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瀟陽
一條城中普通街道,會擁有怎樣超凡的美感?從2019年1月至2020月1月,凱文·弗萊徹(Kevin Fletcher)反復游走在離家僅一英里遠的“玫瑰大道”,在日夜晴雨之下找尋光影與情感的寶貴共鳴。
他的作品《玫瑰大道》在Lens Culture2020年度街頭攝影獎中摘得組照冠軍,“戲劇”與“日常”在其中達到了令人驚嘆的平衡。凱文·弗萊徹從視覺角度思考周身環境,試圖瓦解自己與日新月異的城市產生的疏離感,探索其中的微妙復雜性,并遵從直覺,發現其暗藏的美感。
“玫瑰大道”既是美國俄勒岡州波特蘭城中的一條普通馬路,也是受州政府管轄的高速公路;它是便捷的交通要塞,也是堪憂的事故多發地段;它承載著現代都市的車水馬龍,卻并非人們聚集社交之地,顯得孤寂冷清;鄰近社區的房價上漲,經濟攀升,無家可歸的人也越來越多……平凡如它,竟承載著政治、經濟與情感的重量,而這正是最吸引凱文·弗萊徹的地方。
這些影像組合成松散自由的敘事結構,仿佛千變萬化的劇場,令觀眾找到與作者一起漫步“玫瑰大道”的身臨其境之感。照片中包含諸多層面——美的丑的,新的舊的,擁擠的,悲傷的,熟悉的,遙遠的……令人不禁聯想,每座城市都會有一條“玫瑰大道”,它們在時代發展中被重新洗牌,同時兼備舊日痕跡與新興樣貌,也由此衍生出層層疊疊、耐人尋味的美感。
對話凱文·弗萊徹
請向讀者們介紹一下自己。
弗萊徹:我是一名定居在波特蘭的影像工作者,目前的職業是電影攝影師,經常去不同的國家工作。
你是如何開始職業攝影生涯的?
弗萊徹:13歲時,父親送給我一臺配備50毫米定焦鏡頭的尼康EM相機,我用它來為學校年刊拍攝照片。有趣的是,自那年后,我對攝影的興趣驟減,直到大學的一門電影課程,才重燃了我對影像的熱情。從此,我不再只是影像創造者,也成為影像了的忠實觀眾,貪婪地從電影和畫冊中汲取養分。直至今日,我的這份熱情也不曾消減。
請介紹一下“玫瑰大道”這條道路,以及你的作品《玫瑰大道》。
弗萊徹:“玫瑰大道”有一種微妙的復雜性。它既是波特蘭城中的一條普通馬路,也是受州政府管轄的高速公路。如果翻閱1930年代的舊照,你會發現這條路曾是波特蘭的外緣地帶,主要用于貨物運輸。在城市發展過程中,它被逐漸包圍吞沒了,由此也漸漸衍生出社會政治意味——很多人認為,這里的居民受益于波特蘭的發展與繁榮;但從另一方面來講,他們是被拋棄的。
波特蘭人為這條路感到惋惜,仿佛它代表昔日波特蘭所殘留的痕跡。我正是被這條道路的復雜性所吸引,平凡如它,卻承載著情緒與政治的重量。同時,我感受到自己與城市間隔著一層疏離感,再無昔日的聯結。我的內心深處有個聲音,指引我走出住所,跨出舒適圈,真正走進這座城市。
“玫瑰大道”離你的住所不到一英里。你是如何從日常環境中找到美感的?在拍攝之前,你是否會擬定拍攝計劃?
弗萊徹:我并非時刻能在日常生活中看見至高的美感,但我知道它無處不在。當你用心感受這個世界時——飛機掠過頭頂,陽光從汽車擋風玻璃上反射開來,舊燈管發出搖曳發綠的光亮,某人在人行道上潦草寫下一個單詞……當你傾注了耐心、直覺和注意力,那些意想不到的有趣畫面便會浮出水面。
項目之初,我希望影像能夠覆蓋這條9英里長的街道。但我獲得的成果并沒有那么好,那些遵從計劃拍攝的照片總是缺了些微妙的差別或層次。隨著時間流逝,本能的直覺占了上風。我開始遵從內心的聲音,而那些最有趣的畫面總是會在此刻出現。
你想通過這組作品表達什么?
弗萊徹:“玫瑰大道”只是城中一條普通街道,但它更像是一則暗喻,象征著美國乃至其他國家的城市變遷。每座城市都會有一條“玫瑰大道”,即那些將舊日設施重新洗牌、以滿足城市發展新需求的地區。“玫瑰大道”曾是一條鄉村街道,如今卻要承載現代都市的車水馬龍和大型超市,它也是城市中最具有文化多元性的地區之一。很多鄰近的社區經濟都在增長,但與此同時,這條路周邊無家可歸的人也越來越多。我并不打算為存在于“玫瑰大道”的復雜事實給出答案,而是更多將這個項目當成是對這一復雜性的一種探索。我希望觀眾能從照片中看到諸多層面——美的丑的,新的舊的,擁擠的,悲傷的……我想知道多年之后,人們將會如何觀看這組照片——未來,“玫瑰大道”將會是什么樣子?至于影像所講述的故事,其實一直存在于我的腦海深處。所有的照片組合成一個松散自由的敘事結構,講述著在“玫瑰大道”的一次漫游。我希望觀眾能夠找到與我一起漫步“玫瑰大道”的感覺。
可以與我們分享最難忘的一次拍攝經歷嗎?
弗萊徹:那天,我首次在清晨時分外出拍攝,沿途注意到立交橋下方有一束光,走近后發現是一群人正圍著火堆取暖。說實話,當時我們雙方都很緊張。對這群人來說,我是一個突然從黑暗中出現、闖入他們地盤的陌生人。周身的空氣似乎都被無形的張力拉緊,我隔著稍遠的距離,略帶膽怯地向他們問好,介紹了我的名字和拍攝計劃,請求拍攝許可。他們說這必須征求“M”的同意,可以理解為是這幾個人的“領袖”。M先生問了我許多問題:我拍攝的是影片還是照片,是否為《國家地理》而拍,我住在哪,是否有家庭……我們之間逐漸建立起信任,他將我的名字寫在一本小冊子上,同意我拍攝照片。隨后,他在火堆旁坐下,拿出一卷現金開始數。很顯然,他想要被我拍到手拿現金的樣子。
你的作品中常常會有戲劇性的光影效果,是想用此來表達什么?
弗萊徹:毋庸置疑,電影對我的個人創作有著很大的影響。拍攝動態影像時,我全程都和光影、色彩打交道,會不由自主地被光線吸引,因為它是帶有情緒色彩的。在拍攝“玫瑰大道”時,我總是會被那些令我心有所感的情景吸引。夜晚、陰天、晴天、雨天、早晨、大霧、雪天……我通過拍攝不同情景下的街道,嘗試找出所有光影與情緒的共鳴。
你的作品將稀松平常的街道轉換成了千變萬化的劇場,你是如何平衡“日常”和“戲劇”的?如何將日常置于藝術語境?
弗萊徹:就在今天早晨,我剛和鮑比· 布科夫斯基(Bobby Bukowski)(一位極富天賦和經驗的電影攝影師)談起羅伊·德卡拉瓦(RoyDeCarava)的作品。他說:“重要的是事物傳達的感覺,而非表象。”從技術和情感層面,我們都被布科夫斯基作品中對“黑暗”的掌控力所吸引。我們也被他的長快門手法吸引,感受到并非每樣事物都必須棱角分明。我想說明的是,藝術創作者們都在探索人類日常生活的方式,并將它放置到一個情感充沛的藝術語境中。
“玫瑰大道”是一條繁忙的街道,但呈現在你的作品中卻是清冷孤寂的,為什么這么處理?
弗萊徹:如果你乘坐公共交通路過“ 玫瑰大道”,那么它給你的感覺一定是緊張繁忙的;但如果你選擇步行,游離于車水馬龍之外,它又會給你鮮有人煙的印象。這條路并非社交或閑逛的好去處,人們在這里保持著疏離感。
照片中的人扮演著怎樣的角色?他們為何看起來很孤獨?
弗萊徹:人建造了這個地方,他們居住于此,并維持著它的運轉。人是每張照片中的錨點,雖然他們在照片中的成像并非時時清晰。每當你看見有人行走在人行道上,他們往往離你很遠,與周圍的建筑相比顯得十分渺小。那么你在觀看這組照片時,是否也會覺得孤獨呢?
“玫瑰大道”是便捷且繁忙的交通要道,很多企業或人都受益于它。然而,它的交叉路口也被列入俄勒岡州最高風險的5%的路段,其中6個路口還被列入波特蘭市的車禍高發地帶。與美國其他類似規模的城市相比,波特蘭的文化或種族差異并不大,但“玫瑰大道”卻具有文化多樣性。但也有人認為,日新月異的波特蘭正在將這種多樣性推向邊緣。它周邊社區的房價在攀升,但同時無家可歸的人也越來越多,這種分裂顯得尤為深刻。
這組照片在疫情特殊時期擁有怎樣的意義?
弗萊徹:新冠疫情以及其他相關的問題令很多人開始重新審視自我以及自己所處的社區。在社會系統的建立和日常運營中,每個人在有意或無意地扮演著怎樣的角色?我個人對于這種自我審視、對話,是持積極態度的。當我想要去接觸、探知城市的復雜性時,我便覺得自己并非生活在真空之中。我認為很多人都缺乏凝聚力,而疫情正在使這種業已存在的社會斷層惡化。我們需要共同面對它。
你的作品和常見的街頭攝影相比有何不同?
弗萊徹:我認為“街頭攝影”沒有一個統一的定義,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在“玫瑰大道”反復行走、創作的過程中,我有意識地突出了我作為波特蘭人的身份,我在拍攝我所關心的城市和社區,我想要了解這個地方,和與我打交道的人。
你認為在日常生活中,攝影發揮著怎樣的作用?
弗萊徹:如果沒有影像,我將無法呼吸。這并不意味著我每時每刻都帶著相機,但我一直都在從視覺層面去思考這個世界。
你拍攝了很多日常情景,會有創作的瓶頸期和厭倦期嗎?
弗萊徹:其實所有的項目進程都是跌宕起伏的,突破總是緊隨著挑戰而來。很多時候我都是獨自行走、思考、拍攝。我雖獨自一人,但卻并不感到孤獨無聊。
后續還會有相關的創作規劃嗎?
弗萊徹:在未來創作中,我想深入鄉村生活,拍攝《玫瑰大道》的延展項目,尤其想去我父親的出生地——美國科羅拉多州東部進行拍攝。幾代人之前,人們過著非常純粹的鄉村生活,那令我非常著迷。人們在鄉村社區中面臨著怎樣的復雜性,過著怎樣的日常生活?尋常日子中的美感來自哪里?我認為目前城市與鄉村社區間的溝通也存在一定代溝,我想深入探索鄉村,就像我通過《玫瑰大道》深入感知我的城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