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故事簡介:
從一開始,檀越就知道這手執太子信物,前來傳信的小乞丐來歷不明,可他還是忍不住動了心。她頭回敲響他的窗欞,陪他靜坐,解他哀慟時,像善解人意的精靈。兩軍交戰,她舉止神秘,還敵我難分。他為國為民也為她,義無反顧闖入敵營,拿下天大的軍功時,她卻離奇消失,一走便是一年。好不容易重逢,檀越發誓,這次定要把她拴在褲腰帶上牢牢看緊!
1.一國重將,當街搶人
檀越進京那日,是個艷陽晴天。
定安大街人聲鼎沸,京都百姓夾道歡迎,人人都想一睹這位奉旨入京面圣的武安將軍的真容。臨街的酒肆有腦子活絡的酒家,讓數名鼓師和舞姬在路邊擊鼓跳起了《蘭陵王入陣曲》。鼓聲伴著路人的歡呼和議論聲轟轟擂響,熱鬧程度比起半年前新皇登基的場面也不遑多讓。
“這便是那位以兩百府兵對陣倭國三千鐵騎,固守北郡城一月的檀將軍嗎?居然這么年輕!”
“不是說只身夜襲倭軍,斬下倭國主帥首級,還火燒倭營,綿延十里,勇猛無雙嗎?怎的馬上這位瞧著竟像個文弱后生?”
檀越端坐馬上,銀甲黑氅,直視前方,仿佛周遭一切皆與他無關。
當年先帝受人挑唆,認為他爹大權在握,易生不軌之心,便削其兵權,褫其虎符,將檀家外放至北城郡鎮守邊關十數年。如今這境況再繁盛,他爹卻是再也看不到了。
檀越神色黯然,卻似忽然覺察到什么,扭頭向人群中看去,如炬雙目在左側人流中來回掃視兩遍后,猛地一拉韁繩,翻身下了馬。
所有隨行兵士都跟著停了下來,眼睜睜看著檀越大步向人群中走去,一把捉住了一個身形瘦削,背對著眾人,正要往人群后方擠去的青年。
青年被牢牢抓住了肩膀,整個人都僵住了。見所有人好奇的視線聚焦到了自己身上,唯有硬著頭皮轉回頭,故意做出歪嘴斜眼樣子的小臉上寫滿驚恐。
檀越看著他這副丑怪模樣不僅不惱不驚,反倒伸手在青年臉上狠狠地捏了一把,疼得青年嗷嗷直叫,才直接將青年像拎小雞一般從人群里提了起來。
“哎!哎,等下!”青年的臉色一陣白一陣紅,手忙腳亂地揪住了檀越的大氅,“光天化日,眾……眾目睽睽,我……我們素不相識,將軍這是要干什么!”
“素不相識?”檀越冷冷地從齒縫中擠出“很好”二字后,拎在青年衣領處的手一松,在他摔下地之前又扯住他的腰帶,然后當著沿街百姓的面,將青年的腰帶拴在了自己的腰間,“怪只怪你長得太像本將軍走丟的愛寵。小東西性子野,不聽話,慣常偷溜出去闖禍。本將軍一年前便告訴過她,再敢偷跑,定將她拴在褲腰上。你權當是自己倒霉,這滿街的人偏偏是你入了我的眼!”
青年聞言,臉漲得通紅,但見滿街百姓好奇地盯著自己,唯有梗著脖子跟檀越講道理:“乾坤朗朗,你身為一國重將,三軍主帥,怎能……”
他話音未落,檀越直接拎著他翻身上馬,不無嫌棄地斥了聲:“聒噪!”
旋即,青年喋喋不休的嘴便被一只干燥的大掌捂住,整個人被檀越用胳膊牢牢圈在了懷里。
霎時間,周遭百姓也嗡的一聲炸開了鍋,青年更是羞憤得伸手捂了臉,只余一雙幾欲滴血的耳朵尖露出來。檀越看在眼底,眼中閃出一絲異于平常的光亮,嘴角終于出現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2.兩心相牽,既怒且喜
一年前,檀將軍斬殺倭國主帥,大挫倭國銳氣的消息傳回京城,皇帝便對這位年輕的將軍甚是贊賞,當場下旨封其為武安將軍。不久之后,皇帝駕崩,太子殿下登基。新君陛下似乎更青睞檀越。不僅特意命人興建武安將軍府,還連下三道圣旨召檀越進京面圣。
檀越雖然接了旨,進京的日子卻一拖再拖。如今好不容易來了,卻是一進京就在大街上擄了個男人抱回將軍府,把等在大門口,被皇上派來將軍府當管家的齊公公驚了個目瞪口呆。
檀越肩上的青年自聽到齊公公特有的公鴨嗓,便下意識地縮了縮,任憑垂下的頭發完全遮住自己的臉。
檀越面沉如水地穿過院中水榭,看到一處種滿修竹的小院,便將人扛進屋,直接把肩上的人拋到床上。
青年落在軟綿綿的被褥間,身子卻被摜得往上躥了一下,后腦勺結結實實地撞上垂花拔步床的欄板,發出一聲悶響。
檀越眼底濃郁的慍色在聽到“嘭”的撞擊聲時,瞬間瓦解。再看青年捧著腦袋,窩成一團,哼哼唧唧的委屈樣,不由自主便往床沿靠去。
青年見他湊近,眼眸立時亮了不少,正要開口,檀越卻似看破什么,嘴角扯起一抹譏諷的笑:“這會兒倒知道疼了?在北郡城時,那些色欲熏心的倭人一定比我更憐香惜玉吧?不然何以置身狼群,都不見你這副楚楚可憐模樣?扮可憐對本將軍已經不管用了,不如讓人將你在倭營穿的那套露腰露腿的紅裙子拿來,你也給本將軍好好舞一曲?”
因為撞著后腦袋,青年發髻散亂,一頭黑瀑般的長發披散在身后,分明是個欺霜賽雪的美人。偏這美人烏發紅唇美不自知,一邊揉著自己的腦袋,一邊用微紅的杏眼偷瞟了檀越一眼,小聲嘟噥道:“說得好像那裙子還在似的!不早都被你一把火給燒了嗎?外頭那些被你迷得神魂顛倒的小姑娘若知道你火燒倭軍兵營的真相,是為了燒一條礙眼的裙子,你檀將軍面子上可還掛得住?”
檀越聞言,眼前似乎浮現了自己奮不顧身混入倭營,卻發現她紅裙似火,在倭國將軍帳中微醺獻舞的香艷場面,當下喉結微動:“當日你不告而別,今日卻被我當街逮了個正著,你不好好想想怎么跟我解釋,居然還有心情關心我的聲譽?”
他說著,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頜:“在你心里,我到底算是什么,阿乞?”
“我豈止關心你的聲譽?和你有關的一切我都關心啊!”被喚阿乞的女孩下意識解釋。結果檀越低喃著罵了一聲:“騙子!”而后右臂一伸,環住她的柳腰,竟直接將她從床上摟起,緊緊嵌進了懷中。
她訝然低呼,甫一抬頭,唇上便是一涼。檀越的唇似裹挾了三百多個日夜的意難平,在她唇齒之間輾轉流連……
3.姍然乞巧,暗生綺意
時間倒退到一年前的夏天。
那日,在北城郡軍營校場陪眾將士曬了整日的檀越,草草沐浴更衣便離營回家,準備看看生病的父親。結果剛出軍營沒幾步,眼角余光瞥見一抹赭色人影一直在尾隨自己,他試探性地加快步伐,那人也加速跟了上來。
檀越自幼被他爹綁在梅花樁上長大的,哪能這么輕易讓人近身?
就那人小心翼翼靠向自己的同時,檀越出其不意地旋身一記飛踢,這一腳結結實實地將那抹赭紅踹出去丈許遠。
伴著一聲姑娘家才會發出的痛呼,那抹赭色倒在地上不動彈了。
檀越快步上前,卻看見一張滿是泥污,嘴角帶血的清秀小臉。
“你沒事吧?”他皺了皺眉,自己竟對一個弱質女流下此重手,他心下生出些微焦躁,于是彎腰伸手,打算將人扶起來。
那小乞丐明明嘴唇都有些發白了,卻以手撐地,掙扎著坐了起來:“公子可是檀顥將軍之子檀越?”
檀越垂在半空的手一頓,警惕地看向她:“你是誰?”
“有位重傷的年輕官人給了我一錠銀子,托我傳個口信給您!”她從袖中摸出個東西,伸手拉過他的大掌,將東西塞在他掌心,又迅速將他的手掌合攏。
見他皺眉面露不悅,她忙補充道:“那人讓我面告公子,京中有人密通倭國,已將令尊大人病重的消息告之倭國。倭國近日必有異動,請您務必早做準備。此外,京中通倭的那位權勢滔天,北城郡軍中亦有那人的心腹。小人今日所言,您一人知曉便可!”
說完,她如釋重負般沖檀越抿嘴一笑。
原本灰暗污濁的一張臉,因為這一笑,忽然多了撥云見日般的明媚,那雙因為微笑而彎起的月牙眸和眸底一瞬的明亮,更是讓檀越生平頭一次當街失了神。
等他反應過來,看清手中那東西竟是東宮玉牌后,面色立時大變。抬眸再看時,那小乞丐竟已走遠。只是她腳步踉蹌,又勉力走了三四步,便軟泥般往地上癱去。
檀越心下一緊,在她栽向地面前飛奔上前抓住了她的胳膊,這一抓,竟直接將她撈進了懷里。他這才發現這小丫頭輕得嚇人,當下顧不得多想,忙把人抱起,送到了最近的醫館。
醫館大夫把了半天的脈才皺著眉道:“這位姑娘積弱體寒,又脾胃失調,且受了公子一腳,臟腑有傷……呃,老夫須得好好斟酌一下!”
檀越原本便陰沉著的臉更是臭得活似被人灌了一碗黃連湯。
大夫捋著胡子想了半天才開了方子,見檀越還在盯著那小乞丐,便問他:“公子這藥是抓好了現煎現喂,還是帶回去煎服?”
檀越腦子停擺片刻,鬼使神差地答了句:“抓好了我帶回去吧!”
那日,郡守府的下人們驚奇地發現自家公子爺竟從外面抱回來一個小乞丐。
第二天,檀越到蒼松院探望過病中的父親后原該馬上去軍營的,可他在蒼松院門口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繞道去了客院。
檀越一進屋,便看到桌邊坐著的少女。
她咬著個包子,小臉鼓得像小金魚,正吃得津津有味,見來人是檀越,忙放下包子,沖他笑出一口白牙:“少將軍?可用了早膳?府上這大師傅手藝真是不錯,包子做得皮薄餡多……”
“你喜歡吃叫人多送幾個便是。”檀越別開臉,想避開那張明艷的臉,偏余光似有了自主意識般,頻頻去偷瞄那眸光燦若星辰的家伙。
“少將軍到底是名門之后,果然仁義!我一介乞兒,便是橫尸街頭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您不僅收留我,還好吃好喝地招待我,我挨您一腳也算賺大發了!”她嘴里還有食物,話說得有些含糊,軟糯嬌聲聽在耳中,檀越只覺得空氣都多了些黏糊糊的甜香味兒,連帶著心思也有些飄起來。
“既來之,則安之,你若無處可去,今后便在郡守府安心住著。郡守府雖不富貴,倒也不差你這一口米糧!”他心不在焉,覺得話說到這里,再不走便有些奇怪。于是轉身打算出門,行至門口時到底沒忍住,回頭問了句,“對了,你叫什么?”
她眼眸一垂,嫣然一笑:“這世上的乞丐從來是阿貓阿狗隨意任人叫的,左不過是個稱呼,公子樂意叫什么便叫什么好了!”
檀越微微蹙了蹙眉,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道:“以后若有人再問你名字,你便答他,你叫阿乞吧!”
“阿乞?”她愣了愣,旋即皺眉,“那不還是乞丐嗎?好難聽啊!”
“不難聽!”檀越語氣篤定,“今天是七月初七,乞巧節。你這‘乞不是‘乞丐的‘乞,是‘乞巧的‘乞!”
4.似甜又苦,喪音急突
郡守府的老管家自打午后收了幾車麥糧,付了銀錢后,便一直心疼得直嘬牙花子,巴巴在門口守了半天才盼回檀越,一見他下馬便迎了上去:“少爺,鄰城那幾車麥糧真是您叫人送來的?您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咱們郡守府統共也不過二十來人,這么多麥糧吃到明年也吃不完啊!”
“不妨事!這麥糧是買回來給將士們加餐的。這幾日我讓人統計人數,你讓府里按人頭蒸上饅頭,每日送去軍營。”檀越頭也沒抬,扔下滿臉肉疼的老管家,徑自去蒼松院看父親,誰知竟在園子里遇見了阿乞。
府里的葡萄架當初還是檀越搭的,檀越個子高,搭的架子也比尋常人家的高一些。夕陽灑下的霞光里,阿乞著一身藕荷長裙,正從架子上摘一串葡萄。她踩著圓凳,伸長了胳膊,因為手抬得太高,袖子滑至手肘處,露出一截雪藕般的手臂。
檀越似被那粉臂晃了眼,忙扭頭別開視線,打算低頭繞過去。誰知,阿乞已經發現了他,歡天喜地喚了聲“少將軍”便朝他跑來。
檀越看她裙擺飛揚,似乎下一秒便要踩著自己的裙角,便繃緊了雙臂,隨時準備撲上去扶住她。阿乞腳下生風,偏偏穩穩地站在了他面前:“看!這可是你家架上最好的一串葡萄!”
檀越皺了皺眉:“我不吃!”
阿乞不由分說地將葡萄往他手里一塞,又摘了一顆在自己身上蹭了蹭,笑瞇瞇地剝了皮,踮起腳遞到他嘴邊:“我方才嘗過了,一點兒都不酸,真的!”
青蔥般的纖指捏了淡紫色的果肉,透明的汁液順著她指尖往下滑動,檀越忽覺胸腔一陣悸動,心跳竟有些不受控制了。
他賭氣般推開她的手便走,卻忽聽蒼松院傳來一陣嗚嗚咽咽的笛聲,立時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阿乞一愣:“咦?是《鳳求凰》!”
檀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沒說,只是深吸了一口氣,失魂般朝南院去了。
那晚,在主院用過晚膳,檀越便回了自己的勁風樓,如往日一般沐浴更衣,看了一會兒書便熄燈就寢了。
黑暗中,忽然聽到院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檀越睜眼,眸中殺機乍現,卻依舊保持著睡姿一動不動。
只聽窗欞被人輕輕地敲了敲,傳來一個刻意壓低的軟糯嗓音:“檀少將!”
是阿乞!
檀越周身殺意盡斂,卻仍不作聲。
“你若是心里難受,可要我陪陪你?”
檀越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
心里難受?
難道……這丫頭竟知道了傍晚那笛聲里的秘密?
因著阿乞先前的預警,檀越和母親商量過了,眼下局勢未明,父親若真有不測,還得照舊行事,絕計不能走漏風聲,便以吹笛為信。傍晚的笛聲,正是檀將軍離世的喪音。
他起身下床,推開窗,卻見窗下,阿乞穿著素紗單衣正蜷坐在草叢里,見了他忙拍了拍身邊墊了帕子的空位。
他眸光閃爍,看向她的眼睛里滿是探究:“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阿乞抱膝道,“自我入府便聽下人說起,夫人與將軍恩愛多年,如今將軍生病,夫人更是日夜守在病榻前,事無巨細,親力親為。今日那《鳳求凰》吹得泣不成聲,你聞笛音而面若死灰,再一聯系前因后果,便不難猜出發生什么事了。”
檀越看著窗下小小的人影,不知該夸她聰慧,還是該疑她狡猾。
猶豫再三,他還是翻窗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一個人心里藏著事的時候,會特別辛苦。”她雙手放在膝頭,將頭擱在上面看向他,“我以往覺得難過得狠了,就會這樣趴著哭一會兒。你要不要試一下?”
“你經常這樣哭?”
“那倒沒有!哭過幾次發現于事無補,便不愛哭了!”她笑了笑,變戲法般從身邊捧出一個粗瓷大碗,碗里是堆成小山似的葡萄。只不過這次她沒再勸他吃,而是一個人吃了起來。月光映在她的臉上,似籠了層淡淡的紗。
檀越也不多言,安靜地與她并肩坐著。不知過了多久,檀越扭頭看時,那丫頭居然趴在膝間睡著了。
空氣中漫溢著葡萄的酸甜味道,他驟然驚覺她如玉的臉龐和微濕的紅唇,離自己手肘那樣近。
心中突然閃過的一絲綺念,檀越生出罪惡感,極力穩定心神才張臂將她抱回屋里。放在自己床上時,忽見她睫毛微微閃了幾下,分明是在假寐。
他索性賴在床邊,緩緩彎下腰湊近她的臉。
果然,那兩排濃密的長睫顫如蝶翼,在他近到幾乎能數清她的睫毛時,她驀地睜開了眼睛,小臉已是緋云密布。她伸手擋住他的下頜,結結巴巴道:“你……干什么?”
檀越不答,只無聲看她,發現她一旦害羞便透出慌亂的憨態,竟讓他十分快意。
“我……我怕你害羞,不好意思在我面前哭,特意裝睡,好讓你宣泄一下悲痛。你居然,你居然……”說到最后,她猛然收手,一骨碌滾到床的另一側,落荒而逃。
檀越苦笑了一聲,卻并未上床休息,而是打開衣柜換了身夜行衣,確認四下無人后,悄然循著燈籠照不到的陰暗處潛進了蒼松院。
主院的臥房中還亮著燈火,但房中已經站了兩個黑衣人,見檀越翻窗進來,只拱手行禮。
“你爹說了,他守了北郡城百姓十年平安,能被兒子親手葬在云樵山,他走得無怨無悔。他還說了,穿過鐵甲的人馬革裹尸才是宿命,所以今后也不必為他遷墳修墓。只是有朝一日,若有機會,你要替他告訴皇上,檀顥一身忠骨隨處可安,從未戀棧榮華虛名!”檀夫人紅著眼圈立于床頭,整了整檀將軍身上壽衣的皺褶才紅著眼睛背轉身去,哽咽著揮了揮手,“去吧!”
5.烏云壓城,虎口謀生
五日后的一個深夜,北郡城靠海的西邊城樓上,有人發現了大批戰船逼近。消息傳回郡守府,檀越只嘆了一聲,便鎮靜自若地整裝著甲,下令應戰。
那晚,城外的戰鼓擂了三巡,數千將士死守城門,直到翌日清晨才用提前備好的火油逼退了倭軍最后一次攻擊。也是這時,城中百姓才知昨夜倭國派來攻打北郡城的人馬竟有兩萬之多,而北郡城的駐軍統共不過七千。
一夜血戰撐至天光亮了起來,七千熱血將士死傷過半。偏偏這時候檀顥的死訊不知怎的傳了出去,城中一時人心惶惶。檀越卻一錘定音,封鎖了城門,集結所有兵力,欲與倭兵死戰到底。
他派人去郡守府取些換洗衣物,打算在營中住下,沒想到,給他送衣服的人,竟是阿乞。
“軍營重地嚴禁女眷出入,誰讓你這樣混進來的?”他一眼認出穿著一身兵丁服的小丫頭,等眾人退出大帳后,將她拉到屏風后。
“是檀夫人讓我來的。夫人說已經找出內鬼了。”阿乞嗔怒著沖他齜了齜牙,“這幾天,只有三個人試圖去蒼松院看將軍。倭軍進犯之前的那個,被夫人擋了回去便再無動作。倭軍進犯后,只有李副將和齊將軍去找過將軍,并堅持要見到將軍才肯離開。夫人依照你的安排,把將軍的死訊據實以告,并囑咐他們不可將消息外泄,以防軍心不穩。等他們離開后,夫人派人偷偷跟蹤了他們。結果李副將回去后便命他的小妾出門,到城中脂粉鋪和酒樓將將軍的死訊傳了出去。”
“我沒記錯的話,李副將是嶺南王乳母之子。這次倭人進攻直取防守最弱的西門時,我便懷疑他們手中有北郡城布防圖。現在看來,他受嶺南王指使,極有可能早就將布防圖交給倭國人了!”檀越的聲音極低,“京中勾結倭國的那位貴人,是嶺南王?”
阿乞小心翼翼道:“敢問少將軍,你有幾成把握能保得住北城郡?”
“倭國兩萬大軍糧秣輜重損耗不少,只要咱們守住城門,不讓他們攻進來,時日一長,他們自會無功而返。屆時咱們再向周邊各郡借調兵力……“
阿乞打斷他的話:“萬一是咱們先耗盡了糧草呢?皇上嚴禁軍中私囤軍糧,軍中糧草都是每月定量從必州運來。此次的事既有嶺南王參與,必州那邊恐怕未必會有援軍和供糧。令尊治軍嚴格,廉潔奉公,你們檀家財力微薄。少將軍先前以郡守府名義私下購入的那批麥糧,頂多讓將士們多撐三五七天。若真到了那一步,咱們是不是就算頑抗,也只能眼睜睜看倭人打進來?”
檀越目光如晦,緊盯住她那張精致的臉:“阿乞,似你這般有情有義,信守諾言,聽得懂《鳳求凰》,還懂得軍務時事的小乞丐,我北郡城中還有多少?”
阿乞臉色大變,錯愕地看向他:“我……只是聽夫人念叨多了……”
檀越湊上前,將她逼得連退數步,后背部抵上木質屏風,才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到底是誰!”
阿乞毫不猶豫地低頭在他虎口處重重地咬了一口,趁檀越吃痛松手時,一溜煙飛奔出去,輕飄飄扔下一句:“你遲早會知道的!”
那之后的半個月里,倭軍又發起了兩輪強攻,均被檀越帶人拼死硬扛了下來。
雖然城門沒有失守,但守城將士傷亡慘重。到最后,連郡守府和縣衙的府兵也加在一起,也不到五百人。連日的警戒狀態和日漸低迷的士氣,讓昔日熱鬧的北郡城宛如一潭死水,家家關門閉戶,街上也只有一隊隊整裝的兵丁帶傷巡視。檀越也瘦了一圈。
得知城中糧草最多只能供用三天后,有人一臉驚慌地沖進來:“少將軍,出事了!李副將借口舊疾復發回家取藥,已經一整天沒有回營了。方才我派人去李家看了,他府中已經人去樓空,想是知道事情敗露,逃出城了。”
“逃了?”檀越騰地站了起來,“不是派了人一直跟著他的嗎?”
那副將咽了咽口水,遞過一塊帕子:“派去跟蹤他的丁三本來就有傷,跟到李家,看天黑了府里都沒掌燈,才起了疑。砸開大門進去一看,才發現他府里不知何時挖了條暗道,可直通城外,丁三只在暗道的入口處撿到這個!”
檀越一眼認出這塊帕子正是父親去世那晚,阿乞陪他在窗下靜坐時墊在地上的那塊,畢竟不是人人都會隨身攜帶一方破了洞的素帕。
半個時辰后,副將第三次進帳,卻是送來一封書信:“少將軍!方才有人往東城門上射來一箭,箭上有信!”
檀越接過信封,先聞到一股淡淡的葡萄汁的酸甜香味。仔細一看,果然有一處淺紫色的淡淡水印。
“她在倭營?”他失聲低呼,心臟一陣緊縮,加之連日不曾休息,氣急攻心,眼前竟是一黑,當場跌坐回座位。
6.陸詟水栗,良緣再戲
檀越的初衷,其實只是略施薄懲,淺嘗輒止。阿乞從溫馴承受到生澀回應,令他沉溺其中。又想起過往種種,他心緒激蕩,以至于他雖然覺出懷中人已近乎癱軟地倒在了自己懷里,連呼吸都有些吃力,仍不想結束這場甜美的采擷,仿佛一放手,這家伙又要像從前那樣,從自己面前消失。
“哐當!”銅盆落地的響聲,將熱吻中的兩個人忽地震回了現實。
阿乞嚇得縮進了檀越的懷里,將滾燙的小臉整個都埋到了檀越胸前。檀越黑著臉回頭看向了兩股戰戰的齊公公。
齊公公趕鴨子般將幾個丫鬟全趕了出去,嘴上還念叨:“將軍一路風塵仆仆,先讓他休息一下。凈面洗手也不急在這一時,你們都退下吧!”
檀越暗暗罵了一句:“不愧是宮里出來的老狐貍!”再看懷里慫成一團的阿乞,面不改色地摟著她走到桌前:“怎么?想窩在我這里孵蛋不成?我雖不介意就此將你拴在懷里,不過在那之前,你不覺得自己還欠我一個解釋嗎?”
阿乞自知避不過,索性從他腿上跳了下來:“我知道你氣我獨闖倭營又不告而別。只是北郡城當時的情形,你我都心知肚明,再耗下去也不過是垂死掙扎。我是認真考慮過才決定假意投誠的。是我告訴李副將,說你知道他是嶺南王的人,佯裝為了訛詐他銀兩而接近他。他當時就想殺人滅口。我于是在他動手時假意求饒,主動獻計,讓他將我獻給倭軍主帥。這看似是保命之舉,實則是為消除他的戒心。”
檀越雖早有這種猜測,聽到她親口承認還是氣得胸口急劇起伏:“你想沒想過,若我當時沒有孤注一擲……”
“我當然想過!”阿乞極具求生欲地解釋道,“我當時偷偷在發髻里藏了不少蒙汗藥。那晚你突然穿著倭人的衣服出現才叫嚇人呢!我明明都已經迷暈了倭軍主帥,離功成身退只差手起刀落這一步。結果你半路殺出來,不由分說地砍了那家伙的頭,還亂吃醋,非拿袍子逼我換下那條裙子,一副氣得要吃人的樣子。青玄以為你要傷害我,這才趁你燒裙子的時候偷偷將我帶走……”
她說到最后,聲音越來越小,顯然也有些心虛。
檀越怒極反笑道:“這么說來,你有勇有謀,還有人暗中保護,倒是我多此一舉了!”
阿乞聽出他話中的寒意,忙撈過他的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你為了我孤身涉險……”
“你想多了!”檀越一把甩開她的手,“當時北郡城處于困局,行刺突襲是唯一的生機,我是權衡利弊才做出決定的。你憑什么認為我會為了一個來歷不明,連真實身份都不肯據實以告的小騙子鋌而犯險?”
她眼圈微紅:“那你今天還把我抓回來!”
“當然要抓回來!”他冷哼一聲,“你欺我,瞞我,哄我,騙我,我為什么不能把你抓回來好好清算一番?”
屋外傳來幾聲啾啾燕鳴,阿乞眼中隱有焦灼,卻再次伸手撈他袖子:“我知錯了,真的知錯了!你且饒我一回,先放我回去。我向你保證,下回,下回再見時我一定什么都告訴你!”
檀越聽她又要走,眼底冒出兩簇怒焰。他這回是真生氣了,當下起身便走,“嘭”一聲關上房門,從外面扣上,沉聲道:“給我關緊所有門窗,沒有本將軍命令,擅自開門放走她的,我定懲不怠!”
齊公公見主子心情不好,極有眼色地命人去取了把黃銅鎖,將房門直接鎖上了,又勸檀越回主院沐浴更衣,再吃點兒東西,好準備下午進宮面圣的事。
檀越余怒未消,親眼看著人將房門鎖上了,才跟著齊公公去洗了個澡。
等他提著食盒親自來給“犯人”送飯時,發現門上的鎖頭被人丟在了地上,屋里的人也不見了蹤影。
檀趲提著食盒的手青筋暴起,咬牙切齒地自齒縫擠出兩個字:“阿乞!”
7.祈一生人,共白頭約
大概是因為當初以手令為信,得到檀越相助,守住了北郡城,也保住了朝中局勢的穩定,燕祈這個昔日太子,今日帝王,對檀越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關注和重視,連召見他的地點都選在了御花園,而非平日接見臣下的御書房。
檀越穿著一身武將朝服,腰間紫金魚袋隨著步子輕輕搖晃,行至攬月亭才發現亭中居然只有一個身著明黃龍袍的瘦削身影正獨坐品茗。
因為茶碗擋住了半張臉,看不清容貌,身量卻熟得教他心驚。
“微臣檀越,參見皇上!”他不動聲色地走入亭中,正要屈膝抬肘行君臣大禮,結果手肘被人一把攙住:“不必多禮!”
這聲音脆朗熟稔,熟到檀越瞬間石化。
他難以置信地抬頭,及至看清燕祈那張與阿乞一模一樣的臉時,頓覺五雷轟頂。
他喜歡上的人居然是當今圣上?
是皇帝也就算了,還是個男人!!
“愛卿這是怎么了?”燕祈滿臉關切地問,一雙瑞鳳眼中寫滿誠摯,“臉色這么難看,要不要朕傳太醫來瞧瞧?”
檀越深吸了幾口氣,極力平靜下來,又盯著燕祈看了半天,才幽幽道:“微臣只是乍見天子龍顏,心緒激蕩罷了!”
燕祈眼底閃過一絲失落:“愛卿入京不過半日,便成了京中炙手可熱的人物。今日因著你當街擄走一名俊秀少年,京中不少名門閨秀暗自神傷扼腕。不知你與那少年,究竟是何關系?”
檀越聽罷,看向皇帝的眼神更多了幾分深意:“皇上既知微臣當街擄人,難道竟不知微臣當街宣布,要將其拴在腰上,自此出入不離嗎?”
燕祈笑容一滯,忙又低頭啜了口清茶:“愛卿有所不知,朕連番召卿入京,實是有意為愛卿賜婚,若愛卿真有這斷袖之癖,朕這苦心怕是要付諸東流了!”
“斷不斷袖,現下還未可知。”檀越冷笑了一聲,要笑不笑地看著皇帝,“不過若說合眼緣的心上人嘛,微臣倒確有個目標,只不知皇上會不會答應!”
“哦?”燕祈一臉漫不經心,眼睛卻忽閃了兩下,“愛卿說來聽聽!”
檀越挑眉:“臣對陛下一見傾心,不知陛下可愿遂了微臣心意?”
燕祈盯著檀越,好半晌才猛地站了起來,惱羞成怒地喝斥道:“你!你……你放肆!”
“皇上可能不知道,一個自幼自詡聰明,卻被某人連番戲耍玩弄的人,還能放肆到什么程度!”檀越說著,居然一把摟過燕祈的腰,“皇上這腰,和我幾個時辰前摟著的腰相比,可是粗了不少啊!看來回宮這會兒工夫已經吃了不少東西啊!”
燕祈脫口而出:“你胡說!我就吃了口飯,嘗了兩塊……”
發現自己又被套了話,她馬上住嘴,看到檀越那副磨牙冷笑,秋后算賬的樣子,立馬決定做個識時務的俊杰,于是一把抱住他的腰:“好檀越,我的少將軍,你行行好,且消消氣!我真不是有意瞞你的。我那父皇向來是個耳根子軟的。雖早生幾年,當上太子,又順理成章做了皇帝,可我三皇叔嶺南王在百官中的聲譽一向遠勝于父皇。父皇登基后受他慫恿,辦了不少錯事,等他覺出后宮已多年沒能順利誕下皇子,心生懷疑時,東宮太子也因中毒暴斃宸陽宮了。”
檀越扶額:“立儲無望,嶺南王才有從先帝手中繼位的機會!但以他的手段,太子一死,先帝只怕也命不久長!”
燕祈點頭:“父皇正是因為太子的死,才難得地聰明了一回。他殺光了東宮所有內侍和宮女,連夜將我這個女兒抱去了東宮,命母后親自照顧我,還從民間重金召來幾名武林高手,暗中保護我這個假太子。對外只宣稱太子與公主在東宮玩耍時不慎中毒,公主身死,太子雖僥幸活了下來,身體卻是大不如從前,待在東宮由專人照顧診治。”
“先帝居然讓你一個公主當了儲君?在嶺南王面前下這招險棋,真不知該夸先帝有勇有謀,還是該說你福大命大了!”檀越方才雖是見她并無喉結,才確定眼前的皇帝就是阿乞,此時聽完真相卻有些后怕起來,“宮里這些人都是瞎子嗎?雖說你與太子是孿生兄妹,可終歸是換了個孩子!”
“父皇撤換東宮的人,是以公主身死乃宮人照顧不力為由。那之后,東宮的人全是從我母后族中選來的親信。外人進出不了東宮,自然也無法知道真相。除了母后,東宮寢室嚴禁外人靠近。等我大了點兒再出來的時候,模樣雖有些變化,卻因和太子本是一母同胞,還是相像的。三皇叔做賊心虛,大概也沒想到父皇會讓一個女兒當太子。這些年,我僥幸在宮里長大成人,一半靠著母后的保護,一半也靠我自己的過人演技。”說到這里,她瞥了檀越一眼,“在你面前破綻頻出,只能說明我對你全無防備之心,懂不懂?”
檀越哼了一聲,眼角的冷硬卻全數化開:“如此說來,我三番兩次中你了的計,倒不能算蠢?”
燕祈立時將頭搖成了撥浪鼓:“不蠢不蠢,檀將軍英明神武,智勇無雙。我不過是自恃略有美色,才在你面前占了那么一丟丟便宜!”
這記馬屁拍下來,檀將軍頗為受用,卻還是伸手拍開她又想纏住他胳膊的爪子:“那一年前,你怎么會親自去北郡城?”
“毒殺太子出了意外,三皇叔自然也就知道父皇對他起了戒心。于是和父皇演了多年的兄友弟恭的戲,也算唱完了。從當初的暗中結黨到后來肆無忌憚,幾年下來便已權勢滔天。父皇卻是掣肘漸增,且身體每況愈下。一年前,我無意中發現宮中有人與三皇叔私下見面。那人偷看了北郡城給父皇的秘報,三皇叔顯然對你父親重病的消息極為關注,還命那人通知北郡城的人早做打算,說什么為了大寶之位,讓出區區北郡也不足掛齒。”
“所以,你這個冒牌太子就親自出馬,孤身上路,不遠千里去了北郡城當假乞丐?”
“也不算孤身上路,其實沿途都有人暗中保護我。只是我不方便出宮,只能與姨母家一個與我有四分相似的表哥互換了身份才偷溜出宮。因為男女大防,不好帶侍衛同行。只好扮作小乞丐,盡量掩人耳目。宮里雖有我那表哥在假冒我稱病不出,但我也不能在外滯留太久。我去倭營之前便收到母后的秘信,說父皇時日無多,要我即刻返程回宮,所以解決倭軍之事后我才會立馬跟著青玄回京!”她說到這里,第三次伸出爪子去撈檀越的手,“我知道你為了找我,大病了一場,也知道你接了圣旨卻不進京,是一直在北郡城找我。可父皇一死,我人在宮中,又有三皇叔虎視眈眈,根本無法抽身去北郡城找你。我的身份太過特殊,寫信與你又恐生意外,便是召你回京,我也猶豫了許久。我怕真把你拖進這潭深水,會連累你,更怕你覺得我是為了扳倒三皇叔而利用你……”
“那你是嗎?”檀越神色嚴肅,靜靜地看著她。
燕祈眼中的暖意漸收:“你若認為我是,今日出宮后便可立即折返北郡城!”
“你這騙子慣會演戲,我焉知你此時是不是又在耍我?”
燕祈聞言,臉上血色盡失,好半晌才擠出一抹笑:“也是!我在你這里半點兒信譽也沒了,你這樣想我,也是應該的!”
“你知道便好!”檀越說完轉身便走,燕祈動了動卻沒追出去,只紅著眼睛,盯著腳尖頹然坐了下來。
那人走了不一會兒,便又有腳步聲步入涼亭,燕祈低聲道:“東西都撤了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一根剛編好的柳條藤纏在了燕祈腰間:“你有那閑工夫,不如好好想一想,怎么哄我替你扳倒嶺南王,扳倒他之后,將來怎么嫁給我,嫁給我之后,大了肚子怎么上朝……”
見面前人又驚又喜地看著自己,檀越聲音一沉:“我可不會當皇夫!你須得光明正大,八抬大轎嫁進我檀家!想好了辦法再來找我!”
燕祈淚盈于睫,撲上去在他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這有何難?趕緊生了兒子養到十六歲,皇位便后繼有人了啊!屆時我陪你回北郡城,日日穿紅裙子跳舞給你看!”
檀越眸色一深,想象了一下她說的畫面,覺得此計確實不錯。
那晚入睡前,他努力想理清到底是哪里有點兒不對勁時,又聽得有人輕叩窗欞:“今晚月黑風高,將軍可愿出來與朕共賞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