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核政策演變規律及國家底線

鄭家瑞 王容謙 王立軒

1945年7月16日清晨5時24分，美國新墨西哥州沙漠深處，人類歷史上第一顆原子彈試爆成功。在隨后的8月6日與9日，美軍先后對日本城市廣島與長崎投放了兩枚原子彈。巨大的蘑菇云騰空而起，城市瞬間化為廢墟。核武器的巨大威力在加速第二次世界大戰走向終結的同時，也粉碎了機械化戰爭時代的狂想。即使是身經百戰的二戰名將也不得不承認昔日主宰戰場的常規武器似乎暗淡無光，均勢被打破，天平傾斜了。

時間流逝，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傷痛逐漸消散，美蘇兩大陣營在廢墟之上再次展開新的博弈，1949年8月29日，蘇聯成功試爆其第一顆原子彈，雙方你追我趕，通過相互確保摧毀實現相互確保生存，形成了恐怖的平衡。雖然冷戰結束，但事實上時至今日這種均勢仍舊存在，維持著大國間的戰略平衡。作為大國核力量運用指導方針的國家核政策，則是影響這戰略平衡的關鍵因素。

2020年6月2日，俄聯邦總統普京簽署本年度第355號總統令，批準新版《俄羅斯聯邦國家核遏制基本政策》（下稱《基本政策》）。俄羅斯是當今世界最重要的有核國家之一，作為對美國北約等一系列舉措的回應，俄羅斯核政策及核力量的運用將深刻影響國際局勢走向。本文試圖從以下幾個角度分析研究其核政策發展演變過程，淺談俄羅斯國家核政策的深遠影響。

輝煌與失落，蘇聯時代的核政策

“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蘇聯的輝煌與衰弱、強盛與瓦解，正如其承載的基輔羅斯文化一般變幻。一時無兩的榮耀時代下，軍事力量猶如一根杠桿，一端撬起龐大國家繁華興盛的表象，另一端則深深埋設尖銳的矛盾陷阱，鋪陳家國破碎的悲劇伏筆。

1949年8月29日，在薩哈羅夫，庫爾恰科夫等著名科學家的努力下，蘇聯第一顆原子彈試爆成功，如何運用這種威力巨大的戰略武器，即制定何種核政策旋即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

必須指出，蘇聯及俄羅斯核政策的制定，與美國核政策有很大關聯性，俄羅斯對核武器的作用及運用、核戰爭是否是政治的繼續等問題的認識，經歷了辯證發展的過程。

起初，核武器被蘇軍高層看作是常規武器的進一步發展，從而將其運用僅僅作為戰術范圍的問題加以考慮，按照蘇軍在二次大戰中總結的經驗，作戰勝利的根本因素是軍隊士氣，因此在逐步發展核力量的同時，通過強大的常規力量遏制美國的核威懾成為這一時期蘇聯的核政策。蘇聯的核戰略以常規抵消戰略為主，希望通過大力改進常規武器和技術裝備、擴大兵力儲備、加強軍隊戰備訓練、提高作戰能力、增強前沿防御部署等途徑和措施，對抗和消除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集團的突襲、干涉和顛覆活動，對付美國的核訛詐。

必須指出，美國擁有強大的戰略空軍，依托部署于蘇聯周圍的軍事基地，可對蘇聯實施致命打擊，而當時蘇聯卻缺乏相應的反制措施，單純依靠常規軍事力量并不能形成均勢，抵消威脅。火箭武器，成為了蘇聯的希望。

1949年8月29日，蘇聯在第一顆原子彈試爆成功后，迅速啟動導彈與核彈的結合研究，甚至于貝利亞曾這樣叮嚀著名火箭工程師謝爾蓋·科羅廖夫——“火箭是我們能打到美國的惟一指望”。

20世紀50年代，蘇聯先后研發出多型導彈，并大力加速核武器與彈道導彈的發展，形成了以洲際導彈為骨干的戰略力量，具備了對美國本土進行核打擊的能力。1962年5月，蘇聯元帥索科洛夫斯基在《軍事戰略》一書中指出“未來世界大戰，就武器而言，首先是火箭核戰爭。進行這種戰爭的基礎是多軍種，首先且主要是戰略火箭軍，將大量使用火箭核武器”，故而此時蘇聯核戰略也被稱作“火箭核戰略”，類似于美國的大規模報復戰略，蘇聯形成了自己核報復戰略，同樣強調打擊敵方城市，經濟中心等重要目標，一方面是為了懾止戰爭，另一方面也是受限于其核武器的技術水平，難以有效殺傷受嚴密保護與偽裝的軍事目標。

赫魯曉夫時期，優先發展導彈與核力量成為蘇聯軍備建設的基本方針。隨著蘇聯戰略核武器相關研究不斷進步，蘇聯核力量及與之配套的遠程運載工具不斷升級，造就了堪與美國匹敵的核力量。蘇聯戰略核力量的迅速壯大，逐漸與美國形成了恐怖的均勢。

進入20世紀70年代，蘇聯戰略核力量在幾十年間，由美國的1/4上升到可與美國分庭抗禮的水平，個別戰區的常規軍事實力甚至要優于美軍。陷入越戰泥潭的美國開始收縮，原先處于劣勢時制定的核報復戰略似乎不再適用，蘇聯開始考慮不僅要打一場核戰爭，還要在戰爭中取得勝利，這就是隨后的“核戰爭制勝戰略”。技術進步，新裝備大量列裝為核戰爭作戰方式轉變提供了基礎，在“核戰爭制勝戰略”中，重要軍事目標成為打擊重點。新戰略要求蘇聯既保持戰略力量優勢，又要注意常規力量建設，長遠來看軍備競賽極大的影響了蘇聯的發展進步，給國家造成了巨大壓力。

戈爾巴喬夫時代，之前國家政治經濟方面積累的結構性問題和軍事上過度膨脹的惡果開始集中出現，美蘇雙方長期積累核力量達到巔峰，卻又懾于對方強大的核反擊實力和難以承擔的“核冬天”后果而不敢輕舉妄動。

20世紀80年代，蘇聯已經不堪重負，開始否定“核戰爭制勝戰略”中核戰爭可以獲勝的理論，在戈爾巴喬夫“新思維”的指導下，蘇聯高層提出了防御性的軍事戰略和被稱作“核后盾防御戰略”的核政策，公開承諾不首先使用核武器并于1985年起減少核演習。

客觀而言，“核后盾防御戰略”以避免核戰爭為核心，相對較為理智，然而蘇聯已經積重難返，未及新戰略發揮作用，1991年12月26日，紅旗落地，蘇聯解體。本應作為國之柱石，維護國家安全的核政策卻成為解體的潛在動因，不禁令人感慨，值得警醒。

維護安全，退無可退，俄羅斯核政策及其影響

長期以來，俄羅斯國家軍事戰略的制定，與俄羅斯自身實力及俄羅斯同美國等西方國家的關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其最終目的，則是為了維護俄羅斯國家安全。

蘇聯解體，俄羅斯奉行“純防御”軍事戰略。及至俄美雙方關系出現裂痕，俄羅斯則聲稱“不把任何國家先驗地認同為敵人”，實行以“全方位機動防御”為核心的“積極防御”戰略。直至俄美關系破裂，美國及北約將俄羅斯視為主要戰略對手，俄當局轉而實施以“對美國及北約進行核遏制”為主要內容的“現實遏制”戰略。

俄羅斯國家核威懾戰略和政策始終是國家安全領域內最重要的戰略和政策。在俄羅斯《國家安全戰略》《國家安全構想》《軍事學說》等戰略性文件中，核威懾政策始終都是最重要的組成內容。核威懾政策需要根據國際和地緣形勢制定并與之相適應，以更好服務和保證國家安全。

顯然相比于2010版《軍事學說》，在2014版《俄羅斯聯邦軍事學說》中，俄軍高層對國際局勢及俄羅斯面臨的軍事威脅所做出的判斷更為悲觀，基于此，“戰略遏制”仍是俄軍奉行的指導方針，保持有效的“核遏制”是優先方向。新版《軍事學說》指出，俄羅斯保留對俄羅斯和（或）其盟國使用核武器及其他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國家使用核武器進行報復的權力，以及雖使用常規武器對俄羅斯實施侵略但是使俄羅斯國家的生存受到威脅時使用核武器進行報復的權力。

由此可以分析出俄羅斯核遏制政策屬于防御性遏制，雖然有先發制人的意味，但更多的是對處于強勢地位的美國及北約的懾止，值得注意的是，新版《軍事學說》中更加強調非核遏制的重要意義，無人機、高超聲速武器、電子對抗兵器等新質作戰力量愈發受到俄軍重視，這表明俄羅斯方面并沒有將國家安全的希望完全寄托于其龐大的核武庫。通過常規力量，發揮非對稱優勢懾止戰爭仍是面對危機時首先考慮的對策。

2020年6月，普京批準的《基本政策》指出，俄羅斯核遏制政策具有防御性特點：核力量維持在足以實現核威懾的水平，以有效維護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懾止潛在對手對俄侵略;將核武器視為威懾手段，使用核武器是極端情況下的被迫行為;愿意竭盡全力防止國家間關系惡化，降低核戰爭爆發風險。

文件明確指出，俄在本國及其盟友遭到入侵時必然會實施報復，并詳細列出了俄使用核武器的4種情形，即：收到針對俄及其盟友發射彈道導彈的信息、在俄或其盟友領土范圍內使用核武器、影響俄重要目標使其核反擊能力受到破壞以及使用常規武器威脅俄國家生存。其中，后兩種情形為首次提出。

《基本政策》明確了俄羅斯核威懾的7項原則及6種將進行核反擊的情況，由于俄羅斯并未公布2010版《基本政策》，故而這是俄羅斯首次公開其核威懾政策，相比于2014版《軍事學說》中核威懾相關內容，俄羅斯降低了核武器使用門檻但著重強調了核武器運用的審慎態度。

必須指出，俄羅斯此舉屬于“以退為進”，在增進軍事透明化的基礎上，明確“紅線”，是在美國北約不斷擠壓的情勢下的反制措施，目的是“使北約國家領導人發熱的頭腦冷靜下來”而非“核訛詐”或者同歸于盡。

力量與決心，俄羅斯核政策的經驗啟示

原子彈的最大威力是在發射架上。核武器被稱作戰略武器，能夠影響國際政治局勢與安全穩定，核大國的核戰略和政策更將深刻影響本國命運與世界格局。

作為當今世界最重要的有核國家之一，俄羅斯核政策一直以來受到各方廣泛關注，研究俄羅斯國家和政策，也將帶來有益的經驗與啟示。

首先，核政策作為國家戰略的一部分，應當服務于國家利益，維護國家安全，而非成為國家發展的“累贅”。蘇聯時代，輝煌的表象下埋藏著不堪重負的國家機器，倏忽間，龐大的聯盟轟然倒地，留下未竟的事業與遺憾，數量巨大的核彈頭只能拆解銷毀，未完成的核潛艇如死魚般擱淺在黑海之濱的造船廠，走上歧途的核戰略與政策不僅沒能挽救蘇維埃，反而成了聯盟崩潰的推手。

今日俄羅斯的核政策則更加理智，自2014年烏克蘭危機以來，俄羅斯與西方關系降至冰點，美國更是秉持冷戰思維，在中東、西亞、東歐多個方向對俄羅斯展開圍堵，然而俄羅斯方面表現冷靜，并沒有因為嚴峻的安全環境而將希望完全寄托于其核力量，而是通過發展新質非核威懾力量，創新發展軍事理論（混合戰爭），投身敘利亞行動，見招拆招，積極反制，動態地維持國家安全。

相比于俄羅斯的冷靜睿智，頑強反制，其老對手美國的舉措卻似乎令人難以捉摸。自特朗普上臺以來，美國“退群”已成常態，先是退出《中導條約》，接著又宣布退出《開放天空條約》，在俄美《新削減戰略核武器條約》的續約問題上，美國也一直態度冷淡，多次拖延談判進程。而美國自己則在不斷降低核門檻，具體表現為允許使用洲際彈道導彈作為常規武器對他國實施打擊、不再將使用低當量核彈頭視為核戰爭，不斷推進核武器的小型化和戰術化等。不久前，美國又揚言要重啟核試驗。

事實上，美國方面種種反常舉動是對俄羅斯戰略空間的擠壓與試探，面對挑釁，俄羅斯適時公布新版《俄羅斯聯邦國家核遏制基本政策》，雖然在國際話語權被壟斷的條件下，《基本政策》中的一些內容必然會被曲解為對“某些國家”的核武威脅，但通過明確核武原則，劃下紅線，可以迫使美國方面冷靜審視俄羅斯國家底線，收斂挑釁行為，降低俄美直接沖突的可能性，達到“以退為進”的戰略效果。這也是俄羅斯國家核政策的另一重啟示：底氣源自力量，而運用力量同樣需要勇氣，面對威脅挑戰，適時展示力量，敢于運用力量往往能取得更好的效果，畢竟能戰，方能止戰。

近日，俄羅斯方面提出建議，計劃將《削減戰略武器條約》延長一年，并準備與美國一道作出政治承諾，在此期間凍結現有核彈頭數量。為達成一致，包括高超聲速武器在內的一些可以使俄羅斯取得非對稱優勢的新式裝備也可以列入談判討論內容，但美國方面表現冷淡，并提出一些附加條件。事實上，核政策不是目的，維護國家安全，明確國家底線，確保國際戰略格局平衡穩定，才是有核大國的目標與責任。

責任編輯：張傳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