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葉嘉瑩這個名字并不陌生。
她耄耋之年仍緊跟潮流,參加中央電視臺的文化情感類節(jié)目《朗讀者》,錄制《中華詩詞之美》等網(wǎng)絡公開課。她還曾捐款3568萬元成立“迦陵基金”,用于支持傳統(tǒng)文化研究。
96歲的葉嘉瑩被譽為“中國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先生”,是這個時代碩果僅存的“士”。
她如古典詩詞般高雅,似乎只可遠觀。幸好,最近上映了一部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呈現(xiàn)她跌宕起伏的一生,讓我們對她有了更多了解。

葉嘉瑩生于1924年的北京,祖上是蒙古旗人。葉嘉瑩祖父是光緒朝滿漢翻譯進士,工部員外郎;伯父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是名醫(yī),愛好詩詞、聯(lián)語;父親畢業(yè)于北大英文系,任職于民國政府航空署。葉家算得上是書香世家。
葉嘉瑩從小在懸著“進士第”匾額的大門里長大,輕易不許外出。她不識字的時候就開始背詩,“所有的精力都用來讀書了”。3歲時,她跟著父母辨別四聲;6歲時,她和大弟在姨母的教化下讀《論語》;11歲時,她跟著伯父學作詩。庭院中的竹子、石榴花、棗花、落日、月影是她寫詩的主要題材。“迦陵”的別號也是從她與伯父的聊天中得來——清朝的陳維崧是中國作家里寫詞得最多的人,他的號就是“迦陵”。
1941年,17歲的葉嘉瑩考取了輔仁大學。當時輔仁大學女院上課的地方在恭王府,這也是一個促成她與古詩詞結下不解之緣的重要場所。“我出生在一個舊家庭,在一個古老的四合院長大,大學又跑到恭王府來念書,受這些舊的環(huán)境熏染太深了?!?/p>
輔仁大學有很多才華橫溢、治學嚴謹?shù)睦舷壬?,如校長陳垣、文學院院長沈兼士、國文系主任余嘉錫、經(jīng)學史老師劉盼遂、聲韻學老師陸穎明、小說史老師孫楷第、戲曲史老師趙萬里等,但對她影響最大的還是唐宋詩老師顧隨。
顧隨先生講課,不拘泥詞句翻譯,傳達的是詩詞的美感,常將修身與詩詞相聯(lián)系,主張修辭立其誠,看似天馬行空,實則所講皆為“詩詞的精華,處處閃耀著智慧的光彩”。這也是葉嘉瑩后來講課的特點。聽了顧隨6年課,葉嘉瑩記下8大本筆記,此后的50余年,她在各地漂泊,這些筆記都隨身攜帶。顧隨當年評改的習作舊稿、信件、贈詩,都被她作為書法作品裝裱起來,帶在身邊。
葉嘉瑩上大學的第一年,母親因病去世了。安寧的世界,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崩塌的。
她“清楚地記得,母親棺殮時釘子釘在棺木上的那種聲音”,從此她與母親陰陽兩隔,“空余舊物思言笑”。夏天什剎海長堤上的冰碗兒、長夜挑燈讀書時母親的叮嚀、細瓷罐中甜香的重陽花糕、西廂房南窗下的姹紫嫣紅,這一切都隨著母親的離去而消失了。
為了悼念母親,葉嘉瑩曾悲痛作《哭母詩》八首。她在詩中訴說自己深深的后悔,“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也在詩中不斷回憶和悲傷,“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
也是從這一年開始,葉嘉瑩的人生充滿了不幸:少年喪母,中年喪父,晚年喪女,婚姻不諧。王國維曾在《人間詞話》里感嘆,“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葉嘉瑩的人生不幸驗證了這一說法。
1948年,葉嘉瑩與先生趙東蓀結婚。時局未定,她又跟隨丈夫背井離鄉(xiāng),遷居臺灣。丈夫因為政治迫害入獄三年,她只能抱著幼兒寄人籬下。這段時期她的詩詞里充滿了痛苦?!案才杼炷獑枺渚勒l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p>
為了養(yǎng)家糊口,葉嘉瑩整天奔波在講課的路上,需要輾轉多個學校。三年后丈夫出獄,她的處境并沒有好轉,反而更加難過了。三年的牢獄生活摧毀了趙東蓀,他的性情變得乖張暴躁,而這一切只能由葉嘉瑩獨自承受。為了老父和兩個讀書的女兒,她極盡忍耐,以平靜示人。最后還是詩詞拯救了她,當她醉心研究詩詞時,丈夫的無理取鬧就變得沒那么重要了。
后來有人這樣問葉嘉瑩:“您從未體會過愛情的滋味嗎?”她搖搖頭回答說:“從沒有過?!彼男∨畠黑w言慧卻說:“我母親一輩子都在和古詩詞談戀愛。”
葉嘉瑩的名氣在臺灣文學界打響后,從42歲開始,她去哈佛大學、密歇根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多個世界知名學府做訪問學者。這本是她人生中最意氣風發(fā)的時光,但不幸接踵而至。52歲那年,她的大女兒和女婿遭遇車禍當場身亡,她無奈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在紀錄片中,葉嘉瑩加拿大的老鄰居回憶道:“經(jīng)歷了那么多,她是怎么挺過去的呢?她女兒女婿走了那陣子,有人在亞洲中心見到她,說葉先生來上班了。她迎面走來,看見大家,眼眶一紅,但也就是那樣了?!?/p>
葉嘉瑩的苦痛被她沉沉壓抑在詩詞里?!捌缴鷰锥扔蓄侀_,風雨一世逼人來。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余哀?!?/p>
經(jīng)歷了太多苦難,她卻沒有被打倒。最終,她完成了一條從中學老師到大學教授再到一代名師的道路。
一生坎坷,很多經(jīng)歷不是葉嘉瑩自己的選擇,唯獨詩詞是她心之所向,是她一生的心靈依傍。
一個小男孩問葉嘉瑩:“什么是詩?”葉嘉瑩反問:“你的心會走路嗎?”小男孩疑惑地搖了搖頭。葉嘉瑩笑了笑,問男孩:“你的故鄉(xiāng)在哪里?是否想念那里的親人?”男孩回答:“遠在河南開封,常想爺爺奶奶。”葉嘉瑩點頭說:“對了,想念就是心在走路,而用美好的語言將這種想念表達出來,就是詩,所以‘詩’就是心在走路?!?/p>
幾度風雨,沒有吹散詩心,這不僅撐持著她飽經(jīng)磨難的身心,還點亮了無數(shù)求知的眼睛。葉嘉瑩一生名號眾多,但她最看重的還是教師身份,其他的都排在后面。她給學者、院士講詩,也給工人和家庭主婦講,甚至還會給幼兒園的孩子們講。91歲時,她在70平方米的住宅里給學生上課。博士生、碩士生,加上來旁聽的人,坐在塑料小矮凳上,每堂課有二三十人。后來,課程和講座的視頻被整理出來放到網(wǎng)上,她一下子成了講詩詞的“網(wǎng)紅”。92歲那年,她還挑選了218首古詩詞,給兒童作古詩讀本,轉年又為這些詩詞錄制了講解和吟誦。
葉嘉瑩說她有一個夢。這個夢是什么?“我在等待,等待因為我的講解而有一粒種子留在你的心里。多年之后,等著這一粒種子有一天會發(fā)芽,會長葉,會開花,會結果?!彼氚选白约河H自體會到的古典詩歌里邊美好、高潔的世界”告訴更多的人,她希望能把這扇門打開,讓大家都走進去,把不懂詩的人接到里面來。
帶著中國詩詞,她走遍了大半個地球。哈佛大學、耶魯大學等上百所高校都留下過她講課的身影。剛回到南開大學講課時,她上課的教室里總要加座,凳子一直加到了講臺上。還有人靠墻邊窗口站著,或坐在地上。那時她白天講詩,晚上講詞,學生聽得不肯下課。她寫下“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的句子,形容當時的場面。
葉嘉瑩繼承了老師顧隨先生的講課風格,“純以感發(fā)為主”,注重心靈的感受。聽過葉嘉瑩講座的學生覺得,葉先生先“降低了詩詞賞析的門檻,又手把手領著人進來”?!八v詩是結合著自己生命的經(jīng)歷的,是與生命相融會的感發(fā)。”這是很多學生和教師聞所未聞的教學方式。有人寫信告訴葉嘉瑩說:“聽了你的課,我的人生開始改變了。”
改變他人,亦是改變自己。渡人者,先自渡之。
在一篇文章中,她提出“弱德之美”的概念。說詩詞存在于苦難,也承受著苦難,因此是“弱”的。但苦難之中,人還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這是“弱德”。她一生沒主動追求過什么,面對不公和苦難只有盡力承擔,極其堅韌?!鞍盐襾G到哪里,我就在那個地方,盡我的力量,做我應該做的事情。”
她不喜歡麻煩人?;卮箨懡虝螅谀祥_大學校園內獨自居住,不請保姆。一次起夜,她在衛(wèi)生間滑倒,摔斷了鎖骨,怕影響秘書休息,她在地上躺到天亮才給對方打電話。為了節(jié)省做飯時間,她讓秘書買好速凍水餃,最多的一次買了10斤。
為了讓她有更好的講課、開會、研究的場所,一位海外學生提議修建一所學舍,就像古代的書院一樣。世界各地的學生開始響應。
2015年,迦陵學舍在南開大學落成。葉嘉瑩在海外講課的錄音、錄像以及研究資料用150個紙箱分批運回國,大小不一的箱子上貼著注明“資料”的紙條。
《掬水月在手》紀錄片大部分場景在此拍攝??催^這部紀錄片,北京大學教授戴錦華直言,我們面對葉先生的詩和她本人會“失語”,“所有的語言都顯得丑陋?!薄叭~先生為文、為人里幽隱難言又深廣如海的寂寞,也是我們所難用語言表達的?!?/p>
幸福就像那水中之月,總是如夢似幻,求而不得?!芭跗鹨话阉畞恚焐系脑铝辆偷褂吃谒?。水里的光影離你很近但又離你很遠。我覺得天下的美都在于一種‘距離’,在你的想象之間,可望而不可及?!比~嘉瑩這樣解釋“掬水月在手”。
一名學生體會過這種美。在南開大學,葉嘉瑩站在臺上講課,這名學生站在距離葉先生十幾米的地方靜靜聽著。“她講的每句話你都能聽懂,詞里的美也能領略到,可就是覺得離葉先生那么遙遠?!庇腥诵稳葸@種感覺,是“月光很近,但月亮很遠”。
對此,葉嘉瑩謙虛地說,她只是水中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