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智
(浙江農林大學文法學院,浙江杭州 311300)
《西方法律思想史》是一門關于法學的哲學課程,任何一門法哲學都是一定哲學理論的一部分,提供關于一般法理論基礎上的哲學思考,為人們提供正確生活的規范指引。然而,對于涉世未深的大學freshman而言,讓他們對諸如“本體論”、“認識論”、“主觀”、“客觀”、“應然”、“實然”等界定哲學思想范疇的抽象概念獲得深刻體認,無疑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西方法律思想史》課程教學的一個很棘手的技術問題是:如何將抽象法哲學思想,灌注到毫無抽象概念思維基礎的freshman受眾的心田?借助課堂多媒體手段,通過法律主題的影視作品進行輔助教學闡釋,或許是可以嘗試的方法。
通過課堂多媒體提供的教學輔助設施,眾多法律題材的影視作品得以在課堂上淋漓盡致地施展光影敘事的技能。然而,對于一堂45分鐘的法學理論課堂教學,如何發揮影視作品輔助教學的效果,既是教學技術問題,更是教學理念問題。
影視作品借助光影敘事手段,表達對某類問題的理解和看法,同教師課堂所依賴的教材敘事相比有很大不同。教材敘事有著知識章節的系統性,受教育主管部門教學大綱的權威支配,通過教師的教學活動,表現出教材敘事的體系性、綱要性甚至平鋪直敘的抽象性等特點,學生作為課堂知識信息的受眾而言,很難產生知識上的同情,更不要說互動和深化課堂知識了。相對教材敘事而言,光影敘事更貼近觀眾的心理脈絡,題材類型的影視作品可以讓故事情節跌宕起伏,卻會處心積慮地讓傾向性觀點波瀾不驚,并巧妙隱伏在故事情節背后,以便不那么突兀地消解觀眾的反感和抵制情緒。
教材敘事很難借助大量鋪陳故事情節的手段隱藏自己的觀點,課堂只允許呈現銳利、直截的知識性觀點,因為課堂的局促,教師甚至無暇將自己的觀點從容條理成可供師生深入辯駁的知識,師生的智識在教材敘事維度中,往往短兵相接后便尷尬地草草收兵了。光影敘事有著深入回旋的余地,借助倒敘、插敘,甚至復調敘事等多種技巧,采取蒙太奇留白的慣用手法,刺激觀眾吟詠、回味,將自己的觀點深深扎根于觀眾難以辨識的情愫之中。
經濟學最核心的理念是“效率”問題,法學則應該是“正義”問題,而正義卻有一張隨時變幻普洛透斯似的臉。作為理念的法律正義問題,很難像部門法學那樣,借助法條、概念和判例解釋等具象化手段予以呈現,當然,具象化不是說不能投射理念性的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宏觀性的、結構化的、領域性的法律正義問題,對于通過法條、概念、案例呈現的空間、幅度和縱深度來說,都是有限的。就好比我們討論茶葉問題,可以衍生出品種、烘焙、產業加工、茶文化等多領域輻射,但若要將衍生領域的宏觀性和結構化問題,透過一片茶葉的棱鏡折射而全方位地展開,將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作為理念的法律正義問題往往以諸多對立性命題的形式呈現出來,經典命題具有時代的穿透力,立場和角度會延展縱深出不同的學說和思想流派。法律的道德性問題曾被冠以法律思想史上的“哥德巴赫猜想”,從古代的希臘和羅馬時代起航,穿越千年中世紀的狹長隧道,古代自然法學和實證主義就以希臘理性哲學和基督教經院哲學的不同面貌予以呈現,17、18世紀的人文主義和科學理性精神又讓自然法學充滿了現實主義批判的革命精神,而隨著資產階級革命的完成,19世紀歐美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法典化浪潮以一種分析實證的態度重新解讀法律正義的理念,并將自然法中的人權、自由、平等等應然的理念轉化為實證意義上的憲法、國際人權法、民法基本原則等形式固定下來,一種反形而上學的科學實證的正義觀一直到20世紀都充斥著法律人的頭腦。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的自然法學復興,又交織著新自然法和新實證主義法律正義理念的復調敘事。
法律正義的理念訴諸權威(主權者)、理性(社會契約論)、時間(歷史法學和法人類學)、常識(功利主義、法律經濟學)等諸多維度,諸維度被注入歷史的長河中,并通過法律思想史的教材統編體例,以思想家小傳和文選的方法,按照“生平/背景/思想/影響”的章節構成,把復雜的法律思想史編纂成易于講授、記憶、考試的一般認知和刻板公式,千人一面的教材體文風,把個性化的思想捏合起來,就形成了猶如“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一旦站起來,衣服就扯破”的大蒜謎語般的平庸題材。難以想象,把霍布斯、洛克、盧梭的“社會契約論”置入同一章節中,冰炭同爐的套話是怎樣遮蔽思想主題本身的?
借助多媒體手段的光影敘事,可以采取一種可視化的言說方式,將法律思想史中的正義理念具象而逼真地鋪陳開來。不能把多媒體只化約為趣味性——多媒體當然可以增加趣味性——法律題材性影視作品借助聲光的影視工業技術方法,將法律正義對立性的內涵,以曲折而多維的故事情節矛盾性地呈現出來。
借助電影題材的法理學著述可謂不勝枚舉,早在上個世紀90年代,張藝謀執導的《秋菊打官司》和范元執導的《被告山杠爺》,就被朱蘇力采擷到其力作《法治即其本土資源》一書中,淋漓盡致地闡釋了法治現代化的普世價值和地方性知識的頡頏。日本著名導演黑澤明的《羅生門》開啟了諶洪果對法律正義的相對性和超越性的追問。法律和電影的媾和讓《辯護人》《十二怒漢》《東京審判》《朗讀者》《魔鬼代言人》等題材類影視作品得以在多媒體課堂批量呈現,法律正義的影視言說從不擔心缺乏素材,相反,課堂的有限性使得我們必須對素材的類型和長短做有效用的揀選。
法律正義題材類的影視作品使思想史的教材敘事打破了章節的框架拘囿,也讓某一法哲學問題從思想史的時間維度中解放出來,讓思想本身在劇情矛盾中走向縱深,在人物糾葛中反復回旋,在悲喜交加中質疑再質疑,讓柏拉圖、黑格爾、波普爾穿越對話,劇情創造的話題完全可以擺脫時空的限制,而不是思想史教材單線條的延伸敘事。
光影敘事中的法律正義以多媒體教輔的形式在《西方法律思想史》課堂中得以呈現,能夠突破傳統課堂教材單一敘事的乏味和局限,的確是一種多媒體技術手段對課堂教學的豐富和拓展,是值得期待并已經取得了相當預期的效果。然而,我們也應該看到問題的另一面,作為教學輔助手段的多媒體光影敘事,自身的局限性也不可忽視。
光影敘事本質上是一種藝術呈現。在光影敘事中,劇本和演員致力于“逼真”,以求“形象”,讓人物、事件的矛盾線索以劇情效果的邏輯展開;法律追求“真相”,只按照規范預先指引的方向延伸,甚至會止步于某個證據鏈斷裂的懸崖邊,不會照顧觀眾對案情的心理預設。當然,這并非說法律就能追溯到“真相”本身,受法庭證據規則等諸多因素的影響,法律“真相”毋寧說是解釋學意義上的。但即便如此,也與光影敘事的藝術“逼真”大相徑庭。如果再加上專業壁壘的因素,被法律人質疑的法律題材類劇本比比皆是,這就更大程度上限制了法律正義主題的光影敘事空間。
為凸顯劇情主題而剪裁法律“事實”,與為爭取最佳法庭論辯而有意剪裁“事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從法律思想史的層面看,思想的求“真”雖不求全責備,但也要尋求一種穿透事實表面的深刻,不但不會,反而要努力克服來自藝術目的或論辯技巧方面的“事實”限制,不是為了片面而片面,而是執著于“片面的深刻”。
教師和學生永遠是課堂教學的主體,法律題材的影視資料只是借助多媒體的儀器設備,是無法喧賓奪主全堂唱主角的。法律正義主題的光影敘事既受課堂有限時空的制約,也受其本身工具性質的功能限制,只是用來輔助強化法律思想史課程所涉主題的鮮活性,讓某個思想史的主題在劇情發展中獲得情境代入式的體認。但如果過分依賴光影敘事,影視作品的故事性又會反過來沖淡思想史的主題深刻性。
正常的光影敘事只是影視作品的片段式的插播,而且是即放即停,教師往往需要即時抓住某個靜止的畫面,與學生一起深入探討某個片段劇情所反饋的思想信息,通過畫面感刺激學生對某一法律題材性的思想主題做深入性探討。在影視畫面的輔助信息中,教師應當引導把學生對劇情細節的關注有效切換到對思想本身細節的關注,以免學生墜入劇情而忘記了課堂,甚至會夸張地產生置身于電影院的錯覺。
我們在前面批評過教材體文風千篇一律的平庸敘事,指出多媒體技術支撐的光影敘事對課堂教學的豐富和拓展,但問題也存在另一面,即影視畫面對法律思想史主題文字闡釋力的侵蝕和鈍化。有人戲稱影視機器為“傻瓜盒子”,會不自覺地讓觀眾用畫面代替思考,自動放棄對影視作品宣揚主題的反思能力,而反思能力不正是《西方法律思想史》課程的基本目標嗎?用哲學思想觸動我們對法律正義理念的不斷思考和追問,我們不厭其煩地將古希臘到后現代的先哲們一一請出,千方百計讓我們的思想參與到千百年來亙古如新的思想話題中來,不是葫蘆吞棗地接受思想的“知識”,而是讓這些“知識”變成銳化我們思想的武器,能在瞬間定格法律正義那張變幻無常普洛透斯式的臉。而這恰恰是法律題材類影視作品不能完成的任務,或者說,是其限度所在。
沒有任何一種哲學能夠闡釋“完美”,也沒有任何一種思想能夠無死角地解讀法律的絕對正義理念。哲學總是制造思想的困境,而能夠走出思想困境的,往往就是哲學的危機,但我們總能看到,影視版的法律思想史主題敘事,往往可以有一個終結敘事的“完美”結局,讓觀眾心無掛礙地離席而去,但這難道是思想敘事的本真嗎?當酋長帶著“麥克墨菲式精神”從瘋人院逃歸了原始森林,《飛越瘋人院》便有了激蕩人心的完美結局,但福柯的《瘋癲與文明》和《規訓與懲罰》中的哲學主題是否真的就迎刃而解了呢?
《西方法律思想史》課程是一門法律主題的哲學啟蒙課程,它對學生思想的啟發遠過于對課程知識體系的灌輸。由于教材體文風千篇一律的平庸敘事,借助課堂多媒體的法律題材性影視作品的光影敘事,成為克服課堂教材敘事的有益嘗試,但光影敘事同樣存在著自身的限度,它可以說是思想的延伸,但不能代替思想本身。通過影視作品的導引,應當激發學生的思想熱情投入到影視作品背后思想主題的哲學經典原著的閱讀和探索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