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期客座主編:
1967年3月生于泰州興化,泰州市作協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做過教師和記者。著有長篇小說《薄荷》《丑孩》《有的人》《小不點的大象課》《神童左右左》《我們都愛丁大圣》,散文集《半個父親在疼》《頑童馴師記》《紙上的憂傷》,小說集《為小弟請安》《擒賊記》《鼎紅的小愛情》《出嫁時你哭不哭》,詩集《比目魚》《報母親大人書》,童話集《銀鐲子的秘密》《躲過九十九次暗殺的螞蟻小朵》等。獲得過柔剛詩歌年獎、漢語雙年詩歌獎、紫金山文學獎、孫犁散文雙年獎、揚子江詩學獎、首屆曹文軒兒童文學獎等獎項,獲江蘇省首屆紫金文化英才稱號。
龐余亮是一個懂得向生活索取材料的人。他的作品很好看,他有很多生活的素材,比如兒童文學。他是懂得內心堅守童真的一個人,無論是與大人接觸,還是與孩子接觸,都能夠真實真切流露出來,非常了不起。他是一個懂得在語言上保持敏銳的人,他的作品,無論是小說、詩歌還是散文,都非常敏銳。(祁智)
相比長江邊的大城市,揚州不胖,恰到好處的勻稱。
古運河如一根綠瓜藤,輕輕巧巧地纏住了揚州城的院落和籬笆。瘦西湖就是這根瓜藤上汁液飽滿的綠絲瓜——是一只擁有“水蛇腰”的絲瓜。
“水蛇腰”,是汪曾祺先生喜歡用的一個詞,是形容運河邊女人的窈窕和風姿的詞語,如果用在大運河和揚州城的關系上,也完全恰當。由于古運河的纏繞和灌溉,揚州城也像一個擁有水蛇腰的佳人。
汪先生是“高寶興”中的高郵人,我是“高寶興”中的興化人。高郵、寶應、興化三個地方的女子,是揚州船娘的主力軍——她們的水蛇腰肯定是搖櫓搖出來的。
我第一次去揚州,是從下河出發的。16歲的我跟著老汽車向上爬坡。那比我們高的地方,父親告訴過我,那叫“高田”。老汽車爬到“高田”的最高處,就是大運河的河堤。到了大運河,老汽車停下來加水。我第一次待在大運河邊,看著傳說中的大運河(那可是香煙殼上的大運河,也是麻胡子傳說中的童年的大運河)。正值秋汛,水很大,司機很容易取到了水。有個挎著皮革黑包的供銷員模樣的男人對我說:這大運河可了不得了,向南就是揚州。而向北,一直向北,就是北京。
就因為這個供銷員的話,大運河就被我想象成一條水做的鐵路。驗證我這句話的,是揚州城門口的運河大橋,那是座鐵橋。咣當咣當搖過鐵橋后,揚州城到了。
迎接我的竟然是翠竹做的牌樓,牌樓上有四個瘦金體的字:揚州花市。
從未見過那么多的花,排成隊伍,似乎在歡迎第一次來揚州的少年:他饑渴的眼睛,像是在咕嘟咕嘟地牛飲。很多花就這樣閃爍過去了,但我記住了兩朵花,一種是紅的,叫茱萸花。一種是雪白的,叫瓊花。
瓊花!隋煬帝的瓊花!我驚叫了一聲。那個小臉的花農對我的驚叫斤斤計較:你懷疑它不是瓊花嗎?你仔細看看,它就是瓊花,不是聚八仙!
我嚇得趕緊躥到茱萸花那邊。
種茱萸花的花農脾氣比較好,聽說我來自興化,他主動說起了我的興化老鄉鄭板橋。
他說,鄭板橋在揚州畫畫寫字賺了不少錢。
他又說,鄭板橋在揚州也花了不少錢。
我不知道他是在表揚鄭板橋還是批評鄭板橋,反正那幾個揚州八怪,怪得奇、怪得妙,就像揚州和隋煬帝,既有隋煬帝看到自己和命運幻影的迷樓,亦有每年要雷劈好幾次的雷塘。
說不清的揚州,說不完的揚州。幾乎看不到仙鶴,小小的巷子里,幾乎全是散發著茴香和八角味的揚州鹽水鵝。每次走過,總是有口水。
翻揚州的書也有口水。我看得最早的一本是《揚州畫舫錄》,乾隆皇帝來過的揚州。揚州人為了鎮住來自京城的挑剔胃口,精挑細選,派出了十三個揚州私家廚子,十三個揚州私家廚師做出了十三道代表作。
“文思和尚豆腐”:這個還懂,是和尚做的豆腐。
“施胖子梨絲炒肉”:施胖子是誰?
“江鄭堂十樣豬頭”:什么是“十樣豬頭”?是十只豬頭放在乾隆皇帝的面前,還是做了十樣豬頭菜?可扳起手指頭,一只豬頭怎么也做不到十樣菜啊,可這個叫江鄭堂的還是做到了,不然就是欺君之罪哦。
把口水收起來,就可以去個園看看竹子,去何園看看楓樹,要不就去看看瘦西湖的白塔。
揚州人說,這白塔是揚州鹽商一夜之間用鹽做成的,我以為是真的。有一次我曾夢見,太陽把白塔曬化了,瘦西湖的水都漫過大虹橋了。
但那水是漫不到居在安樂巷的朱自清故居的。我多次去過他的家,三間兩廂的老房子,仿佛他還在,匆匆又匆匆。梅雨潭的綠,荷塘月色,還有背影,反復吟誦,什么樣的奇跡,什么樣的詩情,就這么不可救藥地愛上寫詩。
——揚州的老房子多么清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