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上聽書是在上學之前。逢年過節家里來了客人,父親跟客人喝著聊著,聊著聊著就扯到姜子牙身上去了,這時候父親成了酒桌上的主角,我本在灶下幫母親燒火,一聽到姜子牙直鉤垂釣,販羊豬貴,販豬羊貴,豬羊一齊販,豬羊一齊賤,就顧不得燒火了,撂下燒火棍鉆到屋里,站在炕沿邊就挪不動腳了。
冬天的夜很長,家里幾乎天天有來串門的,有些人是專門來聽父親神侃的。那時候父親恐怕也就能認出自己的名字來,卻有一肚子的故事。有時候生產隊里安排父親他們到田里鋤草,父親在鋤頭上挑個小筐子,我便跟著去揀豬草。父親邊輕松利索地鋤著地,邊講著故事,有些年輕的小伙子干活手腳慢被落在后邊,聽不清父親講的故事,一邊心急火燎地忙著手中的活計,一邊喊著讓父親慢點并等等他們,當然也招來一陣陣快活的笑聲。我緊隨著父親,一句也不會落掉。姜子牙封神忘了自己最后只剩了打神鞭,佘老太君百歲掛帥帶領楊門一幫子女將出征,王寶釧拋繡球嫁給了要飯的薛仁貴守寒窯十八年后坐了東宮……這是我最早接觸到的文學。
那些年,村里有時來盲藝人說書,比父親說得要詳細,內容也多。那些盲藝人多是夫妻檔,有的兩人全盲,有的妻子是明眼,但看起來哪些地方總有些缺陷,或者跛腳瘸腿,或目光呆滯,或嘴歪眼斜,大概總要門當戶對吧。只要看見有盲藝人來,我們這些小孩子都熱情又好奇地擁上去,仔細地看稀奇,并前呼后擁地把他們領到大隊部。大隊部便接待并安排他們的食宿。晚上安排場所說書。第二天早上,另一個搭檔便拿著一個袋子,端著一個較大點的瓷茶缸,挨門挨戶地收糧食,給錢也行。糧食一茶缸,玉米或小麥都可;錢,不拘多少,憑聽者意愿。那時的人們淳樸誠信,有些沒去聽的,可憐說書人的不易,也會給錢給糧的。幾乎沒有耍賴的,當然也有個別摳門兒的“鐵公雞”,硬說沒聽,來收錢糧的也不計較,再去下一家。
記得有一回是夏天,太陽還沒落山,村子里來了一男一女,男的眼盲女的眼明,女的用一根長桿子牽著男的,男的背著個臟乎乎的布袋子。小孩子們高興得奔走相告。晚上,大隊部的院子里,一根高桿上早就點上了帶玻璃罩子的汽燈,整個院子里通明瓦亮的,大人孩子們聚了一院子,小孩子們過節似的在人縫里穿梭打鬧。院墻根的幾棵老柳樹、老榆樹上的蟬也興奮得直叫。盲藝人跟那女人就坐在燈下,燈周圍是成群結隊的小飛蟲,不時地碰撞著燈的玻璃罩子,燈下的人臉上汗津津的,明晃晃的。男的懷里抱著一把黑油油的琴,女的手里拿著快板。在人聲鼎沸中說書的開始了。藝人先說一通戲情——不是普通話但人們都能聽懂,再撥弄琴弦唱一會兒,女的打著竹板配合,很機械的樣子。說時能聽懂,唱的什么就不懂了,我們稱那是“瞎漢腔”。他說的時候全場鴉雀無聲,唱的時候人們就亂糟糟的。現在想想,那次聽的是什么,一點也沒有印象了,但那熱鬧場景卻歷歷在目。
能聽整部書并且聽真正的藝人說書大約是在八十年代初期。有一年春末夏初的時候,父親從青島買回來一臺像枕頭那樣大的收音機,那時早晚熱播劉蘭芳的評書《岳飛傳》,后來是《楊家將》。早上七點來鐘,一家人在院子里吃飯,收音機便放在旁邊的石磨頂上,父親調好臺,音量放得很大——自然有炫耀的成分,估計連左鄰右舍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們都默默地邊吃邊聽,連咀嚼飯菜都是輕輕的。草垛窩里的大黃狗都靜靜地支楞著耳朵。那時最難過、最痛苦的就是不等聽完那一回就得去上學,往往也是到了不能不去上學的時間了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桌邊,一邊怏怏地走出門口,一邊耳朵還拉長了似的粘著收音機。去學校要經過大半個村子,常常還有其他人家也在聽,聲音也很大,于是便一路走一路聽,斷斷續續地也能聽個大概,覺得那段路也美好起來。晚上八點來鐘還會重播,只要沒活兒急著做,一定會再聽一遍,但晚上的信號就不那么好了,調來調去,常被噪音包圍著,有時聲音縹縹緲緲,時斷時續,總不能盡興,干著急。但能重溫或補上也是件美事了。只是常抱怨時間太短,每次才半個小時,真的不過癮。
聽書有癮。記得初二的寒假,有天晚上在寬敞的大街上有瞎漢來說書。開始來聽的人還很多,但抵不住三九嚴寒天氣的清冷,人們漸漸散去。打量了一下周圍,除了一幫大老爺們兒還在硬撐著,幾乎看不見孩子的身影,更別說像我這樣的女孩子了。袖著手縮著脖,身子緊皺成一團,腳凍得像貓咬似的疼,又不好跺腳,又不舍得回家,就那么硬撐著直站到最后散場。那晚聽的是《楊文廣征西》,聽眾少,很安靜,一字一句聽得也真切。
初中畢業后,才弄到了《岳飛傳》和《楊家將》兩本書,看得昏天黑地廢寢忘食才真覺得過癮。
那些或真實或神奇的故事,給貧窮歲月里蒼白的日子增添了一些溫暖的色彩。
后來,一個DVD光碟能容納六七部長篇評書,劉蘭芳、田連元等著名藝人的評書可盡情地聽。有的還配上了演員,隨著說唱,有板有眼地表演。只要愿意,可以整天整天地聽。父親家里收藏了一鞋盒子這樣的碟子,經常有鄰居來坐在炕上,喝著茶水抽著煙看戲聽書。一坐就是大半天,有些回家吃了飯又很快地回來了。村子里有個老祖嬤嬤,有時我父母還沒吃早飯就顛著小腳跑來了。
隨著科學技術的日新月異,現在聽書更方便了,可以在網絡上聽,可以用收音機聽。香煙盒大的收音機,多了放卡的功能。放上內存卡,就可以聽,一張內存卡可存十幾部甚至幾十部書,可隨身攜帶著聽,可自由選擇著聽。通常是邊做家務邊聽,有時也只顧聽而忘了手里的活兒。
現在還有一種叫“孝心機”的多功能播放器,也可以插內存卡聽書看戲,音像倶佳,可隨處放置。聽書看戲,是父母每日的主要功課。
有時我回家便陪著父母聽一會兒,看一會兒,也評論幾句。能隨心所欲地聽想聽的評書,尤其是陪著父母一起聽,覺得日子真是美透了。
作者簡介:孫晉芳,諸城人,系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濰坊市作協會員,諸城市作協會員。
(責任編輯 徐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