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四川·嘉州布衣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細思量。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這首《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乃是納蘭性德悼念亡妻盧氏所做。
西風乍起,人間天上,除卻我心而外,蕓蕓誰會秋涼?不忍見蕭蕭黃葉,匆忙忙閉鎖疏窗。閉鎖疏窗。幾多舊事,幾度思量。當年,春光窄窄,春睡足足,春意芳芳。與你詩詞對壘,酒濃茶醉,勝如為你梳妝。
而今只影空懷遠,不解香魂何處,卻曉得當時笑語,當時樂事,非是尋常。
這首詞章,題為《飲水集》,其義取自“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正是詞以抒懷,以摹寫心頭那一點欲說還休的情愫,寓于詞章字里、簫管聲中,縱然傳唱于世間、獲譽于海內,而詞中低徊不去的款款心曲,其實也只有詞人“冷暖自知”而已。
這樣的詞是不可解的,因為一旦詞句離開了那位深情的作者,便如同花兒隕落枝頭,如同葉子飄零塵土。一花一葉,其美麗之處正在于絢爛的生機,而誰能從一朵離開了枝頭的夏花那里捕捉到那棵花樹的全部秘密呢?這也許正是花兒那短暫一生的全部意義。
那么,我們所傳唱的,所著迷的,究竟又是什么?
那正是我們自己的心事,自己的心曲,是纏繞于自己心頭那郁郁而不得發散的情愫。別人的華美詞章不過是一根神仙的手指,使得詞人自己的“冷暖自知”共鳴出我們自己心頭同樣的事件、同樣的思念、同樣的愛恨、同樣的沉迷……在這個蕓蕓眾生的紛繁世界上,沒有誰是超然孤立的,每個人都是大地的一塊巖石、一粒塵埃,而被風雨侵蝕掉的那些巖石與塵埃既是一個個獨立的身影,也是我們所有人的一部分。于是,這一首“冷暖自知”的小詞,其感動人心之處既來自于容若那獨一無二的才華與身世,也來自于我們每個人和容若、每個人和每個人的心心相通。容若所沉吟悵惘的,是他自己的故事;而我們所傳唱的,既是對這位濁世佳公子的無限追懷,也是對我們自己、對每一個血肉之軀所必然經歷的人生體驗的深刻感動。
容若此詞,上片是此時此地的沉思,下片是對往時往事的回憶;上片是容若此時此地的孤獨,下片是容若和妻子在曾經的短短三年之中那一些短暫而無邊的歡樂。
“誰念西風獨自涼”。西風送涼意,對每個人都是一樣,吹進皇宮大內,也吹進民間草舍。而在容若詞中,這涼意卻似乎僅僅是為他自己而來,也僅僅是他自己才體會得出。不合常理的敘述構成了突兀料峭的修辭,那是一番難以言傳的清決與蕭壯,似乎世人盡知,其實只有容若獨會。
西風冷冷,黃葉蕭蕭,疏窗閉合,幾多蕭瑟。由景及人,由物及我,容若,一個才華橫溢的詞人,一個天真憂郁的孩子,韶華未逝,便已經往事縈懷。有多少“成熟”的大人直到臨終還來不及回憶,而一個敏感的孩子卻總是早早的就有了心事。
誰念西風獨自涼,上來作者就發出了這樣的詰問,一下子就把人帶入了一個蕭瑟秋風的冷清意境中。一個誰字,足以把一個孤獨的心境揭示得淋漓盡致,它在告訴人們,沒有人更能比作者感應那西風的犀利了,因為我已孑然一身,身邊再也沒有我那賢淑美慧的妻的相伴了,我的心是如此的凄涼,更何況還有那被西風吹落的樹葉,正蕭蕭飄落呢?而飄落的豈止是落葉,更有那哀傷的心,也隨著落葉慢慢下沉,墜落。天色漸暗,已是黃昏,轉眼便是慢慢長夜,獨對孤燈,那將更是痛苦難捱。望著這飄散的黃葉,我們的詞人,陷入了沉思……
他想到了他和愛妻美好甜蜜的時光,他們的愛并非常人之愛,他們有著共同的愛好、志趣,他的妻是深懂他的。他的詞卷上,曾留下愛妻的淚痕。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他醉倒床上,他的妻沒有一句嗔怪,輕輕的幫他擦拭臉龐,掖好被角。他們也曾一起談詩論賦,那時光是多么令人追憶和留戀啊。詞人用短短的兩句話,涵蓋了他們所有生活的甜蜜、美好,妻子對他所有的關愛和照料,甚至讓詞人拿李易安和趙明誠的賭書潑茶之事作比,足見相愛篤深。
三年短暫的快樂也許只是為了讓容若日后的回憶更為沉痛悲苦。人生的悲劇,也許只是上天殘忍地安排在天才生活中的藝術素材。我們讀著這首小令,由上片的蒼涼突然轉入下片的歡樂,由上片的孤獨突然轉入下片的合歡,但我們一點也感受不到歡樂,只覺得歡樂之情寫得越深,背后的孤獨之情也就越重。容若那甜美的夫妻生活,醉酒而春睡不起,賭書而對笑噴茶,以李清照與趙明誠千古第一的夫妻佳話來比擬自己的二人世界,水乳之得,情意之切,以樂事寫愁心,以合歡寫孤獨,令人但覺天地之大,縱然可以包容萬物,卻容不下一個人內心的愁苦。
使天地逼仄到極致的還是末句。“當時只道是尋常”,這樣平淡如家常的句子輕易道出了人生真諦,而這樣的憂思慨嘆又豈是容若所獨有?
宗教家說:世間本沒有惡,我們所謂的惡,其實只是善的失去;世間本沒有丑,我們所謂的丑,其實只是美的失去。
有人問道:造物主為什么會允許善和美的失去?
宗教家回答說:是為了讓人們更好地認識善、珍惜善;認識美、珍惜美。
每一個平平凡凡的快樂都是彌足珍重、來之不易的,你若當它只是尋常,失去時便只有悔不珍惜。親人、愛侶、晚風、秋月,這一切一切的尋常,又有幾人能夠承受失去之痛呢?
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讓下面的所有話都成了多余。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總結了前面所有說出的和未說出的話。兩句經典遙相呼應。
據說樸月的小說《西風獨自涼》,是寫納蘭的小說中寫得最好的(有人說也許是最接近歷史上的納蘭吧),看了一點,心想這不是《紅樓夢》嗎?有才情的納蘭突然遇到寄住家里的有才情的表妹,頓生好感,然后就是記敘一些生活中的瑣事……其實,樸月只是用了容若的《浣溪紗》詞的首句“西風獨自涼”作書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