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宏斌
( 福建師范大學福清分校 綠色法治研究院,福建 福州350300)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 以下簡稱民法總則) 自2017 年10 月1 日施行以來,發(fā)揮了其作為民事基本法律的重要作用,意義重大、影響深遠。民法總則中有些條文是首次出現的,例如該法第九條規(guī)定:“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有利于節(jié)約資源、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2020 年5 月28 日,十三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表決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 下稱民法典) ,民法總則的全部條文被編入民法典,該條文的序號仍為民法典的第九條。理論界關于該條文的稱謂有多種①理論界關于該條的稱謂有以下幾種,稱為“綠色原則”的有:梁慧星著:《讀條文學民法》,人民法院出版社2017 年版,第18 頁。張新寶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釋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17 頁;王利明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詳解》,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 年版,第45 頁;楊立新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要義與案例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 年版,第62 頁;沈德詠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條文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7 年版,第147 頁。稱為“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原則”的有:陳甦主編:《民法總則評注》,法律出版社2017 年版,第67 頁;龍衛(wèi)球、劉保玉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釋義與適用指導》,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 年版,第31 頁;于飛著:《認真地對待〈民法總則〉第一章“基本規(guī)定”》,《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7 年第5 期。陳海嵩著:《〈民法總則〉“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原則”的理解及適用——基于憲法的解釋》,《法學》2017 年第10 期。稱為“綠色環(huán)保原則”的有:李永軍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精釋與適用》,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7 年版,第23 頁。稱為“生態(tài)文明原則”的有:中國審判理論研究會民商事專業(yè)委員會編著:《〈民法總則〉條文理解與司法適用》,法律出版社2017 年版,第30 頁。,在本文中,筆者不糾結于該條文的稱謂,統稱之為“綠色原則”。該條文的出現,意味著綠色原則首次進入民法,研究當下與將來的司法實踐中如何適用綠色原則,具有重大的理論和現實意義。只有在充分了解綠色原則進入民法的緣由、價值及路徑的基礎上,才能在理論上準確回答綠色原則應否具有裁判功能的問題。若綠色原則與民法的其他司法原則一樣具有裁判功能,其適用是否應滿足一定的要求? 當下的司法實踐中綠色原則的適用是否存在問題? 其適用將會對當事人的權利義務產生怎樣的影響? 就以上問題進行深入探討,并在理論上達成共識,對于今后準確適用綠色原則顯然具有極為重要的指導作用。
綠色原則的司法適用問題是綠色原則從文本上的法律走向現實中的法律的媒介,彰顯著綠色原則的制度理念和輻射范圍。欲探究綠色原則的司法適用問題,首先應當理順綠色原則的民法規(guī)范路徑,即綠色原則何以進入民法,以及綠色原則如何進入民法,特別是如何深入融匯于民法典各分編。
在民法總則起草之時,綠色原則是否入典以及如何入典的爭議巨大,其最終出臺可謂一波三折①詳細介紹參見呂忠梅課題組:《“綠色原則”在民法典中的貫徹論綱》,載《中國法學》2018 年第1 期。。那么,最終綠色原則何以進入民法的視閾? 其緣何從環(huán)境法的視野走向了民法的范疇? 筆者認為,以下三條緣由值得我們特別重視:
1.綠色原則進入民法的第一條緣由就是:綠色原則是新時代中國法治的重要原則。2018 年3 月憲法修改將生態(tài)文明建設寫入憲法,生態(tài)文明入憲具有重大時代意義[1]。綠色原則是生態(tài)文明建設在民法中的體現,而生態(tài)文明建設是我國五位一體建設的重要方面。2017 年10 月,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勝利召開,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們黨在生態(tài)文明建設方面成效顯著,綠色發(fā)展理念成為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自覺性和主動性理念。2018 年5 月全國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又強調堅決打好污染防治攻堅戰(zhàn),推動生態(tài)文明建設邁上新臺階。新時代,是工業(yè)文明向生態(tài)文明轉變的時代,綠色是生態(tài)文明最完美的詮釋。中國民法典編纂,應當正確理解和把握社會變革的趨勢,正視21 世紀生態(tài)危機的現實,對保護生態(tài)、綠色發(fā)展等時代精神和發(fā)展理念做出積極回應[2]。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不斷深入發(fā)展,綠色原則是生態(tài)文明的集中體現,理應反映到民事基本法之中。
2.綠色原則進入民法的第二條緣由就是:綠色原則對民法具有重要的理念意義。綠色原則必然承載著不可或缺的中國特色,正如李建國副委員長所說,“綠色原則既傳承了天地人和、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我國優(yōu)秀傳統文化理念,又體現了黨的十八大以來的新發(fā)展理念,與我國是人口大國、需要長期處理好人與資源生態(tài)的矛盾這樣一個國情相適應”[3]。可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產生中國特色的法律制度,產生中國特色的法治原則。綠色原則就是中國特色的體現,就是“我國民法典的一個創(chuàng)新,是民法典社會化一面的新表現和新動向”[4]。它的第一個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綠色原則的內核與精髓,正如民法典第九條所規(guī)定的,綠色原則要求民事主體在從事民事活動時,應當有利于節(jié)約資源,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實現人與資源關系的平衡,促進人與環(huán)境和諧相處[5]。它的第二個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民法的社會化,在于通過民法的社會治理。綠色原則納入民法的目的在于:通過民法的固有特性,特別是其自發(fā)、高效的實現機制,實現社會可持續(xù)發(fā)展[6]。質言之,綠色原則從環(huán)境法領域融入民法范疇,是民法典之中國特色的體現之一,實質上是以民法的優(yōu)良特質實現社會化治理的功能,最終追求人類社會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3.綠色原則進入民法的第三條緣由就是:綠色原則對民事活動具有重大的現實指導作用。綠色原則作為民法基本原則,指導著民事活動的始終,也貫穿于民事立法、司法、守法全過程。守法層面,綠色原則為民事活動、生產活動和消費活動提供了行為準則[7]。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必須堅持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節(jié)約資源的基本精神。司法層面,綠色原則為司法實踐提供裁判指引,在追求個人關系的私本位關系合理的同時,應當兼顧個人利益與自然生態(tài)利益的關系和諧[8]。立法層面,綠色原則應當作為貫穿物權、債權、知識產權、婚姻家庭、繼承以及侵權責任的基本準則[9]。民法典編纂在這個問題上做足了功課,妥當地將綠色原則的理念融入民法典各編之中。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 以下簡稱侵權責任法) 上的第八章環(huán)境污染責任,已經發(fā)揮了綠色原則在環(huán)境保護方面的預防功能和救濟功能[10]。在剛頒布的民法典侵權責任篇第七章“環(huán)境污染和生態(tài)破壞責任”中仍然全面貫徹了綠色原則。不難想象,破壞生態(tài)責任將與污染環(huán)境責任共同構筑起環(huán)境保護的侵權法屏障。
綠色原則進入民法理論與實踐意義重大,那么我們又該如何將綠色原則融入到具體的民事制度之中? 這就是綠色原則納入民法的路徑問題。總的方向是,這些具體制度的建立應當從抽象的社會法的生態(tài)主義轉向具體民法中私主體的具體的綠色責任承擔。生態(tài)主義的綠色是一種綠色的理念,正如徐國棟教授所言,綠色是人與資源的平衡的意思,是對人類與其他生靈的和平共處關系的描述,是對人的謙卑地位的表達[11]。生態(tài)主義強調個體對社會與生態(tài)的義務,強調人與自然的關系,強調綠色發(fā)展的和諧理念,而無法落實到具體的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所以生態(tài)主義本與民事法律關系的特定性格格不入。然而,通過在民法中規(guī)定私主體的具體的綠色責任承擔,生態(tài)主義的綠色原則被納入了民法。例如,“生產者延伸責任”的提出,正是綠色原則從社會法走向民法的生動體現。生產者延伸責任是指生產者應當對廢棄物如何處理和怎樣管理負責任[12],是指生產者不僅要承擔產品責任、環(huán)境污染責任,而且,為了保護環(huán)境、節(jié)約資源,其責任還要延伸到產品的原材料的選用、產品設計、產品生產、回收、循環(huán)利用與最終處理階段①關于生產者延伸責任,可以參見馬洪著:《生產者延伸責任的擴張性解釋》,載《法學研究》2009 年第1 期。馬洪著: 《生產者延伸責任的法律屬性辨析》,載《學術月刊》2013 年第12 期。馬洪著:《論社會法的實現機制——以生產者延伸責任立法為視角》,載《學術月刊》2014 年第11 期。馬洪著:《綠色原則何以入民法典》,載《學術月刊》2017 年第10 期。。基于生產者延伸責任的要求,我們可以將綠色原則作為限制生產者行為的準則,作為處理生產者與其他民事主體之間民事法律關系的依據。此時,綠色原則就進入了民法。所以,目前在民法典各分編中還有沒有找到將類似生產者延伸責任這樣的制度融入具體條文的設計,而這需要進一步深入研究,本文于此不贅。
綠色原則寫入民法,是我國法治進入綠色新時代的體現,反映了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的現實需要。司法機關應當積極回應綠色原則的時代要求,加強對節(jié)約資源、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民事法律行為的保護,正確處理好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與資源開發(fā)利用之間的關系,維護環(huán)境公共利益②參見王利明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詳解》,載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 年版,第46 頁。李適時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釋義》,載法律出版社2017 年版,第32 頁。沈德詠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條文理解與適用》( 上) ,載人民法院出版社2017 年版,第150 頁。中國審判理論研究會民商事專業(yè)委員會編著:《〈民法總則〉條文理解與司法適用》,載法律出版社2017 年版,第31 頁。。但是,對于綠色原則這個極具靈活性特征的原則切不可過于盲目的自信與樂觀,其能否于現實案件裁判中真正發(fā)揮效用,而不至于最終淪落為僅具有宣誓性意義之條款,尚有待于司法實踐和社會生活之檢驗[13]。截至目前,司法實踐已然出現了綠色原則的具體適用。筆者于2018 年8 月17 日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第九條”作為關鍵詞檢索出73 條結果。我們有必要深入剖析這73 則糾紛是否應當適用綠色原則以及如何適用綠色原則。
筆者搜集到的73 則案例中,有5 則案例援引綠色原則是錯誤的。第一則案例是“原告陳××1、陳××2 與被告江西省陶瓷工業(yè)公司建國管理處確認合同有效糾紛”③江西省景德鎮(zhèn)市珠山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贛0203 民初1391 號。。判決書援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第九條第二款”作為裁判依據。民法總則第九條只有一個條文,不存在第二款,所以該案例援引民法總則第九條第二款是錯誤的。第二則案例是“上訴人楊××、劉××與被上訴人林×、原審被告富成建材經營部民間借貸糾紛”①廣東省韶關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8) 粵02 民終84 號。。該案中判決書寫明林××辯稱一審判決適用法律正確,其中援引了民法總則第九條,但是具體條文內容卻不是該條的內容,而是“民事主體合法的人身、財產權益受法律保護,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侵犯”。這也屬于明顯錯誤援引行為。第三則案例是“原告揚州華群水產有限公司與被告張××買賣合同糾紛”②江蘇省高郵市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蘇1084 民初5900 號。。但所附法律條款中的條文內容卻是民法總則第十條公序良俗條款的內容。第四則案例是“原告陸某1 訴被告王某1、王某2 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③貴州省安龍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黔2328 民初2922 號。判決書援引的是民法總則第九條,但表述的卻是民法總則第十九條關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情況。第五則案例是“原告唐××與被告王某、王××、張××交通事故責任糾紛”④山東省沂源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魯0323 民初2659 號。。其出現的錯誤與第四則完全一樣。上述錯誤都是非常低級的錯誤。司法實踐應當避免這些十分低級的錯誤,無論是將此條文寫成彼條文,還是隨意創(chuàng)造條文,均反映了司法裁判者的粗淺和任性。如果當事人以適用法律錯誤為由提起上訴或再審申請,則必然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其適用不僅沒有貫徹綠色原則,反而恰恰違反了綠色原則。
筆者收集到的案例中有10 則糾紛雖然援引了民法總則第九條,但這些案例中判決書并未說明本案與綠色原則有何關系,是否應當適用還是需要斟酌的。筆者經過仔細審閱,并根據案例的實際情況推斷,這些案件又可分為三種情況:
1.駁回起訴或訴訟請求是否可以援引民法總則第九條規(guī)定的綠色原則。例如: “原告段某訴被告北京順義新城發(fā)展有限公司房屋拆遷安置補償合同糾紛”“上訴人蒙××與被上訴人徐××民間借貸糾紛”“原告濰坊彥雯經貿有限公司與被告淄博美嘉潔實驗室裝備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上訴人趙××與被上訴人稅××、重慶市綦江區(qū)古南街道清水村第四村民小組土地承包經營權糾紛”“上訴人趙××與被上訴人稅××、重慶市綦江區(qū)古南街道清水村第四村民小組土地承包經營權糾紛”⑤北京市順義區(qū)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 2017) 京0113 民初9391 號,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平南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桂0821民初1807 號,山東省淄博市張店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魯0303 民初4823 號,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8) 渝05民終1166 號,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8) 渝05 民終1165 號。等5 案的一審,均是以各種理由駁回了原告的起訴或訴訟請求,而且全部都援引了民法總則第九條作為駁回起訴或訴訟請求的法律依據之一。雖然這幾份判決或裁定書中均未闡述援引該條文的理由,但通過仔細審閱判決書或裁定書主文可以推斷,這幾份判決書或裁定書援引該條文隱含的理由均為:駁回原先的起訴或訴訟請求可以節(jié)省司法資源,相反,則是對司法資源的浪費。因此,駁回起訴或訴訟請求本身就是民法總則第九條綠色原則的實現。
如果從如此寬泛的意義上去理解綠色原則的適用,在道理上似乎也是說得通的。但需要討論的是,在案件所涉實體法律關系與綠色原則并無相關性的情況下,如此適用綠色原則是否合適? 如果以此為由適用綠色原則,是否意味著所有駁回起訴或訴訟請求的案件都要適用綠色原則?
對于第一個問題,筆者的回答是肯定的。因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 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 的規(guī)定,駁回起訴的法律依據為該法第一百一十九條、第一百二十四條以及第一百五十四條第一款第三項。駁回訴訟請求的法律依據通常是:( 1) 原告的訴訟請求沒有事實依據( 該法第一百一十九條第三項) ;( 2) 原告的訴訟請求沒有法律依據( 在相關民事法律中找不到讓被告承擔相應責任的規(guī)定) ;( 3) 原告所主張的法律關系是錯誤的( 相關證據證明的事實與訴訟請求沒有相關性) ; ( 4) 訴訟請求超過了訴訟時效( 民法總則第一百八十八條) 。但這些理由,不能涵蓋所有應予駁回的浪費訴訟資源的起訴行為,而訴訟資源的浪費顯然也是違反綠色原則的。因此當根據以上規(guī)定無法駁回原告濫用訴訟權利的行為時,允許法院以民法總則第九條綠色原則為據,裁判原告的駁回起訴或訴訟請求是合理的。但是,這種情形在司法實踐中當是極為罕見的。而對于第二個問題,筆者回答是否定的。因為,對于那些以民事訴訟法以及其民事實體法的相關規(guī)定為依據就可以駁回起訴或訴訟請求的案件來說,援引綠色原則作為裁判依據就是多余的。在上述5 則案例中,判決駁回起訴或訴訟請求不僅援引了民法總則第九條,還援引了其他法律規(guī)定。因此,這5 則案例中援引民法總則第九條都是沒有必要的,因而是欠妥當的。
2.援引民法總則第九條規(guī)定的綠色原則是否準確。“原告紀××與被告劉××、穆××、王××、穆××、臨沂超越食品有限公司民間借貸糾紛”“原告李××訴被告郭××、李××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①山東省莒南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魯1327 民初4753 號,山東省梁山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魯0832 民初4006號。這兩案也都援引了民法總則第九條。但如果我們仔細研究這兩案就會發(fā)現,在這兩案中援引綠色原則都是不夠準確的。比如,民間借貸糾紛案援引該條文,是作為在不違反法律強制性規(guī)定的情況下,支持當事人之間關于利息約定作為法律依據的。在極為寬泛的意義上,這似乎也說得過去。因為,尊重當事人之間的約定,不依職權去改變,顯然也是一種節(jié)約資源的做法。但筆者認為,更為準確的依據應該是民法總則第五條關于意思自治的規(guī)定。交通事故糾紛案的情形也是類似的,判決書援引民法總則第九條,雖不能算錯,但也是不準確的。作為法院依職權在交通責任認定的基礎上確定當事人雙方責任比例的法律依據,援引民法總則第六條公平原則應該更為準確。對這此類情形,筆者以為是不能援引民法總則第九條的。
3.可以援引民法總則第九條,但未能清晰闡述。“原告覃某1 與被告覃某2、覃某3、覃某4、覃某5、覃某6 法定繼承糾紛”“原告溫×與被告周××租賃合同糾紛”“原告松原盛世汽車銷售服務有限公司訴被告隨州信威汽車貿易有限公司車輛買賣合同糾紛”②廣西壯族自治區(qū)貴港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8) 桂08 民終28 號,河北省寬城滿族自治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8)冀0827 民初797 號,湖北省隨州市曾都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鄂1303 民初2999 號。,經過筆者仔細審閱,這三則案例適用綠色原則的理由要么是因為分割必將影響土地效用,造成國土資源浪費( 法定繼承糾紛案) ; 要么是因為恢復原狀不利于資源節(jié)約及生態(tài)保護,且費用較高、損失較大( 租賃合同糾紛案) ;要么是因為買賣標的是不符合排放標準要求的國四重型柴油車而導致合同無效( 車輛買賣合同糾紛) 。筆者認為,以這些理由援引綠色原則作為裁判依據是沒有問題的。因為,綠色原則中“節(jié)約資源”的“資源”,顯然不應當僅理解為環(huán)境、國土、能源等資源,也應該包括人力、物力、金錢等資源。但在這三份判決書中由于對此未能做清晰的闡述,會使人覺得這些案件似乎與綠色原則沒有太大的相關性。
筆者收集到全部73 則案例中有58 則案例( 包括部分同一案件的二審裁判) 援引綠色原則是準確且沒有任何爭議的。筆者認為,對這些案例應認真研究,總結其裁判要旨,可作為今后適用綠色原則的參考。
綠色原則的核心是節(jié)約資源、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可見,綠色原則“蘊含著環(huán)境權的要素”[14]“為環(huán)境權滲入民法之中開啟了一扇窗”[15]。所以,民法總則第九條適用于和資源或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相關的糾紛為題中之義,應該沒有任何爭議。代表性的案例有:“原告賈勤萬與被告馮忙紅相鄰污染侵害糾紛”“原告梁兔兒訴被告石樓縣林業(yè)局恢復原狀糾紛”“原告沈慶松與被告沈慶朋排除妨害糾紛”“原告余花趁訴被告馬石磨宅基地使用權糾紛”“被告人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被告人邱建華犯濫伐林木罪”“原告大悟縣新城鎮(zhèn)金嶺村村民委員會與被告尹漢剛漁業(yè)承包合同糾紛”“原告郭偉燕與被告武峰、武世民、武世先租賃合同糾紛”“原告郭玉霞與被告魏秀作委托合同糾紛”“原告何剛訴被告四川省地質勘查開發(fā)局區(qū)域地質調查隊合同糾紛”等9 則案例①山西省永濟市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晉0881 民初1756 號,山西省石樓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晉1126 民初188號,廣東省始興縣人民法院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 2017) 粵0222 刑初109 號,徐州市銅山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蘇0312 民初7022 號,河南省洛寧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豫0328 民初752 號,湖北省大悟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鄂0922 民初994 號,河南省夏邑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豫1426 民初5091 號,山東省單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魯1722 民初4794 號,四川省松潘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6) 川3224 民初72 號。。
這些案件均援引民法總則第九條為依據,要么以支持原告訴訟請求違反綠色原則為由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上述9 則案例中的前4 則) ;要么以承擔生態(tài)責任為由要求刑事附帶民事被告人補種一定數量林木( 上述9 則案例中的第5 則) ;要么以繼續(xù)履行合同不符合綠色原則為由徑行判令解除合同,但解除合同的法律后果還要受綠色原則的限制( 上述9 則案例中的第6 至9 則) 。
上文只是對綠色原則的司法適用做一個簡單的統計、分類和說明。要真正弄清綠色原則司法適用的相關問題,我們就有必要對上述涉及綠色原則適用的案例的裁判要旨作更為具體、深入的分析,并以此為基礎運用相關理論進行深入研究,總結出一套可以作為綠色原則司法適用參考的理論共識。
在筆者搜索的73 則案例中,并不存在純粹以訴訟資源的浪費為由,援引民法總則第九條予以駁回起訴或訴訟請求的。如前所述,“原告段某訴被告北京順義新城發(fā)展有限公司房屋拆遷安置補償合同糾紛”( 無) 、“上訴人蒙××與被上訴人徐××民間借貸糾紛”( 無) 、“原告濰坊彥雯經貿有限公司與被告淄博美嘉潔實驗室裝備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 無) 、“上訴人趙××與被上訴人稅××、重慶市綦江區(qū)古南街道清水村第四村民小組土地承包經營權糾紛”“上訴人趙××與被上訴人稅××、重慶市綦江區(qū)古南街道清水村第四村民小組土地承包經營權糾紛”②北京市順義區(qū)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 2017) 京0113 民初9391 號,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平南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桂0821民初1807 號,山東省淄博市張店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魯0303 民初4823 號,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8) 渝05民終1166 號,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8) 渝05 民終1165 號。等5 案,雖然通過詳閱判決書主文可以推斷出以浪費訴訟資源為由,裁判駁回起訴或訴訟請求的裁判要旨,但只要我們對每個案件認真分析就會發(fā)現,這5則案例均不屬于需要援引綠色原則的情形。筆者認為,當下雖尚未發(fā)生這類案件,但對于純粹濫用訴訟權利、浪費訴訟資源的案件,法院在經過審理后,有權援引綠色原則徑行駁回起訴或訴訟請求。這是法院行使自由裁量權的一種方式。但法院應當慎用這一自由裁量權。因為,以此為由,駁回起訴或訴訟請求,很可能形成對原告訴權的不當限制。因此,在這種情況下適用民法總則第九條時,應當在判決書或裁定書主文中進行充分的論證說理。論證說理的內容必須至少包含兩個方面: 一是案件沒有爭議,所謂的爭議是原告方虛構的或者原告所主張的爭議在審前已經得到解決。二是案件事實清楚,沒有進一步審理的必要。簡言之,除非法院能充分論證原告起訴只是純粹利用訴訟找被告麻煩,否則不能以不符合綠色原則為由作出駁回起訴或訴訟請求的裁判。
如前所述,在筆者收集到的73 則案例中,有12 則援引綠色原則是明顯不妥的。余下的案例則沒有疑問。在援引綠色原則的案例中,綠色均構成了對至少一方當事人行為的限制。由此可見,綠色原則發(fā)揮著限制性原則的應有功能。但綠色原則是否構成了雙方當事人之間權利義務關系的轉變則有不同的認識:一種裁判認為綠色原則的適用不形成當事人之間新的權利義務關系,另一種裁判認為綠色原則的適用已經改變了當事人之間現有的權利義務關系。
第一種情形的代表性案例是“原告賈勤萬與被告馮忙紅相鄰污染侵害糾紛”①山西省永濟市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晉0881 民初1756 號。。法院認為,根據民法總則第九條等規(guī)定,按照有利生產、方便生活、團結互助等原則,妥善處理相鄰關系。被告馮忙紅在合理使用其宅院進行生豬養(yǎng)殖的同時,應當負有控制養(yǎng)殖數量、完善養(yǎng)殖設備設施、及時清理禽畜糞便,防止惡臭、廢棄物的泄漏滲出,最大程度地減少污染的產生的義務。本案中,雖然法院并沒有認定被告的行為侵害了原告的相鄰權,但是被告確實負有一定的環(huán)境保護義務,那就是最大程度地減少污染。這說明,第一,法院認為被告的行為應當受到合理的限制,而這種限制是綠色原則對被告社會化義務的限制;第二,這部分說理雖然援引了綠色原則,但是并沒有將被告的社會化義務落實到判決中,亦即被告負有的義務并不產生原告的權利。本案向我們傳遞了這樣的信息,在綠色原則的適用中,一方當事人雖然負有環(huán)境保護義務,但這種義務并不是向特定的民事主體負擔,原被告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并沒有因為綠色原則而轉變。同樣,在“被告人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被告人邱建華犯濫伐林木罪”一案中②廣東省始興縣人民法院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 2017) 粵0222 刑初109 號。,法院認為,被告人邱建華的犯罪行為,對國家生態(tài)造成了相應的損害,其在承擔刑事責任的同時,還應承擔生態(tài)損害的民事責任。依據民法總則第九條,被告人邱建華于本判決生效之日起三個月內在始興縣深渡水鄉(xiāng)深渡水村冷水逕“長梅坑”山場的責任山場內補種林木96 畝。本案被告人雖然需要補種林木,但這種義務僅僅是被告人負有的社會化義務,是被告人對社會、國家承擔的義務。
第二種情形的代表性案例是“原告梁兔兒訴被告石樓縣林業(yè)局恢復原狀糾紛”③山西省石樓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晉1126 民初188 號。。法院認為,被告實施的植樹造林工程為國家在本區(qū)域內生態(tài)建設整體規(guī)劃的一部分,也與原告承包治理四荒的目的一致。原告要求恢復原狀的請求與節(jié)約資源、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民法原則相悖,不宜再恢復原狀,故被告的侵權責任應通過賠償損失等方式承擔,原告可在損失數額確認后另行起訴。根據法院的裁判意見,雖然被告侵害了原告的民事權益,但被告的行為客觀上符合節(jié)約資源、保護環(huán)境的要求,如果課以被告恢復原狀的民事責任,則有違綠色原則。法院進而援引綠色原則作為駁回原告訴訟請求的依據,排除被告恢復原狀的責任承擔形式,其主要考量因素在于節(jié)約資源、保護環(huán)境。不過需要說明的是,法院并沒有剝奪原告的其他救濟路徑,相反,在判決中明確原告可以另行起訴被告要求賠償損失。從本案可以看出,雖然被告本無權剝奪原告的權利或者限制原告的權利,甚至是被告的行為已經侵害了原告的既有權利,但是被告的行為符合綠色原則的要求,如果課以原告承擔恢復原狀的侵權責任則可能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于是基于綠色原則而限制了原告的權利。從權利義務角度而言,被告獲得了可以繼續(xù)種植的權利,原告負有容忍被告繼續(xù)種植的義務,綠色原則使得原被告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發(fā)生了轉變。相似的案例還有“原告余花趁訴被告馬石磨宅基地使用權糾紛”④河南省洛寧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豫0328 民初752 號。,法院認為,被告雖然是在原告的宅基地上建造房屋,但“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堅持有利于節(jié)約資源的原則,被告房屋已經建成并居住多年,拆除房屋不利于節(jié)約資源,被告應按照其占用原告土地的實際面積,按照相關標準對原告予以補償”。本案法院也基于綠色原則改變了當事人之間原先的權利義務關系,使得權利人的權利受到限制,而義務人獲得了一定的權利。在“原告沈慶松與被告沈慶朋排除妨害糾紛”中⑤徐州市銅山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蘇0312 民初7022 號。,法院也有相似的觀點。
在另外一些案例中,綠色原則對合同解除產生了一定的影響。綠色原則成為法院能否解除當事人之間合同關系的依據或者綠色原則成為合同解除效果限制的依據。在這些案例中,綠色原則同樣改變了當事人之間原先的權利義務關系。“原告大悟縣新城鎮(zhèn)金嶺村村民委員會與被告尹漢剛漁業(yè)承包合同糾紛”是其中的代表性案例①湖北省大悟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鄂0922 民初994 號。。在本案中,法院認為,原告遵照上級指示進行美麗鄉(xiāng)村建設,符合民法總則第九條規(guī)定和國家關于生態(tài)文明建設及美麗中國建設的政策。本案中因為原告進行美麗鄉(xiāng)村建設的行為符合綠色原則的要求,繼續(xù)履行合同不但會給原告造成重大經濟損失,還會給村民安全用水造成嚴重后果,所以雖然原告不具有合同解除權,但因適用綠色原則而可以解除合同。不過,根據合同法第九十七條關于合同解除的法律后果,法院也釋明,對于被告的損失,雖因無證據不在本案中處理,但待有證據時可以另行主張權利。由本案可以看出,原被告之間原先既有的合同成立生效,原告并無法定或約定事由解除合同,但因為綠色原則的緣故,繼續(xù)履行合同不僅對原告造成重大損失,也會給生態(tài)資源環(huán)境造成重大損失,所以法院判決原告可以基于綠色原則而解除合同。該案中,綠色原則的限制作用改變了特定雙方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稍有不同的案例是“原告郭玉霞與被告魏秀作委托合同糾紛”②山東省單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魯1722 民初4794 號。,本案并不是綠色原則對合同能否解除的影響,而是綠色原則對合同解除效果的影響。法院根據種植管理協議認為原告可以解除合同,但是解除合同的法律后果受到了綠色原則的限制,法院認為根據綠色原則的要求,原告要求返還涉案土地理應在土地上農作物成熟之后。但在本案中,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同樣因為綠色原則的適用發(fā)生了改變。
通過以上對適用綠色原則相關案例的考察,我們發(fā)現,自綠色原則進入民法總則以來,雖然,理論界對于是否應當賦予綠色原則裁判功能尚存在爭議,但在民事審判實務中,直接適用綠色原則進行判決已經成為事實。當然,實務界的適用事實顯然不能成為理論界停止討論的依據。我們仍然應該對綠色原則是否應當具有裁判功能以及應當具怎樣的裁判功能作深入的探討。另外,在認可綠色原則的裁判功能的情況下,我們仍然有必要對適用綠色原則的前提以及適用的法律效果進一步作更細致的探討,以便更好地指導司法實踐。
通過上文司法實踐案例統計以及裁判要旨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綠色原則的司法適用方向以及與生俱來的裁判功能。然而,張新寶教授卻認為綠色原則規(guī)定是一種倡導性原則規(guī)定,僅對民事主體的行為起到鼓勵、導向作用,一般不發(fā)生裁判上的效力[16]。也有學者希望通過綠色原則的可實施性保證環(huán)境保護制度的落實,通過綠色原則的解釋功能拓展接納新權利的空間[17]。此種觀點將綠色原則作為一種源生性原則,以此來作為新興權利進入民法保護的途徑。這兩種觀點均強調綠色原則的理念意義和倡導功能,卻忽視綠色原則應有的裁判功能。從宏觀角度而言,綠色原則或許可以成為民法保護環(huán)境及與環(huán)境相關權利的橋梁,或許可以成為一把以民法規(guī)范落實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國家治理利器,或許可以成為衍生出其他權利類型的“空筐結構”,發(fā)揮協調經濟發(fā)展與環(huán)境保護、交易安全與生態(tài)安全、代內公平與代際公平之間關系的功能[18];但從民法基本原則的功能角度而言,綠色原則的規(guī)范意義不僅體現為宣示和倡導意義,也體現為面向司法實踐的裁判功能。前者是理念上、價值上的意義,是民法對生態(tài)環(huán)境予以保護的宣言書; 后者是工具上、具體上的功能,是綠色原則得以成為民法法源的具體化、規(guī)范化。綠色原則已然成為一種民法基本原則,我們所要做的工作,一方面是宣揚生態(tài)環(huán)境民法保護的理念,另一方面是研究好如何從法教義學角度解釋綠色原則,為綠色原則的司法適用提供理論支撐。對于前者,司法實踐中進行法律適用、法律解釋、法律漏洞填補以及在利益沖突時的價值判斷和選擇,應當充分考量綠色原則的規(guī)范意義,從而用綠色原則指導審判實踐[19]。對于后者,綠色原則作為一種限制性原則,司法實踐中運用其作為裁判依據時應當審慎嚴謹。綠色原則須在民法典中秉持整體性利益衡平的邏輯理路,以必要性和適度性為準則,認真審慎地考量具體案件事實[20],從而作出公正合理的司法裁判結果。因此,筆者認為,綠色原則與其他民法基本原則一樣具有裁判功能。
綠色原則與其他的民法基本原則一樣具有裁判功能當無疑義。由于綠色原則的司法適用所具有的限制和改變當事人權利義務的法律效果,因此,適用綠色原則顯然不能是任意的,而必須符合一定的要求,否則就會構成對當事人權利的不當限制。筆者認為,綠色原則的司法適用必須滿足以下幾個要求:
1.節(jié)制。例如:以節(jié)約訴訟資源為由適用綠色原則,應當以案件需經過初步審理后能夠確定原告起訴屬濫用訴權,但除綠色原則外找不到其他具體的法律依據駁回原告的起訴或訴訟請求為前提條件。司法實踐中確實存在許多濫用訴權的行為。這些行為顯然是對訴訟資源的一種浪費,是違反綠色原則的。從最寬泛的意義上說,民法總則一百八十八條規(guī)定的訴訟時效制度的觀念基礎最終也能落到訴訟資源的節(jié)約。而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九條規(guī)定的那些應當駁回起訴的情形,其立法的依據也可最終歸結到節(jié)約訴訟資源這一原理上。因此,如果我們能在民事訴訟法以及民事實體法中找到駁回起訴或訴訟請求的法律依據,就不宜再援引民法總則第九條予以裁判。因為,這種援引本身不就是綠色的。另外,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任何情況下,不得賦予法院未經開庭審理直接援引綠色原則裁定不予受理原告起訴的權利。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很可能造成法院對綠色原則的濫用。因此,應當節(jié)制綠色原則的適用。就筆者目前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搜到的案例看,那些隱含以節(jié)約訴訟資源為由適用綠色原則的案件,均不符合本項要求,因此,均不屬在這種情況下適用綠色原則的適例。今后是否會出現符合本項前提條件的案例,我們將拭目以待。其他情形的綠色原則的司法適用也要符合節(jié)制的要求。
2.準確。綠色原則作為一項民事基本原則,與其他民事基本原則,如民法總則規(guī)定的平等原則、誠信原則、公平原則、公序良俗原則等一樣,都是具有原則的抽象性。而且,原則與原則之間在內涵與外延上可能還存在一定的交叉。比如,綠色原則從最寬泛的意義去解讀應該也是一種公序良俗原則。我們還可以說凡是綠色的,也是公平的。而誠信對于構建更加綠色的社會顯然也會有極大的正向推動作用。但同樣明顯的是這些原則在民法總則又是相互區(qū)別并分別予以規(guī)定的。因此,在適用綠色原則時,要準確區(qū)分這些基本原則,只有在適用綠色原則最合適、最妥當的情況下,才能適用綠色原則。前述“原告紀××與被告劉××、穆××、王××、穆××、臨沂超越食品有限公司民間借貸糾紛”“原告李××訴被告郭××、李××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①山東省莒南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魯1327 民初4753 號,山東省梁山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魯0832 民初4006號。,都是在這種情形下適用綠色原則的反例。如果適用綠色原則時不能做到準確,那么就可能發(fā)生不當援引的情況。
3.必要與適度。綠色原則的適用通常意味著對事當事人實體權利義務的限制或改變。無論是限制還是改變都必然導致至少一方當事人的不利益。因此,只有在這種限制和改變能明顯提高資源利用和保護環(huán)境的情況下,這種限制或改變才是必要的。如果認真比較對當事人權利限制或改變前后,資源與環(huán)境的狀況并沒有明顯的改善,這樣的限制與改變就是不必要的。另外,這種限制和改變還必須是適度的。如何來判斷適度與否呢? 筆者認為,應當以這種限制與改變所得到資源或環(huán)境上的利益小于當事人所喪失的利益為判斷標準。因此,在綠色原則的適用中,特別是當因權利義務被限制或改變而減少利益的一方當事人并無過錯時,應當確定該方當事人能通過其他法定的渠道獲得利益上的補償。例如在“原告余花趁訴被告馬石磨宅基地使用權糾紛”②河南省洛寧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豫0328 民初752 號。中,法院雖然基于綠色原則判決駁回原告拆除被告在原告宅基地上建造的房屋的訴訟請求,但同時要求被告應按照其占用原告土地的實際面積,按照相關標準對原告予以補償。這樣的一種做法正是適度適用綠色原則的體現。
4.說理充分。綠色原則畢竟是一個原則性的東西,因此,在綠色原則的司法適用中,要特別重視說理的充分性。要把抽象的原則與法律的具體規(guī)定以及案件事實之間的聯系說清楚,要特別重視論證適用綠色原則的理由。凡是未經充分說理論證就直接援引綠色原則裁判的案例都是不符合適用綠色原則的要求的。例如前述“原告覃某1 與被告覃某2、覃某3、覃某4、覃某5、覃某6 法定繼承糾紛”“原告溫×與被告周××租賃合同糾紛”“原告松原盛世汽車銷售服務有限公司訴被告隨州信威汽車貿易有限公司車輛買賣合同糾紛”①廣西壯族自治區(qū)貴港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8) 桂08 民終28 號,河北省寬城滿族自治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8)冀0827 民初797 號,湖北省隨州市曾都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鄂1303 民初2999 號。等3 則案例,都屬于說理不充分的典型案例。
綠色原則既然是民法的一項基本原則,其規(guī)制的對象就是民事法律關系,也就是民事權利義務關系。因為,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遵從綠色原則,而民事活動往往形成民事主體之間的法律關系,民事主體之間的法律關系也就是一種權利義務關系。那么,綠色原則限制或改變了何種權利義務關系,將會產生怎樣的法律效果呢? 通過對搜集到的全部案例的考察,筆者認為,適用綠色原則主要會產生以下幾種法律效果。
1.對當事人行使訴權的限制。如前所述,從總體上說,綠色原則的適用是對當事人權利的限制或改變。從權利的角度而言,權利的本質是一種利益,綠色原則在民法中的法典化表達實際上也在保護一種“綠色”的利益。對這種“綠色利益”的保護,其樸素的立法語言就是“節(jié)約資源、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這樣的表述會讓人誤以為綠色原則以環(huán)境利益為其規(guī)范基礎,實則不然,綠色原則保護與環(huán)境相關的利益但不局限于環(huán)境利益。在這里,我們對資源和生態(tài)都要做廣義的理解。這一原則的立法原意是節(jié)約自然資源和保護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但該原則的適用范圍不應局限于“自然”資源和“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民事主體從事訴訟活動應當節(jié)約司法資源和保護司法生態(tài)環(huán)境已經成為民事司法的普遍共識[21]。因此,訴訟資源當然也屬于資源的一種。于是,基于節(jié)約訴訟資源的目的,通過適用綠色原則,將那些明顯濫用訴權、無理挑訟的起訴或訴訟請求予以駁回,顯然是合法、合理且正當的。
2.對當事人實體權利的限制或改變。在司法實踐中,對于援引綠色原則限制當事人訴權并不常見。這也是在筆者搜集的73 則案例中找不到一個適例的原因。綠色原則對當事人權利的限制更多體現在對實體權利的限制上。客觀地說,如果要在傳統民法資源內回應節(jié)約資源、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的需求,可以將其解釋為公序良俗原則尤其是公共秩序的內涵[22]。實質上,綠色原則和公序良俗原則具有內在一致性。公序良俗原則“側重于實現個案正義,追求實質正義”[23],是“對民事主體所享有權利的一種限制”[24]。綠色原則也一樣。只不過與公序良俗原則相比,綠色也關注與資源環(huán)境相關的私人利益。在上述筆者收集到的案例中,正確援引綠色原則條文的案例都存在關涉資源環(huán)境的私人利益。這里并不是資源環(huán)境給不特定多數人帶來的資源利益、生態(tài)利益,而是特定的資源環(huán)境能為特定的民事主體帶來的利益。例如,在排除妨害糾紛中,盡管爭議房屋建立在他人的宅基地使用權之上,但考慮到房屋已然建成,且建成時權利人知情并未反對,如果拆除房屋將有違綠色原則,所以法院判決被告無須拆除房屋。本案中,房屋所有人原本并不享有在他人宅基地上建造房屋的利益,但考慮到綠色原則的要求,法院最終仍然保護這種原本并不合法的利益。再如上述所引案例中事關合同解除的糾紛,一方當事人本不享有解除合同的權利,同樣出于綠色原則的要求,合同目的不能實現,如果繼續(xù)履行合同將對一方當事人顯著不公平,所以法院賦予一方當事人解除合同的權利。可見,綠色原則是民法在自己的制度彈性范圍內,在權利本位的基礎上又對一種社會利益——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利益的兼顧[25]。
從義務角度而言,綠色原則對當事人實體權利的限制或改變,才使得當事人負擔其本無須負擔的節(jié)約資源、保護環(huán)境的義務。需要說明的是,這種與環(huán)境相關的義務也不同于環(huán)境法中的環(huán)境義務,后者是較為廣泛的義務,行為人負有向不特定公眾、整個社會為或不為某種與環(huán)境相關行為的義務;而綠色原則中的義務僅僅是行為人向特定的人負有一定的義務,行為人的行為受到節(jié)約資源、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這種公共利益的限制,但是其義務的最終落腳點還是其他形式的義務。如同權利視角一般,綠色原則是對行為人義務的一種價值限定或者說對環(huán)境利益的兼顧[26],而行為人本身的義務是否是環(huán)境義務在所不問。
3.綠色原則的適用還表現為對實體權利義務改變后的法律后果的限制。綠色原則在民法中是作為一種限制性原則出現的。這種限制只要符合節(jié)約資源、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立法本意,符合必要與適度的要求,就應當認為是合法正當的。因此,對于在“原告郭玉霞與被告魏秀作委托合同糾紛”①山東省單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2017) 魯1722 民初4794 號。中,綠色原則的適用,在使原告獲得了原本不享有的合同解除權的同時,也限制了合同解除后本應立即產生的互相返還的法律后果——明確判定涉案土地的返還應在土地上農作物成熟之后。
公共利益對民事活動的限制普遍存在于民事法律規(guī)范中,民法典各篇均有相關規(guī)范內容。綠色原則作為民法的一項基本原則,也一樣內含與資源、生態(tài)環(huán)境相關的公共利益,其構成了對當事人之間民事活動的限制。綠色原則應當具有裁判功能,才能更好地發(fā)揮綠色原則的作用。司法實務部門事實上也已經在許多案件中將其作為裁判依據。但適用綠色原則絕不是任意的——必須在準確理解綠色原則立法意圖的基礎上,做到節(jié)制、準確、全面考慮適用的必要與適度并進行充分的說理。應當從更寬泛的意義上理解資源與環(huán)境,綠色原則對于當事人權利的限制不僅包含自然資源、生態(tài)環(huán)境,也包括包含訴訟資源在內的社會資源與社會環(huán)境。適用綠色原則的法律效果既包括對當事人實體權利的限制或改變,也包括對當事人訴權的限制以及對因此產生的法律后果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