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邊的岸

陳俊年

廣東，風生水起，不特氣候潮濕雨綿綿，地圖上就泛現出瀲滟與浩瀚，且瀏覽地名，也讀得出她的豐盈與潤澤。一連串地級市，如湛江、陽江、珠海、云浮、江門、清遠、河源、汕尾、汕頭、潮州，無不在水一方，帶水成名。廣州、惠州、梅州，名字里貌似缺水，事實上，珠江、東江、梅江，恰恰濃縮如“州”字中間的三江成“川”，一一穿城而過。肇慶有西江，韶關有北江，揭陽有榕江，中山有岐江，佛山有汾江，東莞有小運河，茂名有小東江……嶺海之間，如此無水不成市的浩浩“威水”，足令曹雪芹將其傳世名言改寫成：城市是水做的。至于深圳，客家話的原意便是“水深的小河”，那是祖國流向香港的一脈血管。何況深圳灣連著太平洋，踮腳的浪花正從天邊朝她簇擁而至。

有水就有岸，有岸就有史。史作基石，構筑成這一條條南邊的岸，漫長而悠久。趙佗建陀城為都，韓江因韓愈姓韓，蘇東坡流放天涯，包宰相端州倡廉，文天祥伶仃絕嘆，宋帝昺崖門投海，林則徐虎門銷煙，丘逢甲誓保臺灣，康梁維新變法……及至澎湃的農民運動，朱德三河壩激戰，周恩來東征北伐，毛澤東雄文開篇，孫中山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甚至包括蔣介石黃埔建軍校接著鬧出中山艦事件……這一切的一切，無不與南邊水岸相關相連，莫不是史海鉤沉的裂岸驚濤，飛濺著彌漫南天的榮辱悲歡。

可見，很久很久以來，南邊的岸，就一直承受著歷史之重。后來，在那段異常的年代里，更被過分地固化成階級斗爭的防線了。因而，無奈地說，我們這代人，接受岸的思想啟蒙，大多是始于亦局限于諸如《岸邊激浪》《南海長城》，等等充滿火藥味的熏陶。

慶幸的是，隨著長河涌動新潮，岸也變成新詩行了。這十年間，得益于公務之旅，常有臨岸之便，或溯江而上，或順流而下，或粵東粵西沿海流連。廣東的巨變，令流水多彩岸多姿，亦教我多長見識多感悟，多有艷遇多驚喜。那一回，沿著深圳新辟的濱海大道追風逐浪，猛一抬頭，正前方萬頃蔚藍托著彤紅旭日，儼然碩大火球似的在藍綢上滾動燃燒，映得滿海蕩金，美得攝人心魂。記得月夜經過珠海情侶路，端的似一腳闖進了青春前線，只見樹陰花叢，倩影綽約，情人依偎，奔放的海風撩動一岸的浪漫，惹得你不便久留。轉入番禺萬頃沙，聞說有許多河涌，堤基卻不易尋覓，但見蔗林臨風搖曳，蕉樹傍水舞蹈，密匝匝演化成一望無際的甜海蜜浪了。在虎門東岸，我曾登臨沙角炮臺，眺望海天蒼茫處，虎門大橋直如一架聳入云際的錚錚豎琴，那特大跨度的橋拱，就像巨大的連音符，一氣呵成地連貫著歷史與現實、戰爭與和平、屈辱與驕傲，伴和珠江入海的澎澎濤聲，鳴奏著虎嘯龍吟般的新世紀交響樂，令人壯懷激越，血沸千度。

秀水麗岸，并非是富裕地區的專有景致。在貧困地區，如生我養我的九連山腹和平縣，縣城一河兩岸，三四年前也就一舉拆除了落后與丑陋。如今，垂岸的楊柳風迎面拂來，加之下游筑壩蓄水，端午時節，竟也有了萬人空巷的龍舟大賽。再縱橫嶺南山區的話，你會發現，清遠和梅州的江岸，好像一對山村姐妹，同是純樸清秀，卻又各有各的標致。

清遠，飽受水患。記得六年前，來勢洶洶的北江水，猛然沖塌了半山上的飛來寺。寺中的菩薩雕像，也可憐地被沖到數十里之外。那時候，我在清遠掛職，親眼見市政府背后的北江河面，雖說有長江寬闊，卻無奈驚濤擠涌濁浪滔天。清遠人見慣了北江的淫威，抗洪搶險也用不著開誓師大會。滂沱雨夜，馬燈和手電閃閃爍爍，北江大堤上，游動著無數警醒的心……及至雨過天晴，飛來峽水利樞紐工程的竣工，宣告了北江水患的終結。暴戾的北江變得溫馴可親了。也不過幾年的光景，清遠的江岸出落得楚楚動人：無須奢華艷裝，一副天生麗質。原有的堤基擴展成寬敞的馬路，路樹兩旁路燈投影，植物矮墻襯著石雕花欄。順石級而下，但聞舞曲誘人，這當兒，你就放膽好了，與市民們一起翩翩起舞，直旋入偌大的臨江舞池，三步四步，盡情盡興吧。至此，你或許想不到，今夜歌舞升平處，原本是雨天一片汪洋，晴天一地爛泥。因而，可以說，清遠的現代舞步，正是從艱難境地趟過泥濘踏浪而來的。又或許，跳過三五支舞曲，累了，歇歇，你就平躺在江畔草地上舒坦舒坦吧。數數天上的星星，或點點遠處的漁火，再深深吸一口江風送來清香溢遠的清遠氣息，該何等愜意，何其爽哉。又不然，就去夜江垂釣，就去赤膊夜泳。你看看，有長長的防波堤護著你，有軟軟的細白沙墊你腳，有多情的小魚蝦圍著你，興許還有圓亮的月光關照著你呢。這就是清遠之岸的與眾不同：原生態，現代風，人文野趣，渾然生輝。清遠不遠，勸君常去親近她。

梅州，則偏安于粵東北角，一如客家人質樸本分。梅州城呈現出小家碧玉、山中閨秀般的典雅端莊。所以，每每拜望嘉應古城新貌，心中不免唱起《小城故事》。梅江河也很文靜，明鏡似的映出兩岸的祥和與一城的靈動。靈動包含窮則思變。比如，整治梅江兩岸，當地就首創出“誰投資，誰收益;筑堤歸公，填灘歸己;蓄水變長湖兼發電”的綜合開發經營模式。于是，市場的“手”變成了梅江的堤，堤岸上長出筍盤樓花，崛起房地產業。市民也因此多了健身散心的好去處。山歌亭，便是市民首選的聚心亭。每當夜幕降臨，那里就一路響起革命歌曲，從瀏陽河唱到井岡山，從寶塔山唱到天安門，抑或是跨過鴨綠江，意氣風發走在大路上。歌者多半是離退休者，借歌抒懷，滿腔氣概。這是夜唱的序曲。接下來，年輕人也不大唱流行歌曲，而是把山歌唱成主旋律，從“五句板”唱到“尾駁尾”，此起彼伏，高潮迭起。時有“手攀花樹問花名”，時有“一錢想你十二分”的思求;或是“無情阿哥妹唔交”的拒絕，或是“錫打茶壺假鍍金”的譴責;初戀者唱“旱禾見水心就生”，熱戀者唱“打生打死做一堆”……客家情歌堪稱客家文化的瑰寶，以勞動者的本色相見，毫無虛飾與矯情，芬芳的泥土氣息，鮮美的山區色彩和圓熟的比興手法，加之悠揚的二胡伴奏和清脆的竹板節拍，構成它特有的藝術魅力。偶爾，或可碰上那些長篇敘事山歌的片段吟唱，如《孟姜女》《等郎妹》《十尋親夫過臺灣》，等等。那更是如訴如泣，凄涼悲憤，催人淚下。梅江之夜升騰著一股子文化韻律，滿天星星都是山歌撥亮的音符。

如果說，廣東眾多的水岸構成了一首雄渾的交響詩的話，那么，流經廣州的珠江河段，便是它最亮麗、最迷人的“詩眼”了。江是珍珠江，堤是翡翠堤。無數古老騎樓和現代化大廈延綿成奇觀萬千、氣勢恢宏的嶺南建筑博覽。江中游輪與岸上飛車，互為活動景，相看兩不厭。入夜，最是華燈璀璨時，珠江閃閃飛秋波，兩岸胸前佩項鏈，五座大橋如五條過江金龍，直攪得滿河流光溢彩。那樓頂射出的道道激光，像一支支激情迸發的晶瑩彩筆，在蔚藍的夜空上，抒寫著南國大都市的現代美、神奇美。

沿江漫步，十里長堤是一條歷史長廊。從西段到東段，處處史跡，歷歷可數：列強蹂躪，沙面曾流下痛如沙粒摻眼的滿面淚水。英烈拼死，無數血肉之軀鋪筑成那條六二三路。震撼世界的“省港大罷工”，當年的總指揮部就設在天字碼頭北拐的越秀南。魯迅先生當年來穗講學，其寓所白云樓便正對著現今的江灣大橋。海珠橋被敵機炸斷過，但炸不斷解放大軍沿著解放路南下挺進。“海珠丹心”是人民的勝利象征。那尊英雄塑像，以其鋼槍護著鮮花的細節刻畫，昭示著南國花城的成因真諦。再順著潮流向東走去，濤聲陣陣，你聽得見珠江的深情歌唱和自豪訴說：鄧小平“畫了一個圈”和“寫下詩篇”，當代中國改革開放史上的這兩大極其重要事件，都恰恰發生在珠江入海的東西兩岸;而指引著中國現代化偉大進程的“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其首次公開而完整的表述，也正是在沿江路東端珠島賓館的一個會議室里。這就是，為什么珠江最早由衷地唱響《春天的故事》和《走進新時代》，引來萬水千山齊應和！

人們常說，天空給人以哲學的聯想，其實，江水也予人以思想的啟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廣東人開放包容的情懷，也委實與珠江的形態大有干系。你看，珠江，夠奇特了，它沒有統一的發源地，也沒有共同的出海口。珠江水系是一個由西江、北江、東江及珠三角諸河匯聚而成的復合水系，它流經滇、黔、桂、湘、贛、粵六省（區），從而形成支流眾多、水道紛紜的特征，并在珠江三角腹地漫流成網，最后更自由奔放，分由虎門、蕉門、洪奇瀝、橫門、磨刀門、雞啼門、虎跳門和崖門八大口門流入南海。而且，一路來從不講究名分的—以貫之，直至流經美麗的廣州，它才亮出珍珠鑲成的美名。這就是珠江的務實與睿智。沿江漫步，你還會發現，珠江水親近人，垂手可掬，不像別的大江之水，不是拒人于外，就是深不可及。珠江滿腹力量，卻悄然涌動，從不大肆張揚，亦不大拋浪頭。因為潮汐的作用，向往大海的珠江，從不歇腳，永不自滿，每天都無私地奉獻出擁有的一切，又欣欣然接納著新來的一切。憑欄臨風望珠江，幾多感慨，幾多感激。珠江滋養了千古羊城，美化了錦繡花城，豐潤了金色穗城，激活了廣東人的思維與情性。珠江，我們的母親河呵！

徜徉珠江兩岸，摯愛地說，也不免另有一些感慨。比方，近年新建的樓宇，總嫌它過于零散，且造型呆板，除了會展中心，百看不厭的建筑物太少了。再說，江面上不見帆影，也很遺憾。須知，帆，是懸亮于水面的詩篇。試想想，若有一葉葉輕舟，或是沿江賣花的小艇，又或是備有艇仔粥解饞的觀光小船，遠遠望去，都懸有飄動的風帆的話，江面會變得多么生動，多么有趣，那該是珠江揚起的旗幟，該是寄達心靈的明信片吧？！另外，夜來佇立江岸，撫摸著金星米黃花崗巖欄桿之時，我真渴望，那欄桿腳下或花卉叢中，隱藏有現代音箱，有一陣陣妙曼的廣東音樂飄逸而出，有動人心弦的《雨打芭蕉》《平湖秋月》或是激越明快的《賽龍奪錦》……

踏遍南邊的岸，最難忘新近的春雨夜，我路過廣州二沙島，行至美術館與音樂廳之間，抬頭一望，只見冼星海昂然挺立在風雨之中。其時，風正狂，雨正猛，迷迷蒙蒙中，分明見冼星海淚流滿臉，大汗淋漓。真是神奇之遇。想不到這位寫下不朽的《黃河大合唱》的珠江之子，竟在此時此岸，仍又振奮雙臂，指揮著當前的珠江大合唱！

啊！此岸是起點，長岸當強弓。

啊！愿廣東之舟疾飛如箭直射向理想的彼岸……

（2003年3月20日發表于《羊城晚報》，同年9月《新華文摘》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