于等到約定的時間,我發微信約見面采訪的具體時間。
女孩很迅速地回復,就不要見面了,微信采訪就好,她會“知無不言”。爽爽脆脆的,就好像大熱天,突然給你上一盤涼拌黃瓜的感覺。
我把早就擬好的采訪提綱發給對方。女孩說,會盡快回復我。
這一回,事情真是朝著預期的目標發展。女孩的文字表達能力很強,發過來的回復,讓人眼前一亮。同樣令人眼前一亮的還有,她發來的兩張圖片,一張是從視頻里截屏的木偶表演的圖,另外一張是她說她喜歡舞蹈,在舞蹈教室里訓練時候的照片。
移步電腦前,開動腦筋,開始寫稿件。因為人物和故事都很豐滿,說心里話,其實并沒有費很長的時間和功夫,稿件初稿就寫好了。我把稿子傳給女孩,請她幫忙看看文中有沒有“硬傷”,并希望她多提供幾張照片或者視頻。
很快,她提了兩處修改意見,并回復平日里訓練,很少拍照,其他場景的照片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感覺得出來,這是十分低調的一個女孩。
兩個高考女孩的故事,被編輯放在一個版面,版式設計得落落大方,左邊是上海音樂學院女孩的柳琴彈奏特寫,中間有一張女孩在廈門鼓浪嶼音樂廳與老師同臺演出的圖片。右邊是上海戲劇學院的女孩的故事,中間配有女孩婀娜多姿的舞姿以及在教室里進行布袋木偶訓練甩水袖的圖,說“高端大氣上檔次”一點兒也不夸張,見報的那個早晨,朋友圈一分享,立刻引來許多點贊。
書上說,當一個人力圖完善自己的時候,他將不再向外界尋求什么,也不向外界推諉什么,他將把自己的重心放在人的內部,而社會的進步也就由一個一個獨立的人,試圖自我完善的過程中得來的。
是的,人是需要互相幫助的,記者要做的就是把它呈現出來讓大家看到。當通過提問將心靈的細節展現出來的時候,你會發現,原來每個人都深深地嵌在這個世界里。我想,這也是我在前行路上一直不停提問的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