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但請與我保持距離

鄭晶心

1

小姨給雪琴發來微信：“你又把你媽的電話掐了？快三個月了，你都沒有回過她微信信息？”

“是，”雪琴答，“她的不安全感不時發作，對我的未來充滿了擔心。”

“唉，”小姨說，“也不能怪你媽。她一想到你沒有單位，只是一個自由職業人，在她的感覺中，這就像一片葉子飄零在這個動蕩的世界上，她的內心就被焦慮填滿了。”

“我理解她的焦慮，可我沒辦法做到隨時安撫她的這種情緒。”

雪琴，一名95后自由攝影師，和朋友合伙開了一家攝影工作室，兩人相互提供資源，工作室的業務蒸蒸日上。這是雪琴媽知道的情況。雪琴媽不知道的是，雪琴還打理一個公眾號，從大學時代開始，她就創作各種情感故事發表在上面。如今幾年過去，公眾號有了上百萬的訂閱量，每篇文章都可達到幾萬的閱讀量，她已經開始接廣告，流量變現了。雪琴不定期上線直播，以情感博主的身份，為年輕朋友答疑解惑。不過，雪琴從來都是只出聲音不出鏡。盡管這樣，直播依舊深受粉絲歡迎。這些情況，雪琴的合作伙伴知道，小姨知道，雪琴媽不知道。

“不能讓她知道，如果讓她知道了，我將會面臨沒完沒了的詢問。她會仔細閱讀我的每一篇文章，審查里面是不是有我的個人經歷，拷問我怎么能這樣想、怎么能這樣談戀愛等等。”雪琴對小姨說，“然后，她就會追問我的真實生活中，有沒有在談戀愛，對方什么樣子、工作怎樣、收入怎樣、未來我們打算在哪里安家、今天我們去哪里玩了……”

“我會被她問到發瘋，”雪琴發過去一個苦惱的表情，“我知道她愛我，可是她時時刻刻關注我，希望了解我工作和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我受不了，只能不回她信息、掐她電話，跟她保持一段距離。”

2

雪琴越是刻意保持距離，雪琴媽越是窮追不舍。這不，電話打到雪琴合作的小伙伴這兒來了。

小伙伴一邊應答著：“是的，阿姨，她挺好的，業務不錯，身體也好，這三兩個月連感冒發燒都沒有出現過。真的，阿姨，你相信我，她真挺好的，我沒有報喜不報憂。嗯嗯，好的，我轉告她，您放心吧，您也多保重。”

掛了電話，小伙伴長長吁出一口氣：“媽呀，我告訴她你挺好，她還不信。”

雪琴說：“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告訴她，我挺好，她也不信，還說現在孩子都愛報喜不報憂，難道我沒有‘憂非得要創造一個‘憂來嗎？這太搞笑了，人家是‘創優工程，我卻要‘創憂工程！”

兩人的話音剛落，雪琴媽就給雪琴發來微信留言：“親愛的孩子，你有事一定要告訴爸爸媽媽，不要自己扛。這個世界如此動蕩不安，什么事都自己扛太辛苦了，你要告訴爸爸媽媽，讓爸爸媽媽幫你！”

這是第一段，第二段又寫道：“還有，你有什么不快樂，不要藏在心里呀，一定要大聲說出來，大聲哭出來，一切都沒什么大不了的！”

雪琴看著媽媽情深意重的“小作文”，哭笑不得。媽媽的心態得有多不好，竟然不相信自己的女兒事業會發展得很好，也不相信女兒會過得很快樂，所以才時常這樣來寬慰女兒，給女兒煲一些廉價的心靈雞湯。

雪琴真想把媽媽的微信拉黑，可是又擔心，拉黑之后，媽媽會更瘋狂，大約會立即坐上高鐵，沖到雪琴所在的城市，沖進雪琴的住所，看個究竟，問個明白。

天哪，雪琴不敢想象了。

媽媽，你到底怎么了，就是不相信女兒會一切都好？

3

“沒什么，你媽大約是被你爸的經歷驚嚇過度，至今也沒有緩過來。她愛你太深，如今新冠肺炎疫情在全世界暴發，人們的生活方式發生巨大變化，賺錢也不像過去那么容易，你媽看了太多這樣的新聞，擔心你也是正常的。”小姨聽完雪琴的疑問，如此回答道。

雪琴爸創業失敗的事，發生在雪琴上高中的時候。從雪琴還在上小學時，雪琴爸從單位辭職，創辦了一家文化公司。公司原本一直運營得很好，誰知在一夜之間，因為輕信一位新結識的合作對象，無意中違規，被罰巨額款項，同時還被列入了“黑名單”。公司難再翻身，雪琴爸受此打擊，深感沮喪，他沒有了東山再起的雄心，于是找了家單位，重新成為一名普通的上班族。因為這件事，雪琴媽所受打擊并不比雪琴爸小，甚至在她的心中留下的陰影更為巨大。她變得不敢再輕易相信別人、相信外部世界。她總是抱著強烈的不安看待女兒的工作和生活。

“這么多年過去，她還沒有從當年的陰影中走出來嗎？”雪琴說，“她應該可以看到，她和我爸現在生活挺安穩的，像那樣的騙子只是人間的少數敗類，大多數人都是可親可信的。”

“他們對自己倒沒什么可擔心、懼怕的了，他們只是怕你遇到不好的事，過不好，所以才會忍不住在你身上不斷想象那些可能會發生的壞事。”

“唉……”雪琴長嘆一口氣，她能怎么辦呢？

隨時隨地接起媽媽的問詢電話？事無巨細地向她匯報？安撫她分分秒秒的不安心情？要是能夠做到這樣，雪琴簡直不要工作了，只做個電話應答機就足夠了。所以，她只好不回媽媽微信、掐掉她的電話。這三個月，她知道媽媽一定很抓狂，可是如果這樣可以換回雙方的冷靜和平靜，她寧愿被媽媽抱怨，也不想被她打擾到無法正常生活。

4

今年國慶，難得地放了八天假，憋了大半年的人們要么出去透氣，要么把前面沒有舉辦的婚禮和生日宴都在這個時候補辦起來。后者對于雪琴來說，就是接業務的大好時機。她前五天一直都在各種喜慶的現場拍攝，直到第六天才休息。

想到還有三天的假，雪琴不想去景點跟大家擠破頭，就決定回家看看爸爸媽媽。這可把爸爸和媽媽高興壞了，每天都是好吃好喝地侍候著，雪琴做一個躺吃的“人生贏家”就成了。

回家的第二天下午，雪琴抱著電腦，追完一部劇，就陷入美夢中。迷迷糊糊中，她聽見響聲，家里來了不少人，似乎都是媽媽的姐妹們。她們在客廳里熱熱鬧鬧地聊著笑著，突然，雪琴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頭腦立即清醒了一大半，再聽到下面的話，頓時睡意全消。

“你不能隨她這么自由自在地晃蕩，自由攝影師，似乎好聽，這才能掙多少錢啊？將來怎么辦？得找個穩定的單位才是正經的。”一個阿姨說。

“你們就是太慣女兒了，我知道你和雪琴爸早年吃過苦頭，不想讓女兒吃苦，可是她得聽話啊。就這么任性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將來怎么養自己，怎么給你們養老？太不負責任了！”另一個阿姨說。

“我覺得我女兒對我們蠻好的，她不是不負責任的人。”雪琴聽見媽媽說了這么一句。

雪琴心里一緊，她冷落媽媽三個月，沒想到媽媽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

“她還負責？她三個月都沒有理你。”果然，一個阿姨及時“補刀”了。

“你們千萬別在她面前提這話！”雪琴媽這時候有意壓低聲音說，“她現在過得挺好的，她過得好，我和她爸就放心了。有時候，是我們控制不住擔心她，我們需要調整自己。”

雪琴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被媽媽追問著的時候，她只想逃離;現在聽到媽媽這樣說，她突然理解了媽媽。媽媽不僅要面對自己的心理陰影，還面臨著周圍輿論的壓力。雪琴可以隨時逃離，回到自己的天地，自在做自己，媽媽卻不能。

國慶長假的最后一天，雪琴要離家再次奔赴自己打拼的城市了，她對媽媽說：“媽媽，我們約定一下，以后我們半個月聯系一次好不好？高頻率的聯系，我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半個月聯系一次，我就可以跟你好好說話。”

雪琴媽答應了，雪琴擁抱她的時候，心里有一股暖流涌動著：媽媽，我愛你，但請與我保持適當的距離。

（Mi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