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敏文
2020年2月,美軍參聯會副主席約翰·海頓表示,“全域戰”將是美軍未來的主要作戰形式,未來聯合部隊作戰行動將涵蓋陸、海、空、天、電、網、認知等全部作戰領域,融合太空、網絡、電磁頻譜、導彈防御等各種能力,與競爭對手在各種烈度的沖突中展開較量并取得勝利;3月,美國空軍參謀長大衛·戈德費恩上將簽署《美國空軍在聯合全域作戰中的任務》,闡述了美國空軍遂行聯合全域作戰的關鍵能力需求;4月6日,美國國會研究服務處發布《國防能力:聯合全域指揮與控制》報告,對“聯合全域指揮與控制”概念相關的問題作出了明確的闡述;7月1日,蘭德公司在《現代戰爭中的聯合全域指揮控制》報告中指出,指揮控制結構、指揮控制所需的數據和數據基礎設施以及利用數據實行指揮控制所需工具、應用程序和算法,必須協調一致以支持未來的多域作戰。美國空軍作戰集成中心應確保聯合多域作戰的指揮控制結構、數據管理以及工具、應用程序和算法開發的發展遵循統一的戰略。
一系列事件和各方面傳遞的信息都表明,聯合全域作戰正在成為美軍作戰新構想。
聯合全域作戰的核心訴求
為簡明理解什么是“聯合多域作戰”,我們先來看“域”是什么?我們對作戰空間大多有一定的了解。歷史上最先出現的作戰空間是陸地,專業上叫做“陸上空間”或者“陸戰場”,實際上不僅包括陸地,還包括江、河、湖等內陸水域;人類進入航海時代后,出現了海戰,作為作戰空間的“海上空間”或“海戰場”就出現了;人類具有航空能力之后,空戰出現了,隨之就有了作為作戰空間的“空中空間”或“空戰場”。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人類開始進入太空,“太空空間”或“天戰場”隨即出現。陸、海、空、天4個或者四維空間有一個共同特征,即它們都是物理空間,即在宇宙和自然界客觀存在。
隨著科學技術的進一步發展,電磁波的出現并在軍事上廣泛應用,使得電磁空間成為新的作戰空間;隨著互聯網的出現,網絡空間開始出現并成為作戰空間。加之,隨著人們對軍事活動認識的深化,人們開始意識戰爭的最終和最高目的是影響戰爭主體,即人的情感與決策,因此,人的認知和思維空間也成為作戰空間。
最先對作戰空間進行重新劃分的權威文件,是2001年美國國防部向國會提出的“網絡中心戰”報告。這個報告將作戰空間描述為物理域、信息域和認知域:物理域即在物理世界客觀存在的陸、海、空、天等實體空間;信息域是信息存在和活動的領域,即電子空間和網絡空間;認知域即與人的認知相關的空間,包括思想、觀點、感知、情感、信念等,人的認知活動在這個空間展開。
以上可見,“域”和作戰域概念的形成,是作戰空間拓展和重組的結果。作戰空間的拓展是科學技術進步的產物;那么,作戰空間的重組又是因為什么呢?
從根本上說,作戰空間的重組,一方面與這些空間的科學成分有關,物理域、信息域、認知域的劃分,本身就包含了科學技術的肇因并以此作為劃分的依據;另一方面,軍種間的競爭與不同軍種在作戰空間上的交叉重疊,也是重要原因。
先看陸軍,傳統陸軍僅限于在陸地上活動,這形成了對其作戰空間的明確定義和限制,有了戰船之后,內陸水面的水戰就出現了,但它的活動區域極其有限,并沒有造成對陸軍作戰空間的顛覆性拓展。
但是,隨著直升機的出現,低航速、低空間、短距離機動的直升機,成為陸軍以低空制陸的利器(如攻擊直升機對地面裝甲集群,具有巨大的優勢),陸軍航空兵作為陸軍的一個新兵種就像出現了。同時,電磁武器和太空平臺,都依托陸地才能發揮作用:不僅陸上可以有電子戰裝備;空中和空間電子戰裝備,乃至空間站,都依賴陸地并必須從陸地發射,電子和太空活動無法離開地面站。與此同時,陸上作戰也越來越依賴電子戰和太空作戰力量。沒有電子戰和太空能力的陸軍,是至少落后一個時代的陸軍。因此,把陸軍限制在傳統的陸戰場,或者不允許陸軍進入電子空間和太空,陸軍已經無法成軍。這已經成為基本的共識。這種危機感,也是為陸軍提出多域戰的直接原因之一。
次看海軍,由于陸海之間的密切關聯,海軍幾乎從一開始就是綜合軍種。二次大戰中,美國海軍膨脹到350萬人,不僅包括近200艘航母在內的1194艘戰艦等海上力量,而且包括規模龐大的海軍航空兵和海軍陸戰隊。以致于二戰結束后美軍實行三軍整合時,美國海軍的態度是:“如果三軍一定要統一,那么應該以海軍為基礎進行統一。因為海軍具有最鞏固的基礎,可以在水面、水下、空中、兩棲和陸地采取行動。”現如今,海軍在太空、網絡、電磁等空間的發展不甘人后,仍然是幾乎覆蓋所有作戰空間的軍種。
三看空軍,空軍天然以陸地為支撐。如果說海軍艦艇出海時間是以天計,以月計,那么,空軍的戰機升空是以小時計、分鐘計。這就決定了空軍必須依托陸上空間,因為飛機也可以在海上升空和降落,所以,海上空間也包含在空軍作戰空間之內。
和陸軍一樣,電磁、網絡和太空對海、空軍同樣重要。美軍已經將太空和網絡獨立成立為一級聯合作戰司令部。電子戰因為在陸、海、空、天不同物理空間的裝備形式和呈現方式大不相同,而與本軍種聯系極其緊密,所以難以獨立成為一級司令部。總的來說,網絡空間、電磁空間和太空,是各個軍種都離不開的新的高維度作戰空間。
正如美國國防大學戰略研究所高級研究員馬丁·利比奇博土所言:“我們處在兩種趨勢發展的交匯點上。第一種趨勢是分散化,正在發展更多的小東西。第二個趨勢是我們想以網絡方式把所有東西聯成一體。在一場真正的作戰中,美軍必須把這些作戰空間融為一體。”作戰空間在越分越細、越分越多的同時,在戰時和應用時,必須無縫高效地鏈接和融合起來。
既然不同軍種之間在作戰空間上如此交叉重疊,按照作戰域對各軍種進行同類項合并,就成為模糊軍種概念、打破軍種界限的當然思路和出路。將陸、海、空、天、電、網和認知等全部作戰領域統一起來,融合太空、網絡、電磁頻譜、導彈防御等各種能力,就成為了深度聯合作戰的最新發展——聯合全域作戰的核心訴求。
聯合全域作戰構想的挑戰
美軍作戰理論基本遵循從宏觀構想,到實用理論,再到作戰條令的發展步驟和路徑。宏觀構想如20世紀末、21世紀初的《2010聯合構想》《2020聯合構想》《網絡中心戰》等,實用理論如基本同期的《快速決定性作戰》《基于效果的作戰》《空海一體戰》等,作戰條令則是一個體系,包括聯合條令和軍種條令,以及具體作戰樣式的條令,如《美國武裝部隊條令》《陸軍作戰條令》《聯合信息作戰條令》《聯合電子戰條令》等。當前,針對聯合全域作戰,美軍尚未發布以國防部或參聯會為名義、覆蓋全軍的理論文件,從軍種和智庫所推出的文件來看,主要是理念的闡述和推廣,尚處于宏觀構想階段。
技術對戰爭的影響越來越大,技術的發展日新月異,不斷給戰爭“塑形”和“整容”,戰爭研究從總結過去的戰爭,改變為構想未來的戰爭,以適應戰爭形態快速演變、作戰方式快速更新的需要。然而,作為對未來戰爭的構想,聯合全域作戰至少面對以下挑戰。
一是技術未必都可靠。在社會生產領域,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在軍事領域,技術是第一戰斗力。驅動作戰方式和戰爭形態演變的第一動力是創新技術;在作戰方式改變和戰爭形態演變的過程中,必然需要創新研發新的技術。蘭德公司推出的《現代戰爭中的聯合全域指揮控制》報告中,將“為達成指揮控制目的所需的數據和數據基礎設施”和“利用數據來指揮控制所有領域部隊所需工具、應用程序和人工智能算法”等,列為聯合全域作戰所需發展的重點和關鍵技術。
然而,與社會生產領域傾向于使用最先進技術不同,軍事領域傾向于使用相對成熟的技術。越是先進的技術,人們對其了解越少,也沒有經受足夠多的檢驗。成熟技術是人們對其了解更多,也經歷過更多檢驗的技術。成熟技術具有更多的確定性,而最先進技術具有更多的不確定性。
克勞塞維茨說:“軍事領域是不確定性的王國。”孫子云:“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戰爭參與者要驅散“戰爭迷霧”,才能獲得勝算和贏得戰爭。在客觀因素所產生的“戰爭迷霧”無法避免和應對不暇的情況下,因主觀原因造成的不確定性和“戰爭迷霧”當然越少越好。
以美軍最新式的福特級航母為例,幾乎囊括了美軍現有先進技術,單艦造價高達130億美元。但是,美軍首艘福特級航母于2017年7月開始服役后,卻因各種技術問題至今不能進行實戰部署。這些問題集中體現在電磁彈射系統、先進攔阻裝置和雙波段雷達三大首次上艦應用的關鍵技術上。
美軍制造和使用航母已有近百年歷史。雖然美軍早就掌握了電磁彈射技術,但此前美軍一直使用傳統的蒸汽彈射技術。首次登上福特級航母的電磁彈射技術性能極不穩定,經常出現故障。更有甚者,此前美軍使用的蒸汽彈射技術,全艦4部彈射器中的1個出現問題,其他3個可以照常運行。可是,現在4個電磁彈射器中1個出現問題,其他3個也跟著“趴窩”。因為不處在大規模戰爭期間,美軍有時間從容地研究解決福特級航母的各項問題,若在戰時,無疑將為此付出重大代價。
當前,在偵、判、打、評(或OODA)各個環節使用人工智能技術,已經成為大勢所趨。那么,在戰場上,指揮員面對人工智能系統所提供的情報融合結果和輔助決策建議,是全面采信、審慎采信,抑或完全不信?考驗指揮員的素養能力和指揮水平。總的來說,應該強調指揮員的主體性地位,指揮員個人的感知和判斷應該發揮主導作用,把技術想得太可靠,過度相信技術是危險的。不管技術和系統怎樣先進、如何發展,它僅是人的工具和戰爭中交戰雙方的中介系統,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二是戰場必然不簡單。20世紀90年代,美國空軍提出了“基于效果作戰”理論,其核心思想是,在制定全盤作戰計劃環節,將經過人工推演和系統模擬的上一階段作戰行動的結果,作為計劃下一階段作戰行動的依據。2001年10月,美國聯合部隊司令部出版了《基于效果作戰》白皮書。2006年9月,美軍《聯合作戰綱要》吸收了“基于效果作戰”的理論精華,把“效果”增列為戰役籌劃要素之一。至此,“基于效果作戰”理論正式成為美軍作戰所遵循的理念之一。
然而,僅僅在兩年之后的2008年,新上任的美國聯合部隊司令部司令詹姆斯·馬蒂斯上將(后曾任特朗普政府首任國防部長)發布了《關于基于效果作戰的指南》,要求美聯合部隊司令部立即停止使用“基于效果作戰”概念,在聯合訓練、條令的制定和聯合專業軍事教育中,不再使用和“基于效果作戰”相關的概念。
詹姆斯·馬蒂斯上將否決“基于效果作戰”的理由主要包括:“戰爭本來就是復雜難料的,這使得我們所有的努力都不可能保證百分之百的成功”;新技術的使用使得“本就復雜多變的作戰環境更趨詭秘”;為此,“聯合部隊必須在復雜條件下成長,在未知條件下作戰”。而“基于效果的作戰”試圖“設計一種可以預測第二、第三道軍事命令的結果,還要對這些結果進行管理的系統,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這“不僅低估了戰場的復雜性”,而且“人為地、主觀地簡化了作戰雙方的劇烈對抗”。不能把戰場想得太簡單,對“基于效果作戰是這樣,對聯合全域作戰同樣是這樣。
三是對手不會是笨蛋。1947年3月中旬,蔣介石開始實施他對山東解放區重點進攻的戰略計劃,采取“密集靠攏、加強維系、穩扎穩打、逐步推進”的方針,加強兵力密度,成縱深梯次部署,作弧線式推進,以避免被我軍各個擊破。蔣介石坐鎮南京,由陸軍總司令顧祝同進駐徐州統一指揮,蔣介石的愛將湯恩伯擔任主攻。張靈甫的整編第七十四師,就在湯恩伯所屬作戰編成內。
這樣看似萬無一失的計劃和部署,卻被我華東野戰軍抓住了殲敵的戰機:5月12日,敵整編第七十四師與左右翼國民黨軍相距1~2日行程。華東野戰軍首長陳粟果斷抓住這一稍縱即逝的有利戰機,迅速就近調集幾個強有力的部隊,以“猛虎掏心”的戰法,從敵人戰斗隊形的中央強行楔入,切斷整編第七十四師與其友鄰的聯系,并以強大的兵力阻敵增援。至5月16日,將整編第七十四師全部干凈地消滅在孟良崮地區,實現了“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
在總結孟良崮戰役時,戰役指揮員粟裕將軍認為,把殲滅張靈甫整編第七十四師的主要原因歸結為其孤軍突進,是把敵人想得太愚蠢。整編第七十四師的位置是有一點突出,但僅是“稍形突出”,而不是“孤軍突進”。而且造成整編第七十四師“稍形突出”的原因,是我前一階段作戰精心計劃和全力以赴所導致的結果。
對于聯合全域作戰而言,“跨域協同”是其精髓,也是關鍵,更是其薄弱環節。整合陸、海、空、天、電、網、認知等領域作戰力量,在主觀、客觀、技術和戰術上都面臨挑戰。
從主觀上說,軍種之間的利益爭奪是美軍的頑疾,這個頑疾在一戰的時候已經被認識到,治療這一頑疾的努力在此后的歲月就沒有停止過。然而,一百多年來都沒有解決,或者不斷以新的形式出現的問題,憑什么一個聯合全域作戰就能解決?客觀上說,解決這一問題的條件、環境都更加復雜了,而利益爭奪的格局卻并沒有多大改觀。從技術上說,美軍以“武士C4I”計劃、全球信息柵格計劃、聯合信息環境計劃等整合陸、海、空三軍信息系統的努力,都難以盡如人意,整合陸、海、空、天、電、網、認知等七大領域只會更難。從戰術上說,既然“跨域協同”是聯合全域作戰的要點,對手一定會在破壞美軍“跨域協同”上下功夫。凡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破壞總是比建設容易。對手在破“跨域協同”上的努力一定事半功倍。在此,假設對手想不到這一點,或者以為對手做不到,都是不切實際的。
結語
當然,美軍推進聯合全域作戰的努力也不可低估。7月22日,美國空軍和海軍在黑海地區開始了一次國際性演習。該演習參演裝備包括美海軍阿利伯克級導彈驅逐艦波特號、空軍F-16戰機、部署于波蘭空軍基地的MQ-9無人機,英國空軍的KC-135加油機等,至7月26日,共有來自美國、英國、保加利亞等國的部隊參加,演習目的是探索整合空、海兩個軍種的情報、偵察和監視資源。一系列的測試將影響聯合全域作戰的內容與方式,以及其發展進度,亦將為聯合全域作戰早日形成實戰能力奠定基礎。
責任編輯:張傳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