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雪濤

安歌轉入我們班的時候,也就是我認識她的時候,我們都是十六歲,讀高一。她的父親是鋼琴家,母親是雕塑家,而她是個后進生,且后進的程度相當驚人。據住在她家附近的同學講,在十四歲時,她的大腦受過一次重創,關于重創本身,有幾種說法。一種是在皇姑區一個相對陡峭的下坡,她松開了自行車的車把去扎自己披在肩膀上的頭發,撞上了路邊的書報亭,暈了過去。另一種說法是,她的媽媽除了是一個享譽亞洲的雕塑家以外,還是一個享譽鄰里的家庭暴力者,一次家暴致使她昏迷了好多天,醒來之后就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其實她看起來很正常,據說父母領她去北京、上海都做過全面的檢查,結果全部指向她的大腦沒有一點問題。可奇怪的是,從十四歲開始,無論因為什么原因,她都義無反顧地成了一個后進生。
像她一樣,我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個異數。彌漫在家里的酗酒、謾罵和暴力,都沒能阻止我成為一個不算太差的學生。我極其用功,到了類似于苦修的程度,具備這樣的能力不得不為父親酒后的暴力記上一點功勞,即我從小便被迫養成了對自己殘忍的能力。
所以,非常容易理解,當老師宣布,我和安歌即將成為同桌的時候,我的憤怒失去了控制。我大聲說:老師,我不和她一桌。老師說:到底你是老師還是我是老師,不服就趁早給我滾!
安歌在上課的時候有三大愛好——看小說,聽音樂和演啞劇。最后一項是前兩者的衍生品。她臉上的表情隨著手上的書頁和耳機的旋律起著變化,微笑,嚴峻,感動,沉重。到了第三天,我終于忍不住和她說了話:哎,你哭什么?她抬頭看我,臉上還有淚珠,說:我哭了嗎?我說:自己摸摸,哭了都不知道,看什么呢?她說:一本小說。我說:那都是假的,你也信?她說:這書的作者說過,對了,是引用別人的話,強勁的想象產生現實。我說:胡說,想象怎么可能變成現實?她說:我覺得這里面涉及,很難講,可能涉及對想象和現實的定義。不過也可能你說得對。我說:作者還胡說了什么?她用手抹了一把臉,瞄了一眼老師,把書放在膝蓋上,小聲念道:1965年的時候,一個孩子開始了對黑夜不可名狀的恐懼。我回想起了那個細雨飄蕩的夜晚,當時我已經睡了,屋檐滴水顯示的,是寂靜的存在,我的逐漸入睡,是對雨水水滴的逐漸遺忘。應該是在這時候,在我安全而又平靜地進入睡眠時,仿佛呈現出一條幽靜的道路,樹木和草叢依次閃開。一個女人哭泣般的呼喊聲從遠處傳來,嘶啞的聲音在當初寂靜無比的黑夜里突然響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的我顫動不已。
安歌的聲音輕柔平穩,就像是湖面上的風,吹拂在黑夜里飄蕩的孩子的發際。我十分確定就是那個時刻,小說這種東西以其自身的樣子出現在我面前。我問: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的我顫動不已,這是個病句不?她說:我覺得不是。是現在的我看見了童年的我。我極想同她展開爭論,之所以閉上了嘴,一是因為物理老師已經注意到我們,我用余光接收到了他眼神里暗含警告的波動性質;二是因為我的小說知識太過匱乏,一旦糾纏起來怕是討不到便宜。我只說了一句“修改病句是一道兩分題”,然后就繼續聽課了。
她從不主動和我講話,我將此理解成,對我在所有人面前拒絕和她同桌的報復。她不像其他的同桌那樣經常有求于我,讓我講題,或者在平時的測驗中,把卷紙向旁邊靠一靠。她毫無這方面的需求,而且我對此的回應,即拒絕認錯和拒絕主動和她講話,似乎正合了她的意。她可以更徹底地沉浸在自己那三個愛好里面。所以當我忍不住在那天和她講了話之后,我的自尊心在一瞬之間被好奇心打敗了。她的啞劇表演成了我除了卷紙上的題目之外最想要解答的謎語。在她一個又一個平靜的答案滿足了我的好奇心并且開闊了我的視野之后,我主動向她承認了我的錯誤。我說:你應該有一支2B鉛筆。她說:我不用。然后閉上眼睛繼續聽她的CD。
我從書包里拿出一支新的2B鉛筆削起來,等到我幾乎把筆尖削成兇器的形狀,她也沒有發現我正在卑微地為她削著鉛筆。我只好推了推她的胳膊,說:給你。她看了看鉛筆說:謝謝你。我說:不用謝,不費什么勁兒,但是考試用得著,別的鉛筆涂的答題卡機器不識別。她說:我可以用它畫畫嗎?我說:它是你的鉛筆你說了算。她說:那好。然后又要閉上眼睛。我趕緊說:上星期我說我不想和你一桌,你別放在心上,我是和老師慪氣來著,誰讓她老用粉筆扔我們。她說:你不愿意和我一桌也沒什么錯,你成績那么好。我感覺到害臊得厲害,我說: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真的真的不是不愿意和你一座,你也知道,班里的風氣就是這個樣兒。她說:知道啦,你真的真的不是不愿意坐在我旁邊。我說:還有,我從來沒替同桌削過鉛筆。她把桌面上的那支鉛筆放進文具盒里,說:那我會照顧好它的。我說:那能不能以后,有什么話就說,別搞冷戰。她說:我沒有啊。我說:那你干嗎老不說話?她說:我只是沒那么多話想說。你要聽音樂嗎?說完摘下了左邊的耳機。我說:什么音樂?她說:莫扎特的《安魂曲》。我說:好,莫扎特,安魂曲。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時兩個耳朵都插著耳機,CD機放在我的桌堂里。窗外一片漆黑,安歌已經不見了。
安歌雖然從不聽課,但是很少曠課,也很少遲到,即使在感冒發燒的情況下,也都安靜地從早上七點坐到晚上六點。在高二開學不久的一天,她沒有來。原因是她在家里切水果的時候,不小心割傷了右手的食指,傷口很深。恰巧那天,安歌的媽媽來到了學校,為學校正門的一尊雕塑揭幕。安歌的媽媽是我見過最年輕最有風度的媽媽,整個人就像一尊雕塑一般。
第二天安歌右手裹著紗布,按時來到了我身旁的座位坐下。我嚇了一跳,說:手怎么了這是?她說:切水果溜號了,切在手指上。我說:你知道吧,昨天你媽媽來了,我們都看傻了。她說:知道,我媽媽喜歡打扮。我說:不是不是,是那個氣質。她說:嗯,我媽媽是有氣質的。我看今天不太適于聊天,就住了嘴開始寫練習冊,寫了幾頁化學判斷對錯題,我突然說:你是左撇子?她說:不是。我說:你切水果用哪只手?她說:我忘了。我說:你是故意弄傷自己的,對吧?她把耳機插在了耳朵里,我伸手把耳機扯下來,說:你干嗎要弄傷自己?她說:我忘了。我把耳機放回她的耳朵,她的耳郭冰涼,我撒開手之后說:隨便你。
一堂政治課之后,我又說:你想沒想過,如果你成績很好,你在父母面前就可以站直了說話了。她搖搖頭說:沒用的,在他們面前我永遠站不直。我說:為什么?你又不是沒有腿。她說:因為我永遠成不了他們,達到他們的成就,家里容不下那么多的藝術家。我說:你不是很愛看小說,也愛聽音樂?她說:我只懂一點欣賞而已,不能創造。我說:那你可以當個評論家啊。她說:欣賞和評論是兩回事,我只知道這個東西美,但是說不出來為什么。我只能把小說念給你聽或者把音樂放給你聽。別的什么都不會。我爸說我是個廢物。我說:人總有擅長的事情,你也肯定有,只是你沒有發現。她想了一想說:也許,我會修理東西。我父母一直以為我們家的東西永遠都不會壞,其實是我偷偷把它們修好了。我說:對啊,也許你可以成為世界上最棒的修理工。她重復了一遍我的話:世界上最棒的修理工。我說:是啊,世界上沒有你修不好的東西。她拿眼睛看著我的眼睛說:聽起來真不錯。
因為安歌一天到晚老是彎著腰,而且頭發留得很長,劉海和耳邊垂下的黑色直發遮住了大部分臉龐,所以如果不用心觀察,就很難發現她有一張相當迷人或者說相當性感的臉。她以一種真摯的自卑感給這張臉孔注入了個性,這種個性在我無法看到這張臉的許多年之后,終于能夠相對準確地概括:在最青春的年紀卻自甘凋謝使她的臉有了同齡人無法具備的寧靜之美。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已經先于其他人感覺到這種美麗的沖擊,在其他人還在私下里嘲笑這個科科不及格的啞巴一樣的普通女孩的時候,我已經在夢里多次吻上了她的嘴唇。而同時,我的成績在悄然下滑。
在這期間,她修好了我沉睡多年的電子表和媽媽剛剛壞掉的半導體,并且據她說,再次縫好了她床上那只胳膊經常掉下來的小熊。她床上的小熊,當她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一股熱浪沖上了我的額頭。我幻想著自己變成她床上的小熊,在月亮出來的時候變回我自己。
在一個傍晚,彩霞就在窗外。安歌偶爾抬眼看看彩霞,偶爾低頭繼續修理我的一支壞掉的鋼筆。
就在教室里的三排日光燈依次亮起的時候,我對安歌說:我會捍衛你。她說:你的鋼筆修不好了,筆尖再也不能用了。我說:無論如何,我都會捍衛你,請你相信我。她說:你為什么要捍衛我?我說: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掉進水里,即使我不會游泳我也會救你,如果有人傷害你,即使我賠上性命,我也要讓傷害你的人受到比你厲害十倍的傷害。她又一次拿那雙深井一樣的眼睛看著我,而這次我相信我聽到了一點井底嗚咽一般的水聲。她說:我也會捍衛你。我說:你是因為我這么說了才說的嗎?她搖搖頭說:這件事我前一陣子就知道了。如果你受了傷害,我沒有能力去幫你報仇,但是我可以把你修好。我說:如果我像這支鋼筆一樣,再也修不好了呢?她說:你不會的,你的生命力很強,總會被我修好的,而且這支鋼筆……我忽然想到,我可以回家為你換上一個我的筆尖,我有一支筆的墨囊壞了。
來到高三之后,我的日漸消瘦和成績下滑終于成為新聞,就連我極少清醒的父親,都聽到了風聲,并且在一天我放學之后,鄭重其事地揍了我一頓。第二天,我突然決定晚上不回家,睡在一個不是家的地方,睡在沒有人認識我的世界里,是我當時唯一能想到的,讓自己開心一點的辦法,一次短暫的逃亡。
那天放學,我說:今天我不回家了。安歌說:你去哪里?我說:還不知道,在附近走走吧。她說:那明天見。我說:明天見。我還未滿十八歲,沒有任何一個賓館會讓我入住,我也不想去網吧,所以我最終選擇了學校附近的南湖公園的長椅躺下,枕著掏空了書本的書包看天。九月的楊樹林上的天空沒有一片云彩,只有透明的天空本身。我閉上眼睛,迎接人生第一次自由的睡眠。
這時在黑暗中,一個瘦削的人影在向我靠近,我以為公園管理員來了,正想要翻身拿起書包躲進楊樹林里,安歌已經輪廓清晰地出現在我面前。
和我想的一樣。她說。我的心開始狂跳。我給你買了點面包,不知道你喜歡吃哪一種,所以我把自己最喜歡吃的三種都買了。然后她拿出了兩罐啤酒,說:你喝酒嗎?我說:不喝,我看你喝就行,我習慣看別人喝酒。她點點頭,打開了一罐,用嘴堵住正在溢出的泡沫,然后說:嗯,味道還不錯。我說:給我喝一口。她說,你剛才說不喝。我說,剛才是剛才,現在想喝。然后我學著她的樣子,拉開了啤酒罐,堵住泡沫,冰鎮啤酒的味道像一只冰冷的手穿過我的頭發,我發覺自己來到一種美好的狀態,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讓人欣喜,樹林讓人欣喜,長椅讓人欣喜,夜晚的涼意讓人欣喜,安歌的突然到來讓人欣喜。
她說,感覺怎么樣?我打了一個嗝兒,笑著說:很好,很高興。她說,我也是第一次喝酒,感覺和水差不了多少。我說:你要喝一大口才行。她學著我的樣子,把啤酒罐舉高,喝干了整罐,等了一會兒,說:這回好像有點不一樣了,好想唱歌。我說:唱!她說,不,我今天不是來唱歌的,我是來……她用手撥開粘在嘴巴旁邊的頭發,我是來捍衛你的,我捍衛你的方式,就是把你修好。她笑著說。我的印象里,那是她第一次沖著我笑,一個孩子應有的笑容:一個人不夠,就兩個人,無論有什么事,兩個人足夠了。
(摘自《天吾手記》,花城出版社,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