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辰丸子

作者有話說:
花火的各位讀者,你們好呀,初次見面,我是丸子。夏天是個很奇妙的季節,會發生許多難忘的事,“成長”一詞于我而言,好像永遠都是夏天的模樣。即使如今,我和我的朋友們已經揮別了少年時光,但憶起一同度過的無數個熾熱又明亮的夏日,心里無限的感懷都禁不住要沖破心房。
所以我寫下了這個發生在明晃晃的夏日里,有關成長與改變的故事,如果能與你們產生共鳴的話就太好啦。(另外,年下小奶狗真的很香啊!)
夏日永遠鮮活而生動,一如那個名字里藏著蟬聲的少年。
1
在小師兄正式成為我的師兄前,我以為他不過是個中二病晚期的小男生而已。
那天的南京可真熱,路面上蒸騰出滾滾熱氣,快把街景都模糊得像水彩畫似的。
我當時正抱著手機看導航,老城區的小巷錯綜復雜,門牌號或是掩在層疊的爬山虎下,或是掛在頗有年月的電線桿旁,完全找不到爸爸的恩師沈老家在哪。
汗水把我的劉海完全黏在了腦門上,我正著急,身后猝不及防地響起一聲“喂!小心!”,我還沒來得及轉身便撞上了聲音主人的自行車。
那人連人帶車摔倒,車筐里的東西滾落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聲道歉,彎下身幫忙撿東西,一抬眼,對上一張少年面龐,眉清目秀,雙眸剪水。
我把東西遞過去,那少年微皺著眉:“小姑娘,走路時別玩手機。”
小姑娘?這小男生明明看著樣子和我差不多年紀,怎么說話跟個倚老賣老的大爺似的。
我心里覺得好笑,還沒來得及回答,少年便騎上車消失在巷口,白襯衫兜滿了夏天的風。
當我好不容易踏入沈老家的大門時已經快到晌午,太陽曬得我暈暈乎乎,但一進門聞到熟悉的墨香,我的心就安定下來。
沈老領著我進了一間畫室,讓我先畫張畫看看水平,他說:“如果我不在,有什么事兒,你可以去問師兄,畫技方面也可以請教他。”我順著沈老指的方向望去,畫室里所有正埋頭作畫的人紛紛轉頭打量我,除了那個坐在最前面的師兄。
幾秒后他回過頭來,我看清師兄的樣貌后尷尬地抿嘴笑——是剛剛在巷子里被我撞倒的小男生啊。
鋪開宣紙,平復下心里的尷尬,我決定畫不易出錯又討喜的荷花。
課間休息時,初來乍到的我沒事可干,于是便偷聽前排女生聊天。來這里學畫畫的以女孩居多,她們管那個小男生叫“小師兄”,在女孩們的笑鬧聲中我聽到了他的名字——“柳禪思”。
好風雅的名字啊,和他本人還挺符合。畫完成后我準備把畫拿給柳禪思看,但他不在,于是我大著膽子直接去找沈老。沈老一看到畫就笑彎了眼,說不愧是悅知的女兒,這畫像極了他的手筆。
即便我經常被夸畫畫有天賦,但在被爸爸的師父稱贊時,也仍舊很不好意思,這時柳禪思進來,沈老招呼他過來看畫。柳禪思剛看了一眼,說:“你就是黎師兄的女兒?看來我高看你了,你這荷花,連黎師兄半分都不及。”
我愣住,沈老連忙打圓場:“嘿,你這師兄就是這樣,喜歡搞打擊教育,在這兒學畫畫的小姑娘沒有哪個沒被他氣哭過。他呀,年紀小,性子又直,黎愿,你別往心里去。”
現在我覺得柳禪思這么個溫溫柔柔的名字和他本人不符了,這小師兄,似乎不太好相處啊。
2
爸爸問我:“跟著沈老學畫畫感覺怎么樣?”
“沈老很厲害,教了我不少技巧,大家也挺友善的,不過那個姓柳的小師兄好像不太待見我,總是說我的畫這不好、那不對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給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很糟糕,他對別的女孩態度還挺和氣,唯獨對我總是繃著秀氣的臉,挑出一大堆毛病。
“小柳啊。”爸爸笑了起來,“他對一個人越是欣賞、看重,要求就越高。小小年紀可通透得很呢。”
“是嗎?”我嘴角快撇到下巴。
“而且,他確實有批評你的資格,他比你小兩歲,但已經被Q大美院破格錄取啦,他還是全國書畫家協會年齡最小的會員呢。”
我驚訝地睜大眼,雖然也聽過畫室的女孩們夸小師兄從小沒拿鉛筆先握毛筆,在國畫上天賦異稟,但得知他年僅十五歲便被國內知名高校的美術學院破格錄取時,我還是震驚極了。
想起每次柳禪思點評我的畫時,我總是敷衍地說著“是、是、是” “好、好、好”,仿佛讓著弟弟一樣,他肯定對我的印象更差了。
雖然爸爸瞞著媽媽送我去沈老家學國畫只是覺得我有天賦,可以培養一下,并不指望我今后吃這碗飯,我也僅僅把畫畫當作學習之余的消遣,但得知小師兄年紀這么小,就這么厲害,我的勝負欲突然被激發了。
好歹我也是從小被人夸“以后能像你爸爸一樣當畫家”的小天才,可不能在柳禪思面前表現得太菜。
于是下一次課,我使盡渾身解數畫了一張寫意花鳥,自認為很不錯,之前畫的跟這張一比就是小打小鬧。
柳禪思身邊照例圍滿了聽點評的師妹們,雖說是師妹,但真正比柳禪思年紀小的也沒幾個。大家似乎都很愛逗這個一本正經的小師兄,笑聲不斷。柳禪思不為所動,一臉高冷地認真點評的樣子莫名地像誤入盤絲洞的唐僧,我忍不住偷笑。
終于輪到我了,我很鄭重地雙手把畫遞過去,柳禪思看了我的畫半晌,嘆了口氣。
“黎愿。”他叫了我的全名,我突然有些緊張。
“你畫畫太浮躁。”柳禪思話音落地,屋里一下子安靜了。
“筆墨紙硯都是有靈性的,你不用心去對待它們,就永遠也畫不好。”
結果與想象完全相反,柳禪思還一口否決了我的努力,我爭辯道:“我沒有不用心……”
“沒有的話,那為什么我說過的不足,你一個都沒改正?”
他這句話問得我啞口無言。
“如果你來這里只是玩玩的話,那我勸你還是不要浪費時間了。”
他從來沒對別的師妹說過這么重的話,為什么總是這么針對我呢。
淚水不知不覺開始在眼眶里打轉,我是微博上說的“淚失禁體質”,明明不是一件值得哭的事,可我情緒一激動就憋不住眼淚。
我默默地拿回我的得意之作,飛速溜回座位,不敢看柳禪思的眼神。
那天的課結束后我獨自枯坐了很久,看著柳禪思離開的背影,我暗暗地較著勁——等著吧,我一定要讓你對我刮目相看。
3
然而我卻在下一次課前露了怯,回想起柳禪思冷冰冰的臉和嫌棄的語氣,我就一點都不想去畫室了。
手表指針挨過了熟悉的時間點,我打電話給爸爸說今天不想去畫室。他沒多問,說正好帶我去美術館看新畫展。
我松了口氣,歡快地答應。好巧不巧,畫展竟是以國畫為主,我苦笑,還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長廊中滿目江南煙雨、山河壯麗,初見驚艷,看多了也就免疫了。我一轉身,視線被一幅美人圖吸引。
是一幅工筆畫,美人長身玉立,但衣裙內的軀干竟是一棵虬結的古松,兩種看似矛盾又極為和諧的元素用傳統技法結合在了一起,我仿佛聽見了畫中這位深宮佳麗的嘆息。
將美人繪作古松,何等絕妙的才情。我頓時覺得這么多年的國畫白學了,無論是功底也好、才思也好,在這幅作品面前,我的畫簡直是稚童學筆。
我默默驚嘆,望向作者名——柳蟬嘶。
是那小師兄真正的名字嗎?或者只是同音的巧合?
這時爸爸走了過來,“是小柳的畫吧,他的作品一向讓人眼前一亮啊。”
我的心里驚濤駭浪,“柳禪思”三個字陡然變得軟弱無力,一點也不像那小師兄了。高柳亂蟬嘶,他人如其名,畫也如其名,盛夏一般蓬勃的生命力撲面而來,這才是配得上那驚才絕艷的少年的名字啊。
看完畫展后我的心情更郁悶了,我和柳蟬嘶之間的差距太大,之前自以為是的我簡直像個傻子。
逃避是無法解決問題的,挫敗之下,我決定好好向柳小師兄討教畫技。
新一周課,沈老布置完課業后說,最近市里承辦了一個全國書畫聯賽,希望大家踴躍參賽,試試自己的水平。
“我和你們師兄會親自指導大家的參賽作品,根據對大家水平的了解,選出想要指導的同學分成一組。”沈老望向柳蟬嘶,“小柳啊,你先報名單吧。”
柳蟬嘶點點頭,開始念表上的名字:“楊啟、崔苗苗、趙昕語……”被念到名字的同學互相對著眼神,我有些慌,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指導我。
當柳蟬嘶手中的名單念完,我也沒聽到自己的名字,心里有點奇怪的悵然。
“好,那剩下的同學就由我來指導了。”沈老說。
“請等一下!”天知道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氣舉起手,“我想讓小……柳師兄指導我,可以嗎?”
柳蟬嘶挑了挑眉。完了,他要在這么多人面前拒絕我了,好丟人。
結果他說:“可以,只要我批評你的時候別哭就行。”
我的表情凝固,上次沒憋住眼淚真的被他看到了!但木已成舟,我只得厚著臉皮加入他的組。
大家圍坐一圈討論主題時我又一次感受到挫敗,大賽主題是“故鄉的春”,同組的同學們想出了一個又一個點子,有的來源于唐詩,有的取材于《詩經》,描述得那叫一個美輪美奐。
只有我,除了俗氣的桃花、柳樹,啥都想不出。
柳蟬嘶像是早就知道我沒有出彩的提案,只有空空的腦袋。他對我風輕云淡地下命令:“黎愿,你放學別走。”
4
放學后柳蟬嘶被沈老叫去有事,別的同學也陸陸續續走了,我像一個考試不及格被老師留下約談的差生,心里萬分忐忑。
許久不見柳蟬嘶過來,我閑著也是閑著,干脆開始畫畫。自從知道了柳蟬嘶真名,我腦海里一直縈繞著那句詩——“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一不留神竟在畫好的垂柳旁添上了一只蟬。
一不做二不休,我干脆把那句詩也題上了。古有藏頭詩,今有“藏名畫”,我也挺有想法的嘛。沾沾自喜著,我提著小水桶出門洗筆。
回來時藏名畫不見了,我心里咯噔一下,雖然我沒寫自己的名字,但這畫要是被別人看懂了,該多羞恥啊。
不會被風吹到走廊了吧,如果吹到院子的水池里也好,直接銷毀。我剛從窗戶探出頭,就和抱著書經過的柳蟬嘶打了個照面。
“師兄,你有沒有看到一張畫?”
“什么畫?”
我愣住,他可是藏名畫里藏著的名字本尊,怎么給他描述?于是我果斷放棄:“沒什么,隨便畫的一張隨筆,不見了就算了吧。”
柳蟬嘶點點頭:“嗯,那你參賽主題想好了沒?”
“我只能想到很常見的景,桃花、燕子什么的。”
“其實常見的景也能畫得出彩。”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柳蟬嘶這是在肯定我嗎?但他下一句話立刻把我打回原形:“不過以你的水平,應該畫不出彩。”
柳蟬嘶說悶在屋里想也想不出,不如去外面找靈感。他帶我去了一座公園,雖然已經入夏,并無春景可賞,但吹著夏風看著天,我心里沒那么堵了。
不遠處大概是大學生出來搞團日活動,一群少男少女聚在一起放風箏。我看著風箏,突然有了主意。
“師兄!我想把宣紙裁成燕子風箏的形狀,然后畫‘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的場景,怎么樣?”
柳蟬嘶聽后托腮思考著,我的內心又變得忐忑。
“有點畫中畫的意思,挺好。”終于被小師兄肯定了一次,我興奮地站起身。
“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不急,我有話想對你說。”
我又坐回長椅上,只聽他說:“上次我批評你時,你的眼淚落在畫上把墨給暈開了,我看見了。”
舊事重提,尷尬更甚,我緩緩捂住臉。
“我知道你來這學畫畫是瞞著你母親的,師嫂她一直看不起黎師兄,看不起我們這樣窮畫畫的。”
聽到這句話,我沉默了。媽媽覺得爸爸沒前途而跟他離了婚,也不讓我學國畫,柳蟬嘶居然都知道。
他接著說:“黎師兄因為師嫂曾經放棄過國畫,我和師父都覺得很遺憾,但是后來有一天他又重新開始畫畫了,因為你。”
我驚訝極了。
“他看到你在國畫上的天分,覺得人生好像又有了寄托。我看過你小時候畫的畫,確實很妙。”
十歲那年去爸爸住處看望他時,我瞞著媽媽悄悄帶上了美術課上畫的國畫,爸爸看到時激動極了。從那以后,他都會在我去看望他的短短幾個小時里教我畫畫。
“我從小沒有父親,不太懂父愛,但我知道,你對黎師兄而言真的很重要。于我,我不想看到一個能與我旗鼓相當的對手泯然眾人;于黎師兄,我想幫他把作為人生寄托的你好好指引下去,就像當年他栽培我那樣。
“我有時說話確實太過了,對不起。”
這個曾經在我眼里除了畫畫什么也不關心,冷硬得幾乎不近人情的小師兄突然變得無比溫柔。
黃昏時分燥熱不再,斑駁的樹影在石子路上微微搖晃。我安靜了很久,最后堅定地看向柳蟬嘶的眼睛:“師兄,我想贏那個比賽,我想證明給我媽媽看,我爸爸和你,對了,還有今后的我,才不是什么‘窮畫畫的。”
“好,有我在,你放心吧。”我第一次見柳蟬嘶對我笑,少年眉眼彎彎,新月似的。
5
天真的我以為那天過后柳蟬嘶對我的態度會有所改善,但結果是,他又一次刷新了我對他的認識。
當著眾人的面懟我根本不算什么,準備參賽作品的過程中,我才真切感受到什么叫“被潑冷水”,什么叫“身心俱疲”。
“細節太死板了,重來。”
“遠山渲染得沒韻味,重來。”
“樹枝畫得太僵了,重來。”
……
我的畫被他打回來重畫了無數次。我不知道我的畫技是否精進了,但我如今能在三分鐘之內把宣紙裁成完美的燕子風箏形狀,爐火純青到可以出門擺攤賣風箏的程度。
廢稿在桌角堆成了小山,卻換不來柳蟬嘶的一句稱贊,我真的好難。
于是我總被留堂,柳蟬嘶倒不會在我畫畫的時候指指點點。他有時坐在一旁畫畫,有時看看書,有一天他像是累了,趴在桌上歪著頭看著我畫畫,眼睫毛低垂下來,樣子乖得不得了。
只有我知道他只是外表人畜無害罷了,一沾上國畫,簡直是個小魔鬼。
窗外的風吹得院里的竹葉沙沙響,當我畫完最后一筆,柳蟬嘶直起身來細細品了半天,點頭說:“嗯,可以了。”
我克制著想大笑的沖動:“那我送去裝裱了?”
“不慌。”柳蟬嘶拿出了另一張畫,那不是我第一次畫給他看的草稿嗎?
“拿這張去參賽,你覺得怎么樣?”
我震驚得無話可說,柳蟬嘶此舉完全就是傳說中的讓人修改了N次、最后還是覺得初版最好的無良甲方。
柳蟬嘶說:“我不是故意要整你,其實在不帶目的性的心境下完成的畫最有表現力。”
“只是。”柳蟬嘶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我覺得你的基本功不足,想要你能靜下心練一練基礎罷了。”
自從那天和我長談后,柳蟬嘶沒有再像以前一樣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他知道我氣性不小,選擇用這種方式讓我練基礎,前后種種,可謂良苦用心。我終于明白爸爸為什么說柳蟬嘶通透了。
“不過我不會干涉你選擇作品的自由,第一張或者最后一張,你來決定吧。”
我依言選了初稿,柳蟬嘶領著我去了裝裱店。裝裱完畫后猝不及防地下起了急雨,公交站臺離裝裱店有好一段距離,公交車快進站了,我剛要沖進雨里,柳蟬嘶一把拉住我,把T恤外的襯衫脫下來罩在了我的頭上,自己則弓著腰護著畫軸跟在后面把我送上了車。
上車后我望向公交站臺,在那里狼狽躲雨的人很多,但我還是一眼就看見了頭發被雨淋濕、柔順地貼著額頭的柳蟬嘶。
我明明沒有刻意去找他的位置,倒像他自己跑進了我眼里。
他隔著雨幕同我對視,向我比了個加油的手勢,那一刻我的心跳跟擂鼓似的,臉上也不自覺地發起了燒。
6
一周后我收到了作品入圍的通知,小師兄不愧是小師兄,在他的幫助下,我第一次離自己的目標這么近。
頒獎典禮那天,柳蟬嘶竟然出現在評委席上。雖然我知道他是全國書畫家協會最年輕的會員,但真真切切地看見他與一群上了年紀的書畫大家一起正襟危坐的模樣,那種感覺還是很奇妙。
作品展示環節,各方書畫“爭奇斗艷”,柳蟬嘶在臺上一直如他平時那般神色淡漠,好像這些作品都沒入他的法眼。
我的畫被搬上去了,竟引起了觀眾小小的驚呼,我有些緊張,柳蟬嘶卻在臺上露出微笑。
那一瞬間我仿佛有了底氣,舉起手機拍照留念時,柳蟬嘶一下子將目光轉向我,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躲閃,反而對著鏡頭笑得燦爛。此刻的他與平時的狀態大相徑庭,這才像十幾歲該有的樣子,我看著屏幕里眉目如畫的少年,覺得自己好像沒那么緊張了。
優秀獎、三等獎宣布完了,沒有我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主持人開始宣布二等獎,寥寥的幾個名字報完,竟也沒有我。難不成我是第一?
我又驚又怕又期待,矛盾的情緒在我的胸腔里左沖右突,我真的能得一等獎嗎……
“一等獎,杜銘達。祝賀他!”
心剎那間墜入谷底,我整個人都蒙了,潮水般的掌聲響徹禮堂,我卻好像什么也聽不見。身體不受控制般地站起身,我灰溜溜地離開了頒獎現場。
我沒看到柳蟬嘶在臺上握緊的拳和驟然沉下去的臉色。
逃也似的飛奔回家,把自己陷在床里,我想哭卻又哭不出來。是啊,別人或許從小艱苦練習,或許也如柳蟬嘶那般天賦異稟,自己一個最近才開始認真畫國畫的半吊子,憑什么奢求一等獎呢?
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我垂頭喪氣地去開門,竟然是柳蟬嘶。
“那一等獎有黑幕,得獎的是某領導的兒子,因為關系到升學,所以他們臨時把你給換下來了。”柳蟬嘶語速極快地一通解釋,不由分說地抓住我的手臂,“他有關系,我們也有,書畫協會副主席也是我師兄呢,我一定要幫你討個說法,走。”
我還沒緩過神來,就被柳蟬嘶拽去了地鐵站。正值晚高峰,地鐵上人擠人,我透過人群縫隙看柳蟬嘶的臉,一副氣鼓鼓的模樣。今天的小師兄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一向拎得清的他也會有如此孩子氣的時候。
趕到書畫協會時,工作人員已經下班了,柳蟬嘶說改天再來理論,我說:“師兄,沒事的,你不是說我是被臨時換下來的嗎,我知道自己是第一就好了,獎杯、獎狀什么的都無所謂,以后還有機會呢。”
“那你的決心和努力不就白費了嗎?你拿什么證明給你媽媽看?”
沒想到讓柳蟬嘶氣成這樣的竟是這件事,我抬起頭看向他,他的眼里映著霓虹燈五彩的光點,亮得不可思議。
我想說點什么緩解氣氛,卻開了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小師兄果然還是個孩子,都氣出眼淚來了,你那時還好意思說我。”
柳蟬嘶正色道:“脆弱要分場合,指出你的錯誤你不肯改,那你就沒立場哭。但今天,受了委屈,你不必這么辛苦地憋著,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哭出來。”
經過一通折騰,我也差不多釋懷了,但聽完柳蟬嘶這番話,不知怎的,已經平復下去的失落和不甘一下子涌上心頭,有時自己一個人能忍住傷心,可一被安慰,眼淚就止不住地流。
柳蟬嘶在這時悄悄地走開了,夜晚的秦淮河倒映著兩岸燈火,在我眼前閃爍成影影綽綽的一片。
當我哭夠了,卻找不到他的身影。我走著走著,看見一圈看熱鬧的人。我好奇地湊過去,柳蟬嘶正蹲在那個畫糖畫的小攤點前揮毫潑糖稀呢。
他手底下的小動物栩栩如生,人群不時響起嘖嘖贊嘆,柳蟬嘶的糖畫被搶購一空,攤主都笑開了花。
最后一支糖畫被他遞給了我,我哭笑不得:“小師兄,我可不是小朋友,難過的時候有糖哄著就好了。”
“這是我送給你的獎勵。”柳蟬嘶一本正經。
我接了過來,看清糖畫畫的是什么后,臉倏地紅了,垂柳、鳴蟬,竟是那幅藏名畫——《高柳亂蟬嘶》,原來這畫早就被柳蟬嘶看到,偷偷藏了起來,還記住了所有細節。
“不說別的,你的努力,我一直看在眼里。”柳蟬嘶輕輕地說。
7
心里的郁結解開,回去的路上清風朗月。柳蟬嘶送我回家,我們剛踏入樓道,就看到我媽媽在二樓門口,居高臨下地瞪著我們。
第六感告訴我出大事了。果然,媽媽亮出一沓國畫畫稿,冷冷地質問:“黎愿,你能給我解釋一下這是怎么回事嗎?”
東窗事發,我偷偷學國畫的事被媽媽發現了。
“騙我說是去上補習班,你真是長本事了。”我被媽媽拽得一個趔趄進了家門,她轉頭對柳蟬嘶說,“看在沈老的面子上我暫且不追究,你回去吧,今后黎愿不會再畫國畫了。”
柳蟬嘶攔住她關門的動作,不卑不亢地說:“您愿意聽我解釋嗎?”
媽媽的臉上迅速閃過不耐煩的神色。我心底一涼,猝不及防地被她一把推進房間,鑰匙轉動反鎖門的聲音告訴我:畫國畫的事可能沒有任何轉圜的余地了。
房門的隔音效果太好,我完全聽不清柳蟬嘶和我媽媽說了些什么,只隱約地聽到些“夢想”“證明”之類零碎的詞語。
仿佛活在故事里、完完全全為國畫而生的柳蟬嘶,怎么可能說得動我媽媽那么現實的一個人?
這場鬧劇最終以大門砰的一聲巨響告終,小師兄大概是被轟出去了。
我的心亂得像打翻了的硯臺,相比于比賽中遭受的不公平,今后不能和柳蟬嘶一起畫畫這件事更讓我絕望。
那個夏天剩下的時間不再屬于我,媽媽每天把我關在家里學習,偶爾的出門她也寸步不離地盯著我。起初我還想為學國畫的事爭辯幾句,但媽媽態度強硬的冷處理讓我的一切憤怒、不甘、悲傷都像拳頭打在棉花里一樣無能為力。
有時我會在心里落寞地想象畫室里的情景,別的同學是不是已經在畫山水了呢,柳蟬嘶會怎么手把手地指導他們呢,聽說柳蟬嘶畫的工筆小貓特別萌,我還沒來得及問他討一張呢……
日子如流水般過去,記憶消磨在日復一日的乏味生活里,在沈老家學畫的時光如潮汐漫過了無痕跡。
直到新學期開始后的一個周末,一封漂洋過海的邀請函寄到了家里。
“阿愿,快來看這是什么!”媽媽站在客廳里喊道,聲音里難掩興奮。
我從房間出來接過信封,竟然是從日本寄來的,打開一看,是一封邀請我去東京參加中日書畫藝術交流展的邀請函。
我蒙了一會兒,媽媽在旁激動不已地念叨:“不愧是我女兒,都受邀去國外參加活動了……”
上周去爸爸家時,我聽他說到小師兄被邀請去日本參加書畫展的事,怎么反而是我收到了邀請函?難道他把這個機會讓給我了?我拿著邀請函,不顧媽媽的連聲詢問,起身便沖出了門。
跑到沈老家時我已滿頭大汗,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我便沖著屋里喊:“小師兄!”
不一會兒柳蟬嘶出來,氣定神閑地開口:“什么事?”
“這個!這么好的機會!”我揮舞著邀請函,“小師兄干嗎要讓給我?你也知道我學藝不精,怎么好意思越洋丟人呢……”我的氣息漸漸平復下來,聲音卻越來越小。
柳蟬嘶從身后拿出同樣的邀請函,佯裝驕傲地歪著頭:“我這么厲害,當然會收到邀請。”他笑了笑,“咱們畫室另外還有一個推薦人選,沈老決定讓你去,可不是我讓給你的,你快去謝謝他老人家吧。
“還有,我特地讓主辦方把邀請函寄到了你家而不是畫室,怎么樣?師嫂她看到了嗎?”
少年站在庭院的蔥蘢綠意中笑得燦爛,仿佛整個夏天尾巴的陽光都在這一刻照了進來。
8
兩年后,中X美院。
柳蟬嘶等在走廊盡頭,看窗外的樹葉被陽光照射得玉似的透亮,下課鈴響過許久,我才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又遲了。”
“對不起啦,小師兄,你得體諒一個修了工業設計和國畫雙學位的大一狗啊。”我抱著畫板不好意思地笑。
吃完午飯后,柳蟬嘶在窗邊翻畫譜,從金陵到臨安,歲月仿佛不愿改變少年一絲一毫,他依舊是那般愛畫如癡、眼神澄澈的模樣。
曾經的心事只敢悄悄藏入畫中,而如今我終于成長到能與他并肩。
我把剛畫完的速寫給他看:“小師兄覺得如何?”
“嗯,我總算是把你這個不省心的師妹帶出師了。”少年嘴角漾起淺淺笑意,眼睫低垂,被初夏的陽光染上金色。
兩年前的十月,我赴日參加完書畫文化交流展回來后,媽媽除了堅持我不能當美術生以外,對畫國畫的事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我最終考入了柳蟬嘶就讀的大學,一入學就迫不及待地選修了國畫專業。
這一聲“小師兄”,一喊便是好多年。
夏天好像總是會發生很多事,有人相遇,有人離別,有人在綠蔭下蹦跳著走遠了,有人在夜雨聲里哭濕了枕頭,唯一不曾改變的是少年人的心意,一場又一場梅雨過后,那些埋在心底的情感也同古都金陵的溫度一樣,變得越來越熾熱。
他曾是夏日里捉摸不定的暴雨,也會幻化成暴雨后明凈的天空。夏日永遠鮮活而生動,一如那個名字里藏著蟬聲的少年。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