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采勇
立秋一過,村莊就立馬有了幸福感和緊迫感,田地里,各種農(nóng)作物收到了秋天的訊息,次第成熟。放眼整個村莊,到處是人們辛勤勞作的身影,熟絡(luò)的人們已沒什么閑工夫侃大山了,都在為接下來的繁忙做準備:生銹的鐮刀拿去小鎮(zhèn)的鐵匠鋪加工后變得鋒利了,閣樓上的籮篼套上新買的籮繩變得扎實了,搭斗、斗架、擋席被一一檢查加固,堂屋里堆放的雜物被挪移了地方……就等著那熟透的氣息絡(luò)繹不絕地涌進來,照亮農(nóng)人們那滄桑的臉。
高粱不是鄉(xiāng)下的主要農(nóng)作物,但因高粱自身用途較廣,砍下的高粱穗可以扎掃帚,脫殼的高粱可以釀酒,或是拿到小鎮(zhèn)上直接賣了換錢,所以家家戶戶每年都會種上那么一點。秋風送爽,高粱地里就是火紅的一片。風一吹,那喝醉酒的穗子站立不穩(wěn),一直傾斜下去,感覺就要折斷那纖細的腰了,又突然昂起頭,醉眼朦朧地打量著整個世界。農(nóng)人無暇去欣賞這些玉樹臨風的“五谷君子”的表演,豐收的喜悅,還得繼續(xù)用流汗的辛勞來奠定??掣吡皇莻€技術(shù)活,砍下的穗短了,就無法做掃帚,長了,又費力不討好。在鄉(xiāng)下長大的人,自然熟知這一個規(guī)則,來到高粱地里,不用彎腰低頭,如殺入敵軍的勇士,橫刀立馬,威風凜凜,一手攏摟著十來棵高粱稈,一手揮舞鐮刀斜著砍下去,只聽得嘎吱的聲音響起之后,那迎風的高粱就剩下秸稈站在地里,齊刷刷一片泛著白色,像要刺破蒼穹的刀山劍海,蔚為壯觀。
熟透的豆類脾氣不太好,在陽光底下一碰就會噼里啪啦地炸裂開來,圓溜溜的豆子四處蹦跳,散落在草叢溝壑之間,讓人無處尋找拾掇。趁著早上霧氣正濃,那豆稈上還有些水分,農(nóng)人們就背著背簍將其一股腦兒地收回家,翻曬在院壩里。只要一有功夫,就把連帶著秸稈的大豆,用連蓋之類的農(nóng)具一遍遍地捶捶打打,直到豆稈豆葉被捶得支離破碎、豆莢全部開裂吐盡豆粒為止。分離出來的豆稈豆葉被塞進灶膛成為煮飯炒菜的燃料,而豆粒則被放在太陽底下暴曬,幾天之后除去雜物入了倉。
在兒時的記憶里,故鄉(xiāng)的包谷、稻谷、紅苕占領(lǐng)了農(nóng)作物產(chǎn)量的絕對主力位置,維系了村莊一代又一代生命的脈搏。這三種作物,各家各戶每年各自收獲幾千斤是常有的事情,而在貧瘠的鄉(xiāng)村全靠祖祖輩輩肩挑背扛才得以完成,這不得不說是件辛苦的事情。好在三者的成熟期并未湊到一塊兒,包谷和稻谷盡管扎堆在秋天,不過中間也要間隔一段時間,挖紅苕則是冬天的事情,這也就讓農(nóng)民有足夠的精力逐一打理它們。
到了掰包谷的時節(jié),那曾經(jīng)青蔥的玉米稈和葉子早已褪去心中的綠意,變成了枯黃色,紅纓變成了黑褐色的胡須,而那金黃色的棒子卻是按捺不住,掙破那緊裹的外衣,悄悄地探出了頭來。大人們將早已準備好的背篼、籮篼帶到地里,趁著早上相對涼快的時候把包谷盡可能多地掰離包谷桿。在農(nóng)村生活的人都知道,那干枯的包谷穗、包谷葉上都有灰塵,散落到人們的身上再經(jīng)汗水一浸就會讓人奇癢無比。農(nóng)村掰包谷,也是經(jīng)歷過技術(shù)改革的,最初人們是直接將整個外衣和著玉米棒一股腦兒掰下來運回家再慢慢將其剝離,后來就逐漸演變成了掰“樹開花”(直接從包谷稈上取出玉米棒),手里習(xí)慣帶著一樣小工具——一塊雙指寬、韌勁好、頂端尖尖的竹篾片,在包谷頂端那嚴嚴實實的外衣上一刺,雙手就很容易把外衣一分為二,唰地一聲就露出了里面金黃色的棒子,一個接著一個地往背簍里放,感覺差不多了,就背到路邊倒進準備好的大背簍里。
待到日上三竿,包谷地就待不下去了。大人們就開始投入搬運工作,往往是采用“耗子搬家”的形式,第一背簍挪到一個位置,又馬不停蹄地返到上一個位置將另外一個背簍挪到下一個更遠的位置。如此反復(fù),原本應(yīng)該靜靜地停下來休息的時間卻是趕路的時間,鄉(xiāng)村的人們總是這樣,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不停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搬運回來的包谷倒在院壩里暴曬幾天,然后就進入了剝玉米粒的浩大工程,全家老少總動員。最初,是純手工,一手拿著玉米棒,另外一只手的拇指順著玉米粒的紋路剝下來,費勁,效能也差。后來逐漸轉(zhuǎn)為半自動,將家中吃飯的八仙桌板凳倒放在地上,在其中的一只腳上套上穿爛的膠鞋,利用鞋底的齒將一個個包谷搓得一干二凈,撲哧撲哧的聲音至今還在我的耳邊回響,似一曲交響曲,奏出了豐收的喜悅。隨著電器的普及,剝玉米粒就完全自動化了,玉米剝離器插上電源,包谷入機器的口后三下五除二就變成了金燦燦的玉米粒,只需人們稍微清理一下“漏網(wǎng)之魚”,這個工程就徹底結(jié)束了。
脫粒的包谷曬干了,入倉了,距離自家稻田里谷子成熟還有半個月左右的時間。鄉(xiāng)下的男人們是閑不住的,因為地勢差異,此時某些海拔偏低的地方,稻谷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一片豐收景象。于是,邀約上幾個志同道合的鄰居,收拾幾件衣服、提著鐮刀結(jié)伴去那些地方“賣勞力”,掙點辛苦錢,就在重慶主城附近的郊區(qū),無需提前預(yù)約,一到站,就自會有人相邀。六個人一張斗(搭頭),與主人家談妥價錢,就跟隨著到了主人家,一夜休息無話。
待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六個人就到了指定的田頭,往頭上裹上一張頭巾,一來是防止谷子的灰塵落到頭上、頸上,二來就是在休息之余直接當作汗巾擦拭身體之用。兩人架斗架、安擋席、拖搭頭。其他四人就直接磨刀霍霍,奔向那些在風中低垂的稻谷,手起刀落,頃刻間就放倒了一大片。而搭頭安好后,割稻的其中兩人就返回到搭頭前,四人兩個小組,依次把割好的稻把往搭斗上狠了勁抽,抽罷輕輕一抖,谷粒便掉進斗里。待到隔稻把有一定距離時,兩人一左一右,反手扣住搭斗兩邊的“耳朵”,微微向上一提,搭斗底部兩根船形的木頭就在稻田里留下了或深或淺的印痕。轉(zhuǎn)眼間斗滿了,用竹篾撮箕轉(zhuǎn)移到田埂邊的籮筐里,割稻的其中一個負責搬運,最終就形成了“一個割、四個搭、一個擔”的分工合作模式。搭谷的四人相互戲謔地你追我趕,擔的人走起來都能卷起一陣風,割稻的人更是容不得半點馬虎。在村里有個習(xí)慣,一個人割的稻子是應(yīng)該能滿足四個人搭的,如果不夠的話,搭谷的人就會說“搶鐮刀把喲”,盡管是一種玩笑話,但農(nóng)村的男人們誰能輸下那個面子呢?
我曾因?qū)W費不足,隨父親一同參加過類似的勞動,同行的還有我的兩個姨叔和鄰家的兩個表哥。在整個過程中,他們給予了我最大的包容,而父親更是自覺地分擔了原本屬于我的一些任務(wù),我也咬著牙挺過了那個漫長的十五天。那一年,我剛好十八歲。
在外奮戰(zhàn)二十來天后,男人們用咸濕的汗水換來了手中或多或少的紙鈔,那里面有自家孩子新學(xué)期讀書的學(xué)費,有全家接下來一段時間柴米油鹽的費用。而此時,黃澄澄金燦燦的色彩充盈整個鄉(xiāng)村的封面,男人們又帶著妻兒老小不辭辛勞地打響了另一場“搭谷子”的戰(zhàn)斗。
收秋時節(jié),人們最怕的就是“爛天”(雨水多的天氣),看著辛苦種植的莊稼到頭來壞在地頭,那是對農(nóng)民們最大的傷害。時間不等人啊,趁著好天氣,動用家中所有力量搶收,起早貪黑,讓所有糧食全部歸倉,每年的秋天總是這樣忙而有序。
谷子搭完了,人們是不是該休息了呢?可是,秋天它實在是太長了。除了高粱、豆子、包谷、谷子,地里總有收割不完的莊稼、做不完的事情,揀海椒、砍包谷稈、曬稻草……要到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呢,當冬天的風搜刮著整個村莊,人們似乎安靜下來了,但又怎能讓那田地就此閑置呢?該為來年的播種做好準備了吧。
(來源:《貴州民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