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5年,范俊義出生在內蒙古臨河市的一個農戶家庭。母親自小學習樣板戲和山西晉劇,父親自學二胡和笛子,或許是有一定遺傳基因,他從小也喜歡音樂。有一次母親生病,父親買了一個手琴送給她打發時間。手琴有四根弦,一根低音弦,三根高音弦,左手負責按音符,右手拿著撥片一樣的東西彈奏。母親當時很高興,彈了一首南斯拉夫影片《橋》的插曲《啊,朋友再見》。他聽后覺得挺有意思,就央求著:“媽你再彈一遍,我看我能不能彈下來。”母親又彈了一遍。他隨后拿過琴,真的像模像樣彈了下來,旋律和節奏竟沒有出錯。那時他隱隱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音樂天賦?

初三那年,電視臺發布了一則臨河市曲藝團的招生廣告。據說,團里請到侯耀文、姜昆這樣的曲藝大腕兒作為藝術顧問,這在當地有著不小的吸引力。姐姐是當時學校的文藝骨干,唱歌好也有表演天賦,她特別想去報名。母親想了想說:“要不你們倆都報名吧。”范俊義覺得自己也沒什么強項,就算了吧。母親勸說道:“你還是去試試吧,不行再說。”就這樣,范俊義勉強報上了名。
學期三個月,試用一年后可以留團。起初,團里教給他們一些基礎的樂理知識,到了選擇藝術門類的時候,范俊義回家跟父母商量,因為之前跳過霹靂舞,母親就說:“你會跳舞,報一個舞蹈,架子鼓也報上吧。”他皺了皺眉:“那個東西我不了解也不喜歡。”母親又勸他:“你試一下,不行的話再學別的。”范俊義從小是個聽話的孩子,便再次應了下來。母親的這般指引,竟促成他與打鼓間妙不可言的緣分,自此落地生根,彼此纏繞。
報了學鼓之后,團里的鼓手把用壞了的鼓棒給這些剛來的學員練習,結果當時范俊義連用壞的鼓棒都沒拿到,幸好有個叫孟和巴圖的蒙古族同學看他沒有,便給了他一副。回到家后,他拿紙箱子當鼓練,首先練習手速,打壞這面換那面,邊打邊用腳踩著節奏。當時,家里的地面是用磚頭鋪砌的,幾個月后,他發現那塊磚已經被他踩得凹下去了。
范俊義做事認真專注,一天中只要有空就去練習,他特別想把鼓練好,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請教當時團里的鼓手,鼓手卻撂下一句話“我也不會”,所以他也就沒再問過。那個年代不比現在,師資和設備都很匱乏,他就只能自己一點點地琢磨。

團里只給學員們一個月的練習時間,達到基本要求了就正式學,否則就要改學其他的。他記得當時有十幾個人報了架子鼓,一個月后,團長檢查功課,他是里面練得最好的。三個月過后,他和姐姐都達到了團里的要求,可以留下來,條件是每人交1000塊錢學費。那時的1000塊相當于父母多半年的收入,家里姊妹三個,實在是不寬裕,哪里拿得出這么一大筆錢。于是,父母向親戚朋友借錢,勉強湊齊了一個人的學費。
這時,姐姐斬釘截鐵地跟父母說:“我不想走這條路了,讓弟弟去學吧。”家里人也沒想那么多,只是認為她不想學了,于是把錢給了范俊義。多年后姐姐坦白,為這事兒偷偷哭過好幾次,自己其實也想去,只是家里沒錢,所以把機會讓了出來。范俊義后知后覺特別感動,不停在念叨著“我姐姐對我真好”!
交完錢,開始了一年的試用期。范俊義緊接著隨團去演出,由于他非常努力,很快就跟團里的樂隊合作演出了,一邊打鼓,一邊還跳著霹靂舞。但沒過多久,便發生了一件事。當時臨河市烏蘭牧騎的電聲樂隊鍵盤手郝軍發現了范俊義,想把他拉進樂隊。據悉,這支樂隊在當地做得風生水起,為了尋求更好的發展,范俊義離開曲藝團,去了他們樂隊。之后,郝軍就教他扒帶記譜,也用哼唱的方式教他一些節奏。他跟隨樂隊在當地最好的歌舞廳演出,兩三個月過后,郝軍聽說深圳那邊演出機會多,工資也高,就想先過去探探路。到了深圳才發現場子很不好找,沒什么機會,這時郝軍遇到一個廣東湛江的歌手,那人說海南特別繁華,發展也很好。“咱們一起去看看吧”,這話讓郝軍瞬間起了興趣,倆人直接去了海南。
到海南后,正好有場子需要樂隊,郝軍趕忙給范俊義等人打電話:“你們趕快來,晚了就不趕趟兒了。”他們三個人立刻買第二天的火車票,緊趕慢趕地用了一個星期到達海南。結果還是遲了,那個活兒已經讓別的樂隊搶走了。郝軍正要打道回府,因為身上的錢只夠回家的路費和吃飯了,結果范俊義等人已經到了海南,便拋下回去的念頭,立刻去找場子聯系演出。幸運的是,當晚就找到一個地方,第二天試場,然后老板說明天就開始上班。他們發現這里唱的都是最新的港臺歌、英文歌,而他們當時只會《昨夜星辰》《情義無價》《我曾用心愛著你》這些歌曲。于是,試完場后他們用最快的速度把這里歌手所唱的歌全部扒下來,加緊排練,第三天晚上就上臺演出了。
那段日子里,范俊義暗自觀察、打量著周遭環境,他發現這里有三種不同想法的音樂人。一種是技術特別好,歌舞廳老板也愿意花高價請他們來撐場面;也有一種是技術一般,價格相對便宜,能搶到活兒就行;還有一種是憑自己的努力,拿到自認為合適的價格,而他們就歸屬于這一類。那時,范俊義剛滿17周歲,是樂隊里年齡最小的,卻絲毫不敢懈怠,總想盡最大努力把事情干好。用他的話說,最起碼得先生存下來。有時候,人往往是在一個不經意的時間點,便突然感受到肩頭扛起的重量,然后一步長大。
1993年,鍵盤手郝軍離開樂隊自己發展,貝斯手那日蘇找來了新的鍵盤手旺那日松。他們在那里待了五年,大概96、97年的時候,海口遭遇經濟泡沫,演藝市場也不景氣了。于是,他們轉去廣西北海闖蕩,半年后,回到了北方。現在回想起來,范俊義仍然懷念海南這個地方,也感恩那段奔波匆忙的日子。他坦言,那里有當時國內最好的音樂高手,自己的打鼓水平得到了充分的鍛煉和最好的提升,海南就是他的第二故鄉。

1998年初,范俊義隨樂隊回到了內蒙古,但他并沒有回老家,而是來到了呼和浩特。他想著,省會城市怎么也比那個小地方要好一些。于是在當地找了一個名為“藍天康樂城”的夜總會,落下腳來,他們掙著80塊錢一天的工資,幾乎已經是當時的頂薪了。范俊義和吉他手張港都是臨河市人,舍不得租房,就住在夜總會提供的機場家屬院的集體宿舍里,十個人的大屋子,只住著他們兩個人,上下鋪,挺寬敞。他們晚上演出,白天實在無聊就去放風箏,整個院子里不是老人就是孩子。這樣平淡無奇的日子,正如作家三毛筆下寫的那樣,就像織布機上的經緯,一匹一匹的歲月都織出來了,而花色確是一個樣子的單調。范俊義回想道,那是他從南方經濟特區回來后最低谷的時期,巨大的心理落差溢滿他的整個胸膛,久久未平。
這樣的日子大概過了一年,有一天,兩個在北京玩地下音樂的朋友先后聯系到他,問他“要不要過去發展”,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1999年,范俊義來到了北京。其中一個玩Metal的人先找到他,給他放了幾首Pantera的歌,非常重型的音樂風格,瞬間就激活了他的魂魄,他驚呼“這也太有氣勢了!”從此,他開始聽Metallica、Bon Jovi、Guns N’Roses、ACDC、Pink F l o y d的歌,也更加關注像D a v e Weckl、Dennis Chamber這樣的頂級鼓手。

2000年,北京三里屯的男孩女孩酒吧在青島開了一家分店,想找一些不錯的樂隊過去駐場,范俊義有幸被推薦去了青島。干了大概1 0個月,深圳也開了一家,他又在年底前馬不停蹄地趕往深圳。2 0 0 1年1 0月底,范俊義接到了以前在海南的貝斯手那日蘇的一通電話。那日蘇在電話里說:“騰格爾這邊需要換鼓手了,我想讓你來。”范俊義聽后特別高興,立刻答應下來。這人又說:“那你明天必須得到,要不這事兒肯定就黃了。”范俊義二話沒說當晚訂了機票,第二天便飛到北京,兩天后與騰格爾及蒼狼樂隊成員見面、排練,大家對他都很滿意,事成了。那一年,范俊義26歲。
加入蒼狼樂隊后,范俊義從之前瘋狂找場子、走穴,到突然間有了固定且高層次的演出機會,這無疑是一個最好的轉折點。他感謝那日蘇的引薦,更感謝騰格爾對他的欣賞,言談話語間無不透著對其敬業態度的敬佩,“騰哥是天津音樂學院科班出身,在音樂方面有很高的要求,每次排練或演出都力求達到完美的效果。”在他眼里,騰格爾不僅是一位超級有實力的歌唱家,而且平易近人、隨和謙遜,“別看他當時留著一頭長發,蓄著胡子,內心卻是極致細膩和柔軟的。”范俊義笑著說,這就是所謂的反差萌吧。
騰格爾曾專業研修指揮與作曲,在填詞譜曲上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寫歌時就已經規劃好要表達的方向和情緒。在之后的排練中,樂隊成員會先了解每首歌的大致走向,在此基礎上將音樂以最好的形態呈現出來。范俊義以為,做音樂是需要創造力和想象力的,所以總喜歡適時地提一些新點子供大家參考和討論。
不間斷的排練、演出,讓蒼狼樂隊的融合和默契程度愈發的好,范俊義對于打鼓的領悟也水漲船高。他覺得要想做得長久、出色,只能不停努力不停進步,水平和技能是永遠沒有上限的。縱使時間再過緊俏,他還是會抽空練習打鼓,“當下這個平臺更需要我在音樂上做出色彩,因為有些演出現場的受眾群體不一定全是歌迷,也有很多專業人士,如果樂手做得不好會讓人覺得,這支樂隊有問題。”他最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所以便嚴以律己,“要對得起這份職業,對得起所有熱愛音樂的人。”
鼓是節奏樂器,在樂隊中相當于節拍器和音樂框架。作為鼓手,節奏和速度必須得穩住,情緒控制力度的掌握也很關鍵,最重要的是能跟音樂融合起來。范俊義笑著說,我在演出中可是很有激情的。“騰哥有很多歌是以蒙古元素為基礎的流行搖滾風格,我希望把這種粗獷、豪放的氣質呈現出來。樂手要以音樂和外在視覺表現去帶動現場氣氛,讓觀眾不自覺地在節奏與律動中搖擺。”常規表演以外,范俊義也會興致高漲地玩些即興Solo,但一定是在了解和熟悉的音樂環境下才這樣去做,“因為要尊重舞臺,尊重音樂,這是一名音樂人必須做到的事情。”
“現在國內爵士鼓的發展環境比之前好太多了!”范俊義這樣感慨著,比起自己小時候連啞鼓墊都沒得用,他真的羨慕現在孩子們所擁有的學習條件。培訓機構遍地開花,數量不止上千,網絡水平更加發達,想看哪個風格、哪位大師的表演,動動手指就能找到視頻,哪怕是偏遠的城市也能獲取教學資源。
教育版圖的飛速擴張,讓人們嗅到一絲香甜的成功氣息,卻往往忽視了棘手的困境:許多地方的教學水平和師資力量仍舊薄弱,限制了初學者的進階高度。這與國內受眾接觸爵士鼓時間相對較晚不無關聯,80年代末90年代初,國人剛開始搞演藝事業,歐洲發達國家已經達到很高水準。“國外對于打鼓的研究更早,有一套完整成熟的教學體系,初學者使用的甚至是總結了近百年的教程。”范俊義說,這是客觀存在的差別,但這樣的差距會越來越小。“其實,我們現在也有很多厲害的小孩,在國際上都很有名氣的那種。”言至此處,他瞬間舒展了眉峰,變得自豪和喜悅起來。
看著不少想學鼓的孩子走著彎路,范俊義既心急也心痛,他想著要把自己總結的經驗教訓告訴他們,也是時候為中國的音樂教育事業做些什么了。功學社是一家頗具教學精神的公司,在北京有幾家培訓機構,作為功學社樂器品牌代言人,范俊義2004年起就被邀請前去教課。之前,三元橋有一家分店,大概在前年,由于房租暴漲,完全超出公司的能力范圍,就撤店了。范俊義在那里教課時間最久,學生也大多住在那邊,看到他們即將半途而廢、面露難色,他一狠心在附近租了一間地下室,繼續教他們打鼓。于是,隱匿在三環邊上名不見經傳的教學工作室成立了。
范俊義并沒有為工作室取一個正式的名稱,也不打算大面積對外招生,只想找一些真心學鼓的孩子。工作室的Logo墻上,有一個用畫框裝飾起來的狼頭,威嚴、冷靜,有藐視一切的王者之尊。他說,狼是他最喜歡的動物,更代表著他是蒼狼樂隊的鼓手。
范俊義認為,每個孩子的興趣點和個體機能不盡相同,采取一概而論的傳統教法是不合適的,因材施教地進行定制化課程是他選擇的方式。“興趣和基本功哪個更重要?”,面對老生常談的話題,他告訴我:培養興趣是很重要的,它是一切工序的源頭。兩三歲就可以開始引導孩子,給他看看鼓棒,摸兩下,敲幾次,帶他去看幾場打鼓秀。據說,著名薩克斯演奏家肯尼基,就是因為小時候看了一場演出,一位大師走到他面前秀了一段S o l o,一下子激起他心底的音樂夢。范俊義建議,學鼓要趁早,大腦里記憶空白區越多,學到的東西越扎實。家長根本不用擔心孩子的思維跟不上頻率,一個三歲的孩子已經可以做初級階段的練習了。

很多教師在輔導孩子學鼓的過程中,都會遇到一個問題:孩子坐不住。對此,范俊義倒是不太擔心:可以靈活調整時間安排,無法做到連貫練習,就分割成兩三次,總之要把每日該練的內容完成。他覺得,教師的引導是至關重要的,對于比較聽話的孩子,有時候是需要些“連哄帶騙”的。此外,利用一些智能App,將孩子們的練鼓時間和排名透明化,通過游戲與比拼的方式增加他們對于打鼓的興致。
2014年,范俊義開始在北京現代音樂研修學院教課,任爵士樂學院打擊樂系爵士鼓專業講師。這些年來,他感觸最深的竟然是,大學生不如小孩子好教。“大學生不像小孩那樣思慮單純,往往會因其他事情分心,有些學生總是找借口不來上課。”這讓范俊義非常心急,也特別的不理解:為什么就不能好好上課?或許是想到自己曾為了打鼓有多么拼命,他嘆了口氣:“其實有時候我挺失望的,我覺得拿著父母的辛苦錢最后什么也沒學到,就是一種罪過,對不起父母,更對不起自己。”
身為老師,他自認為有義務和責任讓學生學到貨真價實的本領,所以他會不停督促學生過來上課,“有時候我都嫌自己煩了,那我也不會放棄他們。”對于一些聽話認真的學生,他們的進步是竿頭直上的,有的甚至可以在好幾支樂隊做鼓手,這是讓范俊義最為欣慰的事情。他毫不掩飾地說,這一定是建立在按時完成課業,甚至超出老師要求范圍的基礎之上。音樂天賦再好,感覺再靈敏,不練也根本沒戲。事情的發展本應如此,讓我們邁出第一步的往往是興趣,給我們成功的卻是扎根心底的一份執念。
學過樂器的人大多都了解,在進階練習中時常會出現把人“卡死”的某些難點。對此我拋出了疑問:教學中最難把握的技術關卡是什么?他告訴我有兩點。第一,始終保持正確的手型,這是最簡單也是最難的。有些學生一開始學會如何正確握鼓棒,在練習過程中逐漸把注意力放在節奏型而忽略了手型,時間久了就影響到整個動作規范。第二,學習在其能力范圍以外的高層次手法和內容。就拿比較難的分家練習來說,手和腳打得都是不同的節奏型,領悟力高的學生,他會直接教他們這種打法;節奏感覺差一些的,就讓他們先做雙手或雙腳的練習。可以看到,范俊義總是費盡心思地去觀察和了解每位學生的能力與訴求,再有針對性地用適合他們的方式來教授專業課內容。
“進階到一定水準后,便可以嘗試去做一些鼓Solo,那時我們會發現,難的不是基礎的節奏型,而是現場的音樂表現。”Dave Weckl是范俊義非常崇拜和欣賞的大神級鼓手,他說Dave打出的Fusion風格,變換之豐富甚至讓人聽不出都有哪些節奏型。“Dave早就突破技術方面的層級,他打出來的是純音樂,是旋律,是獨屬于他的風格。”這是讓范俊義感到望塵莫及的高度。
“在人類生活中,競爭心是具有重大意義的東西”,這是印度作家普列姆昌德說過的一句話。范俊義深諳其中的意味,他鼓勵學生多去參加一些比賽,以保持高尚、良性的競爭,“因為有了奧運會,才有越來越優秀的破紀錄者,所以比賽一定是好事。”用他的話說,拿獎的人必然是付出過努力的,也有更充足的動力不斷進步;沒拿獎的人或心有不甘,為了超越他人只能暗自鉚勁兒。這便是競爭心態的產生,是一個良性的循環過程。
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在《德米安》中寫道:“對每個人而言,真正的職責只有一個:找到自我。然后在心中堅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
范俊義說,我打鼓已經30年了,它就是我的職業,并且能伴隨我一輩子。直到某天可能我打不動了,也依然要去做跟打鼓有關的事情。
一直以來,他都在醞釀著一件事,那便是做一張以鼓為主的原創專輯。他總覺得,若有幾首頗具特點又體現水準的作品,大家便能更充分了解他和他的音樂。
往后余生,他愿深深扎根在打鼓及教育的土壤,“做一個對音樂事業有貢獻的人,讓中國的音樂能早些趕超世界強國”,這是范俊義心底的執念,也是他對自己的一個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