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上的花朵（五）

小河丁丁

五

第三天上午下著好大的雨。

到下午三四點鐘，珠河漲了大水，波浪像成群的兔子在水上跳。

荒野彌漫著霧氣，跟雨幕交織在一起，十米之外什么也看不見，只有一片混沌。

這樣的天氣，帳篷里沒有辦法安身。大成、猛音，和另外兩個護鼻衛士，就到小青和阿虹家避雨。

主人準備了茶水，還有地瓜、甘蔗和花生米，雖然簡單了些，卻也足見盛情。

小青和大成在房間里下棋，阿虹在一旁穿草珠子。猛音站在窗口，看著外邊的瓢潑大雨，不停地蕩著粗壯的鼻子。

“將軍！”小青跳了一招馬，說，“什么時候我也要跟國王下賭棋，要贏他的寶貝。”

“你跳的是蹩腳馬。”大成說。

“怎么蹩腳了？”小青說。

“是蹩腳了。”猛音斜睨一眼棋盤，說，“我跟大成下，也下賭棋。”

“賭什么？”大成說。

“就賭國王的禮物今天會不會送到。”猛音說，“我賭不會。”

“國王肯定說到做到。”大成說。

“你輸了怎么辦？”小青問猛音。

“幫你們采三天草珠子。”猛音說，“我贏了呢？”

“那我也采三天草珠子。”大成說。

“哈，最后都是我們家贏！”小青拉猛音坐到自己的位置。

兩個對手開始走子。

大成非常慎重，每下一著都要考慮好久。

“你在拖時間。”猛音臉上露出笑容。

大成也笑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盡管大成拖時間，仍然落入敗局之勢。

“昨晚你贏了國王，今天我贏了你。”猛音眨一眨眼，又笑了起來。

“嗚——”外頭傳來象吼聲。

小青立即往外跑。

猛音、大成和阿虹跟在后邊。

他們來到門口，只見多多總管和另一位太監站在雨幕中，氣喘吁吁，臉上鼻上掛滿水珠，分不清是汗是雨，雖然都披著雨衣，胸前仍然濕成暗色，褲腳更是沾滿泥水。

多多總管瞅瞅小青和阿虹，對大成說：“這兩位就是你的好朋友吧？”

大成說：“是。”

另一位太監遞上包袱。

多多總管說：“收下吧，這里面是三套衣裳，御用裁縫連夜趕制的。”

大成接過包袱，兩位太監轉身就走，腳下水花飛濺。

阿康、山力、阿瓊和另外兩個護鼻衛士都出來了，阿康高聲說：“進屋歇一歇，避過雨再走吧。”

兩位太監頭也不回，多多總管說：“我們回京復命要緊。”

晚上雨停了。

阿虹、小青和大成都穿上了新衣，一塊兒出去溜達。

那么奢華的新衣，上好的綢緞，鑲嵌著金絲銀線，御用裁縫制作的，三個好伙伴大白天哪敢穿上身呢！

到處都是蟲子在叫。珠河那邊水波蕩漾。天空格外澄凈，星星特別耀眼。螢火蟲在原野上飛來飛去，閃著黃綠色的光，有的落在三個伙伴身上，仿佛要觀賞新衣服上的花紋。

“國王真守信。”

“就得守信，不然他當不了國王。”

“難道王宮里的象，都穿這么好的衣服？”

“那是當然。”

……

三個好伙伴聊著天，走了好遠，仍然不想回頭。

后來月亮上來了，話也說完了，前邊快到那片高大茂密的云杉林。大成扭頭一看，呀，帳篷看不見了，農舍也看不見了。

三個好伙伴就掉轉身，慢慢往回走。

走了一程，看得見房屋和帳篷了，阿虹唱起歌來：

“遠方來的小伙兒喲，

像那美麗的云朵，

……”

大成只覺得身子像要在歌聲中飄浮起來，如同夢游一般。

次日早上，三個好伙伴又換上了平時穿的衣裳。

國王的禮物那么珍貴，各自好好收藏著吧。

阿康和山力在地里翻土，小青和大成就去幫忙。

太陽還沒有升起，東方紅彤彤放光，云彩如同錦緞一般。大地綠得滴油，處處飄著白霧。云杉林精神多么抖擻，仿佛眼一眨就會往高處躥。

大成從來沒有用過鋤頭，他在六牙觀，除了畫筆，用得最多的，是掃帚。

小青見大成翻得太深了，就說：“土翻那么深，將來留不住肥。”

大成就翻淺一點兒。

小青又說：“土翻太淺了，莊稼長不旺。”

阿虹走到地頭，笑著說：“吃早飯了，吃了早飯再干活。”

吃早飯的時候，阿虹不時又看一眼大成和小青，還笑了幾聲。

阿瓊說：“吃飯也笑，小心噎著。”

小青說：“姐姐是笑大成哥哥不會翻土，不是太深了，就是太淺了。”

阿虹說：“我是笑你，你說大成哥哥那些話，一句一句都是爺爺以前說你的。”

大成每天幫小青和阿虹家干活，飯也在小青和阿虹家吃，玩耍也跟小青和阿虹在一起，仿佛成了小青和阿虹的親哥哥。

國王的鼻子一天長一百米，過去大成嫌它長得太慢，如今卻恨它長得太快，不知不覺，站在帳篷邊望不到小青和阿虹家了。

大成不能遠離帳篷，不再去小青和阿虹家。姐弟倆得了空就來找大成玩一陣。三個好伙伴在一起的時候那么愉快，姐弟倆一走大成多么孤單。

那天國王的鼻尖長到云杉林邊緣，帳篷也搬到云杉林邊緣。傍晚時分，姐弟倆又來了，還帶來一個食盒。

阿虹打開食盒，一樣一樣取出來。香蕉、蘋果、梨，好多呢。一壺甘蔗酒，甜蜜蜜的，還有三只酒杯。

三頭象在帳篷外邊席地而坐，喝酒說話。

阿虹平素滴酒不沾，碰杯的時候，小青和大成一飲而盡，阿虹只是抿一小口。盡管如此，月兒上來的時候，照見她的面龐紅緋緋。

月兒快到中天，水果吃完了，酒壺倒空了。

小青說：“這是道別的酒，下次不知何時才能見面。”

大成說：“明天你們還來。”

小青說：“明天一早我們要去雙河鎮趕集賣草珠簾，路太遠了，往返要半個月。”

大成說：“阿虹，你也要去趕集？”

阿虹說：“一家都去。”

大成心里涌上好多話，卻又說不出口。

姐弟倆離去的時候，大成就送一程。

三頭象并排而行，夜蟲嘰啾鳴叫，月光那么密集，如同下著細雨。

走了不遠，小青說：“大成哥哥，你不要送了。”

阿虹把頸上的草珠項鏈摘下，給大成戴上，猛然向前奔跑起來。

國王的鼻尖長到了云杉林里，大成的帳篷也搬進去了。

鼻尖進入云杉林只有幾十米。猛音跟大成隔著五百米，還在云杉林外邊，大成變得特別寂寞。

到了深夜，大成躺在草地上，望著樹尖，望著天空，一兩顆星星冷冷地眨著眼睛。他覺得自己好生渺小，心中充滿了憂傷，六牙觀那個快樂的小美鼻師仿佛是另外一頭象。

他不由得哼起了《遠方來的小伙兒》。

“大成——”

鼻子上，所有的花朵同時在叫，那是國王的聲音。

“陛下想念鼻尖了？”

“嗯，你在哪兒？”

“我離開珠河，進入云杉林了。”

國王不再說話。

大成也不再說話。

許久，國王又說：“大成——”

“陛下。”

“小青和阿虹沒有來陪你？”

“他們趕集去了，要半個月才回轉來。”

“哦……你想念阿虹，你愛上她了。”

大成一下子坐起來，血液像是著了火。他愛上阿虹了，千真萬確。可他卻不肯開口承認。長鼻國自古是一個溫柔含蓄的國度，要承認自己愛上一頭象，要親口說出來，那是多么困難的事。

花朵里傳來好多聲音，遠遠近近，不知有多少頭象知道大成擁有了愛情。有的象獻上了誠摯的祝福，有的象說起了自己的初戀，還有的象唱起歌兒來了。

一天一百米。

大成在云杉林里越進越深。

在那么古老的云杉林里，天空變高了，日月變遠了，視野卻變窄了。大成看不見猛音，更看不見別的護鼻衛士，仿佛世界上沒有別的象，就剩他自己。

在這樣的地方，白天輕輕一聲咳嗽，就會傳出很遠。到了晚間，雖然有蟲子鳴叫，聽起來卻不會覺得熱鬧，而會覺得孤單。

還好，國王的鼻子一直在長，金色的花朵一直在開，開了就不會凋謝，大成隨時可以傾聽遠方的聲音。

有時聽到象們給國王訴苦，吃了什么冤枉官司啊，兒子不孝順啊，婆婆太可惡啊，生了病沒有錢啊，被爸爸打紅了小屁股啊……

有時聽到象們感謝國王。有的象日子過得好，覺得這是國王的功勞。有的象則是前一陣子給國王訴了苦，國王派官員去關心他了——那頭被爸爸打紅了小屁股的小象，國王送給他一件玩具呢，還是王子留下的。

有時聽到象們通過花朵彼此問候。

有時聽到孩子們對著花朵喊話，純粹為著好玩。

……

大成最想聽到的，就是來自小青和阿虹家的聲音，一天比一天想得厲害。

轉眼半個月過去，小青和阿虹一家子趕集應該回來了。那天晚上，大成坐在帳篷門口，面對著鼻尖上的花朵，心里懷著深深的期待。

一開始，有許多象說話，有兩頭象還吵起來了，十分嘈雜。

到后來，夜越來越深，花朵里的世界漸漸地安靜了。

小青和阿虹要找大成說話，這是最好的時機。

大成等了好久，對著花朵說：“小青——小青——”

沒有回答。

大成又說一聲：“阿虹——”

仍然沒有回答。

是聲音小了么？

鼻子就從小青和阿虹臥室窗外經過的呀。

大成大叫一聲：“阿虹！”

“誰在叫？”

“國王鼻尖上的美鼻師么？”

“半夜了。”

“人家想念阿虹。”

“嘻嘻。”

……

花朵里傳來許多聲音，卻都不是大成想要聽到的。莫非他們一家還沒有回來？在集市上耽擱了么？還是遇到什么危險的事情？

大成心煩意亂，大聲說：“陛下！陛下！大家安靜，我要找陛下！”

花朵里的雜音消失了，傳來國王的聲音：“怎么啦？孤家都睡啦。”

大成說：“我要請個假，我擔心小青一家……”

國王說：“那你明天去看看吧，然后來一趟王宮，我們當面殺幾盤。猛音醒著么？”

猛音說：“醒著。”

國王說：“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猛音說：“聽到了。”

國王說：“大成回來之前，由你頂替大成，后邊的衛士明天早上依次往前移一位。”

好多衛士異口同聲說：“遵旨。”

猛音來到鼻尖，大成提著風燈，邁著大而急的步子離去了。

不多久，大成出了云杉林。

再走一程，又望見了那座熟悉的農舍，怎么黑燈瞎火的？

大成奔跑起來，遇到水坑也不轉彎，直接 過去。被夜露打濕的青草在腳下倒伏，地雀和蟲子紛紛驚走。

大成跑到屋前，只見門從外頭鎖著。

大成坐在門檻上喘著粗氣，后來打了個盹兒，天亮了。

今天他們應該回來了吧？大成沿路去迎小青一家。

要是迎著了怎么說呢？瞧，那個護鼻衛士沖他揮著鼻子，一臉笑容。大成揮了揮鼻子，又跑起來。

大成跑了好遠，仍然沒有見到小青一家，索性直奔雙河鎮。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