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約專家
楊莉莉深圳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第十屆中國攝影金像獎攝影理論獎獲得者,日本電通廣告株式會社高級訪問學者。研究方向為社交攝影、視覺傳播、當代藝術。
智能手機的攝影系統(tǒng)不斷發(fā)展,使得計算攝影在大眾領域有了應有之地。隨著AR等高科技的不斷強大,手機攝影的圖像生產變得簡化、高效,且技術更新日新月異。而社交網絡作為圖像傳播的平臺,充分滿足了大眾自我認同及分享、社交的迫切愿景,于是社交網絡時代的手機攝影,在技術層面上,在文化層面上,都有很多值得探索的有趣問題。
計算攝影技術的真實性
數字時代的計算攝影和傳統(tǒng)的膠片相機的成像方式有很多不同,或者說,膠片時代相機的一些功能,比如技術相機使用沙氏定律實現拍攝畫面的全景深效果,計算攝影可以通過數字處理的方式實現。而有些膠片相機無法實現的技術,計算攝影技術卻可以完成。比如,使用光學原理成像的膠片相機,在慢速快門的限制下無法“凝結”住人物或物體的運動瞬間,而使用計算攝影技術則會在弱光下輕松拍出運動中的清晰瞬間。更不用說,當下人們分享在社交媒體上的自拍、風景或美食照片,使用修圖、HDR、全景等攝影后期技術,無不是計算攝影技術的功勞。
那么,計算攝影技術會不會讓人們對所見圖像的真實性有更多質疑呢?比如,人們使用計算攝影技術把人的皮膚處理得光潔無暇,把紡織面料呈現出高檔質感,把空間再現的比原本寬敞明亮,使用手機拍攝APP或后期處理APP,使得圖片的美化技術門檻很低,被大眾廣泛使用。但是,圖片的作假與否,本質上還是取決于圖像生產者,一方面,在前數碼時代一樣有很多作假的方式;另一方面,擺拍和表演這些攝影行為首先就能確定圖像真實性程度的基調。比如最近的“拼單名媛”事件中,名媛拍攝喝下午茶、入住酒店等場景的照片,實際上并未發(fā)生正常的飲食或入住,而是短時間進入現場擺拍,再后期處理后上傳到社交媒體分享,這說明了如何選擇拍攝內容比后期處理更具欺騙性。
攝影藝術的門檻降低了嗎?
智能手機的技術發(fā)展讓人們獲得好照片的門檻降低,過去作為攝影發(fā)燒友,需要苦練技術、反復實踐才能獲得圖像審美的意識和技能,如今,普通的APP或手機原生相機的自帶算法,能夠直接不費力地獲得優(yōu)美圖像。尤其對于95后的數字原住民來說,他們能熟練操作攝影軟件,對攝影修辭語言掌握純熟,而無需面對復雜技術。他們進行圖像生產的行為即是輕松的圖像消費行為,因此,對于95后、00后來說,過去的發(fā)燒友模式已沒有必要去追隨,傳統(tǒng)意義的攝影愛好者在他們當中已經很少了。而對于勇于勤奮學習的數字移民(中老年人)來說,他們追趕上數字圖像和社交網絡的浪潮,技術純熟地生產出唯美圖像后,進行了攝影方向上的分化。一些原本的攝影愛好者進入中攝協(xié)等體制內機構,把攝影作為一種搞活地方經濟、文化推廣傳播的業(yè)績活動;另外有些中老年攝影愛好者則試圖作為一個藝術家,使用攝影進行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表達對社會的思考和觀點。
那么,以手機和計算攝影為代表的攝影技術的低門檻現狀,會不會讓藝術的門檻變低?我們認為,技術門檻的降低并沒有引發(fā)攝影藝術水準的退步,反而是提高了攝影藝術或學術的門檻。原來具有審美價值的圖像過去僅限于專業(yè)人士、專業(yè)器材才能生產,而現在普通人用手機通過計算攝影技術即可達到。所以,拍攝者和大眾會逐步意識到,好看的照片或視頻可以輕易被生成,不再高高在上,他們就不再像以往一樣把這些僅具有審美價值的照片當作藝術了。公眾或愛好者對攝影藝術的理解和觀念會進一步向更高層次發(fā)展,認為有內容、有思想的照片才是真正意義的攝影藝術,例如前文所說的一些攝影愛好者開始轉向社會紀實攝影或當代藝術的創(chuàng)作,就像用文字寫作一樣,他們用圖像來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對社會問題的關注。
手機攝影的本質是社交攝影
手機攝影這個話題很多人都感興趣,手機的攝影系統(tǒng)如果是作為一種成像器材的媒介,和其他成像機器沒有根本的不同,只是搭載科技更新,更為便利并功能強大。而當下手機攝影之所以引發(fā)很大爭議或關注,是因為智能手機背后的互聯(lián)網、社交網絡的存在。在社交網絡時代,人們的攝影行為發(fā)生本質性改變,從“為攝影而攝影”轉變?yōu)椤盀榉窒矶鴶z影”,也就是說,分享決定生產,人設決定觀看。所以,與其討論手機攝影,不如研究社交網絡中的攝影行為更具有價值。我們把不限制于何種拍攝器材,只要是使用社交媒體平臺生產或分享傳播的圖像,統(tǒng)一概括稱之為“社交攝影”。社交攝影既包括普通人在社交媒體上分享的靜態(tài)照片或視頻,也包括藝術家使用社交網絡進行生產傳播的藝術作品,還涵蓋了企業(yè)、機構、甚至政黨和國家上傳在社交媒體上的各種圖像。那么,社交圖像在當下的數量爆發(fā)式增長,人們的社交攝影行為模式,對社會文化層面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呢?
社交圖像的正面和負面
普通人的社交媒體賬號,或者是企業(yè)機構的賬號,都會不定期分享一些圖片和視頻,比如自拍、合影自拍、企業(yè)公關活動等,這種分享行為的核心價值是社交性,即通過分享圖像,實現自我形象管理、有意識的自我呈現,最終達到提升社交關系、積累社會資本的積極目的。可以說,有選擇地在社交媒體中自我呈現,呈現企業(yè)或個人的正面形象,這是社交圖像的一個正面意義。那些使用社交媒體發(fā)布虛假信息的照片、以詐騙為目的的社交圖像,并不在本文討論之列,社交攝影只是充當了網絡詐騙的替罪羊罷了。另一方面,分享社交圖像的行為也是一個自我身份認同的過程,“我”通過分享社交圖片或視頻給大家看到:“我”吃的哪些食物,“我”穿的哪些衣服,“我”選擇到哪里旅行,“我”的各種工作場景和生活偏好,都會混合而成一個鮮明的個人面貌形象,人們在分享照片或視頻的同時,進行自我身份和社會資本的確認和呈現,從而不斷進行自我心理肯定,達到心理和認知建設的積極作用。
社交攝影行為可以說對每個人的私人生活有積極建設的意義,同時,一些社會文化活動也很好地使用了社交攝影作為新的運動方式。典型的例子就是全世界范圍的第四波女性主義運動,學者也稱之為“網絡女性主義”或“數字女性主義”運動。之前三波的女性主義運動發(fā)生時期,社交網絡尚未存在或未被大眾廣泛使用,所以傳播的模式都是使用傳統(tǒng)媒體,單向度的,或者線下活動規(guī)模較小。并且討論的議題大都是普遍的,籠統(tǒng)的,缺乏具體指涉的,往往被詬病為缺乏解決實際具體問題的能力。第四波女性主義運動中,任何受到性侵等不公正對待的女性,可以通過社交媒體直接舉報具體的性侵嫌疑人,并在社交媒體廣泛互動,引發(fā)輿論浪潮,使得嫌疑人受到應得的法律制裁,或者即便因各種原因沒有被制裁,也必然會因為社會輿論而身敗名裂、職業(yè)發(fā)展受限。這就是社交網絡的力量,而圖像在其中承擔了重要作用,所見即所得、嫌疑人的形象、受害者的無助,都能夠通過圖像呈現而引發(fā)廣泛關注和重視,激發(fā)公眾的轉發(fā)和參與行為,從而促進不平等事件得到正義的處理。
社交攝影在社會文化層面的積極作用和活動方式還有很多,在商業(yè)推廣、企業(yè)品牌形象傳播方面也比傳統(tǒng)媒體多了很多優(yōu)勢,甚至可以說是顛覆了傳統(tǒng)的廣告、營銷行業(yè),互動性、社交性是社交圖像最大的優(yōu)勢體現。但社交網絡也是一把雙刃劍,已經有很多研究顯示社交媒體對人們的各種負面影響,如分散用戶注意力、侵犯隱私問題、增加用戶抑郁風險、影響線下社交等等。那么,具體到社交攝影行為和社交圖像,在社會文化層面的負面影響有什么呢?我們考慮到至少有如下兩個方面。第一,計算攝影的一系列先進技術的發(fā)展,例如AR上妝等技術,讓人們的自拍形象被修飾美化的不著痕跡,尤其是95后和更年輕一代,已經習慣了所有的自拍都是經過處理后才分享社交媒體,久而久之,甚至忘記了自己真實的容顏,產生虛假的自我認同,甚至是自我欺騙,一旦內心認定的“我”在現實中出現矛盾和落差,心理上會產生不良影響。第二,過多使用社交媒體會讓用戶增加抑郁風險,而其中的社交圖像因為紀實性而成為重要影響因素。當大家都竭力在社交圖像中展示自己的社會資本和社交關系時,社會資源或身份階層較為弱勢的人群,會難以面對別人的光鮮和自己境遇的反差,自然會情緒低落,有挫敗感,而并沒意識到別人的生活其實是優(yōu)勢放大三千倍的結果。
智能手機的攝影系統(tǒng)和社交媒體結合在一起,影響到當下每個人的生活、心態(tài)和線下行為。有學者研究發(fā)現,美國貧民窟的青年拍攝具有黑幫審美風格的短視頻分享到社交媒體上,因為流量成為網紅,帶來物質的收益,更重要的發(fā)現是,社交網絡時代的美國青年的暴力犯罪率減少了,而他們增加了社交媒體的使用頻率。黑幫青年可以通過推特或Instagram發(fā)布威脅性的照片來制造或回應沖突,而不需要實踐線下的暴力活動。綜合來看,我們認為社交攝影行為是一個非常有趣而又有挑戰(zhàn)性的研究議題,社交圖像的使用價值和文化內涵是值得不斷探究和審視的。