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霞


50多年前的那場戰斗,讓小星山和惠東港口民兵連威震天下!港口民兵一舉殲滅潛入小星山的美蔣特務的故事被拍成電影《南海長城》。
曾解,是電影《南海長城》里的阿螺的原型,但阿螺是一個后進變先進的形象。而現實中的曾解,一直是一個戰爭中的先進人物——老游擊隊員、港口的婦聯主任、戰斗英雄張苞的愛人。她操著客家普通話跟我說:“妹仔,這些往事我第一次同你講,從來沒同別人講過。”
一
迎著帶著咸腥味的海風,我們采風的一行人從港口漁政碼頭登上兩艘船,直奔小星山島而去。
小星山島位于惠東港口鎮西南方向,是一座常年沒人住的荒島。而50多年前那場戰斗,讓小星山和惠東港口民兵連威震天下!港口民兵一舉殲滅潛入小星山的美蔣特務的故事被拍成電影《南海長城》。
重訪闊別20多年的小星山,有點興奮。 1995年,我參與一個活動,到小星山的海軍基地練習射擊。那天,十幾人打了800多發子彈,卻未細細參觀采訪。這次隨市作協組織的團隊專程去采風,對小星山及英雄民兵連充滿期待,對光榮戰斗歷史充滿景仰。
位于惠東縣境東部沿海的港口鎮面積才20多平方公里,東面是紅海灣,西臨大亞灣口平海灣,兩灣如兩鉤彎月,中間一條寬闊的水道是國家一級漁港。
船一起航,就被湛藍的海水包圍。海潮將一輪紅日從東邊托起,縷縷霞光將海面鋪上一層潮紅。海的盡頭一望無際,與天相接,那是地球的邊界。站在甲板上憑欄觀濤,思緒飛揚。小星山因臨近港澳,常被敵對勢力覬覦。解放初期,國際反華勢力囂張一時,就在中國對印反擊戰進行期間,蔣介石也同期啟動了反攻大陸的 “海威計劃”“班超計劃”,派遣特務偷渡到廣東沿海登陸。
無風三尺浪,海面一陣陣的暗風藏在波濤里,船身傾斜顛簸得厲害。發出“嘩嘩嘩嘩”的聲響,風呼呼地叫著,掀起一層層巨浪,把海面的船只不停地拋起來又摔下去,起伏落差豈止三尺?顛得人胃里翻江倒海,暈暈然倒在橙黃色的救生衣上。頭腦里回旋著《南海長城》插曲,迷糊中聽見有女作家開始“現場直播”,嘔吐聲陣陣。剛來時興奮不已擺pose拍照的女作家們,此刻如霜打的苗,各具情態東倒西歪懨懨然也。
港口鎮屬半漁半鹽地區,海產資源豐富。船上的漁民撒了一網,約半小時后拉上來,收獲的是一盆雜貨,品種很全,小龍蝦、石斑魚、馬鮫魚、對蝦、蟹、鮑魚、紫菜等應有盡有。有點嚇人的是,還有一條小海蛇。只是個個都是袖珍微縮版,是不是因為這個季節,快到休漁期了,大的都打撈完了呢?女作家們立馬精神起來,好奇地拿了小海鮮們當玩具照相。撒網的船家是一個40來歲的男人,中等身材,皮膚黝黑。他面無表情地選揀著這些寶貝,將太小的和著泥沙鏟起,手臂一揚“嗖”的一聲甩進海里。而對女作家們嘰嘰喳喳的詢問,多不作答,偶爾點頭或搖頭。
身體在波濤里顛簸,思緒飛到那個超級崇敬英雄的年代。劇作家寫出了話劇《南海長城》,后被八一電影制片廠搬上銀幕。這部電影公映時,已經是20世紀70年代中期了。男主角是王心剛,女主角是劉曉慶,演唱插曲的是李谷一。用現在的話來說,演員陣容豪華。但那時候我們還很小,知道的明星只有王心剛,劉曉慶和李谷一是后來才知道的。王心剛是當時中國銀幕上最紅的美男子,他相貌英俊,塑造了很多完美的男性形象。《勐垅沙》里帥氣的解放軍叔叔,把我們這些稚嫩的女孩也迷得云里霧里的。
我們的船在風浪中犁田般地大起大伏地前進了約一個小時后,遠遠看到小星山的身影。哇!小星山!不知誰尖叫一聲,所有人打起精神,極目遠眺,前方就是小星山島,隱隱看到那座并不高的小島,遠遠地看,小星山很像一條臥著的小鰻魚。看起來近,走起來遠。
因風浪太大地勢險要,大船體積較大,擔心觸礁不能靠岸。可以想象,當年依靠小舢板緊急登島狙擊外敵有多么艱難。我們只能在船上與小星山對視。眼前,最高處的那座山就是小星山,島上有小星山戰斗遺址、媽祖廟,最讓人懷想的是,蒼山翠柏掩映下的小星山戰斗紀念碑,那里長眠著民兵張苞、徐景松、馬德強三位烈士。
雖然沒登上小星山,但沒想到我居然采訪到長眠在小星山的英雄張苞的愛人曾解。她就是電影《南海長城》里的阿螺的原型, 但阿螺是一個后進變先進的形象,而曾解一直是一個戰爭中的先進人物——老游擊隊員、港口的婦聯主任。
島上的戰斗,過去了50多年。英雄故事,鼓舞了一代又一代……
二
從港口回來后,通過多方打聽尋找,歷經幾番周折,從深圳到惠州,我終于找到了英雄張苞的愛人,近90歲高齡的曾解。
她在惠州住在西湖邊一棟老舊小樓的三樓,在筒子樓最頂端那40平方的老舊小屋。剛從深圳回到惠州的老人在此與我長談了一個上午。
老人上身著一件拼花方塊襯衫,下著黑色長褲,滿頭白發,笑容可掬。她操著客家普通話跟我說:“妹仔,這些往事我第一次同你講,從來沒同別人講過。”
我很感激老人的信任和坦率,在老人娓娓的敘述中,一對革命夫妻被時光湮沒的往事,如海潮般涌了上來。
曾解的老家在東莞,小時候家里很窮,父親做泥水工,母親在家做家務,兄弟姐妹死的死、賣的賣,最后只剩下4個,即曾解與一個妹妹、兩個哥哥。1944年,15歲的她在隔壁村一位姓鄧的大姐的幫助下,參加了曾生領導的游擊隊。
他們同在一個醫療隊做護士,醫生就用一些大蘿卜教他們打針。
有一次,前方的傷病員中來了個英俊的小伙子,就是張苞,他在處理一枚啞彈時右手被炸傷,成了二級殘廢。曾解小心翼翼為他處理傷口,精心照顧,兩人彼此留下很好的印象。
國共第二次合作后的1946年,他們被轉移到山東煙臺。曾解至今還記得是在鯊魚涌登船的,張苞也在船上。看兩人相處融洽,情投意合,鄧大姐喜在心里,遂從中牽線,并匯報給支隊,支隊同意后,兩人就算結婚了。
這樁以戰爭為底色的婚姻,從來沒領過結婚證也沒舉行過婚禮,直到張苞犧牲,曾解一個人獨自撫養5個孩子長大成人到如今的耄耋之年。張苞留給她的除了5個孩子,就只有幾張照片,但最重要的是,他用生命譜寫了人生的輝煌,留給她寶貴的精神財富,讓她用一生來堅守自己的愛情!
1949年,他們雙雙隨部隊南下,回到廣東。初期兩人在肇慶武裝部,1958年才調到港口。
當時剛解放沒多久,敵人不甘心失敗。1962年10月1日到12月6日,蔣介石先后派出九股特務由高雄乘船,偷渡到廣東沿海的海豐、惠陽(當時港口屬于惠陽)、惠來、電白、臺山登陸。
1962年10月7日,張苞和妻子曾解吃完中午飯,正準備出門趕惠陽的公交車到下面去檢查工作。夫婦倆都是領導干部,張苞身兼數職,既是漁鹽工委副書記,又是武裝部部長,還是民兵連長;曾解是婦聯主任。張苞要去稔山,妻子要去范和公社。這時,張苞突然接到港口武裝部秦部長打來的電話,說小星山漁民發現有美蔣特務的橡皮艇!
張苞放下電話,叫來一個武裝部副部長陪妻子去范和,他自己則電話通知,緊急集合民兵連。據幫曾解帶孩子的母親后來講,張苞出門時,老人問他,今晚要做你的飯嗎?張苞說,不用了,我回來再做。這是張苞留給家人的最后一句話。
當晚,狂風暴雨,身在范和的曾解聽公社武裝部的人說,小星山正在打仗,打得好激烈。想到張苞自從1944年參加游擊隊以來,大小仗打過無數次,不但驍勇善戰,而且還是雙槍手,他的右手雖受過傷,中指不能伸直,但并不影響射擊。回想他矯健的身手,曾解從心底升起一股自豪感,但當聽說打得好激烈,不由得心驚肉跳,徹夜難眠。
第二天一早,曾解接到惠陽漁鹽工委書記薛風打來的電話,叫她馬上回港口。對方聲音低沉,曾解心里隱隱不安。
因為從范和村出來沒有車,要走挺遠的路到稔山才有車坐。在車站等車時,人太多,曾解擠不上去。司機說,車只到平海不到港口,也不讓她上。曾解趕緊給司機解釋說有急事,司機才讓她上了車。車到平海,又轉乘船到港口。
心急如焚的她剛一下船,就發現好多人在碼頭接她,大多是漁鹽工委的干部,他們表情嚴肅,也不多言,直接把她接到漁鹽工委辦公室。看到廣東省軍區的領導、武裝部部長等,心里一直在打鼓的她一下腿發軟,終于忍不住,“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三
原來,昨天在小星山,港口民兵連遭遇12名美蔣特務。民兵連打了勝仗,包括張苞在內的3人卻犧牲了。
1962年10月7日下午2時30分,張苞將愛人曾解托給那位副部長后,攜帶兩只駁殼槍,帶領21名民兵攜土制七九式長槍乘小舢板渡海直撲小星山島。
美蔣特務藏身在半山腰的一處茅草叢中,利用美國自動步槍和卡賓槍對民兵小分隊進行掃射。張苞雙手用駁殼槍還擊掩護小分隊脫離了險境,不幸被子彈射中了胸膛,他忍著劇痛又開了3槍,其中一顆子彈穿過敵副司令鄒滑水的大腿。隨后,一顆子彈再次射中張苞左胸,這位曾經在解放戰爭中兩次立功的英雄不幸壯烈犧牲。
戰友馬德強手托步槍,憤怒還擊,他打了兩個滾,準備倚靠一塊大石頭作掩體,繼續向敵人射擊,不幸中彈犧牲。徐景松在轉移途中同敵人激戰,激戰中,也被敵人的子彈奪去了生命。經過10個小時浴血奮戰,港口民兵連全殲這股美蔣武裝特務,打死2名,打傷3名,俘虜9名。繳獲槍支電臺等物資,首創民兵單獨作戰的光輝戰例。
1964年8月,原中共中央中南局和廣州軍區授予港口民兵連“英雄民兵連”稱號,原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贊譽他們是“南海長城”。
曾阿婆返身進里屋翻出當年的老照片,她小心翼翼再打開這些過了塑后又用密封袋分類包裝好的老照片,有他們夫妻二人著軍裝的單人標準像及合影,有張苞一人與孩子們的,還有一張全家福。“這是最不清晰的一張,”老人說,“這張全家福是翻拍的,所以最不清楚。”老人手拿夫妻二人著軍裝的合影,認真地看著,一瞬間有點發呆。我不說話,靜靜地候著,不忍心打斷她。
她告訴我,張苞人長得帥,很愛照相。輕輕撫摩著這些被歷史塵封的老照片,仿佛觸摸到兩位革命老人比金堅的愛情和這個原本幸福之家的圓滿與和諧。
愛人長眠小星山。曾阿婆說,當時哭得幾次暈過去不省人事的她對領導說,我的人沒了,我的人沒了啊!就是打傷眼睛、打斷手、打斷腳留個殘廢人給我也好啊!
省軍區領導不停地安慰她說,小曾啊,你不要太傷心,不能這樣想啊。
為了不讓她過度傷心,上級決定把她調到當時的惠陽縣水產局下屬水產公司任副經理。
當時的惠陽粵劇團把港口民兵連的事跡編成多幕話劇到廣州公演,全劇充滿祖國鋼鐵長城不可犯的磅礴氣勢。拍成電影《南海長城》公演是20世紀70年代的事。
曾解帶著母親和二男三女五個孩子搬到組織上安排的惠州市區金帶街安頓下來。每天踩單車到位于下角的水產公司上班。平時,曾解常用張苞的事跡教育孩子們,幾個孩子知道父親的英雄事跡,都很爭氣、懂事,學習也好,從不調皮給母親添麻煩。曾解說,他們住的房是舊時地主家的,很大,兩家人同用一個廳,孩子們在那吃飯,外婆用小碟給每人分好,吃完寫作業。
長大后,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去當兵,其他幾個也有不錯的工作。曾阿婆現在身體還算健康,只是最近有點頭暈目眩,小兒子帶她去醫院看后,醫生說有點腦萎縮。
參加小星山戰斗的老戰士還有兩三個經常跟她往來,但都是80多歲高齡的老人,行動有些不便。
她每年清明都會帶孩子們去港口給他們的父親張苞掃墓,她的愿望就是孩子繼承父親的優良傳統,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她也感慨現在越來越嚴重的貪污腐敗現象,教育自己的兒女潔身自好,不要給父親抹黑。在老人的眼里,我看到的是隨遇而安的從容、豁達和樂觀。為表達對老人的崇敬之意,臨出門時,我想把剛用過的茶盤茶杯洗干凈,阿婆執意不肯,還想送我下樓,我勸阻了老人。感動于曾阿婆首次對我敞開心扉,道出從未對人披露過的往事。這,也許是一種緣分。
四
說到緣分,當我采訪第7任民兵連長李偉美時,這個海水里泡大的狙擊手突然說,你長得很像劉曉慶。我愕然,片刻后放聲笑道:“我可以演《南海長城》了。”巧的是,回單位上班兩天后,就在我供職的惠州報業傳媒集團旗下《東江時報》上,一眼看到了李偉美的名字,他入圍惠州市“道德模范評選敬業奉獻類”的模范人物人選。真是機緣巧合啊。
潮起潮落,歲月變遷。小星山見證了一代又一代民兵。
在港口長大的李偉美在北海當海軍時曾是一名狙擊手。2000年,從部隊轉業回來被分配到港口鎮政府上班。當他看到民兵連在港口訓練時,一下就想起了自己在部隊時的生活,感覺特別親切。于是,他遞交了申請書,成為民兵連的一員。2009年,李偉美通過種種考驗,成為第7任連長。
如今的港口民兵連,仍然保留著經過一場戰斗的洗禮打造出的不怕犧牲不怕累的軍魂。在和平年代,港口英雄民兵連成為保一方平安的主力,打擊走私、抓獲毒販、打擊海盜、搶險救援。李偉美帶領的港口民兵連,總是在困難面前一馬當先,配合公安、工商、漁政部門抓走私、販毒、海盜,抗洪救災等。
現在連隊有46個人,多是80后。有11個女兵,多是90后和00后。李偉美說,海訓時,整天泡在海里,日曬雨淋,姑娘們就沖他喊:“連長,把我們曬黑了你要賠啊。”鬧歸鬧,但年輕人在參加訓練、抗洪搶險以及配合公安機關抓捕毒販時,都盡職盡責。無論是守護萬里海疆,還是建設藍色家園都很出色。因為,軍魂已經根植在每一個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