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頭大學文學院,廣東 汕頭 515063)
梁貢少秉聰穎,弱冠時即補博士弟子,詩古文書畫均擅其長。大概是因一生未曾入仕和英年早逝的緣故,梁貢詩名并不顯于當時。但《皇朝通志》著錄其詩,四庫館臣對其詩給予評價,而且有“工于寫景”[2]1674之譽,《四庫全書存目叢書》亦收錄其《華林莊詩集》四卷(存詩共423 首)予以推廣。通讀“華林莊詩”,持平而論,其自有特點,對當時詩壇風會之轉移甚至不乏觀照意義。不過,就目前的研究情況來看,梁貢之詩還沒有進入學者視閾。有鑒于此,筆者擬關聯梁貢之生平和特定的時代背景,就其詩歌之思想內容、藝術特點以及詩歌價值等予以初步的討論。
對于梁貢之詩,其同鄉詩人方扶南序《華林莊詩鈔》曾作如是評:“其取材,經疏、史傳、說部、詩話,莫不網擇而弋,取其變化。以杜為主,揆之張為《主客圖》,則太白、昌黎、任華、盧仝、東坡、放翁、遺山為客,一出一入,莫可端倪,其兼長如此。”[3]今通讀《華林莊詩集》,方氏所言難免有過譽之嫌,但大體上也符合實際。就體裁而言,《華林莊詩集》所收各體兼備。在詩法取向上,梁貢確實能做到不拘泥于一家,而能博采眾長,其詩既不乏杜詩的沉郁頓挫、李詩的豪邁奔放,又不失韓詩的奇崛雄深、蘇詩的率意淡遠,彰顯出多樣化的藝術面相。不過,如果以詩寫性靈的標準來衡量詩歌作品優劣的話,《華林莊詩集》中最具亮色的則當屬那些貼近詩人的人生經歷的作品。
梁貢出生于聞名遐邇的文化望族,生活于漸趨佳境的清代全盛的康雍乾時期,而少時即天資聰穎,這一切為其將來仕途的輝煌騰達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實際上,對功名事業的念想,確又是梁貢一生的追求,像《題家兄小鶴洗缽圖》“鳥不忘飛馬念馳,人生豈肎甘繩縛”[1]561、《懷倪九中翰》“平生麟閣志,頭白莫蹉跎”[1]580、《拜別太夫人金陵應試便返家園》“又是槐花開滿路,也期桂子掇青城”[1]600這樣的詩性表達,在《華林莊詩集》中并不少見,每每露出詩人建功立業的夙愿懷抱。不過令人遺憾的是,雍正六年(1728),“令郡縣舉孝廉方正之士,升之大吏,以聞于朝”,表弟天臺令張若震,以梁貢保舉應詔,他卻以兄弟仕宦或就學于外,需要侍養太恭人為由,力辭不就①據姚孔鈵《三弟梁貢行實》:“余(姚孔鈵)蒙恩命,宰滑邑;仲弟道沖(姚孔鋅)亦以保舉赴北,季弟范治(姚孔鋠)則寄廡甥館。梁貢聞信愕然曰:‘慈親年過七十,吾兄弟南北分歧,吾安敢復出哉!’乃覓急足兼程,入都求免注冊。”姚孔《華林莊詩集》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72 冊,齊魯書社,1997 年版,553 頁。。不過,梁貢雖“不縈情于宦達,并不移志于科名”(張廷璐《姚婿梁貢傳》)[1]552,“嗣后,惟遇秋試,屢就近決戰南闈,而屢躓”(姚孔鈵《三弟梁貢行實》)[1]553,再沒有獲得進階之機。
然而,自古忠孝總難兩全,孝忠的取舍抉擇對于梁貢而言,顯然是矛盾的,實際也是對其自然人性旨趣的一種戕殺,這注定了他要成為功名場上的失意者。就這樣,一個巨大的落差便在美好的人生夙愿與屢次的場屋困躓之間形成了。正因為如此,《述懷示注同人》“閑園半畝寬,四時花綽約。卻掃寡交游,窺簾半山雀”[1]580的詠嘆,也隨之成為梁貢日常生活的寫照,這難免要在他的心底勾起復雜——或抑郁,或感傷,或孤寂,或愁苦的情思。《四庫全書總目》論其詩,謂:
認為梁貢七絕工于寫景,既具有辭采華美的外在表現,又不失情感低徊、情景交融的內在韻致,每見晚唐詩人因浮想于不可得的盛世景象而呈現的特有面目。其實,無論今體、還是古體,梁貢之詩,多表現出由偃蹇的人生遭遇所引發的心態變化,可以說,他的個體情思在《華林莊詩集》中得到了最為深刻的體現,而悲涼則成為其感情的基調,生發出與祥和安定的太平盛世并不協調的音符,如果借詩予以概括的話,那么其外舅張廷璐《題梁貢探梅小照》詩所云“碧天四合凍云結,迷離景況殊清絕”[4],無疑又最為貼至。
詩人那種悲涼凄澀的情懷,往往表現為對人生苦短、世事艱難的哀嘆,并時時夾雜著失落、迷惘、感傷的情緒,逐一鋪開。惟其如此,諸如《夜坐次默稼韻》“歲序如電光,此身常落落”[1]562、《久客初歸病體漸健一室團聚之下頗動撫今思昔之感因成三首》(其二)“何以七尺軀,飄飄如寄生”[1]563、《懷孫五將軍高古營》“登高對涼月,何處聽荒雞”[1]575此類因歲月流逝、功名難企、前途昏暗而致的悵嘆,在《華林莊詩集》中就顯得格外刺眼。試讀如下兩首五言律:
二十五弦聲,聲聲悲月明。大江秋意動,一夕古煙平。云樹無顏色,宮商有性情。曲終山水綠,腸斷竹枝橫。(《賦得湘靈鼓瑟》)[1]558
客來梅未華,客去梅余葉。可憐南北枝,清陰逗蛺蜨。拄杖一憑眺,茫然去住因。芳春何草草,孤負種梅人。(《歸度大庾嶺》)[1]585
大致而言,前者乃擬唐錢起《湘靈鼓瑟》而作,純用賦體,但它又并不是省試場上的“試帖詩”,不僅沒有遵循五言、六韻、十二局的僵化體式,同樣看不出刻意雕飾的習氣,直是詩人心靈的真實反映。寥廓的大江上,回蕩著哀怨的樂聲,皎潔的月亮無法驅散心中無限的惆悵,靜穆的環境同樣難以遮掩凄澀的心境,雖說是余音繚繞,但是結合詩人的身世遭遇加以體會,它的弦外之音就不難理解了。后一首,乃作于游食嶺南返鄉事親之際,詩人不惟是一個孝子,又是一個有著強烈的功名追求的封建文人,詠物感懷,游離之間,其中顯示得最為清晰的,莫過于那種無所作為、凄迷矛盾的心緒。
又如,卷二《乍浦觀海》一首:
生計從故吾,眺覽快游目。當春海上觀,不與蜂蜨逐,決眥失穹蒼。垂首靡坤軸,中流涌雪山。微波起旋伏,千帆散如葉,去來寧須卜。一越屆三千,比鄰通異屬。嗟彼釣鰲人,此心猶祿碌。安得及春潮,使我載醽醁。爛醉乘古槎,直泛星河曲。[1]573
這是一首五言古風,詩人曾多年競奮于場屋,發愿做唐代詩人韓愈所謂的碩果累累的“釣鰲人”,卻總是事與愿違,逼仄苦澀的心境與廣袤無垠的大海形成了鮮明的空間反差。詩人以縱橫跌宕的敘事筆法,為壯志難酬、凄苦寒磣的自我傳神寫照,逼真而形象,所具有的審美價值毋庸置疑,實在是對得起姚孔鈵《三弟梁貢詩序》所謂“詩以少陵為宗,而奇橫處,間升昌黎之堂”[1]556的評價。
至于《華林莊詩集》卷一開首的《擬古》組詩四首,語氣聲調則更見沉重:
拔劍夜起舞,氣雄心獨苦。舞罷自作歌,矯首視天宇。借問識者誰,蛟龍靳云雨。人生一碁局,失先如失伍。終南有捷徑,后時焉得取。
美人對明鏡,不語心如搗。側影復藏輝,待嫁羞草草。日月不肯留,朱顏不長保。明鏡何無情,再照催人老。東家金屋中,阿誰顏色好。
春風楊柳青,秋風楊柳死。榮枯何無常,消息良有以。后雕屬松柏,挺生傲眾美。乃知天所培,不與同終始,不盡瞶瞶人,守貞詎終否。
高山峙蒼蒼,碧水橫茫茫。青云杳而深,天路阻且長。巨鵬有羽翼,安得獨飛揚。嗟哉志空抱,幾人發幽光。徒作向隅泣,何如釣滄浪。
這四首詩,從結構上講無疑是獨立成章的,但相對情感的表達而言,它們卻又構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總體看來,“苦痛”“迷惘”“矛盾”乃這一組詩的關鍵詞,著眼于此構思生發,勾連耦合,婉曲地傳達出詩人跌宕難平的心底波瀾。從拔劍起舞到對鏡無言,再至楊柳榮枯,又至山水峙橫,由人及物,物我合一,一一表現出詩人壯志難酬、歲月易老、人生無常、世路艱險的個中情思。然而,這一切,又何嘗不是因由詩人個人遭際而引發的凄苦表白呢?
實際上,在《華林莊詩集》中,像這樣的詩歌組合同樣是不少見的。譬如,卷三《留別諸子》四首、卷四《春陰行》四首、《伏枕吟》六首、《重游》四首等等,大抵如此。這些作品,就體裁而言,或為今體、或承古制,不拘一格;而從抒情的方式來看,則又有直抒胸臆與寓情于景、引典生發的差異,雖說修辭不一,但所顯現的低沉迷離氣氛又是一致的,均是其人生苦境的審美書寫。
《華林莊詩集》收錄了相當數量的詠史懷古之作,這些作品既在一定程度上顯現出姚氏家族詩人根柢經史的創作傳統,又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梁貢自身的學問功深。更為重要的是,這些作品往往是借助于歷史典故的吟詠來寄托詩人的傷感情思,或者說詩人善于將個體命運放置于廣闊的歷史時空中加以省察表現,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就史論史,對歷史的興廢和人物的功過是非發表自己的見解,抒寫感慨。這固然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詩作的社會教育功用和道德思想品味,但是,卻又從另外一個方面賦予作品更為具體、更為真實,甚至更為厚重的情感內質,“華林莊詩”的藝術特點亦藉此得以彰顯。譬如,《空城雀》《王昭君》《班婕妤》《銅雀妓》《黃耳冢》《登神禹臺》《夷門》《朱仙鎮》《過范張雞黍臺》《下邳小律》《徐州》《黃樓》《彭城懷古》等作品,堪稱其中之典型。
值得注意的是,在作品建構過程中,詩人似乎更愿意拿自己與歷史人物的悲催、凄寒的命運作比附,進行移情式的書寫,于故事、古跡的詠嘆中曲折含蓄地透露自己對于現實人生的思考、感悟和體認,而情感基調卻總是那樣的悲戚沉重,發人深省。《空城雀》《王昭君》《班婕妤》《銅雀妓》本為一組詩,題名為《以樂府題為五言律同張大默稼作》,乃以樂府古題自寓懷抱,雖仍然以古人作為詠嘆對象,但結合詩人的命運,我們又不難理解“雌雄同一伏,髙翥讓鸞凰”“紅顏寧薄命,青冢至今新”“宛轉西陵淚,風飄遍紫苔”[1]561-562這些詩句與其悲苦心境的內在關聯,而凄沉的風格亦借助“樂府”這一體制所具有的疾徐轉換的聲調體現出來。又如卷四《黃樓》:
項王飛動意,蘇子索居心。滾滾黃河水,蕭蕭霜樹林。浮生飄白露,過客倚秋陰。百尺高樓下,蒼茫自古今。
不管是項羽,抑或是蘇軾,無論他們的事跡有多么的悲壯感人,但是相對于歷史時空的邈遠無限而言,他們也只不過是其中的匆匆過客而已。然而,他們身上所潛藏著的令人凄惻深思的文化意味、文化色彩,卻不會因為歲月的流播而稍見淡化。正因為如此,當詩人重拾這些典故歷史的時候,便不經意地將自己漂浮空虛的人生與他們關聯起來,繼而發出一聲聲蒼茫凄涼的嘆息。只是詩人顯然不是完全著意于歷史興亡和人物功過的品評,不管他有沒有意識到,黃樓也好,項、蘇也罷,均不過是他傳達情思時所有意設置的某一中介,或者說載體罷了。
詩集卷四《彭城懷古》七言絕八首,與項王、黃樓亦有著密切的聯系,同樣是這一類型的典型案例。組詩自古至于今,由事及于人,在整體的組構中寄寓興亡之感和孤寂之懷,仍然是拿失意的人生經歷與歷史的變遷同列并置。但需要注意的是,詩中所詠嘆、所書寫的前代故事,只不過是詩人刻意選擇的與自己的命運有著內在相似性的事或物,個人失意的經歷才是其情感生發的根源和歸結點所在,亦即詩人真正想要著意表達的主題內涵,只是將它置于歷史的有序時空中展開描畫或反映而已。今將全詩照錄如下:
列國無端構戰爭,烽煙何日息彭城。逐將魚石邱墟冷,底事華元苦黷兵。
轢釡曾遺缾罄羞,新豐寂莫頡羹侯。鴻溝若是全歸楚,生理還輸仲子籌。
十萬旌旄席地來,一番高會沒塵埃。至今睢水青磷滿,不近當時戲馬臺。
佳節登臺詩思清,江東二謝此知名。衛軍無復邀文藻,談詠仍教屬老兄。
短策難酬心事違,符離孤館怨鴻飛。交流汳泗情何極,日暮重歌射雉歸。
燕去樓空草不芳,郎中莫漫薄新妝。若教留得堅牢玉,東武何人敢擅場。
風雨蕭蕭楊柳枯,小蘇別后大蘇孤。聯床舊約原難遂,回首黃樓看畫圖。
耕鑿云龍山下邨,朝來負米暮肩薪。也知鶴有游秦悔,自起開籠與脫身。[1]587
也許是出于表達個人凄苦情懷的需要,在抒情風格方面,梁貢之詩表現出重視題材的選擇、意象的擇取以凸顯自我感受的特點。詩人曾遠歷三江與粵中,但更多的時間則是在山明水秀的家鄉桐城度過。正因為如此,《華林莊詩集》中收錄最多的,自然要數山水寫景、詠物寫心一類的作品。例如,《秋聲次韻》《老樹》《晚煙》《野望》《暮秋》《秋懷》《日暮》《歸雁》《蟋蟀》《雨鳩》這樣的題目,翻開詩集,觸目即是。而僅僅從這些作品的題名來看,就能給人一種枯寂衰朽和荒落蕭颯的場景體驗。其實在意境的呈現方面,它們亦一如詩題的荒寒低沉,成為詩人孤寂心境的映照。今試以卷一《螢》一首為例:
光小不自照,何能更照人。院深流細影,野曠散青磷。得意黃昏雨,潛形碧澗蘋。墻根余腐草,笑指是前身。[1]564
螢火既不能自照,更不能照亮別人,甚至經受不住黃昏點滴細雨的考驗,只能隱形于浮萍之間以避其害,而墻根腐草則是它的最終下場。在此,詩人借螢自喻,揶揄自嘲,在自怨自艾中感嘆自我的渺小無為,涌動于文字間的,是凄楚的音聲和翻騰的愁思。
同時,在意象的營構方面,梁貢亦有偏重于主觀的傾向,這與其題材選擇的荒寒低沉化也是相契合的。查檢《華林莊詩集》,像“孤”“落”“寒”“愁”“殘”這一類感情色彩秾艷,而且多用于表現低落情緒的字詞,出現的頻率非常高,分別達到70 次、51 次、44 次、35 次、29 次。如《秋聲次韻》“孤鴻天畔鳴,蟋蟀床頭咽”[1]558、《懷友人隴上》“木落雁聲低,霜嚴塞草凄”[1]558、《曉發》“裘敝寒深可奈何,筍輿凌曉受風多”[1]570、《春陰行》“滿目云影愁,不見天宇霽”[1]605、《八月十六夜追憶》“殘更攤卷待圓輪,明晦今宵總惱人[1]575,如此等等,實在是不一而足。需要注意的是,這些字眼常常又疊加重合在一起,創設出情景交會的意境氛圍。譬如,《截句》“孤詠聽寒更,誰憐太瘦生”[1]568、《丹陽道中》“蕭條憑吊客,愁見雁孤飛”[1]558、《山中晩眺》“翹首寒空外,孤云何處歸”[1]603、《聞道》“楓落林皋金粟殘,吳江聞道不勝寒”[1]612等詩句,便屬于這一情況。這些意象,尤其是當它們以組合形式出現時,可以說,更為強烈、集中地表現了詩人對于困頓現實人生的某種態度,成為他悲涼壓抑、凄寒無告和負荷累累的心理的外在載體,發揮著極其重要的藝術創設功能。
總之,因由悲涼孤獨的人生經歷,梁貢之詩,不單在內容方面書寫“嗟哉志空抱”的情懷;與此相應,凄怨低沉亦成其詩歌藝術表現之一端。
當然,由于天不假年,豐富閱歷的缺失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梁貢之詩不可能達到爐火純青的高度,其詩歌創作也確實存在著明顯的缺陷。譬如,工于寫景是“華林莊詩”的一大特色,但其中的一些作品,如卷三《西江道中雜韻》二十首,則顯得過于精雕細琢,純然是為寫景而寫景,反而失去了靈性和韻致,尚見不到詩人真實情感的投射。《四庫全書總目》所謂“‘黃云白雪門前路,蕎麥田中作菜花’之類,則刻畫太甚,無情景交融之致矣”[2]1674,其中所引詩句即出自《西江道中雜韻》其二一首,作如是評,顯然是有其道理。至于袁行云所稱梁貢“為詩婉厚,未臻老境”[1]867,大概也是緣于此而發吧。同樣要注意的是,人生經歷是導致梁貢為詩趨重于個體心理表現的最為重要的原因;與此相呼應,其詩之風格亦因此偏于凄怨低沉。不過,這些又絕非《華林莊詩集》的全部。為更詳盡、更全面、更客觀地了解梁貢之詩,謹舉幾端,略作申述。
一是詩人極其重視詩歌的社會教化功能,只是更集中地體現在道德倫理的推崇與傳布方面,梁貢的親情詩、友情詩即多屬此類。例如,卷四《寄興淕》《鹿溪侄再之黔中省十二兄賦送并勉》《送湳侄省覲虞山呈伯兄》《疊韻慰南堂失子同息翁作》等等。在這些作品之中,充斥著如“盍簪以文會,圣賢所不廢”“男兒志四方,豈第輕肥謀”“圣朝教孝即勸忠,資親事君惟在公”一類的諄諄訓導和規勸之詞,猶如一則則富有節律韻味的家規家訓。不難想象,桐城麻溪姚氏家族何以能人文蔚起,幾乎與明清國祚相始終,與這種潛移默化式的人文熏陶當有著必然的聯系。相反,雖然梁貢長期置身于地方社會,對民瘼滄桑應當會有廣泛的接觸,但在《華林莊詩集》中,像《三月十三日云間大雨雹》“嗟彼吳民負何辜,連年憂患生涯難。迄今又復遭此戹,菜根麥穗應摧殘。……安得利刃執在手,斬除民害屠龍肝”[1]595這樣一類的忤時感物之作,倒不是很常見,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其以詩經世的意識并不突出。
二是梁貢詩中的古體長篇,數量非常可觀,這同樣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的學問功深。不過總體看來,這些作品雖說仍然以抒發詩人的個體情思為主導,但內中又融入了單行散韻式的古文筆法,所以又每每顯出雄森剛健的氣息,這于前文所引《乍浦觀海》即可窺一斑。再如,其《送季弟北征》長歌一首,便具有姚孔鈵《三弟梁貢行實》所謂“氣充筆健”[1]554的特點。又如卷二《金山》:
何代金山摩空拔地砥中流,誰從疊嶂層巒創開辟,下營畫檻上朱樓。芙蕖千葉翻紅浪,錦屏十幅懸芳洲。飛楹倒影連貝闕,馮夷買鄰鯨鯢游。令我回憶赤城秋,赤城亙古海上山,三巖六洞仙盤桓,本無棟宇后結構。且疑天外非人間,高洞沿樓觀曲徑。因朱欄丹霞萬狀雙目奪,山根無復水活活。振衣絕頂東望海,眼前揚子直濡沫。是時秋獨爽,山光海氣,掩映百里遙相達。風波不驚煙云闊,蛟龍安敢窺其隅。日月照耀千珊瑚,昔人且謂赤城才氣露,沈潛未深稍覺麤。赤城大巫此小巫,有才寧禁競陳鋪。乾坤既欲發奇藻,金碧點綴那可無。赤城之游良已矣,往來東南賴有此。
此詩利用長短交雜、參差不齊的句式,偶以典故為點綴,行“以文為詩”之法。一方面,這既使金山雄峻的景象和厚重的人文氣象得以體現,又使整首詩為慷慨淋漓之氣所籠罩,詩人積極向上、飽滿充實的精神情操亦藉此彰顯無遺。在《華林莊詩集》中,這樣的古體長篇確又占有一定的比例,如卷一《題友人新居》,以及卷三《上灘行》《泊南昌適滕王閣為火所毀》《春及草堂二子歌》等,大抵如此,多能用天馬行空式的筆法,為情以造文。姚孔鈵《三弟梁貢詩序》稱三弟梁貢詩“間升昌黎之堂”而有“思深遠而氣古博”[1]556的特色,如果是著眼于此而發,那顯然是值得肯定的。
三是《華林莊詩集》中的一些作品,大概是受到寫詩當注意“兼長”(見前引方扶南《華林莊詩鈔序》)思想的影響,樂于在敘述、描寫的基礎上穿插議論,這也使其詩每每表現出情韻與理趣相得益彰的特點。不過,卷二《舊冬予到天臺未彌月,即探華頂、石梁之勝,每與同人言,無不神往。于是,相約訂重九登高之會,不躋華頂,獨訪石梁,所歷山徑不盡舊游。秋高氣爽,窮極幽異,眺覽之樂,遂忘疲憊,得雜韻六首》這首題名可當小序看的七言組詩,無疑又最具典型。為便于理解,茲一一引錄如下:
好山木落更如何,藜杖重拖問薜蘿。九折幽回尋路熟,二奇縹緲覺秋多。社中求酒人曾笑,峰頂題詩客又過。合沓層層憑徙倚,莫愁危磴被葴莎。
九霄一目海天微,萬八千峰送落暉。纔覺云從人面起,又驚泉自樹頭飛。徑當奇處僧偏少,山欲窮時鳥亦稀。莫怪好奇吾太過,要從無上識天機。
小息匡床百慮刪,此身已似出人間。月明下界傳秋雨,香盡三更對佛顏。象外有心元止水,鐘前無夢不青山。未須桑下論三宿,只此重來豈等間。
侵曉沖寒更上方,寒煙作霧濕衣裳。四圍天色孤華頂,一葉秋聲下石梁。此地何從來俗物,吾生不覺占清狂。試詢鳳尾松千尺,幾個婆娑古道場。
山水清音有夙期,掃苔題壁補前時。興公何必無遺賦,太白猶多未了詩。著大地閑同塊壘,入空門里盡糠粃。狂襟自此歸無有,已遇寒山拾得師。
黃菊開時白雁斜,登高偏得飯胡麻。孟桓有興不到處,劉阮何心更憶家。人事總同鴻爪雪,醉顏遙對赤城霞。春風春雨還無賴,飽看木蓮仙樹花。[1]571-572
這一組詩,自然無法與王維的《辛夷塢》《終南山》《竹里館》這一類富于禪意之詩的空靈靜謐、興象玲瓏等量齊觀,也比不上蘇軾《題西林壁》的風格意境來得從容深刻。但是,它們所關涉的“天人合一”的思維,及因此而呈現出來的淡遠境界,卻又是極其相似的,都是在對自然造化的描畫中寄寓人生命運的思考和探求,既不乏飽滿的情韻,又有一定的哲理思辨深度,將“唐韻”“宋調”交雜糅合。實際上,這確又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梁貢為詩不偏廢一端,而注重兼容并蓄的旨趣,張廷璐《姚婿梁貢傳》稱其“詩歌出入三唐,一以少陵為宗”[1]551,自有其道理。
感應于清初以來王朝最高統治階層所推行的“清真雅正”的文治策略,重視詩歌的教化功能已然成為康熙以來詩壇的一大特色,神韻說、格調派、肌理派,大都如此,麻溪姚氏家族群中如姚范、姚鼐等桐城派詩人同樣有如此表現。與此同時,興起于南宋的唐、宋詩之爭,依然盛熾于時,或宗唐祧宋,或抑唐崇宋,或唐宋兼修,詩人們每以此自重自高,聚訟紛紜;而重學問則開始深入詩人之心,“以文為詩”亦漸成為詩歌創作的又一大風向。相對于康乾詩壇風會,梁貢其論及其詩,可謂每見契合,表現為受時代風潮影響而運行的創作路徑。當然,從某種意義而言,這大抵也可視為其詩歌藝術尚“未臻老境”的直接表現,但其承載的時代性無疑又是突出的。一言以蔽之,在清代中期的桐城麻溪姚氏詩人群之中,梁貢的詩歌成就和詩學聲名,雖說尚無法與姚范和姚鼐相提并論,但是也算得上是有個性的作者;畢竟,“華林莊詩”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康乾詩壇發展的走向,他理應屬于這一群從中值得關注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