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豐
所謂臨界狀態,原本是一個物理學概念,指氣、液兩相平衡共存的極限熱力狀態,它也是一種邊緣狀態。臨界狀態就是一種非常規狀態,是一種隨時可能發生變化的狀態。在《從那霸到上海:在臨界狀態中生活》一書中,作者孫歌借用這個概念來形容人類面對的某種“危險即將到來”的狀態:邊界、刀刃、朦朧。
當然,她的觀察并不是來自新冠肺炎疫情,而是來自沖繩這個特別的地方。
沖繩在1879年被日本吞并,1945年被美國攻占并托管,到1972年又交還給日本。這樣的過程,導致沖繩成為亞洲的邊緣地帶。他們是日本人,但1945年戰敗時,不少沖繩人被日軍強迫自殺,此后他們也多次感到是“被日本賣了”。
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沖繩一直有強大的分離運動——他們想成為自己。但是,在21世紀謀求沖繩獨立幾乎是不可能的,很多沖繩人也知道這一點。
大多數時候,沖繩人的抗爭都是沒有結果的,但他們仍然堅持抗爭(非暴力抗爭),并形成了一種新文化——臨界生活狀態。他們保持戰斗性,保持希望,也保持著接納命運的平和心態。
這種生活狀態,和人們習慣的日常生活大相徑庭。我們大多數人都生活在一種慣性中,孫歌稱之為“常態偏執”。每次遇到重大危機,如地震、傳染病,我們都渴望生活盡快恢復“常態”,為此,可以犧牲一些自由和權利。普通日本民眾在危機中表現出的“持續感”經常被人稱道,但是換一個角度看,這就是一種常態偏執。
日本“3·11”地震造成的福島核泄漏事件中,人們很容易從最初的恐懼中走出來,恢復日常生活節奏。最開始,人們每天都看核輻射預報,但很快就變得麻木。這就是常態的力量,它會塑造人的行為和思想,讓人忽視真正的危險。
沖繩人的生存狀態其實是在提醒人們,世界上還存在另一種幸福生活的可能:在邊緣狀態中安身立命,擁抱不確定的未來。
如果是在2020年以前,這樣的提醒在我們中國人看來會顯得有點落伍。我們就是要在“買買買”中定義人生幸福,因為未來就是現在的自然延伸。但是,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制造出一種真正的臨界狀態,我們每個人都必須面臨生活的再平衡問題。
不久前的一個夜晚,我所在的小區突然停電。鄰居們一片慌亂,紛紛擔憂停電的盛夏如何生活。有人說自家冰箱里的肉恐怕要壞掉,也有人擔心自己儲存的冰激凌。有鄰居建議,不如大家先把冰激凌分而食之。于是,就真的有幾個鄰居分享了自家的冰激凌。看來,在臨界狀態下,可能有恐慌,也可能有“創造性的幸福感”。
在日本,來自沖繩的思想家有一種尖銳的力量,常常像刀刃一樣刺痛日本本土。但是,對普通讀者而言,更有價值的應該是去思考它所提示的“在臨界狀態中生活”。這可能是進入后疫情時代的一把鑰匙。
或許我們不得不承認,在臨界狀態中,生活顯示出了一些不那么溫情脈脈的面目:家庭關系緊張,人與人之間也面臨信任重建問題;經濟前景不明,個人生活方式也要重新接受審視。我們不得不面對這種臨界狀態和不確定性,以不斷重建我們的生活。
摘編自“中國新聞周刊”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